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孟侯
上海世博會期間,愛爾蘭館新聞媒體總監(jiān)張茵小姐發(fā)給我一封邀請信:到上海戲劇學(xué)院聽朗讀劇《貓原邊……》。
什么?朗—讀—?。坷收b我聽過,舞臺劇我也看過,劇本用來朗讀,我真的聞所未聞。
原來,《貓原邊……》(Marina the Bog of Cate……)是愛爾蘭當代最著名的劇作家瑪麗娜·卡爾的代表作,一共三幕,以古希臘悲劇《美狄亞》為框架,講述了一個遺棄和復(fù)仇的原型故事。1998年首演。2001年演出的時候,美國著名演員霍利·亨特還擔(dān)任過它的女主角。
可今天,我要聽劇本的朗讀,而不是看劇本的演出,有意思嗎?是不是寫錯了?“朗讀劇”?
我在劇場門口特地買了一本由李元副教授翻譯簽名的《貓原邊……》,然后進入劇場。
只見舞臺上放了好多把很普通的折疊椅,燈光一亮,11個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的學(xué)生魚貫而上,他們?nèi)亢谝潞谌购谖餮b,每人卻扮演不同的角色,或海斯特,或鬼迷,或莫妮卡,或老貓婦……然后真的,你一句我一句開始朗讀起來——
“那你知道別人怎么說你嗎?說你是只見了土地就跳得歡的雜種狗……”
“我生在貓原,到死也會呆在這兒。我比誰都更配在這里過活,跟這片土地的聯(lián)系,你們誰也沒有我這么深……”
“不讓我看見喬希,我就要你們的命,要不就打官司,告你們……”
一個小時就這么讀啊讀啊讀,沒有背景畫面,沒有音樂伴奏,沒有動作表演,沒有化妝打扮,沒有頭沒有腦……真枯燥啊,我有點坐不住了。但我還是坐著不動,我是愛爾蘭館邀請來的貴賓,無論如何也要裝出很內(nèi)行很喜歡聽朗讀劇的樣子。
該劇的導(dǎo)演斯凱夫說:“雖然我不懂中文,但卻能理解你們讀的每一句臺詞,你們每個人的聲音、語氣和表演非常到位,把我直接帶入了情景……”
憑良心說,它沒有把我“帶入了情景”,我還是能聽懂中國話的這個人。
朗讀結(jié)束,常年生活在愛爾蘭的張茵總監(jiān)告訴我:朗讀劇本在愛爾蘭很時興,也很平常,大家很習(xí)慣,也很喜歡聽……
我在肚子里暗暗思忖:我連聽朗讀劇的耐心都沒有,哪里談得上什么喜歡?。?/p>
在人群里,即使在抽煙的人群里,抽雪茄的人很少。但是,知道古巴雪茄是全世界最好的,卻有很多人。確實,世界十大名牌雪茄,大多是古巴產(chǎn)的:科伊巴、帕特加斯、蒙特克里斯托……
我是個抽雪茄的,我知道。
雪茄以手卷為上品(雪茄的外層不是紙,也是茄葉),機制為次。所以,工人的數(shù)量就需要很多。都實行機械化,一大半的工人就不需要了。
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古巴,在卷制雪茄的工場里,一上班,就有一位女性對著麥克風(fēng)朗讀起來。工人們一邊卷雪茄,一邊靜靜地聽她朗讀。
女士朗讀什么?讀笑話?讀八卦?讀娛樂新聞?或者是讀一些會引起哄堂大笑的黃段子?不不,我沒想到她們朗讀的是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海明威曾經(jīng)在古巴居住過很多年),左拉的《魯公馬卡爾家族史》,還有是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古巴雪茄有一款名牌,名字就叫“羅密歐與朱麗葉”。
文學(xué)名著的朗讀,和女工們手卷雪茄有什么直接的或者間接的關(guān)聯(lián)?沒有,完全沒有,并不是工人們聽了名著的朗讀,用手卷出來的雪茄味道更醇了。這些做雪茄的工人聽了朗讀,沒有一個后來成為小說家的。那么,這些工人是不是歌劇院、文學(xué)院、油雕院的“下放干部”?更不是,古巴沒有什么“下放”,他們就是養(yǎng)家糊口的工人。但是,這些沒有什么學(xué)歷的甚至有點粗俗的卷雪茄工人就是喜歡聽,而且天天聽,不厭其煩。
我又是聞所未聞。
用我們中國文縐縐的話來解釋,難道這叫“文化熏陶”?
倘若在我們中國的工廠里車間里也來朗讀世界文學(xué)名著,也來天天“熏陶”,大家有這個耐心嗎?大家會不會被“熏”得昏過去?大家會不會提出我們要聽韓國的“江南Style”不要聽什么“魯公馬卡”?
當然啦,因為沒有耐心聽世界文學(xué)名著的朗讀,所以就斷定我們的同胞缺乏耐心,這就是一種誤解了。耐心是絕對足夠——
去年年底,我去參加一個公司的大型年會,會上有公司職工的不成熟的文藝表演,有總經(jīng)理的長篇講話,有工會表彰先進分子的名單宣布,有黨總支書記的總結(jié)報告,有接受獎杯以后獲獎?wù)叩墨@獎感言……這一切非常乏味,時間還非常長。
但是,年會每隔一個時段都安排了抽獎活動,參加會議者根據(jù)請?zhí)细街膬丢勅柎a兌獎。對著了,或者多士爐一只,或者微波爐一只,或者豆?jié){機一只……先抽四個四等獎,再抽三個三等獎,再抽兩個二等獎,最后由董事長摸出一等大獎:電視機一臺。
與會者心里都很清楚,這些抽獎活動實際上要把大家留在會場里,不讓大家早退。那么大家走不走呢?沒有一個走的,非常耐心,期盼著,等待著,一直等到那個一等獎電視機的期盼落空,然后站起身,空手而歸。
這時候,終于忍不住罵一句:那娘的,一只獎沒有對到。
這時候,年會宣布結(jié)束。
還有,任何時間只要我們跑到證券公司去,一定能更加深切地體會到我們的同胞不被動搖的持久的耐心。
股指從數(shù)年前的6100點,一直像拉肚子那樣,瀉、瀉、瀉……幾乎要逼近1600點了,幾乎要瀉得股票分文不值了。但是,證券大廳里還是有那么多的股民沉穩(wěn)地坐著,有的結(jié)絨線,有的看報紙,有的折錫箔,有的剝毛豆……大家看著大屏幕一天一天都那么的蔥翠嫩綠,不急不躁,非常有耐心,就像小鳥喜歡樹林。
那么,倘若我建議在證券公司的大廳里請一位女士為大家朗讀世界名著《悲慘世界》,或者朗讀《貓原邊……》,我估計不但股民們會以為我腦子進水,那位被請來朗讀的女士也會覺得我有點腦殘。
哦,這一頁,在我們這里已經(jīng)翻過去了,可是在古巴、愛爾蘭,甚至更多的歐洲國家還那么幼稚地“在讀”。
這耐心,在有的地方已經(jīng)被拱走了;在有的地方卻像幾千年前的青銅器那樣“沉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