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靜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2)
天下責任的道德實踐的問題,在宋明理學中有著豐富的相關論述。這一問題可以具體劃分為以下三個層次:第一,主體是否具備心理意識方面的先天條件,可以使之自覺承擔起對天下的責任?第二,天下責任是面向世界的責任全體,那么,主體如何將這一責任全體訴諸自身?第三,主體將責任全體訴諸自身,那么,主體在生活世界中是通過怎樣的現(xiàn)實渠道來達成這種責任的內(nèi)在化?
關于上述問題,理學家給出的是責志-責己-責善的道德實踐的次第。理學家們的責任觀,倡導主體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思路,體現(xiàn)了責任的內(nèi)在化,這種思路繼承了孟子“萬物皆備于我”的天下?lián)敗K麄冇职选爸尽弊鳛樽杂X承擔天下責任的先天意識,因此就有了“責志”;而將天下責任訴諸自身,正是“責己”;最終,通過生活世界的現(xiàn)實渠道,即探討主體在與他人的關系中將責任訴諸自身,正是“責善”。我們將沿著這一思路,經(jīng)由理學家們的視野,探索天下責任道德實踐的脈絡。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是被廣泛傳誦的儒家責任觀宣言。這句話的原創(chuàng)者是明末清初之際的儒家士大夫顧炎武(1613—1682):
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1]1015
顧炎武認為,無論自己是否具備承擔天下責任的政治資格,都需在自己能力范圍內(nèi)為天下盡責。他將如此行動的理由歸結于北宋張載(1020—1078)所說的“民吾同胞”:
張子有云:“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與達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達而在上位者之責也;救民以言,此亦窮而在下位者之責也。[1]1446
這里對于承擔起天下責任,給出的理由是“民吾同胞”,這種思路,將天下責任納入到自然血親的范疇,而親情正是生活世界的倫理根基、是最基本的“善”,那么天下責任亦是“善”本身。從這個意義出發(fā),天下人與家庭成員一樣,是與主體血脈相通的“一體”,因此,對于家人、族人,以及由此延伸的國人、天下人,我都負有責任,這種責任,是內(nèi)在于我的,是我的善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而不是外在于我的,從外部加諸我的責任。明代儒者趙貞吉(1507—1576)有這樣一段話:
來諭云:“道通天地萬物,無古今人我?!闭\然,誠然!但云:“欲卷而藏之,以己立處未充,不能了天地萬物也。”斯言似有未瑩徹處耳?!疲骸柏熑沃?,有不容己,欲為己任,又立處未充?!眲t不免於攬厭之病矣。何則?天地萬物古今與我一體也,而欲取為己任,則二之矣,是攬之累也。謂迎之也,我與天地萬物古今一用也,而患己立未充,則二之矣,是厭之累也。謂將之也,均之非謂隨順覺性也。[2]
從天地萬物古今與我為一體的意義而言,我之于天地萬物、家國天下的責任是內(nèi)在于自身的,而不能如同取物一般,從外部取來,即“欲取為己任,則二之矣”。
既然責任是內(nèi)在于自身的善,其指向天地萬物、家國天下,那么人們就應該自覺承擔起對他人乃至天下所有人的責任。然而,人們在現(xiàn)實中常常感受到的是私欲,那么善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在人們的思維意識中,有沒有相應于責任的意識結構?
