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216/j.cnki.upcjess.2025.01.0014
摘要:匡援,生于1801年,山東膠州人,是一位在學界長期被埋沒的晚清山東學者,30歲后由膠州遷往益都,晚年寓居趙州。匡援一生著述宏富、藏書眾多,治學涉及經(jīng)史子集諸領域,其遺稿共106種168冊,今藏國家圖書館,有稿本書目一份??镌貢耐瑫r,亦在傳統(tǒng)學術諸領域均有建樹,部分觀點和看法能新人耳目、豐富學界對清代學術的認知。匡援推崇漢學,考證嚴謹扎實,具有獨立思考的學術勇氣和文獻保護的良苦用心,遺稿為我們展現(xiàn)了匡援豐富的治學領域,對研究清代山左學術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
關鍵詞:匡援;遺稿;膠州;山左學術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25)01-0111-07
收稿日期: 2023-12-28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21FZWB009);青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QDSKL2101213)
作者簡介: 呂辛福(1980—),男,山東萊蕪人,青島科技大學傳媒學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魏晉文學、海外漢學、地方文獻。
一、引言
匡援,生于1801年,卒年不祥,字劍堂、心田①,號約堂②、古介根子波③等,著述中另有劍堂俠、未悔居士等號,山東膠州人,生平事跡未見于史書、方志,是一位在學界長期被埋沒的晚清山東學者。曾于道光己亥年(1839)、庚子年(1840)兩度參加科舉,皆不第,自嘲為“不舞鶴”“買臣妻”“無狀子”等,后以私塾謀生,30歲后由膠州遷往益都,晚年寓居趙州,館于柏鄉(xiāng)縣槐陽書院④,以教授、著述為業(yè)。
匡援一生著述宏富、藏書眾多,治學涉及經(jīng)史子集諸領域。其子匡聯(lián)吉將其生平著述藏書全部捐獻,今藏國家圖書館(以下簡稱“國圖”),其中絕大多數(shù)為稿抄本,國圖著錄為《匡劍堂先生遺稿》(以下簡稱《遺稿》),匡聯(lián)吉曾整理出一份完整書目,但毀于文革[1]60??镌黾安貢灰娪谕砬逡詠碇偎綍浚踅B曾主編的《山東文獻書目》中沒有匡援[2];《青島歷代著述考》一書收錄匡姓作者16人,其中也沒有匡援[3]。自從國圖收錄《遺稿》半個多世紀以來,匡援其人及著述也是幾近淹沒無聞,少為學界關注。
國內(nèi)學界較早提到匡援并對其學術成就有較高評價的是孫少華,其他學者鉤沉史料時偶或引用到一、二部匡氏著作,如《疑疑孟》《古文八繹》《古文拔萃》《舉業(yè)淵源》《左傳釋文新評》等,但缺少評價。目前所見有關匡援生平事跡及學術成就的介紹大多語焉不詳,對其生活年代也多誤為“清末民初”或“民國”。
筆者2022年在北京大學訪學期間偶于國圖發(fā)現(xiàn)匡援《遺稿》稿本書目一份,系1951年用“國立北京圖書館稿紙”抄錄,共4頁,首頁行首題為“匡聯(lián)吉先生捐贈其父匡劍堂先生遺稿目錄清冊”,末頁行尾題為“以上共106種168冊”,目前學界尚無人提及此書目。筆者按目索書,發(fā)現(xiàn)其中多數(shù)都保存完好,鈐有“國立北京圖書館珍藏”和“匡聯(lián)吉印”朱文印章,實物能與目錄一一對應,始對其生平和著述略有了解,遂草成此稿,以期有益學人。
二、匡援生平事跡及生活經(jīng)歷
匡援生平事跡少為人知,《增廣膠志》《山東藏書家史略》未載其傳。曾有文章提到匡援因著述犯禁受到朝廷打壓從而隱姓埋名[1]59,不知是否可信。筆者考證匡援生平所據(jù)文獻主要來自《遺稿》中的《約堂內(nèi)史詩話》,作者是匡援妻子李瑤琴,該詩話未見有關書目著錄。李瑤琴是青州益都人,生卒年不詳,字唾玉,號韻堂,別號米桶婦,自幼從其母親誦讀詩文十余年,“頗解音律”⑤。李瑤琴在《約堂內(nèi)史詩話》中記錄了不少有關夫妻二人的日常生活。
