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羲
對于大多數(shù)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及之后出生的人來說,《河殤》似乎是一個極其陌生的名詞。事實上,從一九八八年六月到一九八九年六月短短一年時間里,它像一陣颶風席卷了中華大地,從《河殤》電視片的組稿、播出、重播,到文稿書籍的轉載、出版、熱銷,從被肯定,被熱議到被批判,被政治否定,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從此,它淡得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作為一部曾經(jīng)被禁的作品,它似乎又沒有完全銷聲匿跡,因為今天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在網(wǎng)絡中找到它的全篇文本,了解它到底訴說了什么內容,宣揚了什么樣的觀點,觸犯了什么禁忌。其臺前幕后的種種回憶細節(jié)零星地散布于一些不太惹人關注的論壇中,被發(fā)表,被轉載,被評論。與二十五年前相比,各方的態(tài)度似乎也有了與時俱進的小幅度轉變,即公開的、主流的媒體已經(jīng)漸少忌諱,社會媒體包括私人信息搜索渠道更是一直活躍著。
誰都否認不了,《河殤》在當時的確是一部令人沉思默想的作品,其振聾發(fā)聵的激進的吶喊,使它歷經(jīng)二十多年的歷史洪流的滌蕩中頑強地存活下來?!胺彩呛虾趵硇缘臇|西都是現(xiàn)實的;凡是現(xiàn)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用黑格爾的話來看,《河殤》能夠存活至今最大的合理性,就在于其本身所蘊積的以歷史文明為依托對現(xiàn)實進行的思考——社會改革的愿望——為人們普遍接受了。這是一種普適價值的體現(xiàn),也是一部作品正能量連綿不絕的釋放,盡管這種能量在今天看來偏激了、超前了,用力過猛以致輻射面太廣。這確實是《河殤》的致命傷,我更愿意將這一聲吶喊看作是年輕人對陣痛后的祖國愛之深、責之切的表現(xiàn)。更何況一種思想啟蒙的超前何嘗不是恰恰體現(xiàn)了固有意識的滯后呢?回看其歷程,對今天的深化改革形勢仍會有經(jīng)驗教訓的意義。
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共和國以全新的姿態(tài)翻開了歷史新的一頁,隨之而來的是思想的大解放,文化的大繁榮,制度的大調整,一時間大地花開,河流解凍。但是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這種多元、開放和超前是要付出代價的。在政治上,從清除“精神污染”到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政治觸角正竭盡全力深入一切思想文化領域。政治高層開始公開發(fā)生分流——如后來公開說的那樣,中央出現(xiàn)了兩種聲音——形成了當時民間所謂“保守”和“改革”兩股勢力,政權博弈愈演愈烈,直至八十年代結束。
在文化上,各種思潮興盛的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和表征,就是八十年代電視機的普及,收看電視成了人們最主要的休閑方式和獲取信息的新型渠道。電視作為一種新型媒介比傳統(tǒng)的紙質媒介擁有更廣闊的受眾群。各種信息、思想可以通過電視畫面,圖、文、聲并茂地傳入尋常百姓家。因此,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精英文化紛紛開始利用這一媒介加強其干預性和引導性。
進入八十年代中后期,魚貫而入的思潮開始使人們意識到中國與世界的差距,知識分子群體愈發(fā)急切地想與政治高層開展對話,介入政治的姿態(tài)開始激烈起來。最突出的現(xiàn)象就是一九八六年安徽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開始的學生民主運動,并且學潮很快蔓延至北京。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一千多名學生與校長、黨委書記辯論民主問題,學運高漲反映到政治高層最直接的事件便是總書記胡耀邦引咎辭職。由此,整個社會像一壺燒開的水,強勁的蒸汽頂?shù)脡厣w砰砰直跳。一場醞釀已久的思想變法運動應運而生。
