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 闊
牛是食草動物,要說是不吃肉的。但有時候,在外界的干預(yù)下,牛也吃肉。要不,也不會有我這篇文章。牛們吃肉,不是為解饞,也不是為增加營養(yǎng),是為了下火、開胃、養(yǎng)膘。牛們肚里沒火,胃口就好,吃草就香,自然上膘,膘肥體壯的,干活就有力氣。那個年代,牛是莊稼人的幫手,莊稼人的寶貝,比兒子都金貴。兒子說:爹,我想吃肉。爹不但不買,還會獎他一巴掌:一個坷垃都打不碎,還想吃肉。牛是啞巴牲口,不會要吃要喝,而牛倌們發(fā)現(xiàn),在山坡上曬了一個夏天的牛們,毛色焦黃,肋巴翹起,拉攏著耳朵不精神,就說:胃里有火了,弄二斤大肉下下火就好了。于是,就在大隊屋前支起大鍋,專為牛們熬大肉湯。
那年月,大肉金貴的很。普通人家,只大年初一吃頓肉,也就三片五片。能吃上肉,就很不錯了,而有些人家,一年到頭都沒見過腥葷。
記得史鐵生有篇小說叫《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里邊凈講牛們的故事,就跟發(fā)生在我們村里的事兒一樣。其間也說到了吃大肉,但他沒寫牛們吃肉的事兒。我判斷,那里的牛,沒俺村的牛有福氣,肯定沒吃過大肉,若吃過,他不會不寫。我和小說里的小姑娘一樣,也為北京人不愛吃“白肉(肥肉)”而詫異。記得有年年下,母親在灶房煮肉,我眼睛直勾勾盯著鍋里白花花的肉塊不放。母親說:想吃吃吧,管夠。剛出鍋的“白肉”,我一口氣吃掉兩塊,足有二斤,七八歲的小孩吃那么多,母親怕?lián)螇奈?,守我一夜。我呢,有了炫耀的資本,在外邊海吹,讓小伙伴們口水橫流。
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吃不到什么,什么就金貴。金貴到一定程度,那自然就不是凡人享用的東西了。所以,不吃肉、吃不起肉,那是很自然的事兒。要是有肉吃、天天有肉吃,那還不是神仙的日子?神仙的日子,莊戶人是連想都沒想過的。習慣了、自然了,也沒了肉癮,也就不想了。
但支在大隊屋前的那口大鍋,從中飄出的氣味,喚醒了人們模糊的記憶,紊亂了村莊的神經(jīng)和內(nèi)分泌系統(tǒng)。
裊裊升騰的乳白色的煙霧,打著旋兒飄向空中,扯著若有若無的絲線,從村南頭飄到村北頭,又被風從村北頭裹到村南頭,就這么來來回回在村中飄蕩,攪動得村子六神不安。整個村莊仿佛在陶醉、在激動、在戰(zhàn)栗。雞們、鴨們嘎嘎亂叫,有些甚至撲閃著翅膀,做尋找追逐狀;豬們、羊們扒著圈門,把鼻子伸得老長,探尋這種迷人的味道到底源自何處。
這種氣息仿佛長了腿似的,飄到村莊的每個角落里,飄到小院里、灶臺旁,甚至擠過門縫,飄到莊戶人的案上、炕頭,不把所有人的饞蟲都勾出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不用說,全村人都知道這氣息來自何處,是在干什么,讓他們?nèi)杂行┗瓴皇厣?,干什么都走神,都心不在焉,但他們知道,也僅僅是想往一番、神游一番,絕不會有再多的想入非非。兩個人路上碰面,或是幾個人聚在一起,總有人說:牛們整天伸著脖子干活,好東西盡它們吃,該!于是就有人附和:就是該!人吃了,盡造糞,牛吃了,能干活。
他們知道自相矛盾,人不比牛清閑,但誰都不去說透這層。這些氣息沿著門前小路,不小心就跑到大路上去了,引來大路上過往的行人不停地朝村里觀看,這香氣一浪一浪,一波一波灌進他們的鼻腔,刺激他們的神經(jīng),使他們慢慢停下了腳步,來探尋這個尋常的村子在一個尋常的日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最終,他們弄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們在陶醉、享受的同時,往往會不由自主的嘖嘖稱贊:真是一個仁義的村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東西,舍得給牲口享用,了不起!