史文蓉
1918年錢玄同等人在《新青年》沖鋒陷陣,和胡適、劉半農(nóng)等發(fā)表了第一批白話詩之后,除了頑固派的反對外,社會上的反應一時還不那么強烈,沉悶的中國思想界,既沒多少人贊同,也沒多少人反對,“從他們打起‘文學革命’的大旗以來,始終不曾遇到過一個有力的敵人們。他們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而所謂的‘桐城選學’也者卻置之不理。因之,有許多見解他們便不能發(fā)揮盡致。舊文人們的反抗言論既然竟是寂寂無聞,他們好像是盡在空中揮拳,不能不有寂寞之感”。①為了打破這沉寂的局面,造成文學革命的聲勢,鞏固文學革命的成果,錢玄同和劉半農(nóng)合演了一場論戰(zhàn)的“雙簧”,在信中將被新進之士視為“桐城遺老”的林紓拉出來,作為批判的靶子。
一
王敬軒的信中,散發(fā)著封建遺老的氣息,并故意引出一些遺老來批判,林紓被他們推了出來,“林先生為當代文豪。善能以唐代小說之神韻。迻譯外洋小說。譯筆雅健。如云吟邊燕語。云香鉤情眼??芍^有句皆香。無字不艷”。②錢玄同以此欲揚先抑,為劉半農(nóng)的批駁設(shè)下伏筆。在《覆王敬軒書》中,劉半農(nóng)故意以一種不恭敬的嘲弄,以掀起舊派文人的不滿情緒,在對“王敬軒”所謂的中國文豪極盡嘲笑之后,轉(zhuǎn)入對林譯小說進行批評:一是原稿選擇得不精,往往把外國極沒有價值的著作,也譯了出來;二是謬誤太多;三是“以唐代小說之神韻,迻譯外洋小說”。
“雙簧信”果然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一方面擴大了新文學革命的影響,另一方面所謂的“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們也開始進行反撲。北京大學的劉師培和黃侃,以“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shù)”為宗旨,反對新文學。之后,“拼我殘年極力衛(wèi)道”的林紓,先后發(fā)表《荊生》、《致蔡鶴卿太史書》、《妖夢》批判新文學運動,指責新派人物“覆孔孟,鏟倫?!?,并對白話文大加嘲諷。此舉受到蔡元培、魯迅、李大釗等人的批駁。在這種情勢下,林紓更是橫下心來,“我老廉頗頑皮憨力,尚能挽五石之弓,不汝懼也,來!來!來”!
二
從1919年2月4日起,上?!缎律陥蟆窞榱旨偺卦O(shè)“彝叟叢談”專欄,專門刊發(fā)林紓所作的短篇小說,這實際上就為林紓反對《新青年》提供了一塊有力的陣地,林紓開始借小說來反對新文化運動。1919年2月,林紓發(fā)表了一篇含沙射影、殺氣騰騰的文言小說《荊生》。
《荊生》寫一個名叫荊生的偉丈夫,在少年田其美、狄莫、金心異(影射陳獨秀、胡適、錢玄同)三人聚在陶然亭,一起指摘孔孟提倡白話,說得正熱鬧之際,突然破壁而入,大打出手,欲殺之,“三人相顧無言,斂具下山”,倉皇逃之。在文中,林紓指責他們的語言是“傷天害理之言,禽獸之言,亂吾清聽”,他還希望荊生能把他們殺掉。林紓無力改變新文學順勢發(fā)展這個現(xiàn)實,只能幻想有一個像“荊生”這樣的人物出來,改變這一切。
時代的潮流是棄舊圖新,林紓無力改變,但他卻不甘心,以韓愈“原道”自任,期想挽狂瀾與既倒,使綱常名教不致中斷。他利用和蔡元培以前在杭州時的舊交情,寫了《致蔡鶴卿太史書》。以書信體格式,寫得彬彬有禮,謙和誠懇,充分顯示了和蔡元培的故舊之誼,并表明了作為晚清遺民的立場和維護封建綱常,反對新文化、新道德的觀點,把新文化運動的活動陣地北京大學作為攻擊對象,并指責新文化運動“覆孔孟,鏟倫?!?,是禽獸行為;認為白話文是“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絕不能用來寫文章。
林紓在還沒有把這封信寄給蔡元培之前,寄給了《公言報》,《公言報》于3月18日以《請看北京大學思潮之變遷》為題,發(fā)表了林紓這封信。蔡元培在《公言報》上讀到了林紓的信,當天即寫《致<公言報>并答林琴南君函》,對林紓的指責一一駁斥,針鋒相對,很有點王安石《答司馬諫書》的意味。蔡元培把林紓的長信內(nèi)容概括為兩點并加以駁斥:針對“覆孔孟,鏟倫?!敝f,蔡元培在信中從兩方面進行反駁,一是北京大學涉及孔孟思想的講義里沒有“覆孔孟”之說,“《新青年》雜志中,偶有對于孔子學說之批評,然亦對于孔教會等托孔子學說以攻擊新學說者而發(fā),除非直接與孔子為敵也”。③138-139二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的仁、義、禮、智、信,這些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新文化運動并不排斥。針對第二點“盡廢文字,行用土語為文字”的指責,蔡元培說北京大學沒有盡廢古文而全用白話,“大學預科中,有國文一課,所據(jù)為課本者,皆古文也。其每月中練習之文,皆文言也。《北京大學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為白話體者,唯胡適之君之《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而其中所引古書,多屬原文,非皆白話也。白話與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內(nèi)容一也”。③140最后,蔡元培又重申了北京大學“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主張,“對于教員,以學詣為主。在校講授,以無悖于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亦不能代負責任”。③143
也許林紓早已預料到蔡元培不會改弦更張,蔡元培的回信還沒有到之時,林紓又發(fā)表了一篇小說《妖夢》,在文中以校長元緒、教務長田恒、副教務長秦二世分別影射蔡元培、陳獨秀和胡適,對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又進行了一次指責。內(nèi)容概述為有一個書生鄭思康,夜夢隨長髯人游“陰曹”,到了一個廣場上,有高閥,大書曰:“白話學堂”,大門對聯(lián):“白話通神,《紅樓夢》、《水滸》真不可思議;古文討厭,歐陽修、韓愈是什么東西?!倍篱T匾上大書“斃孔堂”,有聯(lián)云:“禽獸真自由,要這倫常何用;仁義太壞事,須從根本打消。”[1]接下來是林紓對“元緒、田恒、秦二世”的描寫,同《荊生》一樣,林紓也幻想著有一個人能夠消滅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這就幻化出來一個羅睺羅王“直撲白話學堂,攫人而食”。