一九八八年,中國舊歷戊辰年,屬龍。這一年夏天原本平靜的中國大地被一部電視紀錄片打破了。六月十一日晚,一部名叫《河殤》的紀錄片出現(xiàn)在廣大電視觀眾的眼前。《河殤》全名《河殤——中華文化反思錄》,“河殤”之“河”,即黃河。該片在中央電視臺曾兩度回放,除了在以思想較為激進的青年學生中得到廣泛討論外,更一度在中共領導層中掀起對中國未來的出路與發(fā)展的政治對話。
該片主創(chuàng)方面,編導是當時大學畢業(yè)不久的青年導演夏駿,蘇曉康(時任北京廣播學院講師、報告文學作家)、王魯湘(時任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師)兩人撰寫解說詞,顧問是當時學者金觀濤和厲以寧,總監(jiān)制是中央電視臺副臺長陳漢元。
“一九八六年下半年,我作為原《黃河》拍攝組的一個成員,走了黃河的一部分。我看到了黃河……我被黃河震撼了。但不是為它曾被千年詩化的氣勢所震撼,而是被它的丑陋、貧困,和它所潛伏的危機所震撼?!币虿粷M《黃河》的平庸,導演夏駿萌生了一個想法:用一個與過去不同的角度來拍一部關于黃河的片子?!包S河太‘大’了,太豐富了,也太沉重了。你當然可以從地理、民俗、歷史聯(lián)想等方面拍黃河,但不是更可以從橫剖縱剖的、俯瞰的、反觀的、對比的等方面拍黃河嗎?大黃河,換一個角度就是一個形態(tài)?!边@樣的念頭同時也滿足了夏駿——作為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年輕編導——“干大片子”的愿望和理想。這便是《河殤》最初的構想。
“于是我開始物色能夠產生共鳴的合作者。在我的母校任職的著名報告文學作家蘇曉康成為首選。這是一次一拍即合的尋覓?!笔紫却_立總體構想,經(jīng)過幾個星期的努力,構想提綱形成了,蘇曉康給提綱取名《大血脈》。
《大血脈》提綱即《河殤》的前身?!敖裉炜吹降摹逗託憽返闹黝}構思和邏輯層次就在這個提綱中了?!?/p>
一九八七年十月,夏駿請來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師王魯湘一齊參加中央電視臺領導對《大血脈》的提綱審查,探討其價值和可行性?!皡⒓訉彶闀挠兄醒腚娨暸_副臺長陳漢元,對外部副主任王宋,軍事部副主任劉效禮。一致通過,寄望甚深,要冒風險——可以用這十二字概括審查結果。會后蘇曉康和夏駿正式邀我參與,我欣然同意。”
“一致通過,寄望甚深”,言簡意賅的八個字,一方面足以表達某些領域的負責人對青年知識分子敢于打破意識形態(tài)陳規(guī)的包容和鼓勵,另一方面年輕人的“大膽”正好觸碰了他們潛在的改革社會的心理——做了他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無論這樣的心理是出于他們的自我認知還是政治利益,他們的首肯至少保證了《河殤》的誕生過程將暢通無阻。但同時所有的人也都意識到由于傳達的觀念太激進,勢必會引發(fā)社會沖擊波,它給騷動的中國帶來的影響是兇是吉,是福是禍,誰都無法預料。不過激揚的情緒已使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們無暇考慮太多的后果,他們下決心,冒風險,盡最大的努力做好它,或許可以理解為用賭一把、摸石頭過河的心態(tài)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切。
在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河殤》自始至終得到學術界的關懷和支持。中央電視臺副臺長陳漢元,“他是來自領導層的‘堅強后盾’,但這位聰明得似乎有些過了頭的老大學生卻絕不干預創(chuàng)作上的事。他自己就是寫電視專題片解說詞的好手,但他從不對《河殤》的拍攝底本和解說詞動一字”。