在明代學者王陽明(1472—1529)看來,這種意識結構是有的。責任的內(nèi)在性,從道德實踐的角度而言,就是一種高度的道德自覺的、向善的意志。道德實踐的得力處正是問責自己,究竟是否樹立了向善的意志,也就是王陽明所主張的“責志”說:
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則流息,根不植則木枯,命不續(xù)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昏。是以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正目而視之,無他見也;傾耳而聽之,無他聞也。如貓捕鼠,如雞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復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覺,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虻⌒纳?,責此志,即不?。缓鲂纳?,責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責此志,即不吝。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一事而非立志責志之地。故責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3]260
責志說還表明,“志”的特征是明覺,是向善的明確直覺。陽明細致地描述了這種明確直覺:“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復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這種直覺建立在高度的精神專注的基礎上,即“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復知有其他”;不經(jīng)過思慮,在思維意識中自然呈現(xiàn)出“義理昭著”,正是在達到精神高度專注的狀態(tài)之后的覺悟,即對于“義理”、或者說對于善的直覺。并且,由于這種直覺是明確的,是“昭著”的,也可以表現(xiàn)為精神上的“神氣精明”,所以一旦“責志”,一旦主體進入到這種明覺,就會立即醒悟,去除私欲,“故責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p>
“志”,這種向善的明覺,這種心理意識結構,其屬性是先天的。陽明以之為“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說明主體本身具備了向善的目的性,這一目的性體現(xiàn)為“志”這樣的先天向善的心理意識結構,主體有了這一結構,才能在生活世界中實現(xiàn)善、即面向天下的責任的內(nèi)在化。
另一方面,責任的內(nèi)在化,固然可以體現(xiàn)為“志”這樣的高度的道德自覺,但是道德自覺還不能完全等同于責任內(nèi)在化。在道德實踐中,道德自覺是責任內(nèi)在化的條件、是先導,是向善的趨勢,它的任務是去除私欲;而責任內(nèi)在化,除了要求去除私欲,還要求,實現(xiàn)對責任的訴諸自身,也就是問責自己的責己之學。
實現(xiàn)對責任的訴諸自身,并不是簡單直接地將所有責任歸于自己,而是重在其內(nèi)在化的目的。如果只是一昧責己,不僅不具備現(xiàn)實性,而且會形成負面的心理負擔。理學家們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特別指出一昧責己的毛病“悔”,朱熹(1130—1200)在《近思錄》中特別摘錄了這樣一條:
罪己責躬不可無,然亦不當長留在心胸為悔。[4]66
朱熹的老師李侗(1093—1163),當年用這句話教導弟子:
《語錄》有云:「罪己責躬不可無,然亦不可常留在心中為悔?!箒碇I云:「悔吝已顯然,如何便銷隕得!」……某竊以為有失處,罪己責躬固不可無,然過此以往,又將柰何﹖常留在胸中,卻是積下一團私意也。到此境界,須推求其所以愧悔不去,為何而來。若來諭所謂,似是于平日事親事長處,不曾存得恭順謹畏之心。即隨處發(fā)見之時,即于此處就本源處推究涵養(yǎng)之,令漸明,即此等固滯私意,當漸化矣。又昔聞之羅先生云:「橫渠教人,令且留意神化二字。所存者神,便能所過者化。私吝盡無,即渾是道理,即所過自然化矣?!垢源硕f,于靜默時及日用處下工夫,看如何。吾輩今日所以差池,道理不進者,只為多有坐此境界中耳!禪學者則不然。渠亦有此病,卻只要絕念不采,以是為息滅,殊非吾儒就事上各有條理也。元晦試更以是思之,如何﹖或體究得不以為然,便中示報為望?。?]667
這句話原本出自程頤,《語錄》當是所紀錄的伊川語,在《二程集》中有記載[5]66,67。李延平指出,責己之所以“常留心中為悔”,乃是因為“固滯私意”,心中的私欲并沒有完全清除,如果涵養(yǎng)心性,化解私欲,那么應對生活世界的人、事、物,就可以處處合于仁,從而徹底消解自責悔恨。因此,責己并不是單純的責歸自己的自責,而應當是延平提倡的“存神過化”,即由此反省自己,推究心性的本源,進行涵養(yǎng)(存神),從而能夠應事應物皆成善(過化)。那么,存神過化作為責己的任務,即是反己,即推究和涵養(yǎng)自己內(nèi)在的善,從而實現(xiàn)對具體責任的內(nèi)在化。
