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桂林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7)
虛云和尚1840年出生于湖南湘鄉(xiāng)蕭氏,1858年在福州鼓山涌泉寺出家,次年依妙蓮和尚受具足戒。二十七歲離鼓山,先后在浙江天臺山、普陀山、天童寺、阿育王寺、杭州三天竺、常州天寧寺、鎮(zhèn)江金山寺、揚州高旻寺等名山大剎研習經(jīng)教,參究禪宗。一生悲深行苦,解行并進,歷十五座道場,中興雞足山祝圣寺、昆明云棲寺、鼓山涌泉寺、韶關(guān)南華寺、云門大覺寺、云居真如寺六大名剎,重建大小寺院庵堂八十余處。1959年在云居山真如寺圓寂。虛云以一身而參五宗法脈,在鼓山受妙蓮和尚傳臨濟衣缽,為臨濟第四十三世祖,受耀成和尚傳曹洞衣缽,為曹洞第四十七世祖,應(yīng)湖南寶生和尚之請續(xù)溈仰法系,為溈仰宗第八世祖,應(yīng)福建八寶山青持大師之請衍法眼源流,為法眼宗第八世祖,遙承傳己庵深靜禪師之法,為云門宗第十二世祖。數(shù)十年如一日,虛云弘宗演教,傳戒度人,在佛法理論上多有創(chuàng)發(fā)。平日講經(jīng)說法開示等,由其弟子記錄整理,香港岑學呂居士輯成《虛云和尚法匯》出版。其中包括“詩偈”一輯,收集了虛云流傳于世的酬唱、題詠與感懷寄贈的詩歌偈語共三百余首。另外,香港志蓮圖書館亦存有《虛老和尚詩稿》手抄本一冊。
一
虛云剛及成年即出家,畢生行頭陀行,以參禪傳戒,護法興教為己任,在佛教界名高望重。每到一處,無論僧俗,求教與乞示者往往聞風而至,而虛云也以弘法為榮,隨緣接引,見機開示,有求必應(yīng)。所以,他的詩偈中酬唱之作甚多。這些作品贈與酬唱的范圍相當廣泛,既有德高望重的前輩師長,如《贈云巖大師》、《訪大興寺歸元大師》、《寄普陀法雨經(jīng)樓印光法師》、《贈松山秋然大師》、《贈歸宗法性老宿》等等;也有初入佛門的后學衲子,如《示學人》、《鼓山佛學院學生請題牧牛頌十一首》、《示果法侍者》、《示義才禪人二頌》等等。既有僧界同參,如《贈性靜同參》、《寄演雪戒兄》、《贈靜修戒兄》、《寄妙巖同參》、《和寧海同參學友雁字詩》等等;也有在家居士,如《贈何鏡天寬仁居士》、《示楊自立寬生居士》、《和符文敏寬義居士韻》、《和湯瑛寬筠居士見贈》、《贈楊敬仁居士談喜怒》等等。那些贈師友同參的詩歌,有的表達著虛云對賢者大德的敬仰與心儀,如《訪大興寺歸元大師》:“偶因訪友入林泉,杖錫飄然撥紫煙。松徑苔深禪院靜,枝頭葉密鳥聲喧。臨池小構(gòu)茅亭老,悟道孤高境界玄?!鼻懊媪涿鑼懘笈d寺的逍遙與安謐,正是修道安禪的好地方,最后兩句“此外不知何所有,門前青嶂插蒼天”,自問自答,表達了虛云對歸元大師境界道行的贊譽與崇敬。又如《和溈山了炤首座》:“幻游五濁世,天下一癡人。緣木求游鯉,隨風混俗塵。偶濯曹溪水,聊侍祖師巾。末法蒼生苦,何時掃翳云?”在詩中,虛云一方面謙虛地表示自己學佛未得正解,一方面也表示了自己與了炤首座在象教凌夷的末法時代戮力弘揚正法以掃云翳的互勉。相對而言,寫與那些居士、學僧一類的詩偈酬唱往往是以詩寓教之作,所以注重就事說理,因勢利導,“以其慈悲心腸,因人施教,或雪中送炭,或錦上添花,使他們各得其所,恰到好處?!