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棉蘭 [短篇小說]
大三那年的四月至九月,將近半年的時間里,我在肯德基打零工,從夜里十一點開始上班,早晨七點結束,再用大半個白天補覺。偶爾也去上上課,交個作業(yè);晚上就在寢室看書、聽音樂,或者在街上晃蕩,看中老年人拿著扇子跳舞,看無聊的免費展覽,蹲在路邊喝速溶咖啡。每次進入西湖商圈一帶就迷路,橫豎分不清方向,好幾杯咖啡喝完了,才找到公交車站;其他時候方向感則不算太差,總能順利地到達想去的地方。
后來用打工賺的錢買了一臺電動自行車,晚上就改成出去兜風,找一條人少的路,把速度開到最大,一路飆過去,雖然只是電動車,但風還是在耳邊呼呼地響,兩邊樹的影子飛快地后退,衣擺也飄起來了。這么一路過去,腦子里什么都不用想,一片空白。有兩三次,開到一半時,車子沒電了,只能挽起袖子賣力地推回去。
工作的地方離宿舍很近,倒沒有機會開車,走路過去五分鐘就到了,工資固然不算高,但加上夜班補貼,對學生而言,還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剛開始確實累,一整夜醒下來,四肢乏力,眼皮直打架,走回寢室躺倒在床上后卻又睡不著了。等到作息調(diào)整過來,就還蠻不錯,熬夜自有它的某種趣味,安靜明亮的廳堂里,顧客寥寥無幾,外面天空漸漸發(fā)白,生活的一部分悄無聲息地逝去。
白天的工作倒做不來,人太多,而自己卻屬于動作慢吞吞的那類人,無論如何快不起來,只能在某種頻率上收銀、拿食物,估計要惹得一長串顧客抱怨。反而還是深夜工作起來舒心,按著自己的速度,花十幾秒鐘倒一杯可樂也行,花幾分鐘擦一張桌子也行,顧客也沒意見,這個時間沒有人會急著干什么。
倒可樂、夾雞腿、找錢、拖地、發(fā)呆、觀察客人,這是我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在大多數(shù)人睡覺的時候,我把時間這樣打發(fā)掉。等我爬到床上了,他們也開始走出門,或者不出門,找各種方式,去花掉一天的時間。大家無不如此。
男朋友交了第三個,和前兩個很不同,怎么會喜歡上的,自己也弄不清楚?;蛘叩降紫矚g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吧。他在另一個校區(qū),讀經(jīng)濟和管理雙學位,看起來很忙的樣子,是不翹課的模范學生,一天到晚要么上課,要么泡圖書館準備考研,還有就是學生會活動。我們傍晚六點的時候聚在一起吃頓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牽著手在操場上散會兒步,幾乎是程式化地延續(xù)了三個多月。連散步的時間都從來不變,一定是六點半到七點,其間繞操場四圈,他哼同一首英文歌。
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一個人睡覺,一個人走路騎車,打工,在寢室里戴上耳機聽硬搖滾,吃黃油面包,上課拿學分。有時快樂,有時覺得單調(diào)乏味、一事無成。時間就這么浪費過去,找不到更好的事情來做。對考研沒有興趣,對學問也嗤之以鼻,錢也暫時夠用。要再過幾年,我才能意識到,或許,本來就不存在更好的事情。