這村子肯定會有更美好的未來。對此最敏感的,是村里的孩子們,這種氣息剛剛從大隊屋前升起,就被嗅覺靈敏的孩子們撲捉到,仿佛受到了某種召喚,某種牽引,不管是玩最有趣的游戲,或是正在吵架干仗,都會立即停手,爭先恐后圍聚到大隊屋前,少頃,場院上擠滿了光屁蛋的孩子們。他們里三層外三層圍著那口大鍋,伸長脖子盯著鍋里油汪汪的肉塊,一齊張大嘴巴,并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的咕咚聲。灶前忙碌的牛倌們煩了,大聲驅(qū)趕他們:去去去,一邊去!有孩子就反抗道:俺不吃肉,聞聞不中?弄得大人們無話可說,一臉的尷尬。
一個小小的事件,仿佛成了山村的節(jié)日。也好似把這件事整成了一種儀式,一種專為牛們舉行的儀式。這種儀式,飽含著莊稼人的感情和期盼。對牛們,他們有敬畏、有感謝、更有摯愛。
牛是莊稼人的幫手和伙伴,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仰仗和底氣。村莊里的人說:牛是啞巴兄弟,有了這個啞巴兄弟,地里的一半活兒它就替你扛了,犁地、耙地、送糞、碾場,甚至拽磨,重力活兒大半都讓牛承擔了。此話不謬。它們給莊稼人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莊稼人心里最有數(shù)。莊稼人整出這些動靜,不單單是給牛下火、開胃,更多是對牛的犒勞、褒獎,是一種敬重之情的真摯表達。在我看來,這里邊還包含著一種意味,那就是炫耀、張揚和自我陶醉。
一個村莊人日子過得寬裕不寬裕,活得輕松不輕松,看一看這個村莊有多少頭牛你就會全明白了。同時,宛如一個國家要閱兵一樣,一個村莊在一場硬仗來臨前,也要檢閱他的部隊,看看武器裝備怎樣,看看士兵的精神狀態(tài)如何,好樹立無往不勝無堅不摧的信心和力量。這一天的牛們,真正成了主角,他們被牛倌們招招搖搖地牽出來,親切地吆喝著、謾罵著,鞭子揚得老高老高,抽在牛身上卻搔癢一樣舒服,牛們擰著尾巴,撂著蹄子,故意做劇烈的反抗掙扎狀,在村人面前演一場天衣無縫的雙簧。牛們黑壓壓一片,讓村里人真切地覺得,這是一種力量、一種財富、一種顏面、一種尊嚴。
他們看著這些牛們,心中油然而生的,是自豪、是快樂,是信心,是陶醉,是信心,是力量,是幸福,更是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他們把這口大鍋支到場院里,也讓鄰村的人們看看,我們的日子過的怎么樣?還稱得上富足舒心吧!當然,這其中也夾雜著一些小狡詐。比如,連人都舍不得吃的好東西,拿來給牛享用,咱可全用在了牛身上,不曾私享、沒打折扣。眾目睽睽下,省得落下閑言碎語。
用大鍋把這些肥肉煮好是很費時間的。不僅要把大肉煮熟,還要稀爛如泥,經(jīng)手就化。然后,弄成糊狀的肉湯,放得溫涼可口后,就可以讓牛們享用了。
但牛們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對這些美味垂涎三尺,迫不及待。如此好的東西擺在面前,它們竟毫不動心,不屑一顧,仿佛壓根兒就不喜歡這些香噴噴的高級營養(yǎng)品。這個時候,牛倌們就來個“牛不喝水強按角”,一個人抱著牛頭,另一個人用盛滿肉湯的“灌角”(一種專門給牛服藥的工具),撬開牛嘴,拽著牛舌頭,強行把肉湯灌進去。牛們則扭著尾巴,上竄下跳,做痛苦掙扎狀。每當我們看到此,對牛們就產(chǎn)生了無限的羨慕。俺要是一頭牛,哪要人們動這番干戈,肯定會急不可耐地跑上前去,一頭扎進肉湯里,一口氣把肚子喝個滾瓜溜圓,實在喝不下去了,嘴巴也舍不得伸出來。若真要用“灌角”灌俺,俺也絕不會又抬蹄子又蹬腿的,弄出那么大動靜,俺就安安靜靜地讓他們盡情地灌吧,把所有的肉湯都灌進俺的肚子里,讓那些平時跟俺搶吃搶喝的畜生們,眼饞羨慕痛不欲生去吧。俺真的很想做一頭牛,一頭光喝肉湯不吃草不犁地的牛,可這樣的牛哪里找呢?
