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楓 [散文]

墨是我兒子，原名李問墨，出生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八日，現(xiàn)三歲零九個月。

黑夜深處皆夢境

引子：墨那天說：“媽媽，你的眼睛像地球，轉啊轉啊，轉到天黑。”這話說得太好了，不是嗎？不過我想，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整個世界都猶如白晝，既亮堂又潔凈。至于天黑之后的世界，他還是所知甚少。我最想告訴他的是，黑夜深處皆夢境。

【黑夜深處皆夢境】

我告訴你吧，這個世界最初的時候，并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就是無盡的亮、亮、亮，后來，時間長了，大家都覺得很乏味，天上的太陽也累極了。

有人就提議啊，如果世界能像我們閉上眼睛之后，那么那么……他那會兒還說不出“黑暗”這個詞來，因為，誰都不知道黑暗為何物。但反正他就是那么個意思，而且，大家都非常贊同。

他們找到了世界亮堂的源頭，也就是太陽，和它商量了半天，幫它在世界背面，找到了一個好的去處，也就是能讓它每天收起亮光，好好休息休息一下的地方。那個地方雖然在世界背面，但還是不時會有點漏光，因此世界上的北極和南極才會有極晝呀。

太陽很樂意，覺得這才是合理安排。世界萬物要好端端的，就得有合理的安排啊。

如此一來，這個世界才開始有了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出現(xiàn)，才有了亮和暗的對比。大家的眼睛轉著轉著，就轉到了天黑，世界因此徹底不同。

大家在天黑之后的世界里都興奮異常，因為黑夜朦朧了一切的面孔和事物，大家都猶如換了一個人般，投身到黑夜當中來，甚至徹夜狂歡。而那些白天看似一動不動的事物，比如樓房、道路、房間里的家具，也會在天黑之后偷偷活動。只是因為天太黑，大家都很少察覺。

但在天黑之后的世界里，最神奇的是，黑夜深處，還誕生了一批新鮮的事物，它們的名字叫做夢境。這東西，我們現(xiàn)在的人都很熟悉了，無須解釋，但當時的人們卻對此充滿了好奇。他們時常在深深的夜里，撿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境，而且每個人都不盡相同。這讓大部分人都非常高興，畢竟，撿到噩夢的人還是占少數(shù)的。

關于夢境們，它們在黑夜的深處，每天都會排隊等候，等候那些來撿它們的人，或許不能說是撿，而是一種邂逅，人與夢的邂逅，有些人對此樂而忘返，比如說我。

“黑夜深處皆夢境”，這事你知道嗎？

肚子里的海

引子：有一天，墨感冒發(fā)燒了，遵醫(yī)囑喝了很多水，然后，他對我說：“媽媽，我肚子里有好多螃蟹?！?/p>

我問：“呀，怎么會有很多螃蟹呢？”

他答：“因為我肚子里有海啊！”

“啊，肚子里為什么有海呢？”

“因為我喝了很多水?。∥叶亲永镞€有很多魚，很多海星……”

【肚子里的海】

Hitaqi心懷一個巨大的秘密——他肚子里居然有一個小小的大海！

這個秘密他誰也沒告訴，也就他自己偷偷知道而已。

夜深人靜的時候，寂寞無聊的時候，他偶爾會選擇去到他肚子里的海游蕩一番。

這可是一個真正的海洋啊，有著很多螃蟹、很多小魚、很多小蝦，最最重要的是，還有Hitaqi最最熱愛的海星！

說起海星，Hitaqi有個大大的、難過的回憶。很久以前，他連續(xù)幾天在一個人人可以去到的海邊流連，為的就是尋找一顆真正的海星。他先是在海灘上找，然后是到海里面打撈，折騰了很久，終于，終于在海灘邊上撿到一個小小的海星，真的很小很小，也就跟大拇指差不多。但就這，已經把Hitaqi樂壞了！他逢人就說：“你看你看，我撿到一顆真正的海星了！”

