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桂林
人的生命很像一筒卷紙,起初飽滿粗壯,每次抽取一點并不會感覺到它的明顯減少,覺得多著呢,有得抽哩。然而,隨著不經(jīng)意的抽取,終于有一天忽然感到了它已經(jīng)變得很細,因為細也就越抽越快。7月26日,因心梗送進重癥監(jiān)護病房、83歲高齡的父親這筒紙似乎抽到了盡頭,所剩的卷紙薄得透明,透明得似乎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再做一次抽取,就剩卷筒。
生在窮鄉(xiāng)僻壤的父親幼年喪父,是守寡的母親、我奶奶將他拉扯大。我爺爺中年早逝,頂梁柱斷了,寡母領(lǐng)著一群少女幼男,家境因此中落。像切蛋糕一樣,不斷切賣爺爺販賣黃牛掙下的百余畝水田過日。父親上學(xué)讀書是不能指望的了,同姓族宗的私塾先生憐其艱困,象征地收點學(xué)資允許父親入塾旁聽。奶奶健在時跟我說過父親念書時最怕遲到。窗欞稍有點青,父親即起。他的大姐拉著他送一程,主要是護著弟弟走過兩條小河之間那道很窄的壩,奶奶怕她年幼的兒子落水。父親穿著靛藍棉襖,像胖胖一粒青豆,站在烏黑的塾門前,等塾師到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那時背下的《千字文》,父親迄今記得。父親天資聰慧,博聞強記,三年半輟學(xué)時已經(jīng)能通讀三國西游。父親是獨苗一根,精貴得很,加上上面有兩個姐姐呵護,家里的活基本不用他動手,年輕的他的大部分時光就是泡在紙張發(fā)黃的 《七劍十三俠》《施公案》《七俠五義》《薛剛反唐》《封神榜》之類的書中。讀多了,書里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就往外冒泡泡。村人逐漸知道了“死鬼蔡六官(我爺爺)的兒子會讀老經(jīng)(方言:說書的意思)”。一傳十,十傳百,口口相傳,父親在村里村外有了不小的“讀老經(jīng)”名聲。每逢雨雪天氣下不得地干活,村人就聚集到村上大戶人家的堂檐(方言:居家最大的那間房)里,喚父親讀老經(jīng)。父親也不推辭,樂得將肚子里的書倒出來放到舌頭根子底下嚼嚼,咂咂(方言:品嘗的意思)味道。他身著長袍,單手舉一茶壺,另一只手托起一方桃木質(zhì)地的驚堂木,有模有樣地開說。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引得聽者個個入神,不肯大聲喘息,長脖子鵝一般盯著父親的嘴,生怕漏掉一句跟不上下面的情節(jié)。說到緊要處,父親神秘地停頓下來,賣起關(guān)子。他輕輕地抖動手腕,將撒至手背上的長褂袖口優(yōu)雅地向上晃,直晃到手腕處,急得聽者哈拉子(俗語:口水的意思)直流?!赣H看過的那些書直到“文化大革命”初期我還見過。是隨著聲勢浩大的“文革”而來的“破四舊”波及廣大鄉(xiāng)村時,父親不舍它們被“造反派”抄家抄掉,偷偷地用塑料薄膜將它們包了一層又一層,綁上一塊石頭,在月黑風(fēng)高的深夜,劃一只採菱角用的大腳盆到河心,將它們一起沉入。一道沉下去的還有起于明清止于民國三十六年的三大本《蔡氏家譜》和頒發(fā)于民國三十二年的105畝田契?!拔母铩边^去若干年后,父親下到記憶中的“沉?xí)帯贝驌扑鼈?,結(jié)果,撈起來的只有污泥和濁水。它們看似躲過了浩劫,其實,在劫總是難逃的。歷史就是這樣凌峻,不如沼澤里挖起的鮮蓮藕,撅斷,絲拉得老長,而撅斷的歷史是連絲都沒有的。父親覺得是自己身上的一根肋骨“嘎巴”一聲斷了,疼痛。傷心。父親失去的不僅是書,更是他少年、青年的成長憑證,是對一種文化精神的歸依。
