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師曾
張伯駒早年照片
一、
后海南沿26號坐南朝北,是張伯駒故居。去年路過還是老房子,能嗅出張伯駒的狷介氣,仿佛我到過的菩提迦葉。剛才出門散步,發(fā)現(xiàn)紫竹林后張宅翻建了,你倒是好好建啊,整個一個驢糞蛋,粗針大馬線的,原有的古樸內(nèi)斂被夸耀成勾梁畫棟,張狂如小人乍富。張伯駒的寒門小院被包裝成大觀園的繡花枕頭。門前一個諾大的垃圾處理場,彌漫著酒吧街刺鼻的泔水味。
張伯駒字家騏,河南項城人,號叢碧、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是袁世凱表侄,曾在吳佩孚、張作霖麾下官至旅長。后因厭惡內(nèi)戰(zhàn),棄仕從商,任鹽業(yè)銀行常務(wù)董事時開始收藏書畫。北平解放前夕,國民政府勸張伯駒去臺灣或美國定居。張伯駒為保護文化古城,親自驅(qū)車將兩盆最大的臘梅送到傅作義府上,力勸停戰(zhàn)。
張伯駒有兩位太太,因志趣相迥,日久而味乏。38歲在上海邂逅20歲的“潘妃”,驚為“天女”。潘素,蘇州人,稍識字,通丹青,擅彈琵琶,在上海西藏路—汕頭路“張幟迎客”,號稱“潘妃”。張伯駒見到“潘妃”才情大發(fā),提筆一副對聯(lián):“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從此雙雙墜入愛河。當(dāng)時“潘妃”已與國民政府一中將談婚論嫁。遇張伯駒一見鐘情、心有靈犀后私奔北京。
1935年,39歲的張伯駒,納小自己18歲的潘素為妾,從此相濡以沫,把“蘇杭第一美女”熏染成帝京著名畫家。山水、人物、花竹、鳥獸……無不擅長,特別是山水,多用青綠,筆法直逼南宋。曾三次與張大千聯(lián)袂作畫。潘素的《什剎海冬景》天穹昏暗,遠(yuǎn)山含雪,柳枝無葉,樹干蒼遒,寥寥數(shù)筆把家門前什剎海的神韻隨意渲染。該畫曾借給《往事并不如煙》的作者章詒和臨摹。
二、
1953年,康生、江青奉毛主席旨意發(fā)起“現(xiàn)代京劇”,康生親自拜訪張伯駒,要張牽頭。張伯駒受寵若驚,當(dāng)即顯擺自己收藏的古董??瞪岢鰧ⅰ翱粗小钡膸讟咏杌丶倚蕾p。張伯駒書生意氣,當(dāng)即一言駟馬??刹仄穭偝鲩T,就開始翻小腸嘀咕,反復(fù)叮囑一定要妥善保管。待康生逾期不還,立即如熱鍋上的螞蟻,反復(fù)追討。還找到陳毅,陳毅報告周恩來。周恩來夫婦找到康生,自稱要借來看看,意在提醒康生還。這能不得罪康生嗎?
舊知識分子大都獨立、天真,還有比張伯駒更膽大的。黃炎培有王羲之真跡,被毛主席借去欣賞,講好一個月還。剛過一周,黃就打電話催問。毛身邊工作人員不悅,毛亦不悅。一個月期滿,毛命人用木板將王羲之夾好,于子夜零點準(zhǔn)時送還,以示警告。
1956年,提高覺悟的張伯駒、潘素夫婦,將30年收藏的珍品:陸機《平復(fù)貼》、杜牧《贈張好好詩》、范仲淹《道服贊》、黃庭堅《草書》等20多件無償捐給國家?!斑@東西雖是我出錢買的,但不歸我一人獨占。要讓子孫后代欣賞,知道文化是什么,藝術(shù)是什么?!贝伺e轟動四海。引得朱家溍等亦步亦趨、竭力模仿,以示進步。
