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瑞秋 [散文]
買菜、做飯、擦地板、洗衣服;讀書、寫字、看電影、聽音樂,每天的生活就是這樣。時而沉落,時而飛翔;時而糾結,時而舒爽。今天到明天,已經沒有明確的路途,只有清晰的心情。我想記下一些,留待蒼老時回味……
某個下午,落日之間。坐在落地窗前,一點一點修剪自己的指甲。太陽最后的光線在指甲上慢慢退著金色,暗淡下去。
磨著指甲的心情,也許是想象,也許是想念,也許是不辨悲喜的沉思。不知不覺之中變慢,變輕。輕得可以起身,在房間里移動并且轉換情緒。
哎!忘了吧。忘了吧!
那些糾纏在心尖上的事情,就讓它像剛剛剪下的指甲,一片一片落進光陰,落進夜的深處,離我們越來越遠。越遠越好。最好,一夜之間就成往事。
往事。往事不堪……回首。
何以不堪?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因為它們還沒有變得像指甲一樣的輕薄,一樣的無趣,一樣的可以修剪。
關于指甲的另一種景象。時間和地點都會不被重視。你的眼神,一直纏繞在兩只手上。一只手輕輕捏著你的手指,另一只手拿著剪刀,你的愛人在仔細為你修剪指甲。那在短暫的靜默里“嗒嗒”作響的剪切聲,攪動著你心底的愛意。仿佛時光是在遠遠的地方流淌,這里的一切,已經凝固。以為,細小的碎片落進光陰,從此不會輕易忘記。忽然之間,得到了幸福的證據。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景象永遠不多。在短暫的時日之后,當你再次觸碰那個景象,在你心間升起的情緒已經不是甜蜜,而是一種令你有些尷尬的模糊記憶。哦,我曾經這樣在時間的某個驛站停留?那是昨天?還是前天?還是更為遙遠的日子?那些被你珍藏的碎片,從今往后僅僅變成一個輕輕的提醒。當你不經意打開某個裝滿記憶的小箱子,那些殘片很快散亂進入腦海,你會看見一段往事的影像,那些著色之處好像不是生活真實的顏色。
可心底的幻象卻是——一生一世,讓愛情從指間進入心靈。進入身體所有的縫隙,進入全部的生命。剪刀,也在我的手中握著,落進光陰里的,是我所愛之人的指甲。那些指甲可以是健康的,也可以是病態(tài)的;可以是飽滿的,也可以是干癟的。盡管我們就在指甲的生長和荒蕪中慢慢老去,卻是可以在指甲的碎片上看見愛情一瞬之間的完整。
剪掉指甲,往往是開始,也是中止。開始幸福,中止孤獨?;蚴牵_始孤獨,中止幸福。我們在指甲的生長和荒蕪間經歷著生命必不可少的種種感受:歡喜、疼痛、悲傷、希望、失意、瘋狂、冷靜、漠然、癡迷……這些情緒就像我們手腳上的指甲一樣自然而然的生長著,銷蝕著,不可根除。
在臺灣,購得星云大師著作一本,名字叫做《修剪生命的荒蕪》。書拿在手里,心里卻出現(xiàn)了指甲。出現(xiàn)了指甲的修剪。出現(xiàn)了一片一片落進光陰里的指甲碎片。
那些碎片藏著命運的春夏秋冬,藏著歲月的時時刻刻,藏著愛情的真真假假。是誰告訴我,指甲的長度就是生命的長度。
收集玻璃糖紙和小手絹是公開的秘密。記得母親看見十歲的我在每晚臨睡前津津有味地整理自己的收藏時,總是撂下一句忠告后走開。那四個經常撞進我耳朵眼的漢字就是——玩物喪志。
多年以來,我對這四個字尤為警覺,讓我不敢把太多的時間饋贈給某種物品,一次一次費力地解脫我對“物”的沉迷或喜愛。在那些過往的歲月中,我對“把玩”這個動詞描摹的生活狀態(tài)一直持排斥的態(tài)度,似乎那種心性有著一些淺顯的罪惡之感,就好像生命走上了一條歧路,看見的盡是荒野雜草和野花,永遠不會遇見收獲的季節(jié)和碩果累累的喜悅。