受老古經(jīng)里充足的俠義柔腸、抱打不平水滸氣的浸染,母親的溺愛,缺少父親的管束,我父親在村上的名聲不僅會讀老經(jīng),還是個“蠻啰啰”(方言:壞脾氣的意思)。水鄉(xiāng)江南坦蕩,赤金的油菜花開得像河一樣,被一個村子遮斷,轉(zhuǎn)過這個村子,還是。就在這個季節(jié)里,巡田的我大姑姑發(fā)現(xiàn),有幾壟開著花的油菜被亂跑的牛踩踏了,疑是鄰田的人家所為。大姑姑報告給我奶奶,奶奶氣洶洶地率領(lǐng)她的兩個女兒打向地頭。女人就是女人,盡管有仨,也不敵鄰家壯漢,依然顯得勢單力薄。正讀到《武松醉打蔣門神》的父親聞得地頭傳來吵吵嚷嚷的動靜,二話沒說,擲書于案,拿起叉刺埕亮的漁叉,梗著脖子,奪門而出,呼嘯而往。鄰人見狀,撒腿狂逃。父親窮追不舍,邊追邊喊:“是好漢你就別跑!”追出幾節(jié)田埂也沒有收腿的意思,是正巧路過的同族老表伸腿將父親絆倒在春天的沃田里,才中止了這場“武松”對“蔣門神”的“追殺”,沒最終釀成禍端。這是上一輩人講給我的。我見過的“蠻啰啰”是幾句話不得勁,可以把吃飯的桌子掀掉,碎瓷一地。暴躁得很不像話。當然,“蠻啰啰”父親更多的是嫉惡如仇。21歲那年,帶著我奶奶給他的幾枚銅板初進金沙城(今金壇城)。中午時分,買一塊燒餅走進思古街上的一家茶館。要了一壺茶,就著茶水吃燒餅。掉落在桌面上的幾粒芝麻已經(jīng)被他沾著茶水的食指粘住送進了嘴里,可還有幾粒落在了八仙茶桌細長的桌縫里,手指摳不到它們,但父親不想放過,那太浪費了。于是,父親突然“啪”地一下以掌擊桌,同時大喝:“看你往哪里逃!”應(yīng)著父親的這一拍,桌縫里的幾粒芝麻蹦到了桌面上。未等父親沾茶水粘芝麻,臨桌一位中年男子“咚”地一聲跪倒在了父親眼前:“我招,我招,是我偷的?!薄@是父親一生都引為自豪、智抓小偷的傳奇,一講再講,百講不厭——每個人,無論他多么平凡,精神深處都有傳奇的渴望。這樣的渴望,是為拒絕被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平庸消磨掉靈性光彩,是為證明每個生命里都可以有華彩樂章。
因為父親上過私塾,識字,建國后先后擔(dān)任互助組、合作社、生產(chǎn)大隊一直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辦公室的會計。父親是一個要么不做要做就會把事情做到極致的人。正是這樣的秉性,他練就了一手好珠算,就差把算盤打得豎起來,又是一個傳奇。他可以十指在32檔的算盤上同時加減,上下七子滾動如珠,令人眼花繚亂,“大珠小珠落玉盤”也就如此了?!班栲枧九尽保錄]有聲音快,而結(jié)果絕不會出錯。1953年,他在全縣會計培訓(xùn)班上做示范表演,三個人報數(shù)父親一個人打算盤,與三架驗證復(fù)核者算盤得出的數(shù)字完全一致。那年,父親的胸襟上綴上了大紅花,相片貼在在縣政府辦公樓前的玻璃櫥窗里。2008年8月,遠在北京的他的孫子考取清華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回鄉(xiāng)看望他。已經(jīng)明顯老邁的父親在連連“好、好、好”的夸贊聲中,抖抖瑟瑟地從睡柜(方言:放在床邊的木柜)里拿出一個木匣來:“這是爺爺送你的禮物?!贝蜷_木匣,里面藏著一本“文革”期間流行的帶毛主席頭像的塑料皮面筆記本。