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文偉
六年前,又是“兩個黃鸝鳴翠柳”的時日,一次偶遇,讓我的一個宿愿終于有了完滿的結(jié)局。
近些年,古玩市場贗品泛濫成災(zāi),我已經(jīng)好幾度春秋沒有去轉(zhuǎn)上一轉(zhuǎn)了。那日穿過清水塘路,竟然在古玩市場門前與久未謀面的小徐劈面相遇。小徐與我家咫尺之遙,見到我,他吃驚地雙眉一揚,詭秘地一笑:“真是巧了,剛才還在想,您老在,一定會喜歡……來來來,快同我去看看,估計還沒有出手?!毙⌒焱浦覐街蓖亲撸贿呎f:“十多個陶人,好漂亮,就是要價高得嚇人?!?/p>
上得二樓,就在拐角處,地攤上果真立著兩個陶俑,還有些陶罐陶碗和七七八八的瓷瓶瓷盤。
小徐見我有些驚詫,笑了笑說:“還有十來個陶人,放心,都在那個紙箱里。”他指了指地攤旁的一個大紙箱。當(dāng)這些陶人,“他們”一組12個,整整齊齊一字排開在地攤上時,真像是正要出行的一支隊伍。陶人們的土垢土銹,其服飾特色,其形象特點,都在無言地訴說,我面對的,是可遇難求的元代陶俑!
代人下地獄
對于人俑,我并不陌生,對于它們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我曾經(jīng)作過了解。
《吳越春秋》記載著這么一件荒唐而又殘酷的事情。吳王闔閭的愛女自殺身亡,闔閭異常悲痛,要厚葬愛女。于是役使百姓“鑿地為池,積土為山”,建造的墓地十分龐大。待到下葬之日,吳王著人組織一批藝人,一路舞著紙扎的白鶴前往墓地,那一日萬人空巷,百姓成群結(jié)隊追隨觀看。到達墓地后,兵士們突然將百姓圍住,強令他們進入墓穴,然后封閉墓門,制造了歷史上有名的坑殺萬人為公主陪葬的歷史性悲劇。
這種慘無人道的“人殉”,在當(dāng)時甚為盛行,“天子殺殉,眾者數(shù)百,寡者數(shù)十;將軍殺殉,眾者數(shù)十,寡者數(shù)人”。權(quán)勢顯赫的王公貴冑們一旦撒手人寰,如何去選擇“人殉”,照章辦事就是了。奴婢仆役,他們的生與死,全憑主人的一個遺囑。
春秋時期“人殉”的典型人物,史籍上有記載,如“武公卒,從死者66人”;又如“穆公卒,從死者177人”。大量的無辜奴婢仆役被活生生地殺死陪葬,為的就是讓去世的王公貴族們在那個陰冷的地下世界不感到寂寞。
冷血的“人殉”制度直至戰(zhàn)國時才逐漸廢止,秦國的獻公(公元前384年至前362年在位)明令“止從死”,殺活人以陪葬的制度宣告終結(jié)。
秦漢時期講求“事死如生”,這一“止從死”,后事怎么辦?于是人俑應(yīng)運而生。
秦始皇帝的萬千兵馬俑當(dāng)是陶俑中的杰作。以后又出現(xiàn)各種材質(zhì)的其他明器,雞鴨牛羊豬狗馬,耕織書童俳優(yōu)仆,屋宇田疇舟楫車,人世間所有的,已亡人都要應(yīng)有盡有,而且越制作越精美,越制作越形象,乃至于涌現(xiàn)出許多的陶瓷、石雕、木雕藝術(shù)精品。
制作人俑,為的是“事死如生”。但春秋時孔子“謂為芻靈者善,謂為俑者不仁”,他提倡用草扎的人馬陪葬,認(rèn)為俑有幾分像真人,用其陪葬是不人道的。顯而易見,孔夫子就連這種微縮了的替代品也不喜歡。
但是,不單人俑一代一代傳了下來,“人殉”亦并未絕跡。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就曾立一遺囑,要“未曾生育的嬪妃”陪葬,“人殉”者40余眾。
夜讀元人俑
面對這群元代陶俑,我抑制不住喜悅之情,強壓住蹦蹦直跳的心,盡量平心靜氣討價還價。
誠然,就這群元代陶俑的藝術(shù)價值和歷史文物價值而言,攤主的要價并不算奇高,只是,誰不想少花錢辦好事呢?幾個回合的討價還價,陶俑們終于進了我的“獨羊居”。
這群陶俑灰陶質(zhì),共12件,都在31厘米左右高度。造型皆為雙腳分開與肩平的站姿,胸腹微挺,除一俑著長袍外,余均窄袖短袍,腰束帶,腳登靴。但頭上戴的帽子有所不同,有戴橄欖形帽者(圖1),有戴寬檐小氈帽者(圖2),還有戴平頂帽者(圖3)。人俑面相豐滿,高鼻梁,大耳垂,但神情各不相同,或作拱手狀,目光平視;或身背箱包,雙手緊抓肩上的背帶;或手捧方巾托著的帶鎖小盒,畢恭畢敬;一手叉腰,一手半握拳平放胸前;或雙手一上一下半握拳平放胸腹前,微含笑意。
根據(jù)俑群的造型判斷,當(dāng)年他們大多手握長桿式儀杖類物;從服飾衣著看,他們中有跟班衙役,有文案隨從,有生活侍仆。由此推斷,墓主人必定是位有權(quán)有勢,官職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員。
饒有趣味的是:俑群中竟有一名女子(圖4)和一名書童(圖5)的造型。書童束螺狀雙髻,長袍長褲,平底鞋,雙手捧一傘,嘴角上翹,笑得親切可愛。女俑為成年女子形象,著短襖長裙,雙手用方巾托一小碗,表情溫順。而長裙下卻露出“三寸金蓮”。
何以“三寸金蓮”
元代統(tǒng)治者為蒙古草原民族,從來以“天足”自居,“三寸金蓮”的小腳女人為何出現(xiàn)在這一元代官員死后隨葬的俑群之中呢?
蒙古族入主中原后,建立了強大的元帝國,但社會上自宋代以來盛行的女子裹足的風(fēng)氣,并未因此而消退。對“三寸金蓮”的偏愛,甚至比宋代有過之而無不及。陶宗儀著《輟耕錄》就曾寫有這么一則故事,說是有個楊鐵崖耽于酒色,凡酒筵時有漂亮歌伎舞女在側(cè),便會擇一小足纖細者,要她脫下“三寸金蓮”,用小繡鞋行酒痛飲,稱小腳繡鞋為金蓮杯。有一次,楊鐵崖宴請朋友,脫一歌伎小鞋行酒。恰恰在座的倪元慎素有潔癖,認(rèn)為所謂的金蓮杯既不雅亦不潔,拂袖而去。在這種時風(fēng)之下,元代貴族婦女或亦加入裹足的行列。再說,這件“三寸金蓮”的女俑是作為侍仆隨葬的,說不定其本身就代表著當(dāng)時作為被統(tǒng)治者漢人的身份。如此,俑群中“她”的出現(xiàn)也就不足為奇了。
責(zé)編 有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