玩物喪志……玩物,一定會喪志?這個物和這個志的對立性是怎樣建立起來的?這場虛實之間的戰(zhàn)斗還頗有點你死我活的意味。
我不敢輕易懷疑和追究并謹記著這句忠言忙活著,好像遠離這種結果就確保了某種高尚理想今生得以實現(xiàn)的可能性。我是多么的想功成名就??!但是,今天看來,盡管我沒有“玩物”,我那幾個或大或小的志向還是不知從哪時哪刻開始漸漸的“喪失”了。我把那些通向某種光輝頂端的艱險路途讓給無畏的勇士們,只給自己留下一種最為簡單的志向——當一個有時快樂時時健康的人。我想,實現(xiàn)這個志向應該是不太為難的,少了很多外界的干擾和阻礙,使點內力就可以了。于是,我開始了實現(xiàn)理想的第一步,先讓自己從瑣碎細小之處快樂起來。
啊!原來——做飯是快樂的。洗碗是快樂的。洗衣是快樂的。擦地是快樂的。喝茶是快樂的。養(yǎng)壺是快樂的。好像,洗菜也是可以快樂的。
喪志以后,我在漸漸沉溺的玩物中一點一點快樂起來,竟然松解了很多昔日的捆綁,不再焦躁和瘋狂。沉靜使我一步一步走進自己的內心,然后一扇一扇打開了門窗,我看見焦慮之墻在不斷倒塌,那些廢墟之后是藍天白云。
有一天猛然發(fā)現(xiàn),即使是那些突然出現(xiàn)又轉身離開的快樂瞬間,似乎都與某種“物”脫不了干系。僅僅是把“玩物喪志”這四個字兩兩顛倒,咋就沒有罪惡之感了呢?原來,玩物所獲得的快樂是因為這件事本身所具有的難度。難在時間,難在心情,難在可以叫人毫不察覺地墜入其中。一旦這些難題得到解決,它就把我們活著的時間變得有趣、有味,變得富有張力和彈性,甚至獲得了于生活之上的飛翔。
舉例說,我沉入了喝茶之樂,并且迷上了一切與喝茶有關的器皿,諸如紫砂壺,茶杯茶盞茶道等等。沒想到這些硬朗的器物與茶與水相遇的瞬間就是我與快樂幸福相遇的時刻。那樣的時刻,物和志和諧統(tǒng)一在我的喜悅當中。
好像現(xiàn)在,我可以較為冷靜和客觀地看待“玩物喪志”了。的確,如果“玩物”后面的結果是“喪志”,那么,那些給我們帶來快樂的“物”就不是輕易能玩的了,它們往往會化被動為主動,靜悄悄地控制了我們,永遠不能與我們樹立的理想重合。玩物+喪志=混日子。喪志,就是玩物的報應。它的殺傷力在于找到了人類最易失去抵抗警覺的區(qū)域下手,讓你斗志盡失,毫無進取之功之力。這樣看來,想活出個人樣來的人們哪會陷入這攤泥淖!畢竟,有志者事竟成,志向引導我們奮力前行。
可是,像我這樣已經喪失斗志的人,開始玩物就輕松自在多了。原來,物沒有罪,我也沒有罪,那些或有或無的志向也沒有罪。我們之間開始了平等的選擇,進行著相互的滋養(yǎng)。喪志后,玩物,似乎又是一條生命的出路,興許還是一條康莊大道。
時間之水……時間之歌……時間之花……這都是些難以確定其形狀和色彩的概念之說。盡管這樣,它們依然好美,透著隱隱約約的清晰和迷離,瞬間和永恒,破碎和完整,炫目和黑暗……
那么,如果時間能夠開花,它的葉片,會有著什么樣的形狀和顏色呢?我猜想,它們就像這三只小小的瓷盤。瓷盤是黃綠色的,像夏天即將遠去時留給秋天的禮物,有著飽滿的意愿和成熟的期待。它只有我手掌心一樣的大小,也有著掌心一樣的起伏。其實,它極像一個掌心。如果做另一種想象,它就更像是一片在風中擺動的葉子,有無數種可能的花朵即將綻放,在這片葉子之間,或之上。
店主人問,為什么要買三只?