1957年初夏,陳毅參觀張伯駒等舉辦的《明清書畫展》,為張伯駒的收藏和慷慨震驚,稱贊說:“先生為保護國家文物之舉令人敬佩,帶頭獻給國家,能喚起民族的自豪感。先生詩詞亦有北宋風(fēng)度啊?!?/p>
“十大元帥”戰(zhàn)功卓著,唯陳毅以儒將自居,好結(jié)交文人雅士。遂將張伯駒納為統(tǒng)戰(zhàn)對象,屢有往來。吟詩寫字,聽?wèi)蛳缕?,詩友、棋友,時?;ベ浂Y物。張伯駒一生宦海,深知人生飄搖,陳毅是自己交友中唯一“解放區(qū)的天”。
1957年,張伯駒捐獻不到一年,毛主席“引蛇出洞”抓右派,張伯駒首批落網(wǎng)??瞪诟锩罕娝鸭摹稄埐x反動言論摘編》上,用紅鉛筆批了“極右”。8月30日、31日,戲劇界、國畫界連續(xù)兩天批斗張伯駒。組織上找子女談話,“希望你們劃清界線”。
兒子從此斷絕關(guān)系,女兒也不回家了。以往觥籌交錯的張府頓時門庭冷落,瀟灑一生的張伯駒瞬間失去自信。沒有收入,只能靠“潘妃”賣工筆畫維持生活。獻寶不到一年,張伯駒就“天驕”變右派。他捶胸頓足,沮喪之極:“想想自己看畫,有時也會看錯,假的看成真的,真的看成假的,是吧?人有時也會偶爾看錯嘛,對不對?那么咱們國家那么大,看錯一個人,也無所謂嘛?!痹掚m這么說,民國四大公子,早已被整趴下了。
從此每個星期都要批斗,大字報鋪天蓋地,屢屢向各界求救,可沒人能救他。陳毅元帥兔死狐悲,擔(dān)心張大公子養(yǎng)尊處優(yōu),受不了群眾運動,會自絕人民。
1960年,陳毅老友、吉林省省委書記于毅夫赴京開會。陳毅對他說:“我有一個好朋友,叫張伯駒,目前境遇不太好,吉林省能不能給他安排一下工作?”于毅夫立即吩咐省委宣傳部長宋振庭安排,讓他“設(shè)法給人家一條出路?!?/p>
張伯駒夫人潘素早年照片
潘素作品
三、
1961年初春,門可羅雀的張府,突然收到一封來自長春的電報:“伯駒并潘素女士:吉林地處東北腹地,物阜民豐,百業(yè)待舉,現(xiàn)省博物館急需有經(jīng)驗的人才,若伯駒先生允許,可否考慮來吉林工作,翹盼待復(fù)!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宋振庭。”
十幾天后,又一電報:“伯駒先生并潘素女士:關(guān)于聘請二位來吉任職一事,已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批復(fù),若無不妥,望能盡速來吉,一應(yīng)調(diào)轉(zhuǎn)手續(xù),以后再補辦。中國吉林省委宣傳部宋振庭。”
草木皆兵的張伯駒,不相信天下有如此好事,主動坦白自己“右派”身份:“宋振庭足下臺鑒:兩電喜獲,不勝惶恐。我因齒落唇鈍,多舛有錯,名列右派,實非所志。若能工作國家,贖過萬一,自榮幸萬分,若有不便,也盼函告。張伯駒?!?/p>
幾天后又收到六個字:“電悉,盼速來吉。宋振庭?!?/p>
張伯駒這才知道是陳毅幫忙,行前帶潘素去陳毅家辭行,為“右派”罪行惴惴不安。陳毅勸他“人生一世,受點冤枉怕什么,有弄清楚的那一天!”張說:“或者我真錯了?”陳毅道:“你反黨、反社會主義?你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都獻給了這個黨,獻給了這個社會主義。這連峨眉山的猴子都不信!”