也許是給太多人看了的緣故，海星竟然就在他指尖上逃跑了！瞬間無影無蹤！

你想啊，我們有多少人能淡定自如地對待自己辛苦得來的人或物的丟失呢？誰能真正做到無動于衷呢？更何況是Hitaqi這樣的心思濃重、憂傷滿懷的人！

他躺倒在海灘上，默默地流淚。最后，他得出了一條嚴重的教訓，那就是，對于深愛的人或物，深深地、默默地愛著就行了，千萬不要大聲喧嘩！這是不是一條正確的真理，他不知道，但反正從那以后，他就這么去做了。

尤其是關于他肚子里的海這件事，他是多么多么地歡喜，因此他深深地、死死地保密著。每次，當他從自己的海里出來，他多想帶著一顆海星回來，但是，最后他都忍住了！他怕就此失去自己的海?。?/p>

其實，我說的這個故事沒啥特別的，因為，我偷偷地知道，很多人的身體里，不僅有自己的海，還有自己的天空，甚至自己的宇宙！但因為很多人都知道了“愛不可喧嘩”的道理，所以，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嚴重地保密著。所以啊，我們生活的周圍有著很多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哦！

這幾乎是我所知道的，關于你們的最大的秘密。

筑彩虹

引子：墨公子自從幾天前看到彩虹，就思念上彩虹了，今天一大早跑來問我：“媽媽媽媽，怎么彩虹不見了？”我說：“是啊，彩虹走了，彩虹不是經常來的?！彼f：“那我畫一條彩虹，貼到天上去，它就不會逃走了?！钡搅讼挛?，他又補充到：“我畫一條彩虹，讓小鳥來吃，把它掛到天上去?！?/p>

【筑彩虹】

蜜豆蟲兄妹自從幾天前第一次看到彩虹，就深深熱愛并思念上了。這一天一大早，兄妹倆起床，看著窗外滿滿的陽光，卻沒有彩虹的影子，好失望??！他們好想好想擁有一條漂亮的彩虹啊，于是問蜜豆媽：“媽媽媽媽，那天的彩虹呢？”蜜豆媽說：“彩虹是一陣彩色的風啊，吹過來，一下子又吹走了，抓都抓不住的?！?/p>

蜜豆蟲兄妹聽了很傷心，怎么才能去擁有一陣風呢？

蜜豆妹靈機一動：“要不，我們自己做一道彩虹吧，然后把它掛到天上去！”蜜豆哥興奮的點點頭：“太棒了太棒了！你這個辦法真是好到天上去了！”

于是，他們按照彩虹身上的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找到了七種東西：

他們跟玫瑰園要了好多紅色的花瓣作為“赤”，撿了好多橙子的皮作為“橙”，請來一群黃色的蝴蝶作為“黃”，引入一條細細的、碧綠色的泉水作為“綠”，喚來他們的好朋友小青蟲一條條作為“青”，而作為“藍”的藍莓和作為“紫”的紫羅蘭則是聽聞了筑彩虹的消息，自告奮勇前來的。就這樣呀，七種顏色的東西主動地、或被動地組成了一條條半圓形，然后按照彩虹的順序挨個兒排著。

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呀，蜜豆蟲兄妹倆為了筑一條大大的彩虹，每種顏色都費了好長時間來弄，這中間還有排錯顏色的時候，還有蝴蝶和小青蟲差點為了誰排前面而吵架的插曲，也有泉水源源不斷想涌進來的事情……兄妹倆吭哧吭哧，一直忙到下午，終于把這項“偉大的工程”完成了！一道奇特的、美妙的彩虹出現(xiàn)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

但蜜豆蟲兄妹倆很快又發(fā)愁了：“怎樣才能把這道獨特的彩虹掛到天上去呢？”又是蜜豆妹靈機一動：“我們可以把小鳥們請過來啊，讓它們咬著我們的彩虹，幫我們掛到天上去！”蜜豆哥又激動了：“太棒了太棒了！你這個辦法真是好到天上去了！”

于是啊，他們開始用各種辦法呼喚小鳥，費了老勁，終于有千只小鳥從天而降，它們各自銜起一塊“彩虹”，飛到空中，按順序按形狀排列好。哇哇！蜜豆蟲兄妹站在地上看傻了眼！這道屬于他們的彩虹實在是太棒太棒了！真真棒到天上去了！特別是映襯在黑沉沉的天空之下，顯得格外的美麗和壯觀！