“著名經(jīng)濟學家厲以寧先生和著名史學家金觀濤先生擔任我們的顧問”,“遨請了謝選駿、遠志明、張鋼合作撰寫第四集和第六集”,最后剪片頭的時候,定下了王魯湘想出來的名字——《河殤》。在經(jīng)過大半年的努力之后,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一日,《河殤》終于和觀眾見面了。
從內容上看,《河殤》以黃河為切入點,以其代表的黃色文明為對象,深入探討了中國幾千年來社會體制一成不變的根源,把“黃河”、“長城”、“龍”等中國人歷來引以為豪的意象視為阻擋中國前進的障礙,同時大談西方藍色(海洋)文明的優(yōu)越性,呼吁中國學習西方,打破固步自封、閉門造車的局面,以期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破不立的“新紀元”。該片總長六集,分別為:《尋夢》、《命運》、《靈光》、《新紀元》、《憂患》和《蔚藍色》。第一集就毫不客氣地指出中國文明衰落了,而衰落根源的矛頭直指國家上層機器,用滯后的傳統(tǒng)來聊以自慰。第二集從地理環(huán)境等因素分析了中國人固守黃土、畏懼海洋、聽天由命、不思進取的落后心態(tài),提出邁向海洋文明的必要性。第三集著重從文化方面,提出一個頗為引人深思的問題,即中國古代科技文化的“靈光”能夠被西方接納,為什么中國卻將西方先進的東西拒之門外?進而闡述了二十世紀知識分子的悲慘境遇。第四、五兩集又分別從經(jīng)濟、政治體制的角度,在肯定了改革開放所取得的成就的同時,又指出這僅僅只是邁出了一小步而已。片子的最后呼吁以一種徹底不妥協(xié)的精神,打破專制,擺脫傳統(tǒng),掙脫束縛,走出困境,由“黃”變“藍”,實現(xiàn)中國真正的“科學”與“民主”。
《河殤》之所以能掀起軒然大波,不外乎提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觀點——否定中國的傳統(tǒng),學習西方的科技、文化,甚至政治體制。這無疑是給當時暗流洶涌的社會又加上了一場暴風驟雨。我們不妨把《河殤》的問世視為精英知識分子對新時期文化制度的一次大膽的挑戰(zhàn)。遍布于《河殤》中的觀點并非毫無可取之處,配以文字的巨大誘惑力和解說的極大感染力,它所釋放的能量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一個電視文化節(jié)目所能涵蓋的了。正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某些權力層面已經(jīng)感覺到了沉重的壓迫。過于激進是這場文化變法的致命傷,這次試探觸碰到了政治權力的底線,暴露了某些精英知識分子并不那么安分守己。其實,早在《河殤》第二輪播出之時,有關機構已經(jīng)產生了某些顧慮,從而刪去了第四集《新紀元》中的一段解說:“在十月革命前,普列漢諾夫就同列寧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爭論。這位被稱為‘俄國馬克思主義之父’的普列漢諾夫,堅持馬克思關于歷史不能跳越其必要發(fā)展階段的思想,不主張過早奪取政權,認為對社會主義急于求成,會使經(jīng)濟遭到最慘重的失敗?!?/p>
《河殤》播出的反響堪稱盛況,前前后后收到上千封觀眾來信,許多人不約而同的希望是能夠獲得《河殤》錄影帶或解說詞文本。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二日,《人民日報》第五版“文學作品”欄目刊登了《河殤》第一集解說詞,接著《文匯報》等大報也相繼刊登了后面五集的解說詞。
繼六月十一日至二十八日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河殤》于八月十五日至二十一日又被重播一次。兩個月內,中央電視臺在黃金時段兩度播放同一部紀錄片,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事。