匡援幼時家境殷實,曾有婢女和仆人若干,后不知何故家道中落,“群婢見君子(《約堂內(nèi)史詩話》中所言“君子”即指匡援)家計蕭條,多逃歸父母家”。其中有一“文婢”名曰絳雪者沒有離去,“獨戀策硯不忍去,家人誘之屢矣,終無二心”。絳雪天資聰慧,“婉妙解讀,每于燈下執(zhí)卷吟哦與君子及兒女輩,聲和緩也”。后來匡援當時的妻子宋氏病亡,匡援有意讓絳雪嫁人,絳雪始終不肯,匡援對她說“以婢代妻,予總貧弗為也”,但“絳雪熒熒數(shù)啼,終無一語”。李瑤琴過門后,“絳雪逢迎維謹”,多對李氏述說匡援壯年事,李氏“憐之”,“留之房中”。此后匡援又數(shù)次欲遣其離去,絳雪仍不應,至眼睛哭腫“目瞳如桃”,幾欲尋死,匡援只好作罷,納之為妾。絳雪后來生一男孩,惜沒幾個月就夭折,“絳雪竟以此悼喪故致疾死”,時人云“名士謀生賤,知己美人難”。
匡援與繼室李瑤琴輾轉搬過幾次家。有一次住在“西山之門頭村”,寄居在一位劉姓人家的大院中,院中有回民羊圈,“每君子夜讀,諸回民必作驚訝語,君子惡之”。后搬至另一處,但比鄰者是一村婦,對匡援夜讀亦頗有微詞,曾敲窗對匡援說,“吾家小兒善夜警,聞先生讀書聲,彼以為怪也,祈先生少加憐憫焉”,匡援感慨曰“嗟乎,吠雪吠日天下皆然矣,何怪此兒與此嫗乎”。
匡援30歲后與家人遷居益都。先是“依舅氏居”,館于王孝廉朝柱家,再加上其弟也從膠州來到益都,生活稍微安頓下來,“君子憂心得少緩焉”??镌凇敦懹^美談》目錄頁的眉批文字中提到,“自辛卯居都下至今十有余年”(此處辛卯當指道光辛卯年,即1831年),可知益都期間是匡援生活相對較為平靜的一段時期?!都s堂內(nèi)史詩話》中有一條展開長約60厘米的頁內(nèi)粘附紙條,頁首書曰“儂與君子嘗遞作齋中即事三十韻詩”,題目依次為“垂簾、隱幾、焚香、煮茗、敲棋、臨帖、曬書、滌硯、雪藕、斗瓜、洗桐、灌花、折荷、題蕉、貯水、詩畫、話雨、坐月、枕石、漱泉、散發(fā)、披襟、揮扇、潤簟、觀魚、聽蟬、撲螢、驅蚊、晚浴、聯(lián)吟”,似一優(yōu)雅又不失浪漫的生活長卷,可以窺見匡援夫妻二人安靜的日常及恩愛的情感。
匡援晚年搬至趙州。具體時間和搬遷原因不明,于柏鄉(xiāng)縣槐陽書院教授舉業(yè),他在《色難有事》“自序”中稱收錄在《斷金草》中的批注作文是“劍堂吹簫乞食之歌”。趙州生活之詳情暫時失考,從其后來所撰5冊《縣志總序》落款時間看,已是同治年間事。
三、匡援著述特點及學術貢獻
匡援主要以館塾為業(yè),沒有財力廣為搜求時賢著述及名家善本,所藏多以日用研習教授為主,《遺稿》中除了自己著述的稿本和抄本,還兼存家人及友人著述的稿、抄、刻本若干,規(guī)模有百余種數(shù)千卷,其中不乏頗具史料文獻價值者??镌畬W問廣博,《遺稿》諸書多有涉及對傳統(tǒng)經(jīng)史子集的輯校、考評、辨析,此外還涉及石刻碑志以及音韻小學,其學術價值自不待言,但晚清學界鮮有人提及匡援學術成就,筆者僅在曾國藩同治八年(1869)八月初二日的日記中發(fā)現(xiàn)一條記錄論及匡援[4]。
(一)校讎經(jīng)史文集并長于考辨
《遺稿》中令人印象深刻之處在于作者的??薄M踅B曾曾經(jīng)提到,山東學者藏書并兼擅校讎是一大特色,多數(shù)學者的藏書往往都是寫滿了眉批旁注。[5]匡援與他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書中有大量箋注紙條,另成一景??镌S喌臅咫m沒有像盧文弨《抱經(jīng)堂叢書》那樣最終得以刊刻流行,但匡援的做法與盧文弨如出一轍,他人評價盧文弨“凡經(jīng)披覽,無不丹黃……手自???,精審無誤”[6],這樣的評語用在匡援身上也是完全合適。
匡援??敝善湫?备啉P翰《賣菊翁傳》一文可見一斑。匡援《遺稿》中有《南阜文抄》一冊,抄錄的是高鳳翰文集,但其中篇目又與今日所見《南阜山人斅文存稿》多有不同,即便是相同篇目,文字也有很大差異,《賣菊翁傳》即屬此類。
