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力
《鈍吟老人遺稿》之《馮氏小集》
從來富貴似仙家,
弱水昆山路較賒。
今夕湖中催畫艇,
何如嶺上駐金車。
行云入暮方為雨,
皎日凌朝莫上霞。
若把千年當一夜,
碧桃明旦合開花。
此詩為馮班作于崇禎十四年(1641年)六月初七,是日錢牧齋(圖1)于茸城湖上以彩船迎娶柳如是,并作《合歡詩》4首,一時唱和者云集。馮班亦作4首以和,此為其一也。翻開《鈍吟老人遺稿》之《馮氏小集》(圖2),上卷第三首即是。
馮班(1602~1671年)字定遠,號鈍吟,江蘇常熟人氏。與兄馮舒并稱“海虞二馮”,時人多以“狂”“癡”二字目之,今人提起二馮,則往往涉及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及虞山詩派。虞山詩派為明末清初以常熟虞山命名的詩派之一,其特點是學古而不泥古,核心人物為錢謙益,余則有二馮、瞿式耜、錢曾、錢陸燦等。馮氏一門三代皆與牧齋有緣。二馮之父馮復京與牧齋為好友,二馮則隨牧齋學詩,二人詩集皆由牧齋作序,彼時二馮之成名,亦有得于牧齋之盛贊。及至牧齋晚年,還為馮班之子行賢詩集作序,曰:“馮子無咎,吾故人定遠之子也。余于定遠為父行,親見定遠羈角裹頭,以迨斑白,而今復見其子之能詩。”
此《鈍吟老人遺稿》1函6冊,其中一冊卷末有陸時化題識兩段(圖3),其中墨筆題識為:“王阮亭云定遠博雅善持論,著《鈍吟集雜錄》六卷,論文多前人未發(fā),其詩以才調(diào)集為法。朱竹垞云啟、禎詩人善言風懷者,莫若金沙王次回,定遠稍后出,分鑣并驅(qū),次回以律勝定遠,以絕句見長?!敝旃P題識則為:“氣味不能深長,總由思致淺故,囗少神韻,義山渾厚而不俗,在得比興。此學義山,惟學其多涉閨事。”下鈐有朱文方印“陸時化字潤之”。
此兩段題識,墨筆為王漁洋、朱彝尊對馮班之評價,朱筆為陸時化對馮班之評價,由內(nèi)容可見陸時化不甚喜馮班。陸時化(1714~1779年)字潤之,號聽松,江蘇太倉人,性喜聚書,其藏書處有聽松山房、翠華軒及嘯云軒,常手自校讎,以貽其后裔。黃丕烈跋舊抄本《耕學齋詩集》云:“適書友以東倉陸時化手抄唐宋元明人集數(shù)種求售,內(nèi)有是集,留之校對一過?!笨梢婈憰r化“貽其后裔”之愿并未得償。
然使陸聲名更盛者,在其書畫收藏,此由其著《吳越所見書畫錄》可窺一二。是書所記書畫多為潤之30年來游歷江、浙期間,故家遺族、高僧韻士所示,起自唐訖于清初,以明代為多,每卷依時代為序,詳記尺寸、絹楮、題款及藏家。此書初刻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由其子陸愚卿刻于陸氏懷煙閣,全書由潤之親自手書上版,延名手湯士超開雕,寫刻皆工,墨如漆燦。然而奇怪處在于,此書6年后即被朝廷列入禁毀書目,未知何因。一部書畫著錄之書亦遭禁,清廷文網(wǎng)之怪、之密可見一斑。吾與聽松老人緣淺,無緣收得此本,僅得光緒年間以木活字印行之本,版心下刻“懷煙閣”3字,可知陸氏一脈歷經(jīng)乾、嘉、道、咸、同直至光緒,古風猶存。
陸時化跋語