整個童年,常常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牛,津津有味地喝那些肉湯,整晚整晚不停地喝,喝出無比的幸福味道。
蠶蛹是我們柞蠶之鄉(xiāng)的一道名菜。有朋自遠方來,款待朋友的,必有一盤蠶蛹。蠶蛹是柞蠶做繭后,蛻化而成的。來年春上,它將變成一只蛾,破繭而出,完成一生最后的美麗。而通常情況下,蠶繭繅絲后,留下的副產(chǎn)品蠶蛹,就成了蠶鄉(xiāng)人的美食。而現(xiàn)在,很少有人繅絲了,為了滿足人們?nèi)找嫣籼薜奈缚?,干脆剝繭取蛹,蠶繭反而成了副產(chǎn)品。蠶蛹做菜,不需要高超的廚藝,五香蠶蛹、炒蠶蛹亦不需要特別的佐料,而最能保持原汁原味的,是水煮蠶蛹,顧名思義,清水一煮,就可上桌,吃起來清香鮮美,口感極佳,常常贏得朋友們的嘖嘖稱贊。
在我的家鄉(xiāng),好吃的東西并不多,出產(chǎn)蠶蛹卻讓我引以為豪。
俺們那兒蠶坡多,祖祖輩輩養(yǎng)蠶,已延續(xù)了幾百年。養(yǎng)蠶就要繅絲,繅絲就有蠶蛹。在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有如此好吃的東西是件很幸運的事兒。但不幸的是,這些好東西通常人是沒資格吃的,要讓莊稼們“享用”,使之長出莊稼更多的糧食。
這奇怪不?人吃的東西不讓人吃,讓莊稼“吃”,在我看來,這是匪夷所思、荒誕不經(jīng)的??申犻L說:誰不好吃?都好吃。誰不饞?都饞。不吃能死?死不了。人吃了,能長啥?啥也長不了。把好東西給莊稼,多長一粒糧食,就比人吃了強。而全村人都同意這個理兒。
唯像我這般大的孩子們,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曉得蠶蛹好吃、解饞、治餓。你不讓我們吃,我們就想著法子吃。
絲廠是最容易吃到蠶蛹的地方。絲廠在村子邊上,是個前面沒墻三面開窗的大通間,里面盤了十多個繅絲鍋??壗z中,一些蠶繭絲兒抽盡,蠶蛹就落到鍋里,你可以趴在很高的繅絲鍋邊,把蠶蛹弄上來當場吃掉。當然,上絲廠吃蛹,也不是隨便去的,你得偷偷地去,別讓干部們看見。還得有點小關(guān)系,比如,你的本家叔叔在絲廠打絲,你去吃蛹,他當然不好意思攆你,但也不能常去,要不,他也會說:回家吧,哪有天天都來。沒有關(guān)系的,偶爾去一回,繅絲的看這孩兒不常來,不攆你,就說:別讓隊長看見,一會兒趕緊回去。
到絲廠吃蛹得有本事,要不,看著是蛹也吃不成。有經(jīng)驗的小孩,等小晌午或半后晌去,那正是見蛹時候,你得用手生生把蛹從鍋里捏出來。鍋里水花翻滾,熱氣升騰,未抽完絲的蠶繭和赤裸裸的蠶蛹一起被滾水涌上來,那一剎那,你必須伸出手去,像蜻蜓點水一樣,準確無誤地捏著蠶蛹,比猴子“火中取栗”還難,因為目標瞬間即逝,那個輕重緩急很難拿捏,猶豫間,蠶蛹已沉到了鍋底。出手早了遲了,手指入水深了淺了,泥鰍似的蠶蛹會從指間滑走,撲個空不說,還白讓滾水燙一回。為吃蛹,常把手指頭燙得紅腫,跟針扎似的疼痛,現(xiàn)在回憶起來,指尖仍有灼燒感。