比纭顿浐午R天寬仁居士》:“爭名攘利處,秦關(guān)楚漢鶩。一枕熟黃粱,夢回空無與。”“佛言如皎月,照破無明路。叮嚀信愿者,時時勤覺悟。萬劫獲此身,燃眉急須護。法法皆我心,我心絕外務(wù)。生亦不曾來,滅亦不曾去。生滅幻去來,如如體常住?!边@是比較典型的僧人詩風,它不像文人詩那樣即使說理,也要追求意象的新奇。闡揚佛理,勸人起信才是這種僧詩的目的,為了達到這種目的,虛云甚至不憚于采用黃粱草露這種已經(jīng)俗濫了的比喻。不過,詩中從遙遠的古代說到近前,從成就霸業(yè)者說到不遂者,一個空字發(fā)人深省。而后半部分承前空論徐徐說來,讓居士明了如來正法,這種對居士的教誨也可以說是語重心長,其引導之意綿綿如流,沁人心脾。
西方基督教文化中有牧羊之喻,迷途的羊羔象征著身負原罪被上帝罰出伊甸園而尋找還鄉(xiāng)之途的蕓蕓眾生,神父就是牧羊者,代替上帝來管理指引眾生走向救贖。與此相似,佛教文化中也有牧牛之喻,在其救度的意義上是一致的,不過牧羊之喻需要牧師,是他力引導,而佛教的牧牛則是自力自牧,所謂牛者象喻強力而到處亂撞的欲望,牧牛就是管理和引導自己的內(nèi)心欲望,也就是轉(zhuǎn)識見為智慧,化妄念為正念。虛云衣缽臨濟、曹洞,講究禪宗心法,所以他在與朋友酬唱或贈送后輩學子的詩中,也比較喜歡運用佛經(jīng)中的牧牛比喻。虛云不僅經(jīng)常在詩中使用牧牛的比喻,而且專以“牧?!睘轭}的詩就有多首。其中有勉勵佛學院學生的,如《鼓山佛學院學生請題牧牛頌十一首》;有和古人牧牛詩的,如《和古人牧牛頌十首》,也有與今人唱和的,如《和孫佛海牧牛頌十首》等等。這種牧牛詩用牧牛喻牧心,有其一定的程式,全詩往往分十一節(jié),其特點在于以牧牛的全過程來象征修心養(yǎng)性的峰回路轉(zhuǎn)。如《鼓山佛學院學生請題牧牛頌十一首》,第一節(jié)是“撥草見牛”,“欲將白棒碎虛空,借比牧牛吼六通。逐澗沿山尋覓去,不知行跡遍西東”,這是寫欲要養(yǎng)心,首先要找到自己的心。第二節(jié)“驀然見跡”:“尋遍山邊與水邊,東西南北亦徒然。誰知只在此山內(nèi),仿佛低頭自在眠”。人人皆有佛心,此心不在別處,就在自身之中,但茫茫者不知反省自身,或者尋找的方法不對,往往是騎驢找驢,不知心性為何物。第三節(jié)“逐步見?!?“野性疏慵恣懶眠,溪邊林下露尖尖。微痕一線知尋覓,尋到無尋頭角全?!边@是寫尋找自我心性的途徑,“尋到無尋”即是說尋心見性,雖然是一個逐步顯現(xiàn)的過程,但心的發(fā)現(xiàn),性的靈動則在于頓悟。第四節(jié)“得牛貫鼻”,第五節(jié)“牧護調(diào)馴”,寫了解到了自己的心性以后,怎樣調(diào)整護理自己的心性,“饑餐渴飲無虧欠”,“不耕泥水只耕云”,說明養(yǎng)心不僅要有佛法引導,“晨昏有草”,而且要遠離世俗,“露地高眠”。第六節(jié)“騎牛歸家”,第七節(jié)“念牛存人”,這兩節(jié)寫調(diào)訓過的牛與人的親和,“隨分不侵苗與稼,倒騎牛背勝靈槎”,“畫堂深處紅輪展,新婦原來是阿家”,牛與人的親和其實也就是在寫人在護理自性過程中的身與心的相適相融。