同年九月,河南美術出版社、現(xiàn)代出版社等十多家出版社都出版了解說詞《河殤》?!熬旁率巳?,文化藝術出版社在王府井書店舉辦了《〈河殤〉論》一書的首發(fā)式……這一天不到七點鐘,便有數(shù)十人在店前廣場上排隊,臨近八時半書店開始營業(yè)時,廣場上已有二三百名慕名而來的讀者組成的‘長蛇陣’。面對長長的購書隊伍,面對讀者購書的熱情,夏駿、王魯湘這兩位同志竟埋頭簽名到十點,沒喘一口氣。但前來踴躍購書的讀者還是有增無減,最后還是書店服務員出面解了圍,宣布簽字售書至售完剩下的幾包書為止。這樣到十一時十五分,簽字儀式才告結束。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里,簽字售書竟達一千三百余冊。為了讓更多的讀者能買到《〈河殤〉論》,書店又開辟了另外一個窗口,雖然這個窗口晚開了半個多小時,但因不簽字,到這邊結束時,也售出了一千余冊?!?/p>
《河殤》在民間的反響可見一斑,它的政治影響必然隨之而來。
早在六月,《河殤》播出之際,就已經(jīng)預示了一場政治危機即將爆發(fā),原屬于文化領域的《河殤》之爭將向政治一邊傾斜。
《王震傳》中記載:一九八八年六月中旬……王震正在湖南岳陽視察。一天晚上,看完新聞聯(lián)播,接著播出的《河殤》引起了他的注意?;氐奖本┖螅徒腥藦膹V播電影電視部借來一部《河殤》的錄像帶,并從市面買回《〈河殤〉解說詞》……為了更準確地把準它的實質,王震曾先后與鄧力群、林默涵、曹禹、周谷城、劉白羽等以及許多來訪者一起探討,還給李先念、彭真等送去《河殤》的錄像帶和解說詞……經(jīng)過反復地觀看、思索、剖析,王震深深感到,《河殤》不僅徹底否定了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而且徹底否定了近百年來中國人民的可歌可泣的革命斗爭,徹底否定了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進行的偉大的民主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偉大成績,竭力鼓吹“全盤西化”、走“藍色文明”之路即資本主義道路才是中國的唯一出路。
九月二十日,王震在家里接待《人民日報》總編輯譚文瑞和報社其他兩位同志,向他們了解有關《河殤》的報道情況和各方面的反映,交談了對這部電視片的意見。王震激憤地說:“《河殤》……把我們的民族一頓臭罵,把中國共產黨一頓臭罵,把公有制一頓臭罵,實質上是主張搞私有制的。它說我們黃種人的人種不好,連我們的女排也罵。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二天,王震率中央代表團赴銀川參加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成立三十周年慶祝活動。當天下午,在銀川會見自治區(qū)黨政領導時,王震說:“我們寧夏瀕臨黃河,黃河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而一些所謂學者,把黃河罵成有百害而無一利?!?/p>
在九月二十七日下午與自治區(qū)領導一起舉行的告別會上,王震歷數(shù)了寧夏各項工作的發(fā)展變化后,話鋒一轉:“但是,有個電視系列片《河殤》把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和我們祖國、黃河說得一無是處。我看,這個片子是咒罵黃河、長城的,是污蔑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和炎黃子孫的?!?/p>
告別會后,王震向秘書交代:“我對《河殤》的議論明日要見《寧夏日報》。”當時,有關趙紫陽支持《河殤》的情況,早在全國傳得沸沸揚揚。這天深夜,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副部長楊桂生打電話給分工管宣傳的黨委常委蔡竹林,請示對王震批評《河殤》的新聞稿件如何處理。其時已是二十八日凌晨,蔡竹林業(yè)已入睡。他即回答楊桂生說:即日見報。不必驚動其他領導。今后如果上邊追問此事,就說是經(jīng)過我同意的。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八日的《寧夏日報》頭版頭條赫然登載了王震對《河殤》的批評。消息傳開,一片嘩然。
上層政治的風向突轉,《河殤》面臨一夜之間從云端墜落至谷底的危機?!拔膶W利益的考量終究不可能挑戰(zhàn)國家政治利益,國家政治利益必然優(yōu)先于文學利益。只有完成了‘國家文學’對于‘中國文學’的全面整合和改造,制度內部的矛盾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消弭?!敝袊挠耙晫彶ブ贫扔纱诉M入討論的領域。