可有一回,我很容易就吃到了蠶蛹,至今不忘。那段時間,我總惦記著保管屋前晾曬的蠶蛹,為此坐寧不安,有事沒事就到保管屋前轉(zhuǎn)悠。村里人也真夠絕的,把晾曬蠶蛹的曬席架到四棵樹中間,懸于半空之中,樹干上還綁了圪針,嚴防像我這樣的饞嘴人偷吃。我在樹下盤算著,如何才能把蠶蛹弄下來。但保管老頭天天都在,那圪針張牙舞爪實在太扎人,一直沒勇氣也沒機會下手,但我從未放棄我的計劃。有一天,我仍在保管屋前轉(zhuǎn)悠,剛巧碰見幾個勞力們,蹲在角落里偷吃蠶蛹,我就磨磨蹭蹭湊到跟前,他們竟主動相邀。我想,是怕我揭發(fā),用蠶蛹堵我的嘴吧。我是一只四處亂竄的餓狼,送到嘴邊的美食,豈有客氣之理?于是,我蹲下來和他們展開了一場吃蛹競賽,這些拿10分工的漢子們,竟都不是我的對手。我采用流水線作業(yè)法,左嘴角把蛹塞進去,右嘴角把蛹渣吐出來,不多時,跟前就吐了一堆蛹渣,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給鎮(zhèn)住了,個個臉上露出詫異之色。當我把最后一只蛹塞進嘴里,臉上露出得意而滿足微笑容時,那些可愛的的漢子們還傻傻的夸我:這娃吃的真快,將來準是個了不得的吃貨。當然,后兩個字他們沒有說出來,就是說出來,我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我終于還是實施了孕育已久的計劃。一個讓人難以入睡的午后,蟬兒在樹上不停地鳴叫,狗兒在涼陰里吐著舌頭,保管屋四周沒個人影,看蛹的老頭坐在門坎上打著呼嚕,我從墻角的暗影里溜出來,躡手躡腳地靠近那幾棵樹木,小心地分開綁在樹上的圪針,慢慢地朝樹上爬去,當我攀到曬席上,歪頭看看那老頭,仍鼾聲如雷,我心里一陣狂喜,快速抓起蠶蛹,準備帶回去品嘗,這時才發(fā)現(xiàn),僅穿一條褲衩,根本沒處可藏。這時,發(fā)現(xiàn)曬席邊吊個竹籃,伸手去取,那竹籃竟從手中滑落,落地時像個皮球,跳來蹦去,把那老頭驚醒,他懵里懵懂地驚呼:誰?誰?干什么?我見事情敗露,在他沒反應(yīng)過來的當兒,不顧一切地從樹上滑下,感覺圪針一顆顆劃破我的皮膚,鉆進我的肉里,痛疼難忍,離地一丈多高時,干脆從樹上跳將下來。身后傳來不停地叫罵聲和啪啪啪啪的腳步聲,我頭也不回,一溜煙狂奔而去。
我像一只受傷的狗兒一樣,躲到無人的地方打理我的傷口。肚皮和四肢,好似被什么兇猛的動物反復(fù)抓撓,血痕遍布,慘不忍睹。很多圪針仍留在上面,跟刺猬一樣,我只好忍著疼痛,咧著嘴巴,一根根把它們拔出來?;氐郊依?,不敢吱聲,穿上長衣長褲,來遮擋我羞于見人的身體。母親發(fā)現(xiàn)我行為異常,逼我說出了實情,剝開我的衣服,發(fā)現(xiàn)全身上下血肉模糊,竟抱著我垂起淚來:為了幾顆蛹,看把我兒傷成啥了。以我母親的脾氣,若平常,定是一頓暴打,可那次,母親不僅沒打我,還把我領(lǐng)到衛(wèi)生室醫(yī)治,讓我減輕了不少痛苦。