《賣菊翁傳》中有這樣一句,“環(huán)亭左右,鑿渠引水,通以略約,雜植芙蓉芰荷楊柳蒹葭之屬”[7],對于這里出現(xiàn)的“約”字,在《南阜山人斅文存稿》的魯博抄本、哈佛抄本、國圖本、謝國楨藏本以及臺灣文海出版社本中,都一仍其舊,沒有任何改動,唯獨匡援把“約”校改為“彴”,在《南阜文抄》中他用朱筆點去“約”,墨筆另書為“彴”。筆者認為此校甚確,“彴”的意思有“獨木橋”之意,結合上下文,用在此處較為合適,該字又見于高鳳翰《擊林集》之《夏日齋中雜興二首》其二。劉禹錫詩中有“野彴度春水,山花映巖扉”(《裴祭酒尚書見示春歸城南青松塢別墅寄王左丞高侍郎之什命同作》);李商隱詩中有“長彴壓河心,白道連地尾”(《和鄭愚贈汝陽王孫家箏妓二十韻》);蘇軾詩中亦有“略彴橫秋水,浮圖插暮煙”(《同王勝之游蔣山》)以及“身輕步穩(wěn)去忘歸,四柱亭前野彴微”(《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過溪亭》),在馮應榴輯注的《蘇軾詩集合注》中有對“四柱亭前野彴微”中“彴”字的精微分析,其中引用趙次公的注曰“彴,橫木渡水也,名略彴”[8],此四例可證高鳳翰文中的“約”字當為“彴”字。由此可見匡援讀書校勘之精,屬于梁啟超所言清人札記中的“精制品”[9]93。
另據(jù)《遺稿》書目所見,其中有多部著述以“考辨”為題,孫少華曾對匡援《孔叢子》的研究成果給予高度評價,以匡援對《孔叢子》的考證為突出特色。[10-11]《遺稿》中精審之校必不在少數(shù),文獻??狈矫娴膬r值有待學界深入挖掘。
(二)保存齊魯鄉(xiāng)賢珍貴原始文獻
匡援《遺稿》中保存不少山左學人著述,其中部分今已失傳。筆者所見《遺稿》中的齊魯鄉(xiāng)賢著作,皆被匡援拆去原來訂線,重新拼接后訂入捻裝冊內(nèi),有的并沒有見于《遺稿》書目。
1.《柯村詩集》和《蠃隱初集》
《遺稿》中有張謙宜選評詩集鈔稿本兩冊,保存十分完好,分別是《柯村詩集》和《蠃隱初集》,兩本詩集在蔣寅研究張謙宜的文章中均未提到[12],學界也幾乎無人提及,兩冊皆有張謙宜的朱筆點校,《柯村詩集》中另有大量張氏的夾注、眉批。
《柯村詩集》作者為丘元武(1634—1688),字慎清,號柯村,山東諸城人[13],曾參加孔尚任的揚州秘園雅集,有《柯村遺稿》8卷,康熙諸城丘元履刻本,今藏山東省圖書館??镌亍犊麓逶娂窞殁n稿本,筆者暫未發(fā)現(xiàn)《柯村詩集》的國內(nèi)館藏情況。張謙宜在《絸齋詩談》中稱丘柯村為詩歌領域的“近代名手”[14]814,對其詩歌評價較高,“柯村詩氣象雄偉……思路巉刻,筆力俊爽,自爾踔厲無前。尤愛其胸中眼底奇氣森羅,往往觸緒飛揚,紆郁迸露。面貌不脫文人,精神已多霸氣,自與弄筆舐墨者不同。讀書論世,另置一格待之可也”[14]889。
李大村的《蠃隱初集》在別處所見有上海圖書館藏康熙刻本(含初集、二集、三集)、吉林大學藏康熙二十八年刻本(含初集、二集),而匡援所藏為鈔稿本,與《柯村詩集》訂在一起。李大村即李國宋,字湯孫,號大村,生于1636年[15]23,江南興化人(今江蘇興化縣),康熙時孝廉[14]892,“弱冠即以詩文名江淮間”[15]23。
張謙宜在《絸齋詩談》中點評其他詩人時多次對標丘柯村與李大村,如“雄渾超騰不如丘柯村”[14]878、“若雄渾綺麗則非大村敵手”[14]884,對此二人詩作非??粗兀邳c評二人時也多對他們進行互相比較。張謙宜認為李大村是清代第一流詩人,“北有新城,南挺大村”[14]898,把他與王漁洋并稱,他認為“此君詩登作者之堂,局面高大,氣象渾雅,劉子羽輩猶是鄉(xiāng)曲之才,萬不及也”[14]892。張謙宜點評李大村的作品有32首,可惜受詩話體制所限,只見詩題,不見詩文,匡援藏李大村《蠃隱初集》鈔稿本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了解李大村的詩歌成就提供了第一手材料,同時也具有較高的版本價值。