臨別,陳毅送張伯駒一個紙包,囑咐到吉林再看??蓮埐x忍不住,偷偷打開,是陳毅的一幅字:“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陳毅?!?/p>
張伯駒受寵若驚,將自己所剩的全部書畫共計30多件,全部捐獻吉林博物館作為覲見之禮。其中宋朝楊婕妤的《百花圖》,是我國現(xiàn)存的第一位女畫家的作品,一直被張伯駒視為最后的精神慰藉,也被捐了出去。
傅增湘跋《平復(fù)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四、
張伯駒的收藏來之不易,《平復(fù)帖》是西晉陸機手書真跡,距今已有1700年,比王羲之的手跡還早七八十年,是中國已見最古老的紙本法書,又是漢隸到草書過渡及章草的最初形態(tài),被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
1911年清室推翻后,《平復(fù)帖》從皇家流落到末代皇帝溥儀堂兄、恭親王之孫溥儒(心畬)手中。溥心畬開價20萬大洋,張大千當(dāng)中介都不賣。直到盧溝橋事變,溥儒(心畬)母親病故,手緊缺錢,才出讓府藏《平復(fù)帖》。張伯駒以4萬大洋購得,隨即遭人“綁票”,索金200根金條,意在逼索《平復(fù)帖》。
被“綁票”的張伯駒大耍少爺脾氣,絕食好幾天,憔悴將死。他對潘素說:“怎么救?救不救都不要緊。但一定要保護好我的收藏品。如果變賣收藏贖我,就是死也不出去?!睆埐x冒“撕票”危險,僵持了八個月,直到綁匪妥協(xié),將贖金降到40萬大洋,潘素和張家多方籌措,變賣首飾,才將張伯駒救出來。潘素獨自取道河南到西安,將年幼的女兒張博彩托付西安友人,自己一人回京。將《平復(fù)帖》等國寶級字畫,縫在被子里,一件件運到西安。
范仲淹的《道服贊》,是范仲淹為友人所制道服撰寫的贊文,是范仲淹傳世的唯一楷書。張伯駒舉債以110兩黃金購得。
1949年初,張伯駒夫婦琉璃廠偶遇傳世國寶——《游春圖》?!队未簣D》是隋代畫家展子虔所繪,距今1400多年,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畫作,張伯駒忍痛變賣河南老家千畝田園,并京城弓弦胡同15畝豪宅得換得220兩黃金,買下《游春圖》。
五、
1967年,張伯駒以“歷史反革命”、“資本家”、“反動文人”、“封建階級的孝子賢孫”、“反對革命樣板戲黑手”、“右派頭子”、“資產(chǎn)階級安放在吉林省文化界的定時炸彈”、“走資派的馬前卒”8項罪名再遭批斗。革委會將其隔離審查8個月后,做“敵我矛盾,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從吉林博物館退職,押往舒蘭縣勞動改造。公社拒收這個年近70、無力勞動的老頭兒:“這里養(yǎng)活不了你們,滾回北京吧,省得冬天凍死?!?/p>
后海南沿26號早已被革命群眾占領(lǐng),擠進四戶革命群眾。曾擁有稀世珍寶的張伯駒無分文、無糧票、無戶口,靠親朋接濟鬼混了一年多。
街道上一幫文盲左派老太太掌了權(quán),革命使其威風(fēng)凜凜。“誰批準(zhǔn)你們回來的?”“有戶口嗎?”“有證明嗎?”“有介紹信嗎?”“偷偷溜回北京,是何居心?”張伯駒滿腹委屈,只重復(fù)呢喃:“這兒是我的家呀,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了!”如此革命每天數(shù)次,愈演愈烈,鄰里偶有齟齬,就是“反革命階級報復(fù)”。
潘素私下告訴章詒和:“我們什剎海的家,也不像個家了。抄家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街道居委會串通一氣,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拿不走,就叫外人搬進來住。四合院一旦成雜院,日子就難了。你家來什么人,你說什么話,家里吃什么東西,都有眼睛盯著。”萬般無奈,只有給陳毅寫信:“陳毅先生并張茜女士:一別數(shù)載,思憶每每。我們夫婦二人,顛沛流離,罄竹難書。革命一起,卻遭貶黜。日日游斗,不能一刻休暇;暗暗地牢,辜負(fù)二年時光。后遠(yuǎn)遣鄉(xiāng)下,躬耕隴畝,力盡精疲,相濡以沫。尚幸好人仍在,私相關(guān)照,得以偷生。冬日到來,賜返京師,療治體病。不想,又遇市井小人,惡言相向,立目橫眉,未可一世。威風(fēng)凜凜,詈言咄咄,教人實難茍活。無奈,特致函先生夫婦,一吐胸臆。不知這般加害,卻是何方精神?張伯駒1971年11月18日。”