一直以來,中國的影視審播體系呈垂直結構,主要環(huán)節(jié)是:最高意識形態(tài)權力→文藝領導機構→文藝創(chuàng)作隊伍→文化產品→受眾。傳統(tǒng)上,這一縱向的流水線出產模式保證了對文化產品的層層把關,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一旦出了問題,文化產品即會被腰斬,受眾只不過是被動地接受。從總體上說,只要受眾是從“合法”渠道接觸到的文化產品,必然都是接受了最高意識形態(tài)檢驗并認可的,是合理且合法的。只不過由于權力的分配與下放,導致了最高意識形態(tài)的觸角無法時時刻刻伸入到每一個具體的文化產品領域里,那么,權力只能采取對文藝領導機構不斷加強調控的方式,來避免在受眾中傳播的文化產品被發(fā)現(xiàn)與最高意識形態(tài)相左。一旦權力本身發(fā)生裂變,政出多門,事態(tài)就會復雜得多,一來權力博弈無法避免,二來文化產品常就會淪為權力博弈的工具。
當代中國并沒有明確的影視審播制度,現(xiàn)存的《中國電影審查標準》只是以政策代替制度的方式行使職能。這個標準最大程度地規(guī)定了國家最高意識形態(tài)的不可侵犯性,并采取籠統(tǒng)的、大而化之的條文排斥一切負面的內容,使文藝趨至思想性、藝術性的統(tǒng)一。因此,一方面它充其量只是一般參照系,無法公平衡量有可能存在于一個具體作品中的價值差異。同時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現(xiàn)存標準——往往更注重文藝作品的共性,忽視其個性——這一特點的存在,才賦予了在具體的審查工作中對文藝作品尺度拿捏的巨大靈活性,即只要一定程度地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就有可能是政策認可的。
不妨看一下《河殤》的審查過程:
《河殤》最后審批通過,決定播出,是廣播電影電視部副部長王楓拍板的。
小審片間,擺放一個放像機后,當坐進第八個人時便已很擁擠了。屏幕色彩也不正。只把經(jīng)編好的一、五兩集看了??串?,靜場片刻,然后副部長平靜地問大家有什么看法,大家靜靜地等領導定調。副部長仍很平靜地說,我看不錯。就是解說詞似乎太滿,觀眾連看起來可能很累。旁邊人告訴說,每次只播一集,每周一次。副部長認為這還可以,問了一下播出具體時間的安排,同來審片的領導提了一兩個枝節(jié)問題,中間陳漢元副臺長“疏導”了一下思路,說此片是給改革開放張本的。看完片之后的審議也大約只有半小時左右,其間并沒有發(fā)生需要說一下的問題。全過程沒有一點戲劇性,審片會就結束了。
中央電視臺副臺長王漢元一句“此片是給改革開放張本的”,這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這句話不僅打消了王楓的顧慮,也成為《河殤》的“準生證”,體現(xiàn)了文藝領導機構、文藝創(chuàng)作者、文化產品三者利益標的的一致性。王楓的顧慮在于此時國家最高意識形態(tài)正在發(fā)生龜裂,《河殤》所承襲的只不過是其中一部分,并且這一部分仍然不是占主導地位的、有絕對博弈勝算的一部分,要時刻警惕反對勢力的逆襲。盡管《河殤》在文藝領導機構的呵護下順利誕生,但身邊依然充滿了諸多不確定因素,它本身就是一個模棱兩可的詮釋物,可以說它是政治權力松動時期應運而生的產物,放在任何一個意識形態(tài)單一的時代它都不可能出現(xiàn)日后多舛的命運。
“從政治視野考察中國當代文學(文藝)史,一個主要且隱秘的坐標就是最高政治權利或國家利益、中央權利、地方政治權利和文藝四者之間的多變關系。其中,最重要的變量關系是前兩者即最高政治權利或國家利益與中央權力之間的關系。當它們在政治上高度一致時,國家文藝的構建和塑造就相對順利或平穩(wěn);地方政治權利與文藝的利益權屬關系也就相對明確。一旦兩者產生重大的政治權利分歧,國家文藝的運行就會出現(xiàn)滯礙和分叉,連帶著地方政治權利與文藝的利益權屬關系也會相對曖昧——如何闡釋就會成為一個首要的政治路線問題?!边@個論斷揭示了支撐在中國當代文學(文藝)史表皮下的體制骨架?!爸醒霗嗬笔且环N制度性的行政權,此案中可以看作影視審查權的集中;“文藝”本身亦有其權利內涵,它作為精英文化的載體,參與了政治博弈。