這些鮮美的、營養(yǎng)豐富的,讓人垂涎欲滴的蠶蛹,最后的歸宿,竟是把它當肥料上到了地里。春天來了,生產(chǎn)隊在北大坑種了十幾畝西瓜,于是,就把這些曬干的蠶蛹,放到石碾上碾碎,待西瓜秧長到尺把長時,就把這些褐色的粉末上到西瓜根部,幾天下來,西瓜秧就變得油亮起來,茂盛起來,仿佛眨眼功夫,它們就開花結(jié)果,且像吹了氣一樣日日膨大,盛夏的時候,一二十斤重的大西瓜就成熟了,只需刀尖輕輕一點,西瓜就自行炸開,嘗一口,沙甜如蜜,口感好極了。這些西瓜被挑進城里,賣了一個讓人全村人欣喜異常的好價錢。若當年沒有種瓜,蠶蛹也同樣會派上用場,村里人會把這些蠶蛹拿到水田里,每株稻子根部,埋下一顆,這些稻子跟別的稻子相比,壯實、穗大、飽滿,大米仿佛也帶有蠶蛹的清香。
我有個經(jīng)驗,產(chǎn)啥的地方,那里的人們一定好吃啥。產(chǎn)稻子的地方,人們好吃米,產(chǎn)小麥的地方,人們好吃面食。俺這里是柞蠶之鄉(xiāng),我就特別好吃蠶蛹。每每一盤蠶蛹端到我的面前時,總會不停地下箸。特殊的一些人生經(jīng)歷,讓我咀嚼著這一顆顆蠶蛹時,感受到一種別人無法體驗的幸福。
在俺村,每年都會有次大聚餐。這聚餐,不像現(xiàn)在,七碟子八碗,內(nèi)容豐富,花樣翻新,其實也就一頓肉干飯。別小看這頓肉干飯,在那貧寒的歲月里,這已經(jīng)是很奢侈很豪華很豐盛的了。聚餐的地點也很特別,不在村頭上,不在農(nóng)家小院里,而是在離家五六里的山溝溝里。
在農(nóng)村,每年的秋收拖拖拉拉幾個月。掰玉米,刨紅薯,砍櫟柴……待雜七雜八的事情忙完后,第一場雪即將來臨。但還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上山割山草。
割山草的事兒不大,但很重要。因為,在商品經(jīng)濟極不發(fā)達的年代,賣山草是生產(chǎn)隊的重要經(jīng)濟收入。隊里一年的開支,都在這山草上系著呢。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道,過去,山草就像現(xiàn)在的磚瓦,是蓋房的必要材料。人們住的,是清一色的草房,草房上的草,是黃筆草或茅草。特別的是黃筆草,草梗堅硬、順暢、耐漚,十年八年漚不壞。這些黃筆草,就長在遠離村子的山坡上,要我們一鐮一鐮把它割回來。
村子西北的曼塘洼、庚家洼、胡葉坡等地,偏居一隅,人煙罕至,是村里傳統(tǒng)的山草草場。山草草場離村子遠了,拾柴的、割草的,放牧的就不常光顧,山草才能長起來。當然,剛辟為草場時,要廣泛宣傳,寫上“山草草場,嚴禁進入”等標示。同時,還指派一位腿腳靈便的老頭兒,專事看管。風調(diào)雨順年景,滿山滿嶺的山草像人工播灑一樣,蓬蓬勃勃,密不透風,讓村人心中生喜。
由于路途偏遠,割山草就成了問題。按一般出工時間,一個勞力一天只能割一擔,時間全誤在途中。全村四五十號勞力,把山草全部割回來,至少月余時間。但季節(jié)不等人,雪一封山,山草就割不回來,經(jīng)大雪一壓,草梗折斷,分文不值。有年,大雪來得早,幾乎把山草全封死山里,生產(chǎn)隊損失上千元。那時,上千元可不是小數(shù)目,每個勞力一天僅掙一角錢,一年也就三十六塊。損失上千元真比挖他們?nèi)膺€疼。生產(chǎn)隊長也因此下了臺。