翻開,父親一筆一劃工工整整手寫的珠算口訣鋪展在眼前: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去六進一……他神情莊嚴地囑咐他的孫子:“現(xiàn)在電子計算器十分發(fā)達,這些東西可能再也用不到了,可是,我要送給你,你不僅要保管好,還要傳下去。這里面有我們老祖宗的大智慧,說不準哪一天你能從這中間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彼膶O子聽得笑了。父親:“你不要笑,這是很嚴肅的事情。比如二進位,人們以為有了十進位就夠了,其實不夠,二進位不是用到航天上了嗎?誰能說珠算就一定沒用了呢?”他的孫子嚴肅起來,莊重地朝爺爺點頭。
經(jīng)年的田地里勞作,父親的手糙得像把銼刀,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它的靈巧。編筐,織簍,箍桶,壘灶,打草鞋,攪蠶籠……都在這雙手下誕生,好生了得——當然,這是生活在科學(xué)技術(shù)不斷發(fā)達、整個世界為之改變的時代里的人有點大驚小怪的贊嘆,其實,父親所會的,不過是傳統(tǒng)農(nóng)人生存所必需的手藝,只是父親比村人做得更精致些——記憶中我用過的傘就全是“父親制造”。“走,跟我去砍竹子,準備做傘?!鄙钋锏哪骋惶?,父親會這樣招呼我。我當然興高采烈。我喜歡去竹林,那里無數(shù)鳥的和鳴能給我與我年齡很相稱的幻想。它們的叫聲是透明的露水,是起伏的歡笑,一滴一滴滴滴灑落、一朵一朵盛開在林梢之上。好聽的嗓音蛋黃般柔軟,在我手心滾來滾去……“咔—嚓!”父親砍下一棵老竹,鳥鳴被一刀砍斷,戛然而止,就聽得它們“呼”地應(yīng)聲騰起,羽翼扇動竹葉發(fā)出急雨一般的音響,竹林則是我的遮蔽它們身影的“傘”。惦記著鳥的去處,與父親一起賣勁地將砍下的竹子拖回。父親利索地將竹身上的枝杈削去,修長的竹身裸露在我們面前。父親精挑細選,很有眼光地從它們中間挑出粗細合手的一株,將其斷成一米來長的一截,再將鋒利的砍刀按在這截竹節(jié)上,然后轉(zhuǎn)動竹竿,凸露在外的竹節(jié)便在刀鋒下細屑紛紛,竹竿變得通體光滑。父親在這截竹竿、也就是傘柄的頂端固定住一只開挖著或18或22個凹槽的木圈,隨后將劈好、長短合適被稱為傘骨的竹條細心地嵌進凹槽。接著,在傘柄上套進一只同樣的木圈,在木圈的凹槽里嵌入長20公分左右的竹支架,從內(nèi)側(cè)對應(yīng)地撐起每一根傘骨,這樣,隨著套進的木圈在傘柄上的上下滑動,支架帶動傘骨開合自如,一柄傘架就這樣做成了。趁著農(nóng)閑,父親適時地在傘骨里、外兩面各糊上一層紙,再往這紙上刷上桐油。金黃色的桐油很特別的香氣仿佛不是從父親手中那柄毛刷而是從他鍍著過多的陽光的釉彩、土地一樣厚重的臉膛上不斷地彌漫過來,彌漫了整個屋子。我尋著桐油香氣的源頭望去,父親滿臉的皺紋好似捶碎的核桃,沉潛其中的是從容和淡定;眼袋鼓起歲月艱辛的過去,滯澀的目光如同燃燒過的生命的火焰,雖然光芒已經(jīng)內(nèi)斂,卻仍然蘊藏著渴望生活的滾燙的灰燼。一遍桐油刷過,晾干,再刷,再晾干,又刷……一遍又一遍。等到刷過數(shù)遍桐油并完全晾干后,薄紙也就變成了毫不浸水的桐油紙,水落到上面立刻會玉珠般紛紛滾下。油紙傘制造出來了。父親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在墻角,等待著雨季的召喚。