潤之不喜馮班,自有喜馮班之人??滴鯐r期重要詩論家趙執(zhí)信(圖4)于當時作文論詩者多有訾謷(zǐ áo,詆毀之意),唯獨折服于馮班。趙執(zhí)信(1662~1744年)字伸符,號秋谷,晚號飴山老人,自18歲初睹《鈍吟集》,立即對馮班佩服至五體投地,瓣香私淑(未能親自受業(yè)但敬仰其學術(shù)并尊之為師)?!肚迨妨袀鳌份d其:“一見班所著,即嘆為至論,至具朝服下拜。嘗謁班墓,以‘私淑門人刺焚于冢前,傾倒甚至。”馮班歿后,次子馮行貞、侄子馮武收拾遺著輯,鏤板行世,趙執(zhí)信序曰:“先生既歿,其友人陸貽典輯其詩為七卷,其《鈍吟雜錄》八卷,先生長子行賢嘗攜以入都,大為時流驚怪。中間《嚴氏糾謬》一卷,尤鉅公所深忌者。執(zhí)信與先生邑子陶元淳獨手錄而講習之。今行賢與元淳亦已謝世,執(zhí)信學之三十年,未能窺萬一,然后之宗法先生,莫有先焉者矣……康熙丙戌秋分日,益都私淑門人趙執(zhí)信謹序。”
彼時詩壇極具影響力之詩評家除趙執(zhí)信外尚有王士禛,亦即陸時化題識中所稱“王阮亭”。王士禛(1634~1711年)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論詩提倡“神韻說”,其著有《帶經(jīng)堂集》《漁洋山人精華錄》及《池北偶談》等。王士禛長趙執(zhí)信29歲,與趙之祖父為忘年交,其妹嫁給趙執(zhí)信叔父趙作肅,作肅之子又聘王家女,趙執(zhí)信妻子則為王士禛外甥女。如此世交兼多重姻親,按說王、趙兩人應當關(guān)系極厚,事實上“王趙交惡”卻是當時詩壇一段公案。究其原因,二者于詩學理念不同固然是根本,而馮班則是不可避過的重要原因。王氏詩學宗司空圖(晚唐詩人)、嚴羽(南宋詩論家、詩人。字丹丘,一字儀卿,自號滄浪逋客),趙氏宗馮班;王氏尚清遠,趙氏重人煙。漁洋曾對馮班有所微辭,秋谷則意氣難消。陸時化題識所摘錄王漁洋評馮班詩文尚為中肯,未有貶意,然漁洋“論文多前人未發(fā)”原文后尚有一句“但罵嚴滄浪不識一字,太妄”。同卷又有評論嚴羽曰:“(嚴滄浪)乃不易之論,而錢牧齋駁之,馮班《鈍吟雜錄》因極排詆,皆非也。”凡此種種,秋谷聞之,皆憤而不平,故行文作述,幾乎不放過任何機會以奚落漁洋。
秋谷如此護衛(wèi)馮班,只惜生不同時,無以把酒。馮班在世時交游甚廣,其中最厚者當數(shù)陸貽典,《鈍吟老人遺稿》之行世,亦多虧陸氏。陸貽典字敕先,小馮班15歲,亦為虞山詩派之中堅,與二馮同游于牧齋之門,為其晚年身邊得意門生。彼時往來頻頻者,尚有毛晉、毛扆(yǐ)父子,毛扆為陸貽典之婿。今時傳世最早、最全之《鈍吟老人遺稿》即由陸貽典、毛扆、馮武等人于康熙年間匯刻。毛晉因為抄書、刻書之故,遍交文壇與書界,其50歲時,馮班作詩相贈:
余英溪畔省當年,
膏火終宵共一編。
日月過頭君似長,
雪霜生鬢我慚先。
仲雍山下侵牕草,
尚父湖邊撲棹煙。
兩地景光無遠近,
遙傾尊酒祝華顛。
此時馮班47歲,正值壯年,雖然言及雪霜生鬢,言語間仍然意氣風發(fā),頗見壯懷。及至毛晉60歲,馮班復吟曰:
滄桑世事漫悠悠,
尊酒相看兩白頭。
好事也知同古昔,
名人幾個與風流。
書夜永宜無倦,
種秫年豐合倍收。
待得春天光景好,
湖頭應許泊漁舟。
此時馮班亦近花甲,兩白頭去泊漁舟,淡遠沖和,萬事已不強求,與時人所稱之狂、之癡,皆昨日矣。兔走烏飛,歲月鍛人處或許即在此不知不覺之間。此詩吟罷未久,毛晉即過世,未知春日湖頭,白頭之約有否相踐。