于是,就有了支起大鍋割山草的法子。此法看似生產(chǎn)隊破了費,實則是樁合算買賣。一天的伙食超不過二十元錢,卻調(diào)動了出工者的熱情,割的又快又凈,能多割回山草幾千斤,還加快了進度,縮短了工期,避免了風險,生產(chǎn)隊實則是賺了。
割草要湊星期天。村里男女老少齊出動,學生也加入其中。學生們手快,干活不比勞力差。再說,學生們平時跟大人們一樣苦,難得有回好吃的,不能落下學生們。
天未及三更,生產(chǎn)隊就敲鐘。第一遍鐘,要各家各戶做早飯。第二遍鐘,天仍不亮,人們集中到村中央的沙土蓋兒上,吵吵嚷嚷出發(fā)了。遠遠看去,長長的一溜黑影,更像一支遠征的隊伍,他們肩扛扁擔,手拿鐮刀,有人嘴里還叼著煙袋,一明一滅的。而隊伍最后面,有人扛大鍋,有人挑鍋碗瓢盆,叮叮咣咣,好不熱鬧。到了山上,天仍黑黢黢的,看不見草棵子,人們就坐下來,說笑,抽煙。后面的人不住往前涌,涌向山的更深處。
山間仍是一片朦朧,但開工的哨子響了。人們迅速站起來,往手心里吐口吐沫,攥著看不真切的山草,“唰”的一聲,滿把山草落在了手中。山間靜悄悄的,只能聽到“唰唰”的割草聲和人們穿行樹木之間的“沙沙”聲。太陽出來時,人們發(fā)現(xiàn),兩個山包已被甩在身后,自己則站在半山腰間。
環(huán)顧左右,適才知道自己旁邊是誰。讓人吃驚的是,一位裹著小腳、滿頭白發(fā),80多歲的老奶奶也在其中。有人說:奶奶,別割了,在這兒歇著吧。老奶奶說:那可不行,我得對起這頓肉干飯。有人又問:大爺在家誰管呢?老奶奶說:他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沒事的。有人嘆息:沒兒沒女的,怪可憐的。有山風吹來,金黃的、銀白的山草,朝一個方向伏去,跟箅子梳了一般燙貼、柔順,遠遠看去,跟海上的波濤一般。東、南、西三面的山坡上,原本山草的海洋,一起一伏間,露出了割草人,像浮在海面上泅渡。遠遠近近的大山,更像一座座排天巨浪。
太陽到了頭頂,人已饑腸轆轆。朝山下蠶坡場望去,不見任何動靜。于是,人們潛意識里,不由得去想肉干飯的味道。在俺家鄉(xiāng),肉干飯是最具誘惑力的好飯。是大米、大肉和蘿卜絲混合蒸成的干飯。誰家中午吃干飯(蒸米飯),晚上必是紅薯茶(清水煮紅薯)。干飯中還摻大肉,肯定好吃的不得了,想想就流口水。村上好多人活幾十歲,也沒吃過幾回肉干飯。我記事兒時,母親還在向村里老人討教肉干飯的做法,可見,吃回肉干飯是多么不易。
時間過得很慢,又仿佛很快。我們又割過幾道嶺,太陽幾乎要壓到對面的山嘴了,還沒要下山吃飯的跡象。餓得實在無法,就尋些野山楂、野酸棗充饑,實在太少,就連果核一并吞進肚里。終于有炊煙從蠶坡場升起,裊裊的、淡淡的,仿佛夾雜著久違的肉香,慢慢籠罩在這坡坡嶺嶺間,那么溫馨、那么迷人,那么令人遐想……
不知又過了多久,我們幾近餓趴下了,才看見對面山坡上的人已經(jīng)收工了。一陣激動后,丟身就往山下跑,卻被領(lǐng)工的叫著,每人肩頭,結(jié)結(jié)實實放上一捆山草,一個小孩背起山草,竟放聲大哭起來。