第八節(jié)“人牛兩忘”:“而今凍破梅花蕊,虎嘯龍吟總異才”;第九節(jié)“返本歸元”:“忽然怒作獅子吼,獨露須眉照大千”;,第十節(jié)“入廛垂手”:“高懸日月超羅網(wǎng),聾瞶偏邪返本端?!比绻f虎嘯龍吟還是世俗才氣,而“獅子吼”則已經(jīng)是菩薩心愿,能超越拔出一切羅網(wǎng)無疑是佛的神通了。可見,從“虎嘯龍吟”到“獅子吼”,再到“超羅網(wǎng)”,詩歌可謂步步深入,層層遞進,寫出牧牛亦即養(yǎng)心護性所能達到的境界。最后一節(jié)是“總頌”:“本無一事可思求,平地風波信筆收。從地倒還從地起,十方世界任優(yōu)游?!倍U修講頓悟,當頭棒喝,明心見性,所以要不沾不滯,不離不著。懂得了這個道理,就會隨處是禪,觸手即佛,大千世界,收放自如。所以,“總頌”既是對全詩的總結(jié),也是對學僧們的寄語。從這種牧牛詩中,讀者可以清晰地領(lǐng)略到虛云對禪修的理解。
二
虛云學佛,早年注重行腳訪道,晚年駐錫也多在山寺叢林之中。這種處身自然的生活,使他的詩歌多以山水題詠為題材。這一類的詩歌雖然有時也難免僧人結(jié)習,直接說理,題旨豁然,但也有許多作品是寓懷于山水,寄情于云霞,意象流動,詩趣盎然。虛云的山水詩有的是簡筆勾勒,如《終南山翠嶂晴嵐》:“似雨非煙六月寒,禪關(guān)深入萬山間。品題未得騷人句,不許尋常俗眼看”?!八朴攴菬煛本淝∷浦袊膶懸猱嫞m寥寥數(shù)筆,卻禪味深醇,讓人浮想聯(lián)翩。有的山水詩用重墨敷染,如《鼓山雨后晚眺》:“雨醉山初醒,寒光入座微。荒煙依樹白,落日染山緋。樵唱采薪返,漁歌罷釣歸。疏鐘云外響,驚起鶴橫飛?!边@首詩深得王維《山居秋暝》詩的神髓,其中每句描寫一個景象,有動態(tài)有靜態(tài),有聲響有顏色,有形容有比擬,雖然沒有一句說到佛理,但其中句句都深蘊著禪機。尤其是結(jié)構(gòu)上此詩頗有特色,前六句所寫畫面各自獨立,最后兩句雖然也可各自獨立,但又呈現(xiàn)出因果聯(lián)系,在單句并列之后構(gòu)成一個意義聯(lián)句,使得詩歌語句結(jié)構(gòu)整齊之中而又靈動飛揚。又如《五臺山即景》:“天生五臺多奇跡,四時變化渾難測。疊嶂層嵐翠欲流,返照云霞成五色。平疇俯視萬家煙,鏡池水接連天碧。更有奇峰常宿雨,三春梅雪春風舞。雨色漫天變幻時,蒼巖冰積自今古。碧澗清流響不已,煙云泉石同棲止。午夜松風振海濤,披衣起看千山月?!边@首長句在前面連用疊、層、連、宿、舞、漫、振等動詞,鋪寫五臺山的奇與變,最后一句突然一轉(zhuǎn),寫自己午夜“披衣起看千山月”,這不僅突出了五臺山的胸襟之大,境界之遠,而且融人入景,以景喻人,五臺山的胸襟之大與境界之遠,其實是象喻著作者自己所追求的胸襟與境界。