有一次在教工路上走,正碰到一伙穿西服的人從寫字樓里出來,覺得很不可思議,不知道自己哪天也會過上這樣的生活。策劃一個廣告文案,煽動人們?nèi)ベI某種衛(wèi)生巾,穿上得體的衣服和一群人一起開會,刷卡簽到,看到領導就打招呼,是這樣的生活嗎?我考慮過各種工作,到頭來沒發(fā)現(xiàn)哪種特別有意思,私家偵探、鋼管舞女郎、戰(zhàn)斗機飛行員或許都還不錯,但恐怕做不來。鋼管舞女郎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我只希望,能勉強通過這段時期,類似于一種過渡地帶的大學時期,不知道以后會以什么為生,會去什么地方,會和哪個人共同生活。
到了七月份時,天氣已經(jīng)很熱,連續(xù)十幾天沒有下過雨,中午穿著背心裙出去買午飯,一圈轉回來,后背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涂防曬霜也沒用,胳膊、大腿都明顯地黑了。對于曬黑這回事也不是太在乎,夏天嘛,就是如此,太陽照到眼皮上,像是一塊灼熱的石頭壓上來。
吃完飯,看一部電影,再繼續(xù)睡個午覺。學校已經(jīng)放暑假,寢室只剩自己一個人,穿多少衣服或者不穿都無所謂,弄出多大聲音都行。男友也回家了,隔天通一次電話,幾乎每次都是晚上八點,他撥過來,講五分鐘左右掛斷。所以晚飯也是自己吃,通常是去體育場路上的一家小店,點一份石鍋,一瓶冰汽水,石鍋冒著焦香,里面的腌蘿卜相當可口。
遇到老伯是在七月底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樣,穿著粉紅色制服,站在柜臺后面。和我一起值班的也是一個學生,瘦瘦的,不高,戴一副黑框眼鏡,本來就小的眼睛被遮住了一半,再加上按低的帽檐,隨時就可以支在臺子上打瞌睡。
“下個月不干了?!彼延矌艗哌M抽屜,輕松地說道。
“有事?”
“存款夠去廣西玩一趟了,等到回來正好開學?!?/p>
我正想說什么,穿卡其色短袖上衣的男人站到了面前,點了一份新奧爾良烤翅和經(jīng)典咖啡。他這個月常常來,一兩點鐘左右,點咖啡和不同的小食,吃完后續(xù)杯,坐著看幾十分鐘的書。
把盤子遞出去后,我回憶了一下,繼續(xù)剛才的話題:“下學期還來嗎?”
他扶了扶眼鏡:“應該還來的,干白天的工作,熬夜總之對身體不好?!?/p>
經(jīng)理在后面喊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讓去打掃衛(wèi)生,我轉身要走的時候,他笑著又補充道:“特別是女孩子,對皮膚傷害很大啊。”
“就那樣吧?!蔽夷弥ú奸_始擦柜臺,擦完柜臺擦餐桌,然后是墻面、玻璃窗。
一圈擦回來后,手指上起了白白的褶子,斜靠在柜臺上打量外面的人。穿卡其色短袖上衣的人正把薄薄的一本書往褲子口袋里裝,雖然喝了那么多咖啡,他還是打了個哈欠,打哈欠的時候五官皺在一起,很像宿舍樓下的那只花貓??礃幼?,他有二十五六歲,穿寬大的沙灘褲、黑色人字拖,手里一串鑰匙一本書,袋子里一堆硬幣,家應該在附近,是那種夜里睡不著,下來閑逛一會兒的人。或許夜里本來就不睡,才喝那么多咖啡,回去后繼續(xù)做事。他的臉有一個側面很好看,剪到左耳上的黑色頭發(fā),臉頰、下巴,好像被浪潮反復沖刷過的海岸。
他站起來,幾步走到門口,推開玻璃門向右拐,消失在了外面的黑暗中。拖鞋踏著地的聲音、硬幣互相傾軋的響聲,還停留在空氣中。
我又去看其他的人,角落里有一對年輕情侶,正在用兩根吸管喝同一杯大可樂,講話的聲音很輕,接近耳語,反正在這么安靜的空間里,我也只能聽到零落的幾個詞匯。女的起身去洗手間,身上穿著一件蘋果綠色的連衣裙,走動的時候內(nèi)衣肩帶掉下來了,她伸手拉回去。她走后,男的靠在椅背上,對著可樂發(fā)呆。
窗邊坐著一個中年女人,把番茄醬擠在紙巾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吃著薯條,看著窗外,外面路燈照在行道樹上,樹葉大概在夜風中微微舞動,昏黃色的馬路,偶爾開過一輛汽車。大多數(shù)店鋪都關門了,街上也幾乎再沒什么行人,時間緩慢地在樹梢流動,光線一點點地變化。