三只。那不是三葉之草嗎?它們在詩歌散文的字里行間生長著,擺動歌吟之美,散發(fā)著意念之味。也是有著這樣的顏色和伸向時間里的葉脈。
然而,現(xiàn)實的季節(jié)中如果僅有一片葉子掛在樹梢,那往往是花期已過,甚至是,不再。三片之葉,才可能留有密茂、繁復、絢麗和可以飛翔的欲望,等等。
三片之葉,可以襯托出無數花朵盛開。三片之瓷,也可以襯托出無數花朵盛開。
試試看,一只綠色小盤之上,輕輕擱置一只圓形敞口的純白細瓷小杯,豈不是猶如一朵白蓮開放?換一只有著淡淡綠色的冰瓷小杯在盤子中心,就像是一潭深綠的水中泛著的一個葉片,浮著將去未去的憂傷。哪怕是一只上著土紅釉水的小小茶碗,在這片綠瓷之上,也像是紅花一朵留下的一個熟透果實,有著甜美的圓滿。要是盤子中間放著一只黑色釉水灑花的小杯,那才真可謂綻開了時間之花。我想,時間之花的顏色,還是以黑色為最佳。而其他的顏色也是有可能的,只是黑色,一定最美。
這樣的器具與茶湯是相得益彰的,尤其是普洱茶。熟湯的紅或是黑,與生湯的黃或是青,一旦進入杯中,總是要被杯底子的那片深綠映襯出無限生機和生機背后的意味。那一時刻,快樂立即從杯中升起,從眼簾進入心田。原來,生活可以有這樣一種溫柔的撫摸,所有的傷口紛紛愈合。那將淚痕烤干的熱力,原來是物質的溫度。
時間的葉片張開了。時間的花朵綻放了。
而人的生命,也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的幽閉之門,重新填裝養(yǎng)料,那是一團又一團珍貴的快樂和幸福。
我的手心托著這只綠色的小盤,像是拿著時間的葉片走向時間,走向歲月的深處。那深處,本是有花開花落,日月交替的時時刻刻。只是我無從知道,手中的時間之葉和時間之花會是怎樣的一種凋落和衰???我的手摸不出,我的眼看不到。
好吧。好吧!就讓自己的愜意和茶水一起裝進各式各樣的杯中,像朝露之于花朵,像花朵之于葉片。更像,幸福之于人生。
從此以后,我看見的時間里有著不會變色的三個葉片,和常常變色的花朵。它們對我說,我們帶你走吧,時間并不可怕,不會搶走任何人的歡樂。
那只陶缽是我一眼相中的,但不知拿它做何之用。
陶缽的一半是黑色,另外的一半是紅色,很像我大學時代在書店里買到的小說《生死場》的封面,據說是女作家蕭紅自己的創(chuàng)意。也許有了這個聯(lián)想,我才買下了那只陶缽。即使什么也不裝,總是可以裝一些想象和心情的。
它不是很圓,也不完全見方,比我的中指稍高。好看,但絕對不實用。假如拿它裝湯,會有幾絲造作。其實拿它裝任何吃食都是不恰當的。因為它本身的紅與黑就像是已經將陶缽裝滿,不需要用任何東西再來填充。
買這個陶缽嘛,到底還是因為它那紅黑兩色的搭配。記得在大學里念書的那個時代,我們的美學趣味一度糾纏在這兩個顏色之上。一根紅色的綢帶,松松地系著黑亮的長發(fā)。一件火紅的毛衣,配一條黑色的長褲或是黑色的腰裙。那時,穿紅色襯衣的人是不多的,但我媽居然給我縫了一件紫紅的長袖襯衣。我的紅衣黑褲受到高年級幾位師姐的夸贊,而最終的落腳點總是回到我媽的手藝和位味上。應該說,我媽在用色的意圖上是大膽的,她讓我穿黑色的毛衣配紅色的褲子或裙子,一下子讓我從同學們的慣常打扮中跳了出來。所幸的是,我沒有辜負她的創(chuàng)意,這樣的搭配很快就在女同學中蔓延開去。