或是某個清晨,抑或是黃昏,在人們毫不注意的時候,大自然在冰天雪地里凝聚起的某種力量突然釋放出來,村莊與村莊的缺口處不斷變幻姿態(tài)的流云里隱藏著的季節(jié)的神秘泄漏而下,春雨如期,在地壟河岸之間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它用它無從抗拒的纏綿,洇蘊著古老的村莊和檐下燕子的翅膀,把油菜淋成燦燦黃金,把苜蓿淋成璨璨瑪瑙,為桃枝鑲上點點紅蕾,它呈現(xiàn)出的那股韌勁,簡直可以將隨便插在土里的扁擔(dān)浸出芽來……谷雨三朝看牡丹,天涯春草正芳菲。春雨是萬物甦醒的隆重儀典,整個大地就是在這潺潺汩汩的儀式之中變得五彩繽紛。兒女們從父親手中接過靜默一冬的油紙傘,撐起濕漉漉的阡陌,小腳肆意踩踏雨水,“吧唧吧唧”上學(xué)去。那時傘下的我在想:春雨之所以愿意紛紛落下,一定是它在天上把滿地盛開的雨傘看作了蓮花。父親的兒女多,多到不足以每人都撐得起一把油紙傘。我就是與我的姐姐合打一把上學(xué)的。雨很大也不怕,傘更大。無限大的天空被這把傘徹底地遮蓋著,世界在油紙傘下移動。桐油是金黃色的,油紙傘也就成了金黃色。金黃色的油紙傘在細雨中散放著一圈淡黃的明亮,舞臺追光燈一般。這束光緊罩著用細碎的腳步踢著雨水的小孩,父愛籠罩著姐弟,走成一幅經(jīng)典的潑墨國畫。無論寒雨帶給年少的我們是怎樣的艱困,有油紙傘在手,握住的就是一份溫暖啊。雨驟。風(fēng)狂。油紙傘的龍骨在狂風(fēng)的壓力下彎曲成弓。我的姐姐咬著牙拼盡力氣撐著它,瘦弱的臉因為過分用力而扭曲。更大的雨襲來。更狂的風(fēng)撲來。姐姐意識到了手中的油紙傘一定是不保了,失聲痛哭起來?!敖憬銊e哭!我不怕雨!”我這樣安慰姐姐?!澳阕ゾo我!”姐姐的話音剛落,急風(fēng)驟雨猛地將她手中的油紙傘狂暴地奪走。望著在曠野中肆意翻滾、旋轉(zhuǎn)的油紙傘,姐姐的哭聲更響。油紙傘,父親一刀一削做成,貧寒農(nóng)家難得的物件,怎么可以喪失?姐姐緊抓著我拼命地追撲過去,跌倒了爬起來再追……當我們在河堤一棵桑樹的枝杈間終于抓住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扯得稀爛。姐姐與我一起怯生生地將爛傘送到父親面前,父親沒有像我們害怕有的責(zé)備,他寬厚地接過,從床下拉出一個包裹,鋪開做傘時余下、舍不得扔的各種材料,像母親一針一線縫補我的衣衫一樣,很有耐心地修補起來。不幾日,油紙傘帶著大小不一的補丁重獲新生。五月,小麥被新打的鐮刀扶著剛剛躺下,綠油油的秧苗便取代了油菜花的金黃。赤腳的父親在沒過小腿的秧田中緩慢地移動著一個農(nóng)民的勤勞,彎腰拔著高過秧苗的稗草。松軟冰透的淤泥把季節(jié)的涼涌上來,父親不經(jīng)意打了一個寒顫,繼續(xù)。蒼暗的云層滾滾而流,有“嗖嗖”的冷雨飄下。伏在飯桌上做作業(yè)的我急忙抱起墻角的油紙傘奪門而出,沿著蜿蜒的田埂奔向父親。透過密織的雨簾,父親看清了我和我手中的傘。他急切地向我揮著手:“回去,快回去。留著你們上學(xué)用?!弊约褐圃斓膫阕约荷岵坏糜?。我被父親的手揮立在雨中,不知進退。雨絲被父親的手揮斷了,我用淚水為它接上。雨過,晌午,我端著一只粗瓷大碗給父親送水。出盡力氣牛馬似的父親喘息著直起佝僂的身腰,伸出骨節(jié)粗大皮桔肉瘦的手接過,終于有了難得的片刻的休息。接著從父親的喉嚨處發(fā)出老牛飲水的“咕咚咕咚”聲,父親將碗里的水豪飲而盡,抿抿嘴,愜意地、長長地“哎”一聲。