我們終于看見,蠶坡場兩口大鍋邊,有人在翻動雪白雪白的大米飯,不由分說,紛紛丟下肩上的山草,向山下沖去。一時間,跑動的人影,滾動的山草捆,似萬箭齊發(fā),朝蠶坡場射去,有捆山草,差點滾到飯鍋里。
下山的第一件事兒,去搶碗。藍邊大海碗比我們的頭還大,一只空碗端在手上,手就累得亂抖,只好雙手捧著。擠到灶邊,簡直是胳臂的叢林。胳臂舉酸了,仍不見碗里有飯,就回來歇一歇。灶前盛飯的人,手里拎著盤秤,把干飯稱好后,倒進伸過來的碗中。孩子、婦女每人1斤大米的定量(二斤半干飯),棒勞力一斤半大米的定量,眾目睽睽下,盛飯人特別的公平,稱不低不高,多了去,少了添,半點都不馬虎。我第五次把碗伸過去時,只聽“咣當”一聲,干飯落到碗中,覺得碗要脫手而去,趕緊伸出另一只手,把干飯攬于懷中,彎腰擠出人堆。
蠶坡場里,黑壓壓一片人。每個人抱一只大海碗,專心致志地海吃。各種吃飯聲交織一起,成為美妙的交響。有的“吧嘰吧嘰”,有的“呼嚕呼?!保械摹肮喙唷?,有的吃得過猛,連打數(shù)個噴嚏,弄出連續(xù)不斷的回音。我坐在一塊石頭上,開始享受向往已久的肉干飯。就像極度干渴的人,一頭扎進泉眼里,開始感覺到的,不是水的甘甜,也不是水的解渴,只感覺舒服,從未有過的舒服,每個細胞、每個味蕾、每個毛孔、每個器官,都舒服得讓你戰(zhàn)栗,這種舒服比電、比光傳導(dǎo)的還快,迅速蔓延周身的角角落落,甚至達到發(fā)稍、指尖,達到你未曾想到過的地方。之后,覺得肉干飯竟是那般綿軟滑溜,仿佛一條游蛇,直往喉嚨里鉆,想讓它多停一秒都不行。待把岡尖的飯碗掃平,那場渴望的暴風雨偃旗息鼓,一切漸漸地平和下來,風平浪靜,神定氣閑。
我開始有閑情逸致品味這碗肉干飯了。嚴格說,做飯的廚子并不好,做出的干飯不松不散,粘在一起,疙疙瘩瘩的,并且有點兒糊。但一俊遮百丑,因為有肉,所以就格外好吃。我好不容易找出一塊肉,送到嘴里慢慢品咂,濃烈的肉香從舌尖上發(fā)生,刮起了一場味覺的風暴,蹂躪著我脆弱的感官系統(tǒng),有些昏眩、有些沉醉,有些茫然無措?!按讼阒粦?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大肉真是個好東西,它咋就那么香呢?
待吃到后半碗時,感覺已經(jīng)飽了,不想再吃了。但這么好的肉干飯,不吃進肚里真是糟蹋了、太可惜了,于是就慢慢地吃,努力地吃,狠命地吃,感覺胃里被漲的生疼生疼,米粒快到嗓子眼了,再吃一口就要吐出來。但倒掉實在可惜,就問旁邊伙伴:實在吃不下了,你吃不?那位伙伴毫不猶豫地把碗伸了過來。我看到,加上我給的,他那海碗又鼓了起來,但他仍一刻不停的吃著,硬是把所有的干飯都吃了下去。
我們背起草捆回家的時候,那位伙伴“哇”的一下,把吃進去的肉干飯全吐了出來,那位80多歲的老奶奶正好路過,蹲下身子,張開衣服前襟,把肉干飯撮了起來。有人說:奶奶,臟了。奶奶說:娃們剛吃進去的,不臟,不臟。好多人從奶奶身邊走過,低著頭,含著淚,不敢看老奶奶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