后來,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記得因為什么事情,我再也不喜歡這樣的著衣色調了。甚至對這樣的搭配心生反感。
年齡見長,紅與黑所形成的視覺感受讓我的內心充滿緊張和不快,有時甚至是恐懼。我尚且可以單一地接受紅色或者是黑色,但徹底放棄了紅與黑的搭配。
放棄的原因大約因為紅與黑都是較為極端的顏色,不論在何處顯現(xiàn)都有著霸道的意味。它們毫不相讓,對抗到底。紅色囂張,黑色收斂;紅色年輕氣盛,黑色不動聲色;紅色急于求成,黑色耐心等待……
原來,我們的青春就是紅與黑的對抗和相依。即使我們用大面積的紅色和黑色裹在身上也不會不自在,那只不過是我們青春內質的外化。我們可以是紅的熱烈,也可以是黑的冷漠;可以是紅的慌張,也可以是黑的鎮(zhèn)定;可以是紅的歡笑,也可以是黑的悲傷;可以是紅的迷亂,也可以是黑的清醒……那是多么絕對的情緒碰撞的青春??!
但是,現(xiàn)在的我已經不能經受太多的絕對。我更喜歡一些中性的事物帶來的緩沖,那種力量是我能夠承擔的。就像衣著的色彩,我漸漸采用了曾經漠視的輕淺,甚至開始迷戀純凈簡單的白色。尤其是出門旅游,更是不會喜歡任何重色。
那么,我為什么要買這只一半紅色一半黑色的水缽呢?為什么它可以讓我消除長久以來對紅黑兩色搭配的不悅?
也許,任何事物的絕對都是相對的結果。正如我細看那只水缽的紅與黑,那紅是摻進了黑之后呈現(xiàn)出的紫紅,而黑卻像是被少許的灰色調解過,沒有了那要命的陰森。它和緩得多。水缽上的紅與黑,既對抗又相依,既仇視又相愛,既封閉又相知。等等等等。紫紅之所以能夠得到更加容易和更為廣泛的接受,是它將紅與黑的硬度揉軟了,將紅與黑的界限模糊了,將紅與黑的敵對消解了。
紫紅和灰黑的搭配,像是相抗之后的相識,背棄之后的走近,懷疑之后的肯定。
買那只水缽回家,裝上淺淺的一汪清水,放在茶臺的一角,像是一個講過的故事,又像是一段燃過的青春。它可以被中年的眼光打量了,也可以被中年的心情擦拭了。
在我沖動地掏出錢包的那一瞬間,我真的進入到一個自以為極其有計劃有理智的行動世界。比方說,別人買一對杯子,我可以買三只四只五只六只。我的理由是:喝水一只;喝茶一只;喝牛奶一只;喝果汁一只……暫時想不出用處的那一只嘛就先擱著,待哪一天某一只不慎打破摔爛,立馬就可以投入使用。正是出于這些考慮,我提著一大堆杯子回來了。是的,它們是那么好看那么稱手。我這些理由沒有什么錯吧?
問題是,當這些新東西被我?guī)Щ丶依飦碇?,才發(fā)現(xiàn)我壓根兒就沒有缺過喝什么什么的杯子。那些已經為我服務著的杯子似乎也是我以同樣的理由請回來的??墒莿偛牛以趺淳蜎]有為它們想想,新的來了舊的怎么辦?算了,輪著用用吧??墒俏铱偛荒艹商旌冗@喝那吧?偶爾喝水喝茶也就不可能喝牛奶喝果汁了。于是好幾只杯子在被我使用過一兩次之后長久地閑了下來,成了多余的東西沒用的東西。
前幾天心血來潮收拾衣柜,忽然看見有兩件毛衣竟然掛著出廠時的吊牌,我絕對沒有穿過它們的記憶。我不禁自問,我為什么要買這兩件衣服,后來又是為了什么將它忘記?