古往今來詩人寫山水不惟描山畫水,更要寫出山水之神和山水之趣。而對于禪修者而言,尤其注重的是如何寫出山水之趣。虛云是懂得其中三昧的,在《棲茅九華》一詩中,虛云就說“問道幽棲事幾般?山中風趣有多端”?!皫а┎杌ü┕欧穑忝纷铀]新盤。有時獨上天臺頂,坐看江南疊翠欄。”在此詩中,“帶雪梅花”、“含香梅子”、“獨上天臺”“坐看江南”等等都是山中人事,可見虛云所謂“山中風趣”就是要有人在景中,在景物描寫中勾勒出人的活動。雖然“有人問我山居事,花自芳菲水自潺”(《壽德恒禪人》),但“兩袖清風誰作價,滿懷明月自歌呼”(《因道者有流落江湖之句,書此慰之》),沒有人的景致不過是沒有生趣的景致,只有人景融為一體,山水中的禪意才能夠得到生動的闡發(fā)。這種特點比較突出地體現(xiàn)在虛云的山居詩中。虛云出身富貴之家,但自出家之后一切放下,志篤行堅,苦節(jié)自勵。他在青年時曾在鼓山隱居巖洞多年,冬夏一衲,常以野菜充饑。1901年同戒塵法師在終南山上結(jié)茅潛修三年,后來又去九華山結(jié)獅子茅棚隱居。這些修道生活使得虛云特別喜歡寫山居詩,他的詩歌僅以山居命名的就有六組。從這些以山居為題材的詩中,一方面可以體會到虛云清高淡泊的情懷,“座間風雅皆高古,巖下殘慵非濁流。幾株老松情不寂,半池活水興偏悠”(《喜胡宗虞居士至山》),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山居生活給作者帶來的悟道的喜悅。在山居禪修者看來,郁郁黃花,莫非般若,青青翠竹,都是菩提。所以“歷遍江湖到此中,把茅深隱萬重峰”的作者,就能夠“死柴頭上心花燦,折腳鐺邊性海通?!薄颁z云種出松千樹,汲水攜來月一瓢。除此現(xiàn)成公案外,更無別法可相招?!?《山居》)山居不止要能守清貧,“甕中有米惟虛腹,”也必須耐得寂寞,“嶺外猿聲試廣長”,但如果有故人相訪,對于隱修者而言也不啻是一種意外之喜。所以,虛云在《九華獅子峰茅棚》詩中說:“深林碧澗古今鳴,鳥雀相安總不驚。最是來人關(guān)切處,隔林時聽一聲聲”。詩中流露的是禪詩佛韻中非常難得的人性人情的溫馨與暖意。
虛云一生經(jīng)歷清末、民國以及共和國誕生這多事之際,世壽百有二十,僧臘百零一年。在這一個多世紀的生涯中,他為傳戒弘法,云游天下,駐錫四方,以非常人行非常事,故在他身上有不少靈異之事發(fā)生并在僧俗兩界廣為流傳。這些靈異之事,有的在虛云自撰的年譜中有所記載,有的則以詩歌的形式予以感懷,所以感懷靈驗成了虛云詩偈在主題上的一個比較突出的特點。這些詩中有的是記載動植物顯靈以求佛法的事跡,如《樟樹祈戒偈》記南華寺山門外古樟一株現(xiàn)僧相乞戒事:“樟樹求戒現(xiàn)僧相,如月印潭徹底清。心境幻化如馬角,天堂地獄何喜驚?!薄痘莘鹳省酚洝耙液ツ晔辉?,在南華舊殿說戒,夜深,一虎來入戒臺下,伏跪點頭,被駐軍見,持槍追逐,余勸阻,后不敢入寺,常近寺鳴吼”。偈云:“虎知崇拜佛威光,大小空等載典章。了知善惡皆是幻,彈指消殞歷劫狂。縱有千差與萬別,隨緣不變是金剛。者個如如常不動,清濁都來是道場?!薄洱堭б蕾省酚洝叭缮昴?,在鼓山戒期,福州南臺江橋龍現(xiàn)老人,須發(fā)俱白,來座乞戒”事:“梵戒宏施廣無邊,神龍崇敬祈真詮。岳神皈依林夜徙,神靈顯應(yīng)動山川。閩江龍為長者相,三年鼓山祈法緣。善知妙性常不壞,阿耨多羅當下圓?!比绻f此類詩偈雖是虛云親歷,但還是因龍虎或樟樹崇敬佛法而現(xiàn)身聽法,那么有的詩偈則是寫虛云自己如何通過自己的祈禱而出現(xiàn)靈跡。如《題云移石》詩,虛云自記云:“缽盂庵自嘉慶后,已無人住。因大門外右方有一巨石白虎,不詳,擬在此地鑿一放生池。雇工斫之不碎,即去土,察之無根。