還有就是零零散散躺在椅子上睡覺的幾個人,長長的腿從椅面上掛下來,看不見面孔。學期末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有學生來通宵自習,厚厚的一本書,一杯咖啡,累了就趴著睡一會兒,現(xiàn)在大概也都離開學校了。
深夜里,沒有一張床安睡,我們都發(fā)現(xiàn)了夜的漫長,生活逝去時發(fā)出吱吱的聲響。
老伯進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六點多,走在剛拖完的瓷磚地上時,滑了一跤。我連忙去扶起他,詢問有沒有傷到哪里。
“腳有點扭到了。”他說著往椅子旁走去,走路的姿勢稍微有些不自然。
“這個,要緊嗎?”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搖搖頭:“沒事的,沒烏青也沒破皮?!?/p>
我跟著過去,讓他就坐在椅子上,點了餐。
過了一會兒,我端著火腿蛋堡和豆?jié){過去,找回來的零錢也放在托盤里。
他正在揉著腳腕,傳來一聲低低的“謝謝”。
這反而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問道:“要不送你回去?馬上就下班了,有電動車,你的腳……”那天恰巧兜風后看了場電影,直接就開著電動車來上班了。
他坐起身,考慮了一會兒:“也好,少走點路對腳也好一點?!?/p>
我轉身的時候,又聽到他笑著嘆了口氣:“人老了啊。”
七點下班,我脫下工作服,換回自己的米色短袖上衣和牛仔短褲,帽子里的頭發(fā)也抖摟出來,解開頭繩披到肩膀上。來到大廳時,老伯也差不多吃完了,手里還拿著小半杯豆?jié){,靜靜地看著窗外。他穿一件白色襯衫,紐扣一直扣到脖子上,下擺塞進黑色西裝長褲里,胡須也理得很干凈,只剩下零散的灰白色茬子??瓷先ナ悄欠N,隨時把自己整理得井井有條的人,人不高,肚子有些凸起,腰板還挺得很直,眼睛陷得深,臉頰瘦削。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沒什么表情,嘴角自然向下垂著,皮膚到了這個年紀也松垮下垂,散發(fā)著某種不自覺的愁苦的神情。
我走過去時,他向我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來。我猶豫了一下,并沒有去扶他。
我們一前一后走出店門,空氣里還帶著些清涼的味道,太陽還只照到屋頂。我打開鎖,坐到電動車上,傾斜車身方便他坐上來。
“可以嗎?”
“還是側著坐吧?!彼l(fā)出一聲短促的笑聲,隨著他坐上來,我感到后面頓時一沉。
“坐穩(wěn)了嗎?手可以抓著車尾巴上的桿子?!蔽椅⑽⑥D過頭說道。
他答應了一聲,幾秒鐘后,我按著他指的方向向前開去。路上的行人、車輛已經(jīng)多了起來,看上去都很精神,路燈早就滅了,還不太燙的陽光臥在十字路口,給經(jīng)過的人罩上一層光圈,世界明亮得就像從來沒有過黑夜一樣。
我在斑馬線前停下,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匆忙而過。夾著公文包吃著油條的,拎著一籃子蔬菜的,打著手機的,扛著一塊藍色玻璃的,也有兩手空空的;各種人在十幾秒鐘時間里,在眼前一閃而過。背后傳來麝香膏的氣味,這是年紀大的人那種過分潔凈的體味,和旁邊車子的汽油味混合在一起,令我略微一僵,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了。外公外婆都已經(jīng)去世,爺爺奶奶也只有春節(jié)去看一次,一起吃頓飯,不會靠這么近。世界上有這么多老人,但他們離我一度都很遠。