主體將責任內(nèi)在化,其責己事實上是向善的反己,這一思路,運用于主體自身的改過,比較好理解,但是如果是運用于促使他人改過,就需要做出解釋。他人的過錯,按照天下責任的邏輯,“我”也具有責任,我如何履行我對他人的過錯的責任,即我是怎樣經(jīng)由反己而使他人改正其過錯?陽明子提出,“工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于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征庸后,象猶日以殺舜為事,何大奸惡如之!舜只是自進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地奸惡。凡文過揜慝,此是惡人常態(tài);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jīng)過來,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jīng)歷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后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jīng)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保?]113
陽明子這樣的說法,表面上看來好像是消極對待他人的過錯,事實上,這里面有幾重理由:根據(jù)陽明子,首先,我們在責備別人的過錯、要求他們?yōu)檫^錯負責時,應當先看看自己是不是也有錯的地方,如果通過反己,發(fā)現(xiàn)自己有很多過錯,哪里還有工夫去找別人的錯處?其次,文過飾非,這是惡的習性,屬于生活常態(tài),從人們的心理來講,我們要是直接揭發(fā)人的過錯,往往是激發(fā)了惡人惡性,不僅于事無補,甚至可能引發(fā)更嚴重的惡行。那么,綜合上面兩點,現(xiàn)實的辦法就是首先端正自己,使自己進于義,用自己的善性熏陶人,從而逐步感化之,使之棄惡從善。
陽明子這些理由,固然在理論上是說得過去的,但是在現(xiàn)實中,普通人恐怕還是會質疑其可行性,所以陽明子舉了舜感化象的例子,并且在文末特別聲明:“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jīng)歷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后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jīng)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边@句話的重點應當落在“曲當人情”。使他人改過、對自己的過錯承擔起應有的責任,并不僅僅是法律或者外在的道德紀律所做的的行為規(guī)范,而實質上是要使人向善。事實上,由于向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必須經(jīng)由人情的感化才有可能達到,所以,是否促成了他人改過,最后要看是否使之受到感化、從而自覺承擔起自己的責任。這樣,促使他人改過,本質上也是促成他人自覺實現(xiàn)其責任內(nèi)在化的向善行為。
并且,我促使他人自覺改過的過程,與主體“我”自身的責任內(nèi)在化也是統(tǒng)一的,“人情”的相互感應、乃至感化,就是我?guī)椭烁恼^錯的鑰匙,也是我承擔起對于他人的責任、將之內(nèi)化的現(xiàn)實渠道。我首先將他人的這份責任視為我自己的責任、檢點自己是否在這方面也有過錯,即陽明子說的“當責辨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3]101-102,當我把他人的過錯、責任也親身反省之后,則我對于自己是否合于善也更有把握。并且,由于我親身反省了他人的過責,我與他人之間的感同身受的感應也就逐步加強,這種感應,不斷體現(xiàn)在我對他人的善的熏陶中,作為善的感應和熏陶,不斷滲透到他人的內(nèi)心,最終將之感化。在這里,“人情”感應、感化,促成了將他人的責任內(nèi)在化為我自己的責任:他人的那份責任,也是善的具體事項,他人必須是內(nèi)心向善才能完成責任承擔的任務;而當我感化他人內(nèi)心使之向善的時候,我正是在進行著將他人的責任感同身受、從而內(nèi)在化為我自己的責任。
在這樣的過程當中,沒有了絕對的主觀與客觀、主體與客體的分野。主體與他人之間的感應(乃至感化他人,感化是感應的結果,本質上仍屬于感應),是主體將他人責任納入自身的客觀途徑。正是由于感應的存在,使得主體將他人責任內(nèi)在化的時候,需要回到與客觀的生活世界的交往中,將主觀的“私意”放下,感同身受地體會另一個主體(他人)的感受,從而找到主體“我”與另一個主體“他”的感應的渠道;在主體“我”與主體“他”之間的感應過程中,主體“我”立足于責己反己,從而感化了主體“他”向善。相對于主體而言,他人是客觀的生活世界,同時,主體把他人亦視為主體,二者均處在向善的感應過程中。并且,正由于主體“我”把他人視為主體,他人所構成的生活世界,才現(xiàn)實地獲得了受到主體“我”尊重、相對獨立于主體“我”的客觀性。
最后,感應本身,是生活世界中主體“我”與主體“他”之間的具體的、現(xiàn)實的關系存在樣態(tài),或者說,主體“我”面向生活世界的時候,感應正是“我”所面對的生活世界的具體的、現(xiàn)實的事項。主體“我”在感應他人的途徑中實現(xiàn)責任內(nèi)在化,凸顯了責任內(nèi)在化不僅僅是訴諸主體“我”的主觀形式,而實質上是主體“我”朝向主體“他”、朝向生活世界的展開與接納。在感應中,主體“我”實在地將自身展開在與他人的關系中;并且,主體朝向“善”、承擔起生活世界的責任,必須在與主體“他”的交往中、與生活世界的往來中客觀地認識責任的事項,并作為自己的責任承擔起來。主體“我”正是通過與主體“他”之間的交互感應,現(xiàn)實地認識到并接納了他人的責任,即唯有經(jīng)由感應這樣的現(xiàn)實途徑,才能如實地接續(xù)他人的責任事項、并納入到自己的責任當中。因此,在主體“我”與生活世界的感應中,主體“我”所實現(xiàn)的生活世界的責任內(nèi)在化,現(xiàn)實地將主體“我”拓展為生活世界的具體責任事項。這樣,主體“我”就不再是單純主觀的、甚至“私意”“私欲”的我,而是不斷的實現(xiàn)生活世界的具體責任事項的“我”,“我”不再囿于一身,而是擴展到家國天下、與萬物為一體。這也正是張載先生說過的:“天下一人而已,惟責己一身當然爾?!保?]