石高九尺四寸,寬七尺六寸,頂平,可跏趺坐。招包工移左二十八丈。來工人百余,拼力三天,無法動,不顧他去。予禱之伽藍,諷佛咒,率十余僧人,移之左。哄動眾觀,驚為神助。好事者題為云移石,士大夫題詠甚多”。也許正是因為虛云的自撰年譜和虛云的詩歌中不斷有這類靈異故事的記載,虛云生前身后都曾招致一些非議,以致當年以新文化旗手自居、信仰科學與理性的胡適,還曾親自撰文對虛云的自撰年譜進行挑刺,指責其中有虛構(gòu)成分。其實,諸如動物拜佛之類的靈驗故事應(yīng)辯證來看,以唯物主義和科學理念來看,這種靈驗無疑是心造的幻影,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但從佛教徒的角度來看,佛說輪回,人往生時,或人或鬼,或畜生,或植物,各依自身業(yè)力而定。佛又說眾生平等,萬物皆有佛性。在佛教典章中,關(guān)于動物畜生聞佛法而得道的故事就多有記載。虛云畢生誠心向佛,心志專一,即使在心理學的原理上,也有可能在長期的禪修過程中的某一特定的時刻,出現(xiàn)心靈的幻像。虛云把這種幻像記載下來,與佛典相印證,這并非逛言。至于虛云所記的移石神通,也許可用科學精神來解釋。因為移石可用笨力也可用巧力,如果有科學的方法與齊心合力的意志,十余人的效用遠遠勝于烏合之眾的百余人了。所以,應(yīng)該特別注意到虛云在《題云移石》一詩中,濃墨重彩地鋪寫的是這塊石頭自己的靈異:“嵯峨怪石挺奇蹤,苔蘚猶存太古封。天未補完猶待我,云看變化欲從龍。移山敢笑愚公拙,聽法疑曾虎阜逢。自此八風吹不動,凌霄長伴兩山松”。而對自己的禱之伽藍、諷佛咒的神通,詩中卻是只字未提的。
三
虛云一生雖然不以詩名世,但他同許多著名詩僧一樣,對文字般若是十分看重的。建國后不久,他在為《圓音》月刊復刊時寫的序言中指出,“欲救世界人心,須將佛法弘揚;欲將佛法弘揚,須靠文字般若。文字的功用,在世法上成例至著。只如清末之《新民叢報》及近時魯迅的文章,其影響世運如何,可說是盡人皆知了。那么,欲轉(zhuǎn)法輪,不離文字,確是鐵一般的必然定律?!睂τ谏藢W詩寫詩,虛云也有自己的見解。曾有學佛者呈其詩集乞虛云作序,虛云雖然認為“西來直指,教乘尚掃,何有于詩,況敘乎?”但他還是借此談到了自己對詩與禪之間的關(guān)系的看法。首先,他認為詩妨禪亦未必妨禪,妨或不妨,“當觀其人為何如”。如果其人沒有正確的見解,“世以文字難僧,僧亦遂以文字應(yīng)世,或馳騁世典,殫心雜學,將無上妙法,視為具文,正法眼藏,淪乎聲色,甚而尋章摘句,四六精詳,處處驢唇馬舌。噫!法門一至此耶?一變而語錄,再變而辭賦,三變而為詩文,佛法何可言哉?”但是,如果“其人見諦真,則言言至理,語語明宗,”“如遠公之招陶、劉,佛印之契蘇、黃,大慧之于子韶,詩亦何妨于禪哉!”其次,虛云進一步指出,禪人寫詩當以見為長,而不要斤斤計較于詞章句法。見解是人之修養(yǎng)的體現(xiàn),而詞章句法不過是枝節(jié)細末而已。“其言雖工,其行不可問,行不可問,心更不可知矣!”所以,“不以見長,若以此(指詞章句法——引者注)見長,詩精則亦詩僧而已?!碑斎唬姼杷霾⒉灰欢ǘ际且?,詩歌同樣也要抒情。既然言見處必須是正見,而抒情時所述也必須是真情。