2.《二十四詩品淺解》
《遺稿》中另見蓬萊楊廷芝的《二十四詩品淺解》(又名《詩品淺解》),刻本,版框18.6cm*13.2cm,四周雙邊,10行,行23字,單魚尾,版心上有“詩品淺解”四字,下有頁碼,頁碼排至三十六,另加“補遺”一頁,書中有朱筆點校,整體品相較佳。值得注意的是,楊廷芝的《詩品淺解》早為學界所關注,該書對唐代司空圖的《詩品》作了細密的注釋與串講,1962年由山東人民出版社以《司空圖〈詩品〉解說兩種》為名出版過校點本,1980年又由齊魯書社再版。校點本所據(jù)底本為光緒乙未孟冬泠然閣印“宜黃黃秩柄子馭重訂本”[16],該重訂本僅見于山東大學圖書館⑥,泠然閣本與道光庚子年新鐫的“清遠堂本”有很大不同,孫昌熙在校點本的“校點后記”中作了較為詳細的說明。國圖藏“清遠堂本”在“補遺”之后有楊廷芝的“跋”,“跋”之后又有楊廷芝的“補記”一則,“補記”之后才是“題辭”⑦。匡援藏本缺少“跋”和“補記”。
國圖“清遠堂本”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序前版本頁上書有“道光庚子年新鐫”,道光庚子年即道光二十年,但書末所附楊廷芝的“補記”中落款時間為道光二十九年;第二,“補記”部分最后一頁的版心頁碼為“四十”,在“補記”之后又出現(xiàn)的“題辭”部分,版心頁碼為“四上”“四下”。由此兩點可以推斷,此“清遠堂本”應是道光二十九年之后的再版,經(jīng)過重新裝訂且頁碼有錯亂,當非初版之原貌。
匡援藏本的“題辭”部分位于“自序”之后,“自序”的頁碼是“三”,“題辭”的頁碼是“四上”“四下”,在“題辭”之后的“新唐書本傳”頁碼為“五”“六”,再其后的“凡例”處頁碼為“七”“八”,如此裝訂順序較為合理,應該更加接近初版。此外,匡援在《詩品淺解》中有朱筆校改,把部分印刷不清的字體筆畫補全,如對“自然”品中的“幽入空山”中的“入”字,用朱筆補全了繁體“入”字的橫筆畫,從而避免誤認為“八”字,這些都體現(xiàn)出匡援藏本《詩品淺解》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
還需要提及的是,匡援在楊廷芝《詩品淺解》的卷首題目下墨筆書曰:“邑前輩張山農(nóng)先生,有《新注古詩十九首》及《表圣詩品》二則,惜未鐫出,今遭變亂不知尚流傳人間否?!庇纱艘嗫闯隹镌忻鞔_的文獻保存和整理意識。張山農(nóng)即張謙宜,匡援提到的這兩種著作,今日不見于張謙宜文集,但為我們保留了很有價值的書目信息。
(三)科舉制藝頗有成就
匡援雖早已遠離科場,但因長期坐館,《遺稿》中也有多種著述與制藝文章有關,且規(guī)模較大。書目中此類著述有《舉業(yè)淵源》1冊、《有用古文章》1冊、《有用文章》14冊、《制義新評》6冊、《古文八繹》5冊、《古文拔萃》2冊、《斷金草》4冊等。僅從名稱來看,《舉業(yè)淵源》《制義新評》這兩種與清代梁章鉅《制藝叢話》中所錄明清文人的制藝著述內(nèi)容差別不大,如李文節(jié)有《舉業(yè)瑣言》[17]34
、張?zhí)枞C有《國朝文范》[17]41等,但學界研究清代制藝文學,對匡援幾乎沒有涉及,梁章鉅評點時人制藝成就亦不曾提及匡援?!都s堂內(nèi)史詩話》提到,益都考生爭相傳誦匡援的科場文章,“己亥科,奉舅氏命赴試山左,場中已擬作第一人,可終失焉”,到了甲辰科,“場后,都下友人傳誦其文,嘩然以異等許之”。
從《斷金草》中匡援披校的學生習作情況看,他對八股文的謀篇、布局、結構、章法、主旨、創(chuàng)新皆有精到評議,每篇文章都在文末有詳細評點,與《一隅集》的內(nèi)容較為相似[18]。他評點《色難有事》第一篇,其中有這樣的眉批,“一提八股,局勢活動,即以作鉤下,于法頗巧,而又穩(wěn)妥”,后面還有其他批注,如“安放兩股” “渡下兩股” “安放下截兩股” “繳上兩股”等?!渡y有事》收錄同題作文七篇,在第三篇末評曰“此課諸公又當彼此參閱”,當是指課堂上由諸生互相觀摩學習文章作法?!稊嘟鸩荨分杏行┟}作文出自匡援,類似范文,文末也附有匡援的校訂、批注文字,當是后來整理歸檔時所加。