責己需要經(jīng)由主體間的感應,才能做到責任內(nèi)在化。而感應存在于主體我與他人的關系中,這正是我們探尋責任內(nèi)在化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渠道。
為了逐步呈現(xiàn)責任內(nèi)在化的現(xiàn)實渠道,即厘清實現(xiàn)責任內(nèi)在化的主體間的關系樣態(tài),首先應當考察主體將他人責任內(nèi)在化的最直接的情形,即關于主體如何促成他人必須對自己的過錯負責的情況,這用理學的語言,又謂之責善。前面已經(jīng)論述了,主體將他人的責任內(nèi)在化,是通過責己來完成的,但是,這是否也意味著,對于他人的過錯,我們總是不指出呢?不指出他人的過錯,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的,有時甚至還是必須的,關鍵是,如何在實踐“責己”的過程中,恰當?shù)刂赋鏊说倪^錯。明代宿儒陳獻章(1428—1500)先生具體分析了如何“恰當”:
君子未嘗不欲人入于善,茍有求于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強而語之,必不能入,則棄吾言于無用,又安取之?且眾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別生枝節(jié)以相矛盾。吾猶不舍而責之益深,取怨之道也,不可不戒。[7]
獻章先生在這里揭示的恰當,其實是現(xiàn)實效果的達成。改過遷善,乃是人們自覺的道德行為,因此,需要主體發(fā)自內(nèi)心地實踐,在這樣的前提下,使人向善的達成應該建立在他人希望我?guī)椭J識、改正過錯的現(xiàn)實基礎上。否則的話,不顧他人的感情和情緒,不管時機,一昧責成人向善,只能產(chǎn)生怨恨。
還有學者進一步揭明,達成責善的現(xiàn)實效果,其方法在于“誠”。宋代二程與明代學者薛瑄(1389—1464)都是這樣看的。
誠不能動人,當責諸己,不能感人,皆誠之未至。[8](這條為薛瑄語錄。以下三條為二程的語錄,門人并未標明這三條語錄的歸屬,故統(tǒng)歸二程)
門人有曰:“吾與人居,視其有過而不告,則于心有所不安。告之而人不受,則奈何?”曰:與之處而不告其過,非忠也。要使誠意之交通,在于未言之前,則言出而人信矣。[5]74
又曰:責善之道,要使誠有余而言不足,則于人有益,而在我者無自辱矣。[5]75
圣人之責人也常緩,便見只欲事正,無顯人過惡之意。[5]393
在上文中,我們應當注意到,二程提到了一個重要的責善原則:“圣人之責人也常緩。便見只欲事正,無顯人過惡之意?!边@似乎與我們的道德常識相悖。我們所習慣的方式是懲惡揚善,這二者向來是一體兩面,不懲惡,就無法充分揚善,反之亦然。我們該如何理解儒者的不顯人過惡的思路?