所以虛云認為“詩能入骨情應(yīng)碎,話到離群淚自流”(《 》)。再次,虛云認為僧家寫詩其目的在于以詩寓禪,方便說法,廣益眾生,而不應(yīng)將詩當做“名利之階,攀援之具”。既然是以弘揚佛法、明示禪機為宗旨,所以虛云強調(diào)僧家寫詩應(yīng)該“自行人單刀直入,一念相應(yīng),吐詞拈韻,”“假山水以寓其懷,借時物以舒其臆”。如是,則能寓佛法于詩中,見禪機于言外,詩禪合一,寫詩也就成為了禪修的一種方式了。在《題福果夢海詩偈》中,虛云也申述了自己的這種看法:“詩可抒己懷,然有利害別。師以如是義,權(quán)且方便說。老朽筆硯疏,生平守愚拙。睹茲意良佳,覺以指標月”。所謂“利害別”,當然是指以詩寓禪即利,以詩沽名則害,而最后一句也是藉佛經(jīng)中“以指標月”的著名比喻,告訴詩者不要耽于詞章,因為以指標月,人們要看的是月,而不是手指。觀其一生,虛云與詩歌結(jié)緣確實很深,十九歲出家時即寫《皮袋歌》留別家人,以詩明志,圓寂前仍以詩偈形式留下遺囑,總括平生,闡揚自己學佛的經(jīng)驗。一百年間,其所寫詩歌,所言偈語,雖因其平日多不留底稿,散失不少,但從流傳下來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其詩偈不僅無不體現(xiàn)著他自己對詩禪關(guān)系的精深理解,而且也體現(xiàn)出虛云在文學上的深湛的修養(yǎng)。
佛徒寫詩,歷來有兩條途徑,一條是寫文人詩,宗法唐宋諸大家,一條是寫僧人詩,宗法寒山拾得等古代詩僧。在現(xiàn)代詩僧中,八指頭陀是前者的代表,而虛云寫詩則顯然是標舉寒山并自覺地學習寒山風格。他在《在緬甸仰光贈高萬邦居士》一詩中說:“法身清凈若琉璃,肉眼看來哪得知?欲識其中玄妙處,細讀寒山百首詩”。這是說寒山并不為寫詩而寫詩,寫詩實為弘法,所以在寒山詩中可以體味到佛法的玄妙之處。在《云游獨歸》一詩中,虛云更是推崇寒山“獨去獨歸得自由,了無塵念掛心頭。從今真妄都拋卻,敢謂寒山第一流”。虛云自己的詩中也有專門和寒山詩原韻的作品。寒山寫詩,強調(diào)以詩弘法修禪,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的詩通俗易懂,不拘束聲律,不雕琢文字,真率袒露,自然天成,而對世態(tài)人生的諷喻也不失機智和幽默。虛云對此深有體會,也能得其神髓。虛云寫詩,以口語為主。有的作品直接就是以歌行體的形式顯現(xiàn),語詞通俗明了,句式靈活而不拘一格。如其著名的《皮袋歌》:“皮袋歌,歌皮袋,飲酒食肉亂心性,縱欲貪歡終敗壞。做官倚勢欺凌人,買賣瞞心施狡獪。富貴驕奢能幾時,貧窮兇險霎時敗?!薄俺雠Lィ腭R腹,改頭換面誰歌哭?多造惡,不修福,浪死虛生徒碌碌。入三途,墮地獄,受苦遭辛為鬼畜”。此詩采用三言與七言相間的歌行體,既明白如話,又瑯瑯上口,特別適宜于民間傳誦。其中既表白了虛云“不戀妻,不戀子,投入空門受佛戒;尋明師,求口訣,參禪打坐超三界”的內(nèi)心愿景,也表達了對世人“拜明師、求印證,了生脫死明心性??逼茻o常即有常,修行大有徑中徑”的勸誡。又如《行住坐臥歌》:“山中行,踏破嶺頭云?;毓庹?,大地無寸塵。山中住,截斷生死路。睜眼看,千圣也不顧。山中坐,終日只這個。碎蒲團,沒教話兒墮。山中臥,騎驢騎馬過。主人翁,無夢也爍破?!比娙耘c五言交錯相間,隨題轉(zhuǎn)韻,圓轉(zhuǎn)自然,其中“這個”、“話兒”更是直接以口語入詩,不僅明了,而且新鮮有味。