什么？黑沉沉的天！原來，在他們忙碌的時候，一大片烏云已經悄悄地遮住了藍天和陽光，還沒等他們好好欣賞自己的彩虹，一場巨大的陣雨傾盆而至，瞬間把他們的彩虹沖散、摧毀……蜜豆蟲兄妹在雨中呆住了，蜜豆妹開始嚎啕大哭，萬分傷心。

好一會兒，雨停了，太陽重新冒出來了。蜜豆哥突然拍了拍還是淚眼婆娑的蜜豆妹：“快看快看，真的彩虹又出來了！”蜜豆妹趕緊睜開眼睛，一看，哎呀呀，一道巨大無比的、真正的七色彩虹懸掛在空中。

蜜豆蟲兄妹看著，心里感覺非常異樣，蜜豆哥想：“這么漂亮的彩虹，我們做不出來耶。”蜜豆妹想：“這么漂亮的彩虹，只有天上才有吧?！?/p>

是啊，就像我們無法去擁有一陣風，我們也同樣無法去擁有一道真正的彩虹吧？

秘密

引子：墨真正開始說話幾乎快到兩歲，在他三歲不到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讓我記憶猶深的話，他說：“媽媽，你是老虎，我是老虎的秘密?！蔽腋掖蛸€，直到今天，他快四歲了，也應該還不知道“秘密”的真正含意是什么，但這句話，我覺得太棒了！

【秘密】

哎，我一不小心，撿到了一個秘密。它長得瘦瘦小小的，只有我的拇指那般大小。但是它能量很大，如果把它放出去示眾，將會傷害一批人。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把它帶回家，并且小心翼翼地伺候它——它脾氣可大呢！時不時還會威脅我，說它要出走。我出于對這個秘密的負責，只能忍氣吞聲。

我喂它綠茶和果汁，它總是吃得津津有味的，除非耍小脾氣的時候，就會把嘴里的液體朝我臉上噴，可我無可奈何，誰叫我那么愚蠢把它撿回來呢？

它一點一點地長大，我就越來越擔心，擔心它終有一天會被發(fā)現(xiàn)。秘密終將成不了秘密。

它的食量日漸增大，要喝好多好多綠茶和果汁，特別是檸檬汁。但是它從來不拉屎撒尿。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它不再長大，但卻不斷在膨脹，像一個氣球。它也不再鬧脾氣，只是成天悶悶不樂的膨脹，小臉憋得發(fā)綠。我想有一天它可能會飛起來。

又過了好些日子，它已經像一個籃球那么大了，它在我面前用吸管喝著綠茶——它已經不用我喂很久了。突然間，它渾身抖動，驟然變成深綠色，比綠茶還要綠好多。接著，一聲悶響，它爆炸了！沒了！它體內的混合液飛濺四處，包括我的臉上，我用舌頭舔了一口——綠茶和果汁一起，味道還不錯。

我松了一口氣。

聲音的故事

引子：墨在鄰居家和小姐姐唱歌，平時在家總是引吭高歌的他，到了別人家，拿著話筒，卻一丁點聲音都不敢出。回來問他：“墨墨，剛才你的聲音跑哪兒去了呀？”他理直氣壯地說：“它到天上去了啊，去吃飯了?！薄鞍?，聲音跑到天上去了啊，那怎么又回來了呢？”“是風把它吹回來，吹到我嘴巴里的??！”關于聲音，還有好多好玩的故事呢。

黑天使

引子：墨和我不時會討論“死亡”話題，他曾問我，媽媽你會不會死，我說會，所有人、動物植物都會死。他說，媽媽，你吃飯就不會死了……經歷了養(yǎng)的魚、烏龜、鴨子、蝌蚪紛紛死去，我想他大概有一點點體會到“死”是什么吧，他也曾說過，媽媽，你死了，我要把你做成蠟燭，放到天上。他不肯下水游泳，說，我怕水，怕死。今天，我決定好好跟他談談“死”。

【黑天使】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正處在一段極度黑暗的日子當中，在異國他鄉(xiāng)，蝸居在一間狹小的閣樓里，腳磨破并且化膿，整個腳掌都紅腫了，多日不曾下樓也不曾見人。外面梅雨連連，屋里連廉價的土豆都發(fā)了芽，小小的冰箱里的存貨即將吃光，手機里的話費也早在幾天前就打光。黃昏里，有那么一陣，被傷腳折磨的我，絕望地想著：“如果，就在此時就在此地，我死了，該多久才會被發(fā)現(xiàn)呢？”