自己身上,是累積了一天一夜的汗味,帆布鞋上帶著不小心灑到的可樂,額頭分泌的油脂融化了BB霜,我用肩膀蹭了蹭臉頰,很害怕有一天也會散發(fā)出他那種味道。
開了六七分鐘,停在一座老式居民樓下,老伯頗為吃力地下車,感嘆道:“還真沒坐過這種電動車。”
“我也是第一次開?!蔽叶紫律礞i車,隨口開了個玩笑。
“啊?”他詫異道。
“沒有啦。”我站起來笑笑,看到右前方有一家藥店,就建議道,“去買瓶紅花油什么的吧?!?/p>
“不用了,家里面有,回去涂上點就行?!彼岩r衫在褲腰里重新掖好,提了提褲子。
在樓道里,我開始扶著他上樓。舊樓房采光不好,大白天也昏昏暗暗的,樓梯扶手落滿了灰塵,臺階又高又窄,空氣里有一股舊紙堆的味道,如果是正午,在外面猛曬了一陣太陽后再闖進來,肯定感覺很舒適暢快。
到了三樓,我們停在一扇墨綠色的防盜門前,他喘了會兒氣,掏出鑰匙開門,招呼道:“進來坐坐?!?/p>
我只想早點回去洗個澡,開著空調(diào)躺倒在床上,就微笑著拒絕了。
“坐一下喝點東西再走吧。”他語速很快地說完,帶著點類似于期望的神情看著我。
喝杯茶而已,那就喝吧,我在心里想道,跟著他進去了。
客廳裝修得挺雅致,鋪著米褐色的瓷磚,土黃色的皮沙發(fā),紅木茶幾上整齊地堆著一疊報紙,墻上貼著灰色系的菱形壁紙,墻邊有一個刻著花鳥魚蟲紋樣的中式矮柜,上面擺著大屏幕電視機。光線通過另一個房間穿進來,多少有些黯淡,一切都很規(guī)整干凈,但同時有某種空洞洞的氣味,像是沒有人居住過的樣板房。連茶幾旁邊的垃圾桶,都套著嶄新的藍色垃圾袋,里面只有一團揉皺的白紙。
“冰箱里有涼茶、牛奶、果汁什么的,廚房那邊,喜歡喝哪個自己拿。”
我應了一聲,朝著他指的方向走到廚房,亮锃锃的一溜兒廚具,紅木圓形餐桌,但沒有一點油煙、或者食物的味道,打開冰箱,里面有一排雞蛋,三個西紅柿,用保鮮膜包著的半個西瓜,瓶瓶罐罐各種飲料,但沒有啤酒,一時間倒是很想喝,來緩解這個屋子帶來的過分空蕩的感覺。
拿了瓶橙汁,回到客廳,老伯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坐下了,也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一碟核桃肉,擺在茶幾上。我不知道說什么,就擰開橙汁喝了幾口,濃縮的,帶點苦味。
“家里很久沒人來過了?!彼p手交叉攏著肚子,慢慢地說道,就像在陳訴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看著很干凈,天天打掃衛(wèi)生來著?”
“一個人沒事就拖拖地、擦擦桌子,老伴去東北兒子媳婦家兩個月了,”他笑了笑,站起身來,“不過就算她在家,房子也是我打掃,我喜歡做這個。別人喜歡下棋、遛鳥、聽戲,我喜歡打掃衛(wèi)生,都一個樣?!?/p>
我想想也是,又喝了兩大口橙汁,看著他走進臥室,出來時手上多了一瓶紅花油。
“以前還做飯,孫女最喜歡吃我做的蛋黃蝦仁,現(xiàn)在做飯倒麻煩了,自己一天也吃不完,干脆到外面去吃。旁邊一張張桌子上都是人,吃飯的聲音,說話的聲音,聽著聽著一頓飯就完了?!彼匦略谏嘲l(fā)上坐下來,擰開紅花油的蓋子,一股辛烈的藥油味撲鼻而來。
“腿還疼嗎?”橙汁已經(jīng)喝了三分之二,我打算喝完就回去。
他搖頭,從蓋子里抽出一團棉花,浸滿藥油后在腳腕上涂著:“你現(xiàn)在下班,那上班是在夜里?”