陸貽典康熙七年(1668年)為《鈍吟老人遺稿》作序云:“先生(錢謙益)序成于崇禎之歲,刻之《初學集》,迄今垂三十年。天下之讀其詞者,莫不想望定遠之人與詩。而其詩刻,僅《馮氏小集》百余首,其友毛氏潛在實任梨棗之役。今潛在不可作矣,好事寥寥……”可知此集中唯《馮氏小集》3卷為毛晉所刻,余則由毛扆陸續(xù)開雕。是書全集為23卷,計有《鈍吟雜錄》10卷、《馮氏小集》3卷、《鈍吟集》3卷、《游仙詩》2卷以及《鈍吟別集》《鈍吟余集》《集外詩》《鈍吟文稿》和《鈍吟樂府》各1卷。其中《鈍吟集》與《鈍吟雜錄》命運有如宵壤?!端膸烊珪偰俊吩u介《鈍吟雜錄》云:“故班諸書之中,詆斥或傷之激。然班學有本源,論事多達物情,論文皆究古法。雖間有偏駁,要所得者為多也?!薄垛g吟集》則著錄于《清代禁毀書目》,坐以“悖逆誕妄,語多狂吠”之罪。
《鈍吟老人遺稿》之《鈍吟雜錄》
《鈍吟雜錄》10卷(圖5)為定遠歿后8年,由其侄兒馮武編輯成書,后有馮武跋語,詳述各卷搜集經(jīng)過:“公著書無定所,或書友人齋頭,或書旁行側(cè)理,以故歿后多散佚。武竭蹶求之,數(shù)年于茲矣。僅得九種,編成十卷,題曰《鈍吟雜錄》,以公嘗自號鈍吟老人云爾。《讀古淺說》,病中囑黃子鴻授武者;《家戒》則得之于家補之;《正俗》系女弟子董雙成所寄;《日記》乃得于僧飲章行囊中;《嚴氏糾繆》,參見諸本,今另為一卷?!墩]子貼》散見于小啟。編成后,家履中緘寄《綱目糾謬》五則暨《遺言》《遺囑》三種。其余尚有《壁論》三卷,《讀古心鑒》《葫蘆私語》《畫論》數(shù)種,無從尋覓,亡失頗多。”
吾讀至此,甚好奇“女弟子董雙成”之出現(xiàn)。日前剛剛草就左墉稿本《云根山館詩集》一文,內(nèi)中言及袁枚女弟子甚多,不間此又現(xiàn)女弟子。待翻檢資料,始知馮班有友名許瑤者,許瑤之妻吳綃為當時著名閨閣詩人,曾從馮班學詩,有《嘯雪庵集》傳世,錢謙益、吳偉業(yè)、葉襄等諸名家皆為之作序。董雙成則為吳綃陪嫁之侍女,后從馮班學書,晚年亦和吳綃一起與馮班多有過從?!垛g吟余集》中有詩句云:“后堂容醉客,小妓是門人。”注云:“廣平小妓董雙成、唐靈華從余學書,每自稱門人。”事實上,由馮班詩集可知,彼時與其從游之女性不在少數(shù),其詩亦多有描繪男女情事之作,難怪陸時化于識語中言“此學義山,惟學其多涉閨事”。如今人們每每提及女弟子,常首先想到隨園(袁枚,晚年自號隨園主人),卻不知早在100年前,已經(jīng)有人先行此招,只是未曾繪下《女弟子請業(yè)圖》而已。
后人評價馮班,云其狂,云其癡,云其一言不合即掉臂而去,胸有所得則曼聲長吟,坐中飲酒、抑郁憤悶之時,旁若無人慟哭失聲,卻無人提及其納小姬為女弟子之舉,然而若無此舉,定遠之不羈更由何得見?今讀《鈍吟集》,定遠不羈不絆之氣撲面而來,難怪乎清廷要禁毀此書。然而恰恰因為此書曾被禁,定遠全集流傳至今者全本甚稀,吾藏之本亦缺3卷(《集外詩》《鈍吟文稿》和《鈍吟樂府》),成為憾事。此本2004年秋出現(xiàn)于北京海王村拍場,雖為殘卷,而眉目清晰,顯是極初印之本,兼有陸時化題跋及莫友芝、莫繩孫藏印,流傳有緒,豈能錯失?是故吾以19000元將之納入囊中。以彼時之行市,以近兩萬元購一部清刻殘卷,有書友頗為不解,然以此書之淵源、背景,兼以今日行市視之,此價貴乎哉?不貴也!
責編 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