就這么想著，我那一線寬的窗邊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黑的小東西，腦袋碩大，長相陰郁，身體瘦小、發(fā)黑，看不清是否有四肢，抑或翅膀。咧嘴一笑（權當是笑吧），嘴巴占據(jù)了半張臉，它就這么笑著跟我說話：“嘿嘿，想死沒那么容易?！?/p>

要說我是第一次看見它，那還真的不是，我模模糊糊地感覺我和它已經認識好久，也見過好多次，只是這種感覺像風，把握不準。我因為很絕望，所以很淡定：“算了吧，我無法把握生，卻可以控制死?！蹦莻€黑家伙突發(fā)一陣很奇怪的聲音，我猜是笑吧。

“悉悉簌簌悉悉簌簌，你要是能掌握死，還要我干嗎？”

“我沒有要你，你是誰？”

“悉悉簌簌悉悉簌簌，輪不到你要我還是不要我，我是你的附屬品，或者說，你是我的附屬品，我是你獨有的黑天使，或者說，死神。”黑家伙說著，突然從窗臺上飛過來，落在我的正對面——它果然是有翅膀的。但像它這個丑模樣，居然還頂著“天使”的頭銜，我有點啞然失笑。

“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伴隨著你，你也許看見過我，也許沒看見，但我一直都存在于你的左右?！彼^續(xù)說，“不要驚訝，就是這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黑天使伴隨一生，不管你們愿不愿意?！?/p>

“那，你是來拿我的命的？”我因為很絕望，所以很淡定。

“這么說吧，到某個時候，我是可以要你的命，但，你我之間其實一直都在進行著一場博弈，你也可以左右自己的命，并不是我說了算?！?/p>

“噢，我能如何左右？”我好像漸漸不那么絕望了。

“好吧，今天我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皆因你死，我就得易主，可我還不想那么快有變化?！彼鼡u頭晃腦地說，“對于我們黑天使來說，我們也是一條條的命，需要養(yǎng)活，需要成長。而我們成長的所有能量和能量消耗都來自你們自身。我們的食物很簡單，就是你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悲傷、抑郁、憤怒、惡毒等等負能量的情緒。就比如這幾天，你這么痛苦，我卻是活得最滋潤最快活的，當你的負能量把我喂養(yǎng)到了強大的極致，也就是你死亡之時了。”

我不那么絕望了，反而聽得興趣盎然。

“至于能消耗我們的能量，你這么聰明，應該很容易猜到?！彼坪踉诘任业幕卮?，但我偏不說話，于是，他囧囧地繼續(xù)，“消耗我們能量的，就是你們身上的開朗、快樂、善良等等正能量的情緒。在一個快活的人身上，我們時常都顯得郁郁寡歡，甚至病懨懨的。但你可別以為你的正能量能強大到把我們消滅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黑天使，僅靠一種現(xiàn)象，就可以一直存活，并逐漸壯大?！?/p>

黑家伙說到這里，似乎有點累了，“你不那么絕望了，是嗎？”

“是的，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蔽胰鐚嵒卮?。

“嗯，正如我剛剛所說的，別以為你不絕望了，你的正能量來了，就可以打敗我了，因為，你無法打敗年華老去，而衰老，是我們長期的生命之源，即使你一輩子都開心快樂，我還是會蟄伏在你的衰老中，慢慢伺機把你撲倒。好了，今天我的腦子里進水了，跟你說了這么多，現(xiàn)在我要去休息了?！睕]等我反應過來，它就一下子飛撲到我眼前，到眉間時，突然不見了。

對于它的出現(xiàn)，以及它的一番話，其實我并不覺得驚詫，人絕望時總會遇見一些奇怪的事物。所謂的正能量養(yǎng)人，負能量毀人，我也很清楚，只是不知道這些的背后，還養(yǎng)著一個黑天使，一個死神。

我燒開了一壺熱水，拿了毛巾，熱敷傷腳，把冰箱里最后一點糧食吃光，淡定地等著明天到來。

然后，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忘了問：“誰在控制意外死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