除歌行之外,虛云的詩作中還有不少的偈贊作品。虛云的贊有的是對佛教前賢的贊語,如《手持貝葉大士贊》、《文殊大士像贊》、《初祖達摩像贊》、《馬祖像贊》等,有的是對同時代大德的贊語,如《妙蓮和尚贊》、《凈空和尚贊》、《月霞法師真贊》等等,這些贊語都能扣住所贊對象的特點,贊揚其豐功偉業(yè)、德言懿行,并表達自己的崇仰之意。其中也有不少贊語題自己的照片,如“這個老漢不知羞,老大龍鐘逐浪游。石火命光牛馬走,不分清濁混時流。自家大事猶難顧,專為他人耽甚憂?但看世事如累卵,多年未得一同儔。真可嘆,這老牛!莫到眼光落地使人愁。問渠為何不放下?待眾苦盡那時休!”(《自贊(云南唐寬清請題)》),這種自贊詩既表達了自己救度眾生的菩薩行觀念,同時也不乏對自我生存的揶揄與諷嘲,讀來可見虛云謙虛寬廣的人格。虛云一生所作偈語甚多,他曾主持多家寺院,那些偈語作品往往是用于進院上堂、升座說法等等佛教實踐中。不過,虛云作為一個詩人,他的偈語創(chuàng)作比較重視體現(xiàn)出詩的意境與詩的思維,“時而點化經(jīng)典警句,時而以情景相喻,把佛法禪理表達出來,啟迪人心,直指見性?!比缢摹秴⒍U偈十二首》,前二首言參禪非玄非學問,三、四兩首言參禪“非多聞”、“非徒說”,五、六首謂參禪“不得說”而是“參自性”,此后的六首指出參禪“須大疑”、“無禪說”、“沒疏親”、“沒階級”,其中對參禪的本質(zhì)、義理、方法以及效應(yīng)體驗,都做了透徹的闡述。這種闡述如果執(zhí)著于理的方面,執(zhí)著于概念的說明詮釋,就很容易流于空洞與枯燥,但虛云善于用象喻理,以事說理。如“參禪如采寶,但向山家討。驀地忽現(xiàn)前,一決一切了”,這是直接比喻,說參禪要走對路徑的道理;“參禪須大疑,大疑絕路岐。踏倒妙高峰,翻天覆地時”,這是間接比喻,用踏倒妙高峰來形容大疑的境界與力量。“參禪一著子,訣云免生死。仔細拈來看,笑倒寒山子”,這已經(jīng)是暗喻的方法了,因為這首偈語是在說明參禪不能黏滯于文字形相,但要理解這首偈,首先應(yīng)對寒山子的詩歌有所領(lǐng)悟,有所體會。自古以來,詩偈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從聯(lián)系上看,偈往往采用詩體形式,從區(qū)別上來看,詩言志抒情,偈傳法說理,偈可無象,而詩必有象。虛云的偈語重視用形象和事典來說理,這恰恰印證了詩可通禪這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1〕一誠.虛云和尚傳.虛云和尚全集(第6卷)〔M〕.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
〔2〕虛云.卓庵詩集序.虛云和尚全集(第2卷)〔M〕.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