“是啊?!?/p>
“那挺辛苦的,還是學生?”
我點點頭,他又問:“在哪個學校?”
我說了大學名稱,他聽了后沒有再說什么,慢慢地把蓋子蓋回去,站起來,慢慢地朝臥室走去。
手中的瓶子空了,我一抬手投進垃圾袋,等著他從臥室里出來就告辭。
“有個房間想請你看看?!崩喜霈F(xiàn)在臥室門口,頗為認真地說道。整個人有一部分在陰影里,白發(fā)柔順地垂在額頭上,眼睛顯得更深陷了,面部沒什么刻意的表情,但看上去還是有著某種愁苦,白色襯衫上多了幾道褶皺,衣擺微微地從褲腰里鼓出來。
我固然覺得莫名其妙,但又想不出理由拒絕,也就在他向左拐的時候跟了過去。
走過短短的一段走廊,有一個關著門的房間,門被均勻地涂成湖藍色,他旋轉了一下把手,推開門。里面由于窗簾被拉開在一側,顯得還挺亮堂,但非常凌亂,地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子,書本、DVD、包、化妝品等等也隨處散落,看起來就像主人要搬走,打包的過程剛進行到一半。
雖然還是早晨,但由于是朝陽的房間,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有了些溫度。明晃晃的陽光,扔得亂七八糟的物件,都讓我覺得這個房間待起來比客廳廚房舒服。他走到窗邊,推開藍色的玻璃窗,夏日的微風從外面吹進來,帶了點汽車尾氣的味道、路邊梧桐葉的味道。
淡紫色的墻上掛著一面穿衣鏡,我稍稍轉過身,就看到了里面的自己,熬夜后沒什么神采的眼睛,舊舊的大T恤,雖然沒出多少汗,但身上還是覺得黏糊糊的。鏡子旁邊是一張單人床,床單和被套都是斑馬條紋,床腳倚著一只半米多高的黑色木雕人偶。四周的墻上錯落地貼著幾幅風景畫,幾張泛黃的獎狀??看暗臅冷佒G色格子亞麻布,上面壓一塊玻璃,桌子上除了一堆硬皮世界名著,還有一盞臺燈,一盆蘆薈,兩頂寬檐帽。
總的來說,是一間普通的年輕女孩的房間,住了很久,留有童年時代的痕跡,但也許很快就要搬走了。
“喜歡夏天嗎?”老伯靠在窗邊,忽然這樣問道。
“還行,雖然挺熱的,但可以喝冷飲,可以下河游泳?!蔽倚⌒囊硪淼乩@過滿地的東西,向前走了幾步。
“她也喜歡,”他笑了笑,補充道,“我孫女,是喜歡夏天的啊,雖然太陽曬得猛了也抱怨,但一到夏天就比平時開心,下班后買個西瓜回來冰著,晚上和我們一起去西湖邊散個步?!?/p>
過了一會兒,他繼續(xù)說:“上大學那會兒,她也去肯德基打工。”
我可以感受到風拂過了衣角,風中的溫度在一點點上升,米黃色的窗簾飄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把窗簾撥開,蹣跚地走到書桌邊,拉開椅子坐下,臉依舊轉向我,說道:“想不明白的是,上個夏天,她忽然厭倦了,也不是討厭夏天,只是覺得四季變得太慢,夏天持續(xù)得太久,天天同樣的太陽、高溫,吃西瓜、綠豆湯,穿那么幾套衣服。她突發(fā)奇想,想馬上過冬天,就是那種前一天還是三四十度,穿件短袖上衣,臉上汗流個不停,然后第二天氣溫變成零下,棉襖圍巾裹成粽子,呼出來的氣白茫茫的,可能還下場雪。她起了這個念頭后,怎么都忘不了,干脆連工作都辭了,買好機票打算直接飛智利首都,我們這邊夏天時那邊正好冬天,但為什么單單選了智利,也不知道,結果,坐的那班飛機失事了。還是不明白她哪里冒出來的念頭啊,她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也弄不清楚。不過其實,弄不弄得清楚也是無所謂的事情了吧?!?/p>