《斷金草》共有4冊,較為完好地保存了清代書院師生之間八股文章出題、撰寫、評點以及賞鑒的原貌,對了解清代制藝是不可多得的原始文獻。此外,他在《古律指南》中也有律詩作法和示例,對五古平韻、五古仄韻、七古平韻、七古仄韻皆有詳細的韻字標識和韻律平仄說明。
(四)方志撰寫多有創(chuàng)見
《遺稿》中有匡援著“方志序”5冊,是同治年間匡援應趙州知府邀請,為柏鄉(xiāng)、寧晉、臨城、高邑、隆平五縣縣志所撰寫序言總集,一縣一冊,皆用闊大宋體字在稿紙上工整謄抄,幾無夾注批改,基本算是印前清樣,稍加訂正即可付梓,“自序”中的落款時間為同治十二年(1873),但筆者在國圖方志館中并未檢索到同治年間的該五縣縣志。從保存完好的這五冊縣志總序來看,匡援不僅對地方志的分類有獨到理解,且所撰序言(含有方志總序和各篇小序)獨出機杼,與常見方志寫法有很大不同,多有創(chuàng)見。
對于方志的分類和序次,匡援做出的一個最大變化是把“天文”置首,次列“地理”,次列“沿革”。他對此劃分在《高邑縣志書全部總序》中闡釋了自己的依據(jù),“《易》曰天垂象見吉兇,垂象者天,見吉兇則驗在人事,故包犧氏仰觀俯察而后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神明之德在天地,萬物之情在人事,圣人為之象而休咎始明焉,此言天文者所以必驗諸人事也”??镌€推崇陳繼儒對于“沿革”的看法,他在《寧晉縣志書全部總序》中引用了陳繼儒《松江府志》“首拈沿革為第一義”的觀點;匡援在《柏鄉(xiāng)縣志書全部總序》中認為“沿革之志有四觀焉,曷言乎四觀?曰可以考世變焉,可以紀興衰焉,可以驗地利焉,可以測天人焉”。
匡援把“武廟”置于“學?!毕?,也與常見方志歸類不同。對于“武廟”,他在《柏鄉(xiāng)縣志書全部總序》中認為,“不稱關公廟而稱武廟者,對文廟而言之也,即對文廟而言之,則不得不別出群廟之內(nèi)而特入之學校中矣。學校者何?尊師也,重道也,敬教也,觀學也,要之,皆所以崇儒術也。然則,武亦有儒術乎?曰,然?!形鋸R于學校,文武不分之義也,儒非不足于武,武亦非不足于文,此昭代所以崇儒術者,不以兵為武夫而視兵同儒士也”。他又在《臨城縣志書全部總序》中提到,“文廟之后繼以武廟,非尚武也,以壯穆乃圣人之徒也”。這都體現(xiàn)了他對志書篇目分類以及對儒術的新解。
這5冊縣志的序言體例、篇名基本相同,但所撰寫的序言內(nèi)容卻因縣而異又各具特色,幾無雷同,尤其是“藝文志”部分??镌诟骺h志“藝文志”序中,談及較多的是自己對詩文的理解以及對各文體的看法,辨析源流,標舉優(yōu)劣,思路清晰,富有文采,有的長達數(shù)千言,可以說完全改變了人們對于方志序文的刻板印象。觀其5冊方志序,不論體例還是內(nèi)容,皆富有啟發(fā)和創(chuàng)新,其中也可以看出匡援具有十分強烈的學術自信,對清代方志價值研究和撰寫體例研究皆有重要借鑒意義。
(五)學術思想與文學主張
1.以古人為宗,不以宋儒為法
宋學、漢學之爭是清代學術史上的重要學術現(xiàn)象,兩派學者的觀點對立明顯,考證匡援的學術實踐和學術主張,他明顯屬于清代的漢學陣營,從他文章中對宋儒的嚴厲批評可見一斑。
在《高邑縣志書全部總序》的“藝文志”中,他指出,“千古文章之源流,自宋儒一人混其源亂其流亦無不可也,蓋幾乎塞源而絕流矣,茲一以古人為宗,不以宋儒為法”。另在《臨城縣志書全部總序》的“藝文志”中他批評宋儒,“宋儒是今非古,薄漢注唐疏而自為之說”;他又提到,“韓柳蘇論文諸篇,雖未見取于宋儒,吾將終身敬奉為蓍蔡也”。