回到二程的原話,可以發(fā)現(xiàn),責善或者責人的目的,不是為了“顯人過惡”,而是為了“事正”,這當然是責善的直接目的。所以,才有“責善之道,要使誠有余而言不足”,又說,“圣人之責人也常緩”,這里,無論是“言不足”還是“責人緩”,都是在交流的語言、語氣等方式上盡量斟酌、權衡,為了避免使別人產(chǎn)生“顯過惡”的誤解,從而盡量不因為交流的不充分而影響了責善的效果。
由此可見,向善是責善之體,那么,責善之道,亦須充分體現(xiàn)善、實現(xiàn)“事正”,責善的標準,不在于問責過錯這一表面的形式,而在于向善這一實質的內(nèi)容,在于主體我促成了他人自己問責自己的過錯、并自覺地改過遷善。宋代學者余允文對于這一點分析得很細致:
疑曰:經(jīng)云:“當不義,則子不可不爭于父?!眰髟疲骸皭圩樱讨粤x方。”孟子云:“父子之間不責善?!笔遣恢G不教也??珊酴t余氏辯曰:孟子曰:“古者易子而教之?!狈侵^其不教也。又曰:“父子之間不責善?!备笧椴涣x則爭之,非責善之謂也。傳云“愛子,教之以義方”,豈自教也哉﹖胡不以吾夫子觀之:鯉趨而過庭,孔子告之“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詩》與禮,非孔子自以《詩》、禮訓之也。陳亢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孟子之言,正與孔子不約而同,其亦有所受而言之乎?。?]
看上面這段話,余允文正在辯護孟子“父子之間不責善”的命題,“辯曰”前面的話是司馬光《溫公疑孟》中的,“辯曰”則是余允文辯駁《溫公疑孟》的內(nèi)容。關于“父子之間不責善”這個命題的涵義,我們稍后還要分析。我們現(xiàn)在首先來看余氏所列舉的孔子教子的例子。在這個例子里面,孔子并沒有直接責備兒子的失禮,也沒有直接告訴兒子應該如何改過遷善,而是把承載著禮的精神與方法的兩部典籍向兒子開示,并指明了學習的要點:“學《詩》以言,學禮以立”,使得孔鯉自己反思自己的過錯,并通過學習,切實地掌握改過遷善的辦法。
余氏的這個例子很能說明責善之道的實質,責善的實質應落在“善”而非“責”,或者說,“責”是蘊涵在“善”當中的,當促成他人自覺地改過遷善時,就不需要主體“我”直接地問責,而是把問責交由他人自覺地完成了。由于責善之道強調(diào)對象的自覺性,因此,就往往選擇委婉、甚至曲折隱喻的方式來告知對方的過錯。而當我們在選擇這種“曲當人情”的隱晦方式的時候,就需要通過“誠”來充分地體現(xiàn)我們希望對方向善的意圖,以此來感化對方、達到效果。這樣,責善之道,就必須借助“誠”的方式來進行。
在現(xiàn)實中,“誠”不是抽象的,它既可以具體為語言、語氣以及其他交流方式,又可以表現(xiàn)為雙方的特殊關系。宋代學者周敦頤對于“誠”的定義,概括了上述兩方面的意蘊:“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10]其中,百行,是人們視聽言動方面的行為,落實到倫理關系中,當指人們之間交流的行為。五常,則是指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等人倫關系。誠作為五常以及百行的本源,就是指的恰當?shù)慕涣餍袨榧捌浞绞?,以及基于血緣的親情、或者非血緣的雙方一體化的類親情倫理。
我們前面列舉薛瑄和二程的論述,主要體現(xiàn)的是“誠”作為恰當?shù)慕涣鞣绞健,F(xiàn)在,在上面列舉的余允文的論述中,我們將接觸到“誠”的一個重要方面:親情關系,在這里主要講的是父子親情。
當責善之道進行到父子親情這一特殊的領域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這樣的命題:“父子之間不責善”。這個命題由孟子提出,并且孟子還提出“易子而教”的說法,這就容易使人們認為,孟子提出的教育觀是父不教子、子不諫父。圍繞孟子這一命題,爭論不一,不過余允文先生為孟子的辯護很有意味,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父子之間不責善”的實質。