5天后,收到張茜回信:“張先生并潘素夫人:你們好!來信收悉。最近幾年,仲泓一直關(guān)心你們情況,因為太忙,加之心緒不好,所以也沒怎么寫信。你們的信我已給仲泓念了。他因患癌癥,在301醫(yī)院住院,已屬晚期,身體差得很。聽完信,他便交代秘書,對你的事多加關(guān)心,并向總理反映一下。如今國內(nèi)形勢遠(yuǎn)非當(dāng)初所愿,中央又剛出了事(此處指林彪事件),所以一些本應(yīng)及早解決的問題,就這么拖了下來。盼二位保重身體。張茜1971年11月21日?!?/p>
1972年1月4日,陳毅彌留之際,再次提到張伯駒,說:“很可惜……我們幫不了他。前幾天我向總理說過,恐怕他太忙了,顧不上。伯駒他們,日子一定很艱難……”
陳毅流著淚吩咐張茜:“那副圍棋呢?”張茜遲疑后從書架上搬下一個大理石盒,放在陳毅手邊。這是陳毅幾十年的心愛之物,玉石棋子黑白分明?!捌灞P分為兩塊,一塊就是我們共產(chǎn)黨;另一塊好比民主黨派、黨外人士,只有我們合在一起,才能成為一個棋盤?!睆堒缧念I(lǐng)神會:“把這個送給張伯駒……”
六、
1972年1月10日,八寶山,中共中央為陳毅舉行追悼大會。毛澤東身穿睡衣,突然出現(xiàn)在八寶山。他走到陳毅遺像前默默肅立,又掃視一周,站在一幅長聯(lián)面前低頭不語。
“仗劍從云,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契尊俎,豪氣猶存,無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應(yīng)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毛吟罷,說:“寫得好!”問身旁的周恩來:“這個張伯駒是什么人吶?”周恩來想了想,說:“是位民主人士,是陳毅同志生前好友?!标愐惴蛉藦堒缑Σ逶捳f:“主席啊,就是當(dāng)年送您李白《上陽臺貼》的張伯駒?。∷选畟魇赖谝蛔帧?、‘傳世第一山水’都獻給國家了……”毛聽罷若有所思,說:“哦。他人來了沒有?”周恩來馬上附耳過去,片刻,好像接過毛的話,大聲喊:“一定照主席指示辦!”聲震靈堂。
周恩來責(zé)成童小鵬安排,被“黑”了3年的張伯駒,戶口終于從吉林落回北京。轉(zhuǎn)了一圈,早已一無所有。
1978年9月,毛主席逝世兩年后,張伯駒才得以平反。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批準(zhǔn)吉林省文物局上報對張伯駒的復(fù)查結(jié)論,予以平反,恢復(fù)名譽。此時,張已是步履蹣跚的八旬老人。1980年冬,章詒和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重建后稱恭王府)門口邂逅張伯駒,是日,領(lǐng)導(dǎo)邀請各界名流座談,張伯駒老態(tài)龍鐘,身著寬大淡薄的棉衣棉褲策杖徐行,一如既往地為傳統(tǒng)文化殫精竭力。散會后他拄著手杖,徑直奔向自己的目標(biāo)——一個扶自行車的小伙子,那是張伯駒的外孫。外孫伸手接過張伯駒的拐杖,一把將張伯駒抱上自行車的后架,囑咐他坐好,即蹁腿蹬車,馱著衰老的爺爺絕塵而去,章詒和癡立在門口,眼看研究院領(lǐng)導(dǎo)的小轎車,一輛輛從身邊掠過……
七、
畫家黃永玉回憶:四害伏法,伯駒先生及碌碌眾生得活。月入八十元與潘素相依為命。某日余攜妻兒赴西郊莫斯科餐廳小作牙祭,忽見伯駒先生蹣跚而來,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紅菜湯一盆,面包四片,果醬一碟,黃油二小塊。先生緩慢從容品味。紅菜湯畢,小心自口袋中取出小手巾一方,將抹上果醬及黃油之四片面包細(xì)心裹就,提小包自人叢中緩緩隱去。余目送此莊嚴(yán)背影,不忍它移。半月后,驚聞伯駒先生逝世……
1982年初,張伯駒因感冒住進什剎海西南的北大醫(yī)院,因級別太低,只能與七八位老百姓共擠一間病房,按照規(guī)定,單位不許“轉(zhuǎn)院”。張伯駒心緒不安,鬧著要回家。有仗義執(zhí)言者到醫(yī)院大鬧,說張先生捐贈足以買你們這樣的醫(yī)院好幾座……2月26日,領(lǐng)導(dǎo)終于做出“同意轉(zhuǎn)院”批示,當(dāng)女兒拿著批示趕到醫(yī)院時,張伯駒已停止呼吸。
包括帝王在內(nèi)的歷代收藏,都在《平復(fù)帖》上鈐下了自己的印跡。只有張伯駒,不留絲毫痕跡。凡經(jīng)手收藏的人,都以《平復(fù)帖》獲利,惟獨張伯駒倒貼了一大把銀子,無償獻給國家。
孟德斯鳩稱:“在人民完全無權(quán)參加政府事務(wù)的國家中,人民變成冷血動物,他們迷戀金錢,不再熱衷于國事。人民只會為某位演員而狂熱。他們并不為政府分憂,也不關(guān)心政府有何打算,而是悠然地等著領(lǐng)薪金?!睆拇笄?、民國到后來一直如此,唯有張伯駒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