另在《尚書今古文定》中他也談到對宋儒的看法,“真?zhèn)斡泻未_憑,亦僅源于宋儒者之是今非古而更加以自我作古,因益堅其疑古、蔑古、薄古之心者使之也。且宋儒不獨疑古文之為偽,更疑今文之字多與《史記》所引不同而滋疑互出焉”。在該冊的眉批中他又提到,“南宋儒者多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如《古文尚書》,以小人無所不至心腸,猜疑安國,更以鄉(xiāng)黨自好所不為者,強誣安國”。他對朱熹的《詩經(jīng)》觀點和主張并沒有完全認同,在《孝經(jīng)八種》“總序”中,他批評朱熹繼鄭樵《詩辨妄》之后又“踵其狂誕徑作為辨妄矣”。
由上述諸種言論可看出,匡援對宋儒的治學主張并不認同,宋儒不看重韓柳蘇文,匡援卻終身奉為蓍蔡;宋儒推崇宋學者言必稱朱熹,匡援卻不以為然,他認為宋儒常以小人之腹來猜疑漢儒孔安國等,宋學不過是“鄉(xiāng)黨自好”。
2.文以神韻為主
學界一般認為王漁洋“神韻說”在乾嘉以后的影響逐漸衰退[19],但匡援主張的神韻說有所不同,是在原概念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他明確提出了“文以神韻為主”的觀點,在學界具有新人耳目的意義,范圍并不限于詩歌。
在《柏鄉(xiāng)縣志書全部總序》“藝文志”中,匡援認為“藝文者,天地之精華,圣賢之蘊奧,經(jīng)史子集之源流本末也,而要之皆不離乎古,故體雖不一,總以神韻為之主,以讀書作之基。何為文以神韻為主?古人云,‘抽子秘思,騁子妍辭’,秘與妍思,辭之神韻也”。這段論述,可以看作是匡援對王漁洋“神韻說”的進一步發(fā)揮。
《臨城縣志書全部總序》可視為匡援“神韻說”的一篇專論。
匡援對于藝文之神韻有較為集中的闡述,他認為“文章之神韻尤在于引經(jīng)”“引經(jīng)以傳其神韻”,又認為“正義必借乎經(jīng)義方能得味外味、情外情、趣外趣”。在他看來,“古人文章不即不離之妙首在取譬,不沾不脫之妙又在征事,至有意無意之妙更在引經(jīng),三者缺一,文章之命意必不能一目了然”。他強調(diào)“作文必歸神韻之義”“作文必須體會入微方得神味神氣而與命題之意相肖,即神理神韻亦自窅然而深悠然而長矣,又不必拘于注疏章句之說反使旨趣不顯而情致帖帖然也”。以《論語》為例,他認為“《論語》之神韻則在未言之前神韻無涯,方言之際神韻不盡,既言之后神韻無窮,故《論語》之神韻更在于言之不使盡而盡之,且不專在言,反在意旨趣味之不易窮究者也”。
匡援的文學主張不同于桐城派,與姚鼐把“神、理、氣、味”作為“文之精”的說法相比有較大差別[20],況且匡援對于桐城派的做法并不認同,他在批評清代“世儒貴新不貴舊,尚異不尚同”的風氣時,舉例之一就是方苞,他在《孝經(jīng)八種》“總序”中提到,“如望溪方氏之刪改唐宋八家古文,竟有仰為科律而其子孫反刊布于一時者矣”。此論與梁啟超看法相同,梁啟超對方苞的做法也是不以為然,他認為方苞“好述歐陽修‘因文見道’之言,以孔、孟、韓、歐、程、朱以來之道統(tǒng)自任,而與當時漢學者互相輕”[9]102。
在清代文壇,“神韻”主要是作為一個詩學概念廣為人知,而明確標舉“文以神韻為主”的并不多見,蔣寅曾經(jīng)指出,當人們聽到“神韻”這個詞時,“總能喚起特定的審美想象”[21]130。作為一種理論術語,從詩的領域擴展到了文的領域,進而對整個藝文創(chuàng)作提出一種美學新標準,不僅意味著對藝文創(chuàng)作的認識在加深,也意味著一種新的文藝美學風格的形成,這對相應文學審美境界的營造是有啟發(fā)意義的,匡援的理論貢獻應引起足夠重視。
四、匡援《遺稿》之不足
梁啟超說到顧炎武“善讀書不如善抄書”時,提及清代學者陳澧的《東塾讀書記》手稿,“新近有人在香港買得陳氏手稿,都是一張張的小條,裱成冊頁?;蛞粭l僅寫幾個字,或一條寫得滿滿的。我現(xiàn)在正以重價購求此稿,如能購得,一則可以整理陳氏著作,一則可以看出他讀書的方法”[22],梁啟超想重金求購但最終沒有購得,此手稿今日亦不見于世??镌c陳澧是同時人,他留下的稿本為我們清晰直觀地呈現(xiàn)了清代學者的真實讀書筆記原貌。遍覽其書,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其冊內(nèi)多為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有的甚至只有米粒般大小,且冊內(nèi)粘貼眾多折疊起來的手寫札記紙條,有的較短,不過1—2厘米長,有的展開長達3米多,1米多、2米的也有不少,令人嘆為奇觀。美中不足的是,這將為整理點校匡援著作帶來極大困難,將來如果要整理《匡援文集》,必將是一項規(guī)模龐大而又易出差錯的繁瑣工程。