我在購物時的瞬間沖動從來不計后果。這些“果”可是不像水果堅果那樣容易消耗容易替換,此果非彼果??!一個家就被我一次又一次的瞬間沖動摘來的果子塞得滿滿的,而且還無可避免地顯出了雜亂。這些果子有時真的打暈了我。我不得不暗下決心——再也不亂買東西了!
但是,親愛的朋友,千萬不要相信我的鬼話!
只要一進商店,我的理性就自動消失,所有的心門自動解鎖,我的眼神一下子就把商店里的東西變成阿里巴巴尋見的寶物,我要帶它們回家!
尤其是進了外國的商店,病就犯得更重了。我以為自己今生今世就來這個商店一回,凡是喜歡的東西,恨不能統(tǒng)統(tǒng)運回祖國的家中。不過,我這樣做的理由和在國內有所不同,我認為此處恰恰顯出我是一個有情有意的朋友,自己快樂不忘大家。于是,我開始選出我認為必須買的玩意兒。
這只精美的銀手鐲是給小A的,那個刻著神秘圖案的煙灰缸是給大Z的;這個手工縫制的紅皮口紅盒,我要送給一個叫L的小朋友……我買得心花怒放!這樣的沖動沒有什么危害,因為東西回家后很快分流,不會在家里囤積。糟糕的是,我在給朋友買東西的時候給了自己一條更加可怕的理由:我給朋友們買了這么多東西,總不能不給自己買點兒吧?我對自己先人后己的獎勵是——喜歡什么買什么。于是,你可以想見,出一趟國門,還是背回了不少無用的東西。以致我不得不將家里的房間辟出兩間來做倉庫,專門擱置那些一時使用不上的東西,它們那份不得見世面的不幸全是我一手造成,恨我吧怨我吧!因此我也恨自己怨自己。
其實,這些無用的東西本質上還是有所用處的——讓我歡喜讓我憂。
“有事來訪請敲門!謝絕隨意參觀?!?/p>
這行字,在女兒上初三的某一天,貼在了她的書房門上??磥硎翘幮姆e慮并鼓足勇氣干的一件大事,字體和版式都經過認真設計,還有精美的邊框和尾花……可是,我立刻讀懂了這十三個漢字向我傳達的信息,我的某種特權將被廢除,必須像朋友一樣和自己的孩子相處。也就是說,女兒向我要平等,要自由,還要一個隱私的權利。
我怎么會輕易答應!壓著心里的鬼火,我天天裝做沒有看見那張告示,像眼珠子失靈一樣看不見任何暗藏機鋒的文字,臉色和目光基本保持著平靜的笑意,來去自由。女兒的大眼睛多次給我示意,我卻堅持著裝瘋賣傻,直到女兒把我請到那張破紙前問我:“媽媽,這幾個字怎么念?”我鎮(zhèn)定地,好像是第一眼見到一樣地念完那萬惡的十三個字后說:“哦,好的。進來打掃和看看我自己的寶寶算不算有事和參觀?”回答是:“不算。請注意:寶寶不是玩具,每天都在長大。請接受她的請求!”我只好干笑著答應:“是呀,是呀!”然后倉皇奪路。
我其實并不喜歡女兒的書房。書柜里堆放著中學各門課程的教材,但從不會分門別類。和我一起出門旅游帶回來的各種紀念品占據了各處平臺,就連鋼琴的頂部也絕不放過。地上堆著書包和幾個大型玩具動物,墻上貼著英格蘭足球隊的集體照和一個叫做蒂皮的小女孩裸身抱著小鱷魚的宣傳圖片。我個人認為,此人書房的擺設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甚至可以形容成:雜亂無章!就這樣一個毫無吸引力的小地方,居然要整成“機房”一樣的“重地”?還敢明示:閑人免進!