《王震傳》中記載了國家權力頂層圍繞《河殤》的“激烈”博弈,其間可以清晰見出各方的立場及權利關系: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六日至三十日,中國共產黨十三屆三中全會在北京舉行。三十日上午,這次會議的各項議題都已結束。在即將宣布全會閉幕前,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在主席臺上例行詢問大家還有沒有什么事。就在此時,一個洪亮的濃重的湖南口音在會場回蕩:“我來講幾句!”大家順著聲音尋去,只見在臺下前排就坐列席會議的王震“騰”地站了起來,異常激動地說:“看了《河殤》傷了我的心……傷了中華民族的心?!逗託憽钒阎腥A民族誣蔑到不可容忍的地步!”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十日下午,王震在中南海勤政殿向中央常委胡啟立、書記處書記芮杏文、中宣部部長王忍之談了自己對《河殤》的看法。王震在分析了《河殤》宣揚“全盤西化”的本質后尖銳地指出:“在批‘左’的時候不能不注意右的傾向,反革命還有人在。意識形態(tài)要為現(xiàn)行政策的貫徹服務,我們還是信仰馬克思主義?!?/p>
十月十日,合眾國際社接到《河殤》制片人提供的消息報道:中國從八日起對《河殤》的發(fā)行做了限制措施,中國海關已不準《河殤》的錄像帶出口,當局還禁止該片在國內發(fā)行。
十月十七日,中央宣傳、思想工作領導小組向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寫出報告,對《河殤》問題的處理,提出如下意見:一是認真組織開展正常、健康的文藝評論。鑒于前一段時間中一些報刊發(fā)表的文章對《河殤》不恰當?shù)馁潛P過多,建議有關報刊發(fā)表適量的評論文章,對《河殤》散布的片面的、錯誤的觀點加以澄清??紤]到《河殤》“熱”目前正在降溫,評論的文章不宜過多,過于集中,以免把溫度重新升高。二要提供更多更好的作品以滿足廣大群眾的需要,縮小消極、錯誤東西的市場。三要加強黨對宣傳輿論工作的領導。
事情好像正在得到解決。但是,王震敏銳地發(fā)現(xiàn),報上發(fā)表的批評文章中,大都是輕描淡寫地說《河殤》有些“偏激”、“片面”,基本沒有觸及它宣揚“全盤西化”的本質。于是,他便找到了文藝理論家林默涵和幾位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對他們說:“我文化不高,歷史知識也懂得不多,想親自寫點文章,又寫不好。想請你們寫點生動、擺事實、講道理的文章,把《河殤》宣揚民族虛無主義、‘全盤西化’的本質給駁倒?!?/p>
十月二十五日,王震接到林默涵等人寫就的《〈河殤〉宣揚什么?》的文章。文章從《河殤》實際上寫的是一曲整個中華民族的葬歌;用唯心史觀、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中國人天生愚劣等觀點解釋中國歷史;對黃河、長城這些中華民族象征,不加任何分析地進行嘲諷、挖苦和否定;對中國歷史上爭取祖國統(tǒng)一的一切努力,采用懷疑甚至嘲諷態(tài)度;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推翻“三座大山”的人民革命,對改變了世界力量對比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對我國消滅剝削制度、進行社會主義建設,不給以任何歷史地位;對資本主義文明則極力加以歌頌和美化,并認為只有“全盤西化”,才是中國的唯一出路;其學風不正十分嚴重等十個方面進行了有力的批判。王震看后十分高興,提筆便在上邊批示:“這篇文章,正擊中《河殤》毒瘤?!蓖跽鹜瑫r還提出一些修改意見。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七日,王震在修訂后的署名為“易家言”的文章前附了如下短箋:
啟立同志并呈報紫陽同志:
我找林默涵同志談話,請他寫了這篇文章。我認為該文說理充分、明白,特建議作一家之言,由新華通訊社發(fā)通稿,人民日報全文刊載。
此致
敬禮!