病榻上,意識稍微清醒一點之后的父親鬧著要馬上出院回家:“家不能丟,我要回家。現(xiàn)在壞人多,離開家不行?!蔽颐妹脛袼骸皼]事,家里又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边@話不中父親的心意,臉一沉:“瞎說。家本身就值錢。金屋銀屋不如祖屋?!泵妹昧r噤了口,不敢再吱半聲。父親說的祖屋就是1974年在他手上建成的五間磚瓦屋。對鄉(xiāng)村農(nóng)民來說,建房造屋是一輩子里的頭等大事。父親選好日子開工,上梁時鞭炮齊鳴,竣工酒擺了好幾席。說是祖屋,其實就是墻里壘進了老屋子拆下來的一些亂磚,還有一樽在他父親、我爺爺手上置辦的睡柜,以及藏在睡柜里、父親的爺爺用過的一把銅茶壺。有了這些就有了家族的歷史,就有了血脈的溫度,瓦房也就成了父親嘴里的“祖屋”。天擦黑,把一張飯桌搬到門前,燈是舍不得點的,就借著麻藍天上一點晶明的星光,一家人擠坐在桌前用餐,狗在膝蓋底下蹭來蹭去,不扔給它東西,它就拿嘴拱你腰一下,往后一坐,眼巴巴望著。這是祖屋前的經(jīng)典風(fēng)景。清汪河從新建的瓦房前流過。水是透亮的,荇藻青青,風(fēng)一過,搖得如癡如醉,黃雀和燕子在水上沾一下腳,在荷花上一站接著輕盈地掠走,花一軟,再努一下,細細的水紋久久不散,青綠的細流聲夜夜入夢。河的對岸是一片風(fēng)姿萬千的茂盛竹林。這就有了新屋建成后第一個春節(jié)父親為西大門寫下的一副對聯(lián):開窗喜迎千桿竹,推門笑納萬層波。此后父親年年都寫這副,直到我參軍入伍后才被“光榮人家”取代。建房前,父親曾專門召集家庭會議。會上,父親擲地有聲:丫頭總是要出嫁的。五間瓦房就是你們的娘家,無論什么時候回家來總有你們住的吃的。五間瓦房兩個兒子一人兩間,還有一間老兩口環(huán)環(huán)(方言:卷縮著居住的意思)。養(yǎng)你們就養(yǎng)到你們?nèi)⑵蕹黾逓橹?,以后的日腳(方言:日子的意思)你們各憑本事。他的五個兒女就在這五間房子里長大,然后沿著清汪河陸陸續(xù)續(xù)走向了城市,走向了屬于他們自己的日腳。五間房成了兒女們的故居。間或的探親回住,是對五間瓦房的感恩,和對童年、少年的俯拾緬懷,真切地感受到我們是從這里長出來的,沒有父母,我們不可能站在這里。任時光飛逝,記憶的各種顏色非但沒有褪色,反而更加強烈。再沿清汪河走走,有一種曲折的情致,不說話也是一種表達。對我,祖屋是雨在檐頭輕輕地頓一下,拉長一點,落下來,落在青磚地上一個細小的渦,小水滴四濺??释约菏亲嫖蓍茴^的一滴水,在生命里濺起。祖屋前前后后的一切景物常常在我的夢中淌水。夢里有大雨滂沱,像《阿甘正傳》那樣落滿整個銀幕,群鳥不知去處,只有雨打屋瓦的音響,和音響里的瑟縮人影;夢里有細雨斜飛,田野之上村莊寂寞;夢里有飄蕩在傘下的素凈對襟花襖,至純至美,似雨霧中的一襲精魂……夢手的神撫,原本平靜的心空成大鴻過處,縱使啼聲已斷,留下的是一片不去的情愫。說這里是“家”,其實就父親一個人與五間瓦房挺立在這里了。誰勸父親父親就是一句“我就在這”,說什么都不離開。父親說他的家在這里,還有一路上打招呼不用說普通話的親切面孔。父親說無論兒女們走多遠,根在祖屋。他說他越來越老了,再也做不動什么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這里護根。父親喜歡植樹,瓦房一落成,他忙著屋前屋后栽樹。幾十棵香樟、榆柳……飽吸故土膏汁,在近40年的夏陽秋雨中長得高大偉岸,葳蕤如華蓋,最高的是一抱粗的水杉,狀如寺塔的尖頂,直指云霄。弟弟最后一個離開這里,距今也有20余年,20余年里,在旭日初升的早晨,也許是晚霞西燃的傍晚,父親搬一張木凳坐在樹下,銀發(fā)飄飄,神情肅穆,猶如伴在左右的大樹的精魂。他的眼神穿越樹翳眺向遠方,靜謐而安詳。父親不知道有位當代詩人叫海子,當然也就不可能知道海子寫過這樣一句詩:“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但這不妨礙父親用他雕像般的身影恰到好處地回答詩人的“天問”:因為遠方有他的兒女。他用他的執(zhí)著為兒女送去永遠堅定的精神。這,父親感到安慰。