回到上文所引余氏的那段話,其論證思路是這樣的:首先,開宗明義地辨正,孟子所提出的“父子之間不責善”,并不是說父子之間不教不諫。其一,孟子提出“易子而教”,并不是說父親不教子,而是教子的一種方式。其二,《孝經(jīng)》上說“父為不義則爭之”,這叫做為義而“爭”,而非直接責善。其三,《左傳》所說“愛子,教之以義方”,以及孔子教育孔鯉的例子,都說明,父親教育兒子向善,并非是親自直接責善,而是通過適宜的方法來教育兒子。因此,余氏辨正“父子之間不責善”的命題,是將“責善”的問責形式作為“不責”的對象,并論證“責善”的實質就是父子之間維護正義、父親教育兒子向善。
這樣,“父子之間不責善”,其實質所要求的是父子之間在維護正義、向善的時候不采取親自直接問責對方的方式。為什么不采取直接問責的方式呢?余允文沒有在這里給出明確的答案,另一位宋代學者呂祖謙(1137—1181)則道出了個中緣由:
父子之間不責善,非置之不問也,蓋在乎滋長涵養(yǎng)其良心。[11]
原來,父子之間不責善,不是對善置之不理,其關鍵在于涵養(yǎng)良心。良心是先天具備的,借用孟子四端之心的說法,父子之間的親情關系,也是與生俱來,應當屬于良心的基本內(nèi)容。正是因為父子之間存在著先天的親情、是良心的生發(fā)地,所以不能采取直接問責對方這樣的、可能產(chǎn)生誤解導致父子關系疏離的生硬交流的方式。因此,父子之間不責善,否定的是責善的形式,而事實上凸顯出父子之間責善之道的實質,即經(jīng)由父子親情關系這樣先天良心性質的、或者也可謂之“誠”來完成。
父與子這種先天良心性質的親情關系,往往體現(xiàn)為父子之間的感應。晚明大儒黃宗羲(1610—1695),把父子感應又叫做“父子之氣相通”:“父子一氣,子分父之身而為身。故孝子雖異身,而能日近其氣,久之無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後,日遠日疏,久之而氣不相似矣。”[12]6“父子之氣相通”,這種感應,又可稱為“誠通誠應”,是“誠”的體現(xiàn),這些都是理學家們所經(jīng)常使用的術語,用來表達人們之間存在的關系以及基于此的感應。父子之間本為一體的血脈親情、相互感應,或者說父子親情之“誠”,使得孝這一善的基本事項得以實現(xiàn),也就是黃宗羲所說的“孝子近父之氣,久之無不通”;反之,如若父子關系疏離,二者缺乏感應,就使得孝難以實現(xiàn),即“不孝子與父疏遠,久之氣不相似”。
由上述對“父子之間不責善”這一命題的實質揭示,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父子關系這個特殊的領域,主體“我”承擔起對他人的責任,將他人的過錯納入到自己的責任中,促成其改過遷善,是需要通過父子親情的感應來實現(xiàn)的。那么,如果不是父子關系,即如果是非血緣親情的關系,責善之道又當如何呢?按照儒家對于社會關系的認識,人們之間非血緣的關系,或者可以為師徒,或者可以為朋友,或者可以為君臣。在這三種關系中,師、友關系的責善之道,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介紹過二程等學者的看法,主要還是靠交流方式的“誠”來達到。君臣關系比較特別,而正是在這種關系中,現(xiàn)實地體現(xiàn)了主體對于天下責任的擔當,是主體將天下責任內(nèi)在化的最顯明的實現(xiàn)場所。那么,君臣關系的責善之道,需要基于君臣之間的什么樣的關系、通過哪種“誠”來完成?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讓我們重新回到黃宗羲的論述。黃氏將君臣關系與父子關系做了一個比照:
或曰:臣不與子并稱乎?曰:非也。父子一氣,子分父之身而為身。故孝子雖異身,而能日近其氣,久之無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後,日遠日疏,久之而氣不相似矣。君臣之名,從天下而有之者也。吾無天下之責,則吾在君為路人。出而仕於君也,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也;以天下為事,則君之師友也。夫然,謂之臣,其名累變。夫父子固不可變者也。[12]6