這時候我或許該安慰他幾句,但也不知道如何開口,至于她孫女為什么忽然想去智利換一個季節(jié)生活,倒并不是特別難以理解。
“有時候,確實也覺得四季變換得太緩慢了啊。”我輕輕嘆了一口氣。起床,吃飯,學習,上班工作,睡覺,周圍的事情本來就沒什么變化,就想著自然環(huán)境忽然變了會怎么樣。它如果不是漸進性的,一天烈日一天大雪,會不會很有意思呢,我有些被這個想法吸引住了。
他點點頭,好像在試圖理解我的這句話,隔了一會兒張望了一圈房間,聲音漸漸低下去:“也許吧。去智利前婚期都訂了,大學時代開始交往的男朋友,四五年了感情很穩(wěn)定,家里東西都整理了一半,準備搬到新房去?!?/p>
我想到自己的男朋友,試圖回憶起昨天的通話內(nèi)容,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也許,他昨天沒有打電話來?愣了一下后,我問道:“以前一直住這里?”
“是啊,父母都在外地做生意,從小和我們一起住,在這邊上學,這邊教育資源好,她也肯用功,不用費心,成績一直就很優(yōu)秀。大學時去了北京,畢業(yè)后又回杭州進了銀行工作?!彼nD了一會兒,露出一個苦笑,“和你說這么多,又是第一次見面,怕是有些奇怪吧?”
確實有些奇怪,莫名其妙地進入一個去世的陌生女孩的房間。我常常還在想著以后會過一種怎樣的生活,想著渡過這段時期,想著有什么目標有什么意義,她卻已經(jīng)喪失了生活,是無可挽回地喪失了。
他沒有等我回答,又說道:“總覺得有人看到她的房間,聽到關于她的一些事,她曾經(jīng)的存在,作為一個事實,會變得更為牢靠一些。或者說,她像是沒有走得那么遠,沒有完全不見了。大概還是沒能解釋清楚,但作為我,這樣做之后寬慰很多。”
我打了個哈欠,微微皺起眉頭:“聽你這么說,多少明白了些?!?/p>
地上的陽光長了一寸,室內(nèi)的氣溫漸漸地更趨向典型性的夏天,我把被風吹起的頭發(fā)夾到耳后,空氣中飄著亮閃閃的灰塵,但地上、床鋪上、書桌上都是干干凈凈的,看來老伯雖然沒有移動亂糟糟的物品,但定期給房間打掃衛(wèi)生來著。我走到窗邊,太陽照到了身上,從敞開的窗戶看出去,外面是一派繁忙的街景,長龍似的車隊,行色匆匆的行人,報刊亭上滾動著紅色字體的新聞,梧桐樹遮蔽了半條街道。
我看了一分鐘左右,轉過身:“倒是有些能理解她的心情,完全不同的季節(jié),急劇的變化,烈日和積雪吧,帶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通過改變一些東西,想證明自身的什么。我也解釋不清楚,但似乎明白這種沖動?!?/p>
他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我離開窗邊,向他告辭。
“真不好意思,耽誤了你這些時間,”他說著站了起來,“還有,謝謝你送我回來?!?/p>
“應該的事嘛?!蔽艺f。
他打開衣柜,從里面拿出一件薄荷綠色的連衣裙,樣式很簡單,但質(zhì)地和剪裁都不錯,他把裙子裝入一個紙袋子,朝我遞過來:“這請收下可以嗎?新買的還沒來得及穿……拿回去如果不想穿,放著就是?!?/p>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收下,“很漂亮啊?!?/p>