父親伴著他的祖屋,伴著不斷高大的群樹,發(fā)紫的蝴蝶從樹上像葉子一樣垂直飄下來,臨地陡然一翻;還有清汪河,河邊明黃的水鳳仙;還有在歲月中終于逝去的竹林……慢慢變老,老到現(xiàn)在躺倒在病榻上。躺在病榻上的父親吃力地對我說:我守住了根。沒當逃兵。也沒當叛徒。望著這樣的父親,我在心里默默地為之祈禱,祈禱他能再創(chuàng)一次生命的傳奇。然后,為兒用心收藏這根卷筒留下的全部精神祖產(chǎn)。
其實,父親的身體一向很好。他告訴我,村子上的同輩人除了中風(fēng)癱瘓在床上10多年的李朝?!熬褪N摇绷?。父親這樣說時,有幾分敬畏時光而含帶出來的蒼涼,但更多的是自身健碩而喚起的自豪。父親除了老年性耳背,幾乎沒啥毛病。耳背不會要人性命,但聽不清人講話又二(耳)聾牽八地活岔,生活著實不便。于是,10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我把他從老家請到北京,到同仁醫(yī)院就治,想讓他恢復(fù)些聽力。在高傲的大醫(yī)院里的高傲的醫(yī)生驅(qū)使下,這檢查那測試加上多樣化驗,足足折騰了一上午。3700多元花掉后換到了高傲醫(yī)生的一紙診斷,上面寫著:耳聾。一見這樣的診斷書,我立時怒發(fā)沖冠,就像父親拍思古街上的茶桌一樣:你這兩字太貴了吧!耳聾還需要花3700多元讓你告訴我嗎?我早知道我父親耳聾。正因為他耳聾才到醫(yī)院來診治的。你要告訴我的是他為什么耳聾!能不能治療!怎樣治療!我的拍案而起令門診醫(yī)生大感意外,一時不知道怎樣應(yīng)對,張口結(jié)舌地愣在那里。“官司”一直打到醫(yī)院院長那里,直到索回了所有的檢查費用了事。父親看我因為他跟院長理論,站起來幫腔:就是,北京醫(yī)院,浪得虛名。耳聾我們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早就告訴過我了,沒必要跑到北京來再聽一遍,還要去那么多錢!你聽得見說話嘛!我喜出望外。父親是選擇性耳聾,想聽的還是能聽見的。
這是我陪父親唯一的一次看病。
父親打年輕時身體就棒,膀粗腰圓,背闊腿壯,大腳踩在細沙土路上,一步一深窩。他曾跟人打賭窮吼吼地一氣吃下過三大碗豬頭肉,因此獲得褒貶皆有的“肉頭”稱號。年輕時攢下的硬底子,年老時熠熠生輝。我喜歡旅行。旅途上高明度的陽光、綠蔭、濃重的色彩、動物的啼叫,還我童年的奇妙感覺,也許它們就是我還是嬰兒的時候,躺在那里感覺到的東西,也可能是留在人的基因里一代一代遺傳下來的遠古的記憶。它們被旅行激活。趁著父親還走得動,帶著父親一起走。65歲到75歲的這10年間,父親跟著我健步走遍中國。
父親第一次坐飛機是1998年他生日那天,我們一起自北京飛烏魯木齊。他說首都國際機場真大,差不多等于金壇城。這么大地方,人生地不熟,他怕丟了,過安檢、登機時像個小孩一直拽著我的后衣不松手。登機后,父親開始要靠舷窗坐,好看窗外的風(fēng)景。等到飛機爬升到巡航高度時,只向窗外看了一眼,父親便“哦”地驚叫一聲,立馬跟我換了位子:不行,不能看,飛得太高了,云全部在肚皮底下,暈。幫父親再次系好安全帶,再問他要不要喝水。父親說不渴。我自個兒向空姐要了一杯果汁,慢慢地啜著。父親側(cè)過頭幾次覷我手里端著的飲料又幾次輕輕地扭過頭去,最后終于忍不住低聲地問我:水要錢嗎?我搖搖頭。父親:不假吧?我:你是問水假不假,還是問水不要錢假不假?父親:當然是不要錢假不假。我:都不假。在飛機上吃喝都是不要錢的。父親“哦”一聲明顯地興奮起來,臉上68歲的皺紋瞬間漾開:那我早就口干(方言:渴的意思)了!