黃氏首先以設問的方式,提出臣與子可以并稱,這也就意味著,父子關系與君臣關系是可以比照的。然而我們知道,父子一體,君臣無血緣,這二者的關系如何比照?從黃氏的論述來看,這二者的關系之所以可以比照,正在于君臣之間雖無血緣,但是卻共同承擔了天下的責任,所以基于天下責任的共有關系,二者也如父子般是彼此關聯(lián)、命運與共的一體。這就是“父子一氣,子分父身;君臣之名,從天下而有。”君臣關系的產(chǎn)生和存續(xù),在于對天下責任的共同擔當。共擔天下責任的君臣,二者具有“師友”的倫理關系。反之,作為臣子,并不承擔天下責任,那就和君不是一體的師友,而是“君之仆妾”,這樣的不忠之臣,正可以比照不孝之子,之所以不忠不孝,沒有實現(xiàn)人倫關系中基本的善,就在于疏離了善所存在的人我關系(父子、君臣),缺乏父子君臣關系之“誠”。雖則君臣關系是后天的(其名累變),不像父子關系是先天的(固不可變),但是在黃宗羲看來,二者都是一體的關系,而忠孝這樣的基本的善,正是實現(xiàn)于二者的關系當中。
既然君臣之間的責善之道是基于二者共擔天下責任的一體關系,那么,只要其中一方不去承擔天下責任,或者去掉另一方承擔天下責任的資格,那么,這種共擔天下責任的一體關系就不存在了,這意味著君臣責善渠道的喪失,從而也就無法實現(xiàn)“忠”——這二者關系中存在的基本的善。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就可以理解黃宗羲所說的“吾無天下之責,則吾在君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也”;以及孟子所說的“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事君如國人”[13]。前者說明臣子不承擔天下責任,那么臣子就沒有盡到對君之忠;后者說明君主去掉了臣子承擔天下責任的資格,那么臣子也無法對君主盡忠。
由上述分析可見,無論是師友、父子、還是君臣關系,當責善發(fā)生,或者說,當主體我促使他人改過遷善的時候,我是否能夠達到效果,取決于我是否“誠”,即是否通過合適的交流方式、以及基于二者關系的親情感應、或者二者關系的一體存續(xù)。“誠”事實上是主體我與他人、生活世界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誠”作為責善之道,表明主體我問責他人的責任的時候,不能片面地只是體現(xiàn)我對他人的問責,而必須跳出我對他人的主觀意見,切實進入二者的關系,才能促成他人向善。當我們成功地促成他人向善的時候,才現(xiàn)實地實現(xiàn)了主體我對他人責任的接納,將他人責任的內(nèi)在化,這也是主體實現(xiàn)自身善的目的、將天下責任內(nèi)在化的具體呈現(xiàn)。“誠”,或者說,主體我與他人之間的關系,正是實現(xiàn)責任內(nèi)在化的現(xiàn)實渠道。
回答“主體如何承擔起對世界的責任”這一問題,理學給出的答案是責任內(nèi)在化的道德實踐,這是一種面向生活世界本身的思路,是一條進入到生活世界具體而微的實踐的思路。這種思路,對于責任的理解,建立在天下萬世的生活世界的實存意義上,其內(nèi)涵也經(jīng)由主體的具體實踐、由主體我與他人的關系來實現(xiàn),所確保的是一種完整的責任觀,以及這種責任觀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以延續(xù)、得以發(fā)展的生命力。
理學的責任內(nèi)在化的思路,對于我們認識天下責任的道德實踐,具有啟發(fā)意義。從價值觀上講,它所確保的責任觀,與責任倫理學所要證明的“責任”的完整性、延續(xù)性,是一致的。這種立場的一致,表明理學責任內(nèi)在化的思考,對于我們今天實踐一種完整性、延續(xù)性的責任觀,有著現(xiàn)實的借鑒意義。這種借鑒意義正體現(xiàn)在我們前文中所論述的,理學責任內(nèi)在化的道德實踐的方法。這種方法昭示的是面向生活世界的實踐,這使得實踐朝向每一個個體敞開,從而使天下責任的實現(xiàn)具備了現(xiàn)實性?!柏熑巍钡拇嬖?,本身是與其能夠實現(xiàn)結合在一起的,從而完成其“應當被實現(xiàn)”的道德本質,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從一種道德實踐哲學的視角進入到“責任”,從其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渠道進入,或許更能把握其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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