我站在母親的立場調整了進出女兒書房的時間,時不時在她放學之前進去瀏覽一眼。似乎,一切正常。
直到,高一上了一個學期,女兒出國去了澳洲。從機場回來的那個下午,我輕輕推開了女兒的房間。那些被我責罵過無數次的零亂在一瞬間得到了原諒。我拿起一張女兒胡亂寫過幾個單詞的廢紙,仿佛是她從澳洲給我寫來的長信。一塊用過一半的橡皮擦頭,我捏在掌心不忍放下。我甚至開始想象女兒在書房里讀書寫字畫畫兒聽音樂的種種神態(tài)……那時,才開始流淌分離的淚水。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會在女兒的書房靜靜待上一陣兒。我在這里讀我的女兒,撫摸自己的思念。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書房的門上,那張通知沒有了。我的手機接到女兒另外的通知:“媽媽,我很愛你!”
蘇醒后的起床總是顯得模糊,從來不是一個值得注意和重視的環(huán)節(jié)。除非是久臥病床之后的初次下地,或者是失戀痛感減弱后開始新生活從起床的第一步。
手伸進水里。
我說的不是刷牙洗臉,那時與水的接觸往往會調節(jié)出略高的溫度。那種水溫盡力維持著昨夜的沉睡和正在消融進白天的夢境,還不能使人完全醒來。這是夏天。這是夏天早上的七點鐘。明亮的,喜悅的,輕淺的,涼潤的,逃逸的,鳧色的七點鐘。
可是冬天,你的早晨會從水管流出的熱水開始。你就是在那一會兒的沖洗中確認出夜晚已經成為過去。
浴室彌漫著溫熱的氣流,鏡面蒙上紗簾一樣的水跡。你不需要刻意的刺激就會完完全全清醒。還是在早上七點鐘。幽荒的,復雜的,冷寂的,緊密的,滯留的,赭色的七點鐘。
手伸進水里,按下幾件應該洗滌的衣物,我的早晨從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動作真正開始。一天又一天,幾乎成為某種不間斷的慣性,力圖貫穿整個春夏秋冬。不自覺的堅持成為最為牢固的堅持。
原來,我的日子渴望那種伸手可及的清新與提醒。水里,好似春光乍瀉,只有輕快的情緒能夠與之匹配。
手指間的泡沫升起奇異的芳香。那是由皂類、新水、棉布相互作用出來的迷人氣息,激發(fā)著搓揉的快感和興致。再由完完全全的冷水,漂出絕對的衣物。最后的清新,在擰干之后又抖開晾曬的瞬間。之后是某種等待,就像等待某人的出現(xiàn)或是某時的降臨。
還要嗅出陽光留在衣物上的水味方才完美。你會在這種水味之中回想起上午。上午的冷水。上午的清涼與芳香。這一天,水多次給你潔凈的時刻,你仿佛可以高出生活,得以輕度的迷狂。
除了舌就只有手,可以鑒別水的品質。想起孤獨年少時,手和赤著的足在夏天的悶熱中躲進小河幽幽的水里。那時的清涼并非讓你醒來,而是讓你沉入迷夢般的幻想。
天馬行空。就好像是來自腳底和手心的涼意成為支撐,讓你在心里建蓋雄奇的高樓大廈。也可以,任意拆毀它們。最柔軟的水是最堅硬的工具。
幾天前看電影《紅河》,牢牢記住稍有智力障礙的女主角晾曬在屋頂的衣服和一些用途不明的白布,深深淺淺的白色,在炎熱的風中漂擺出不會滴落的水汽。給觀者的視覺帶來一些詫異,清涼頓生。而那樣的清涼竟是因潔凈而來,因想象而來。
那樣的圖景聯(lián)想一定會是水,是搓揉,是漂擺,是擰干,是棉絲中擠出的水珠往下滴落至水面的脆響。是那種來自地縫深處的清冷和干凈,以及永遠藏在水中的甘甜??梢韵匆拢部山饪?。來自那些邊地自由自在出現(xiàn)的清流與水塘。
也許,城市的結構早已覆蓋了河流與溪水,我們只得在極度干燥的室溫中抽身逃逸,在短暫的迷醉與厭倦之后,清涼的水中,隨手可以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