林紓的這三篇向五四新文化運動宣戰(zhàn)的文章,相繼在《新申報》和《公言報》上發(fā)表,由此也引起了一批新進人士,如蔡元培、魯迅、劉半農(nóng)等人的反擊。魯迅在《隨感錄五十七·現(xiàn)在的屠殺者》說:“做了人類想成仙,坐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現(xiàn)代人,吸著現(xiàn)在的空氣,卻偏要勒派腐朽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xiàn)在,這都是‘現(xiàn)在的屠殺者’?!盵2]
三
林紓是一個孤獨的反抗者,態(tài)度堅決,言辭激烈,不惜“自毀形象”對新文化運動的主力軍們進行反抗,以至于先覺者們把批判的矛頭全部集于林紓一個人身上,對這個“守舊頑固”的典型進行了猛烈地批駁。其實當時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不滿的大有人在,只是有的不屑爭辯,瞧不起這些青年,比如嚴復在與人的信中說:“革命時代,學說萬千,然而施之人間,優(yōu)者自存,劣者自敗,雖千陳獨秀、萬胡適、錢玄同,豈能劫持其柄,則亦如春鸞秋蟲,聽其自鳴自止可耳。林琴南輩與之較論,亦可笑也?!盵3]可能在別人看來,林紓的行為有點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荒唐可笑……
但新文化運動畢竟是一個時代,一個文學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林紓知道自己已無力挽回綱常倫理與古文終將滅亡的命運,“吾輩已老,不能為正其非;悠悠百年,請諸君俟目待之”。五四新文化運動以打倒孔家店,呼喚民主與科學為精神,從根本上鏟除了封建社會的倫理綱常,把人們從孔孟思想的精神束縛中解放出來,揭開了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序幕。這個曾負著“譯界泰斗”、“古文殿軍”等名號的“大文豪”,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結(jié)束后,在正志學校講課,每講到綱常倫理道德的廢除,就失聲痛哭。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情況下,拋開當時的政治因素,林紓為維護封建綱常倫理道德以及保護古文所表現(xiàn)出來的百折不撓的精神,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絲悲壯與可敬。
在新進之士對其進行貶損和批駁時,被“年輕少年”指著鼻子進行嘲弄和奚落時,林紓所做的也只是對其自己立場的堅守,讓傳統(tǒng)文化在這個 “狂飆突進”的時代延續(xù)一絲生機。在古文講習會講授古文時,林紓告誡青年要“力延古文之一線”。社會時局的混亂,傳統(tǒng)道德的淪喪,林紓憂慮的是傳統(tǒng)文化隨著古文的衰落而消亡。1919年4月,林紓在《文藝論叢》月刊上發(fā)表了《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一文,對古文與白話之間的淵源和承繼關(guān)系進行了深入闡發(fā),表明兩者各有所長,均不可偏廢。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相承和創(chuàng)新,不至于被徹底斬斷,一個老者,在盡自己最大的余力。
1921年10月林紓寫了這首自壽詩:
誰擁皋比扇丑圖,磨牙澤吻龁先儒。
江河已分隨流下,名教何曾待我扶!
強起捋須撩虎豹,明知襲狗類鼫鼩。
一篇道命程朱錄,面目寧甘失故吾!
由此可見,年近七十的林紓在晚年的心境,他還是徜徉在傳統(tǒng)道德的精神領(lǐng)域中,夾雜著沮喪與悲憤這兩種情緒。1924年10月19日,在這個紛擾的塵世上,度過了七十三載的林紓,溘然長逝。在林紓逝世后,新文化運動的先覺們也曾作文反思自己當初對年邁的林紓的反駁是不是太嚴苛,劉半農(nóng)就曾回憶說:“后悔當初之過于唐突前輩。我們做后輩的被前輩教訓兩聲,原是不足為奇,無論他教訓的對不對?!雹芷鋵嶅X玄同、劉半農(nóng)等輩,他們豈不知林紓對中國近代文化發(fā)展的巨大貢獻?只是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人士,作為文學革命的領(lǐng)導者,他們必須找到一個強有力的對手,將其打敗,以使自己的主張更有說服力,為人們所信服。作為一個“封建遺老”,林紓并不是“面目可憎”,他維護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社會文化環(huán)境應該是古今相承的,不可割斷兩者,只取其一?!捌幢M殘年以衛(wèi)道”的林紓,像“困斗猶獸的老廉頗”頑固且可愛。
注釋
①鄭振鐸.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導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
②吳銳.錢玄同評傳[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30.
③薛綏之,張俊才.林紓研究資料[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④高勤麗.疑古先生:名人筆下的錢玄同 錢玄同筆下的名人[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207.
[1]孔慶茂.近代卷林紓傳[M].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1998.
[2]吳中杰.吳中杰評點魯迅雜文(上冊)[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
[3]鄭振鐸.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書札六十四[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