我:你不是說不渴嗎?父親:要錢就不口干,不要錢怎么不口干?我:渴就是渴,不渴就是不渴,跟錢沒關(guān)系。父親:那是你,在我這兒有關(guān)系。我無奈地搖搖頭,趕忙幫他叫來空姐??罩酗w行的緣故,空姐給出的飲料只會是半杯,最多大半杯。父親不懂,覺得空姐小氣,指使空姐“再倒,給我倒得澼澼的(方言:滿至溢的意思)?!焙迷诳战悴欢皾轁荨笔巧兑馑肌.敻赣H知道座位頂上的傳呼器能喚來空姐之后,跳過我直接與空姐對話,一杯還沒喝完接著就按傳呼器,直把起初滿面春風(fēng)的空姐頤指得笑容僵在臉上。從果汁、可口可樂、雪碧到咖啡,從檸檬茶到紅茶……幾乎把本次航班準備的各種飲料茶水喝了個遍,3小時40分鐘的航程父親去了3趟廁所。臨下飛機時他對空姐說:你們供應(yīng)的飲料都不是鮮榨的,喝起來都有藥水味。
2001年陪父親在廣西過春節(jié)。父親愛看書的習(xí)慣一直保持著。我們從北京乘火車進廣西,臨出發(fā)前他從我的書架上摸下一本曾國藩的 《冰鑒》,上火車后躺在軟席車廂的臥鋪上,架上老花鏡,手不釋卷地看了一路。到南寧,朋友盛情地將年夜飯安排在毛澤東主席當年來廣西時住過的明園。一番熱鬧之后回到房間,父親悶坐在沙發(fā)上,暗自垂淚。沙發(fā)扶手旁的茶幾上就有紙抽,父親舍不得拿,用手揉著眼圈。父親盡管有著少見的暴脾氣,但本性耿直善良,凡事只要觸碰到內(nèi)心柔軟的部位,淚點很低。明天就是新年,這個時候惹父親傷心,我很是惶恐,心一怔,問道:你這是怎么了?是招待不周嗎?還是飯菜不可口?父親:哪里是不周?!是太周了!你沒看見嗎?桌子上最后上的幾道菜都沒大動筷子,也不打包帶走,肯定是要倒掉的了,心疼。你知道現(xiàn)在稻子多少錢一擔(dān)嗎?不足100塊錢。那幾道菜值幾擔(dān)稻錢。老百姓一年到頭起五更摸黃昏,夏天熱死,冬天冷死,為的就是幾擔(dān)稻錢,在這里一頓就給糟蹋掉了!望著哀傷的父親,我更哀傷,一聲嘆息。是啊,幼時喝完大麥粥的碗不需要誰督促都是舔凈的,因為饑腸轆轆;現(xiàn)在肚子里的板油厚了,也就少了珍惜的念頭。人為什么很難做到“有”時思“無”時呢?除夕之夜,父親流在南寧明園里的眼淚給我答案:是因為有些人的“有”來得太容易了。
2003年晚春我與父親有海南行。自海口至三亞途中,我們參觀了享有盛名的博鰲。亞洲博鰲論壇閉會期間,所有場館都是對游人開放的,父親看得很興致,最后佇足富麗堂皇的主場館。海藍色為背景的主席臺上,矗立著一張用海南黃花梨制作的發(fā)言席講臺,講臺上放著一架麥克風(fēng)。父親沿著紅地毯從容地走上主席臺,站到黃花梨講臺前。父親方闊大臉,天庭飽滿,身高1.78米,敦厚結(jié)識,站在那里器宇軒昂,很顯魁梧。簇新的銀灰襯衣袖口輕挽兩道,儼然政府要員。他雙手撐著講臺,對著麥克風(fēng)“呵呵”兩聲,一副發(fā)表主題演講的姿態(tài)。麥克風(fēng)是打開的,清脆的“呵呵”聲立時傳遍主會場所有角落。聽到回聲,父親很開心地笑了。接著笑著對我說:給我照張像吧。父親不喜歡照相,每當我提出“在這里照張相”時,總是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照什么照,一張老?!斑青辍钡暮颂夷?,浪費膠卷。這回主動提出要照,少有。我立即應(yīng)命從不同角度給父親照了若干張。照相時我在想,即使像父親這么平凡的人也是有偉人意識的吧?也希望成為時代進程中的一個什么角兒,參與書寫歷史,不然,為什么要在這里留影呢?然而,我真的想錯了。在離開博鰲的車上父親對我說:我在電視里看過博鰲,一個開國際會議的地方嘛。