王震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十一月一日,王震前往廣東珠海視察之前,交代留守北京的秘書說:“請報告啟立并紫陽同志,林默涵同志那篇批《河殤》文章的處理結果要告訴我?!庇捎谮w紫陽的干預,這篇文章未能見報。趙紫陽明確表示:不要發(fā)表。
王震始終惦記著林默涵主筆的《〈河殤〉宣揚了什么?》的命運。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王震讓秘書把這篇文章找出,在標題上方揮筆寫道:“這是一九八八年十月寫的。趙紫陽同志說了,不要發(fā)表,就沒有發(fā)表。我贊成現(xiàn)在發(fā)表?!?/p>
七月十九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顯著位置發(fā)表了這篇文章,并根據(jù)王震的意見加了一個“編者按”:
去年下半年,電視系列專題片《河殤》曾兩度與觀眾見面,在海內外名噪一時,用《河殤》總撰稿人之一蘇曉康的話說,是“大大地出了風頭”。但在眾多的喝彩聲中,也有不少同志提出不同意見,有的憤然質問:《河殤》到底要宣揚什么?此文寫作并定稿于一九八八年十月?,F(xiàn)依照作者意愿,一字不易,在這里首次發(fā)表……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史料還只是當時博弈方的“易家言”(一家言),至于當事的另一方,則據(jù)說曾矢口否認其與《河殤》有任何關系。
從“最高文化權力部門→文藝領導機構→文藝創(chuàng)作隊伍→文化產品”這一條關系鏈來看,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拔乃囶I導機構”陳漢元從央視副臺長的位置上摔下馬,《河殤》被禁,解說詞的兩位主要作者蘇曉康出奔美國,王魯湘身陷囹圄九個月,大部分參與《河殤》的人都逃不出被邊緣化的處境。但值得注意的是,與六七十年代相比,八十年代國門大開,政治博弈的空間延展到了境外。隨著話語權博弈一方陣地的轉移,海外提供了發(fā)聲的新渠道。尤其是九十年代以來網(wǎng)絡媒介的興起,逐漸形成網(wǎng)絡政治與網(wǎng)絡民意,“網(wǎng)絡政治與網(wǎng)絡民意不但是一種社會輿論,也是一種民意政治,并且直接參與、建構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直接進入、構成或改變了國家意志”。因此,網(wǎng)絡輿論也進入了權力博弈的場域。一直以來,網(wǎng)絡輿論依靠其時效性、突發(fā)性、覆蓋性的特點,使得各種管制手段變得力不從心,捉襟見肘,這在某種程度上延長了博弈的時間和隨機性,之前短暫的勝負或許變得無足輕重。我們今天在網(wǎng)絡時代看到的種種關于《河殤》的再度言說和闡釋,該是當年“《河殤》大討論”的余脈吧。
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如何掌控住一種價值觀念的傳達方式,把握好思想和政治之間的分寸,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問題。今天再看《河殤》,我們不能忽視其合理的價值理念,正如王魯湘至今仍在強調《河殤》旨在“對傳統(tǒng)的反思”——這樣的反思直接推動了九十年代的經(jīng)濟體制的改革,它有深刻性;但其宣揚的“民族虛無主義”,我們依然不能否認其偏激性。因此從總體上看,《河殤》是一種片面的深刻,是與同樣片面的深刻,同樣對傳統(tǒng)否定的五四精神相隔七十年后的一次歷史性會晤,只不過在政治權力沒有實質性更替的八十年代,“河殤精神”與傳統(tǒng)決絕的“分手”不幸觸摸到了政治權力的高壓線。但它留給我們對時代的思考至今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