匡援遺稿裝訂格式整齊統(tǒng)一,他整理收藏的數(shù)種著作,均打亂原來的裝訂方式,拆線、補邊、拼接粘貼為與“約堂藏書”稿紙大致相同的開本,便于入箱保存,但對原書尺寸大于稿紙尺寸的整理,此法有很大缺點。舉例來講,《南阜文抄》的原件開本大于匡援的稿紙,為了便于保存,匡援皆裁去了原抄本的邊角,又重新粘合版心,結果卻糊住了原本版心處的文字,也裁掉了原本頁眉處的批語,甚為可惜。
此外,筆者檢視的這份書目經(jīng)過一次訂正,上有朱筆校改,但據(jù)館藏圖書的實際情況看,該書目其實也存在書名、卷數(shù)不準之處,例如,書目中的《夏殷之季七賢傳》應為《夏殷之季七臣傳》;有的把著者姓名也弄錯了,例如,《匡母遺言》錄為“清匡援著”,但從匡援《柏鄉(xiāng)縣志書全部總序》中“列女志”可知,實際是其母親李氏所著,《左傳釋文新評》的著者錄為匡援,但其實應是周正思。另外,國圖網(wǎng)上著錄內(nèi)容也多有舛誤,除了匡援生活年代有誤外,把《約堂內(nèi)史詩話》錄為“匡援撰”也是錯誤的,其他抄本、刻本等版本信息誤題者也有多處,不再一一羅列。
五、余論
從《遺稿》諸書內(nèi)容可見,匡援在傳統(tǒng)學問諸多領域均有建樹,且部分觀點和看法確有創(chuàng)見,能新人耳目,且能豐富學界對清代學術的認知??镌瞥鐫h學,考證嚴謹扎實,鑿實可信,他在著述中體現(xiàn)出的苦讀精神、獨立思考的學術勇氣、對文獻保護的良苦用心,無不令人印象深刻,但筆者驗視《遺稿》資料畢竟有限,且對相關學術領域未有涉獵,不敢以偏概全,信口雌黃,對其學術成就的整體評價仍有待進一步研究之后才能做出。盡管如此,這份《遺稿》書目還是為我們展現(xiàn)了匡援豐富的治學領域,幸運的是,匡援遺稿中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保存完好,循此書目指引,相信學界不同領域的專家學者定能從中發(fā)現(xiàn)新的課題并做出新的學術判斷,也能為清代山左學術史的書寫開啟新的篇章。
注釋:
①見匡援著《孝經(jīng)八種》第一本,其“自序”中云:“同治十一年八月吉日匡心田序,時年七十二歲?!北疚乃镌鼋猿鲎試鴪D藏《匡劍堂先生遺稿》。
②匡援自用稿紙上印有“約堂藏書”,其著述中亦常見此號,如《約堂內(nèi)史詩話》《約堂詩?!?,又如《尚書今古文定》中的《定可知者為隸古定說》一文,文末有“同治十年七月二十五日后學約堂匡援說,時年七十有一歲”。
③見于《約堂詩?!贰渡兄咎檬酚浽u辨》。膠州在春秋時期有介國,又稱介根,同為膠州人的高鳳翰有“耕于介子城下”印、“古介子國”印,有“介根”別號,所以匡援此號當有用此來明籍貫之意。
④此生平簡況散見于《遺稿》中的《斷金草》《約堂內(nèi)史詩話》等。
⑤見匡援為《約堂內(nèi)史詩話》所作序言。
⑥版本信息為:白口,四周雙邊,10行,行24字,小字雙行同,單魚尾,版框18.9cm*12.5cm,鈐“丁”陰文“丁山”陽文正印。
⑦“序一”前的書牌頁信息為,“道光庚子年新鐫,桂林秦鼎臣先生鑒定,二十四詩品淺解,清遠堂藏板”;該版中的“補記”不見于泠然閣重訂本以及后來的光緒元年本(有偽造張之洞序);另,北大圖書館著錄光緒三年刻本,實為光緒元年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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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代海燕
A Brief Survey on Kuang Yuans Life, Work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His Book Collection
L Xinfu1,2
(1.College of Communication, 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061, Shandong, China;
2.Harmonious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061, Shandong, China)
Abstract: Kuang Yuan (1801-?), courtesy names of Jiantang and Xintian, was born in Jiaozhou, Shandong province, and 30 years later he moved to Yidu and later spent his years in Zhaozhou. A long-neglected academic figure 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Kuang Yuan was, in fact a prolific writer and a collector of an extensive range of books, covering various fields of classics and ancient history. His posthumous manuscripts, totaling 106 works in 168 volumes, are currently housed at the National Library of China, and a catalog of these manuscripts is also available. Moreover, his book collection has also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 across various fields of traditional scholarship due to innovative perspectives and insights for the enrichment of understanding of the Qing Dynasty. In addition to his collection, he highly valued sinology with rigorous and meticulous textual research, demonstrating both the courage of independent thinking and the commitment to the preservation of historical documents. In summary, his manuscripts reveal the breadth of his scholarly endeavors and hold significant documentary value for the study of the Qing Dynasty Shandong scholarship.
Key words: Kuang Yuan; posthumous manuscripts; Jiaozhou; Shandong scholarship
英文編校:韓淑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