他笑了:“也許哪天路過,能看到你穿著它。不知道她穿上這件裙子的話,是什么樣子哪?!?/p>
我們走出房間,穿過走廊、客廳,客廳還是很昏暗,幾乎沒有什么氣味,顯得不大真實,我揉了揉眼睛,蹲下來穿好鞋子。他在后面,一直看著我走下樓梯。從房子里出來,站在陽光下時,大口地吸了口氣,仰起頭看了看夏日湛藍的天空,累夜的疲倦開始涌上來。
途中路過一家粥店,停好電動車,進去吃了南瓜粥和荷包蛋,握著勺子時眼皮沉重極了,很想就此睡過去。勉強打起精神走回陽光下,一路開車回到宿舍,用冷水沖了澡,換上干凈的長T恤,看看手機才九點多,卻覺得過了最漫長的一個早上。關掉手機后,就爬到床上沉沉睡了過去,似乎,從來沒有這么疲倦過。
那件連衣裙連同袋子一起一直塞在柜子最里面,直到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穿著睡衣去柜子里翻衣服,偶然看到,就拿出來穿到了身上,尺寸差不多合適,顏色和曬黑的皮膚配在一起,也有一種清爽健康的味道。
一同打工的學生果然到八月就不見了,我一個人大概上了三四天夜班,然后又來了另一個大一的男生。依舊看書、聽音樂、兜風、吃飯、上班,但沒有繼續(xù)和原來的男朋友通電話,我單方面提出分手,他考慮了一天,頗為平靜地同意了。這個結局,倒也是預料之中的。
和那個常常凌晨來店里喝咖啡的人上了三次床,但沒有確立關系,他也在九月份就離開了杭州。有兩次是在白天,一次在夜里,工作正好輪休的時候。他的房子很小,一間臥室,一間廚房,臥室里隔出一塊玻璃浴室,外面地上鋪著一張床墊和草席,書本、杯子、碟片、外套等等都散落在草席四周,窗簾是深藍色的,有風的時候會飄起來。
汗淋淋地躺在草席上,總是他先睡過去。
凌晨開著窗,吹進來的風帶著些微熱度,天氣就那樣透過皮膚,進入自己的身體。時間那么長又那么短,簡直不知道要拿當下的這一刻怎么樣好。看著旁邊躺著的他,覺得有些迷茫、乏力,又忍不住想笑,月光下,從褲子口袋里跑出來的硬幣,靜靜地躺在地上。那個時刻,時光存在的形態(tài)特別明顯,晝夜交替,霧氣朦朧里天邊泛起微光,新的一天緩緩展開,地上變淡的影子,接近透明的月亮,帶著露水味的空氣。某種最深層的事物,幾乎觸手可及。一時間,很有些渴望,長夜可以無荒,想挽留一些東西,又想改變一些東西。
對于這個年紀的我來說,一切都不大確定,既害怕停滯,又擔心變得太快??傊?,是一個找不到方向、莫名其妙的時期。
穿著薄荷綠色連衣裙的那一天,我去店里辭了工作,開學升大四,要寫畢業(yè)論文,還打算正經(jīng)找個單位實習。辭完職后,他從馬路對面的家里出來,我們一起坐著喝可樂和冰爽茶,沒說什么話。喝完后,我們推開門出去,下午的太陽烤得樹葉都快要融化的樣子,四周沒什么行人,只有車子不停地駛來駛去,他打了個哈欠,那個樣子確實很像貓。
“那我走了?!彼亍⑤p聲地說,聲音簡直快被吸進陽光里。
我點點頭,也轉身向右走去,走了幾步,就感到頭頂發(fā)燙,手指也因為過熱有些發(fā)脹,手心有汗?;剡^身去看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到馬路中間,穿著灰色T恤的身影很快就淹沒在車流之間。到底傷不傷心呢,弄不清楚,大概多少有一點。
幾乎沒有風,站在那里時裙擺一動不動,后背能感到雪紡的料子,帶著汗貼在皮膚上。如果老伯路過,他就會看到我穿這條裙子的樣子了,他或許是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