開會時,不少國家的頭頭腦腦都聚到這里,熱鬧得很。會散了,這里冷冷清清,空空蕩蕩。是會使博鰲有了名氣;是下一次會還在這里開使博鰲顯得重要。如果當年不是選博鰲,而是選在舍田橋(父親的老家)建論壇,那博鰲就只是海邊邊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漁村,沒啥,出名的就是舍田橋了。其實,人也一樣——我反復(fù)琢磨父親的話,有味——應(yīng)著這味,我追問:既然如此,那你為什么要在博鰲照相呢,回舍田橋照就可以了?父親:因為沒有選擇舍田橋,我只好照博鰲帶回舍田橋去咯。舍田橋不需要照,我就是舍田橋——73歲的父親這樣的回答讓我感到訝異。
是2005年的秋天和父親到的西安。父親對兵馬俑很著迷,盛贊秦始皇了不起,一連去看了三次還嫌不夠。父親覺得那些兵馬俑都是活的,去多了說不準哪次就會看到他們走來走去排兵布陣。我說,那給你搬一尊仿制的回去慢慢看?父親:好是好,就是晚上可能很嚇人吧?還是不搬了,就要本畫冊吧。第四天,我們?nèi)トA山?!罢l將倚天劍,削出依天峰”,華山以奇拔峻秀冠天下。我們由玉泉院入山南行,過五里關(guān)、石門,經(jīng)莎羅坪、毛女洞、十八盤,抵達青柯坪。走到青柯坪,我已累得夠嗆。前面巨巖嶄立,削壁千仞,更加難行。我嫌累,不想爬了,父親不干。鄧小平拄著杖爬黃山,我不比鄧小平登黃山時的年紀大,為什么不爬?從北京到西安1000多公里吧,再從西安到華山怎么也得有百把公里,走了這么遠的路不就是為了登山嘛?到了半腰又不爬了,那干脆不要來嘛,那又省錢又省神。我問父親:你不覺到累嗎?父親不假思索地回我:我覺不到。你看玩電腦游戲的小把戲(方言:孩子的意思),趴在那里可勁玩,再長的時間也沒喊過累,覺到樂趣就覺不到累。接著父親更像是自言自語:人啊,常常吃了很多苦,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結(jié)果忘了當初為什么上路——父親嘀咕出的話把我給鎮(zhèn)住了。能說出這話的應(yīng)該是哲人。有把年紀的人都是哲人吧?時光教會人經(jīng)驗,人生的智慧就藏在經(jīng)驗里。放眼自己既往的人生,不恰恰是因為走得太遠、走得太累,最初的理想和信念在遙遠和疲憊中漸漸稀釋、消解,最后白白地受了許多年的苦和累而所獲無多嗎?爬!我跟在父親身后,經(jīng)百尺峽、仙人橋,過老君犁溝,出猢猻愁,直指北峰!身置于北峰,一覽眾山,體會到了唐代詩人張喬寫華山詩句的杰出:“卓絕三峰出,高奇四岳無”。父親坐在一方怪石上,喘定,轉(zhuǎn)向我說:不逼你爬上來看不到這景吧?我老實回答:看不到。父親:就是。那次去廣西的火車上我看書看到,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那個曾國藩說,世間事一半是“有所激有所逼”才成的——我后悔沒有更早些與父親一起來華山。早些來,早些明白這份道理并施以充分的警惕,也許,我的人生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伴守病榻上氣息奄奄的父親整整10天。10天里的回憶眼眶盡濕。我離開故鄉(xiāng)30多年,與父親離多聚少,唯有思念里有父親的音容笑貌,唯有回憶里有他無意間傳遞給我屬于他長達80余年的人生意味。我要回北京了?;氐皆诒本┑墓ぷ鲘徫簧先?。離開故鄉(xiāng)時是傍晚,夕陽落盡,只有長云的底部痛痛快快一抹鮮紅,恰如眼前的父親。我對父親的懷念停在時間之上,他在那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