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江
(黑龍江大學 法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現(xiàn)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以下簡稱《繼承法》)頒布于1985年,當時仍以單一公有制計劃經濟為主,全社會處于物資嚴重匱乏時期,個人財產較少,繼承關系較為簡單。而時至今日,我國社會經濟體制已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個人擁有的私人財富種類和數(shù)量急劇增加,現(xiàn)行《繼承法》有關遺產范圍的界定已經難以適應社會經濟生活對法律的要求[1]。由楊立新教授與楊震教授作為課題組負責人,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和黑龍江大學民商法學研究中心聯(lián)合完成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修正草案建議稿》①該《建議稿》全文參見楊立新、楊震等:《〈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修正草案建議稿》,載《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以下簡稱《建議稿》)針對這一問題作出了有益的嘗試,分別于第5條(遺產)[概括承受]和第7條[遺產的范圍]等條款對現(xiàn)行《繼承法》第3條作出補充完善,筆者嘗試以該《建議稿》遺產范圍規(guī)制為藍本,結合《建議稿》其他相關條款,探求繼承法現(xiàn)代化過程中所面臨的遺產范圍規(guī)制問題的解決之匙。
“一切認識、知識均可溯源與比較”,“使豁達而高尚心靈卓而不凡者,定莫過于優(yōu)雅的好奇心,而這種好奇心最愉悅且有益運用者,又莫過于鑒察外國的法律與習俗”[2]。全球經濟一體化的發(fā)展趨勢使各國國民所擁有的財產種類日趨多元亦日趨相似。這種財產種類的相似性為《繼承法》遺產范圍法律規(guī)制提供了可借鑒的其他法域相似制的社會物質存在基礎。
大陸法系國家遺產范圍制度在立法技術上盡管存在一定差異,但總體立法模式基本相似,其中尤以德國、法國、瑞士、日本、俄羅斯為代表,均采取了當然繼承或概括繼承的模式,除俄羅斯外,其他各國亦規(guī)定了針對不完全遺產的歸扣制度。
1.德國。
《德國民法典》①《德國民法典》法條引自:《德國民法典》,陳衛(wèi)佐譯注,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繼承法部分關于遺產范圍的表述非常簡略,僅第1922條規(guī)定了被繼承人死亡時繼承開始,其財產(遺產)作為總體轉移給一個或多個他人繼承。財產權的種類主要包括債權、物權和知識產權。與我國顯著差異的是,占有也作為遺產可由繼承人繼承,即其第857條的規(guī)定。
《德國民法典》第2050條至2056條主要規(guī)定了遺產歸扣制度。被繼承人的晚輩直系血親等遺產合算義務人應當將被繼承人生前基于特定目的贈與的財產計入遺產總價值內,從而計算繼承人應繼份,在繼承人繼承財產時,從應繼份中扣除已贈送的財產為繼承人實際繼承的財產。
2.法國。
《法國民法典》②《法國民法典》法條引自:《法國民法典》,羅結珍譯,中國法制出版社1999年版。第724條確立了法國遺產范圍為一切財產,既包括“積極財產”,也包括“消極財產”,其第3 卷第1 編第6 章第2 節(jié)則針對不完全遺產規(guī)定了歸扣制度和減扣制度。
《法國民法典》對應予合算歸扣的遺產范圍規(guī)定得較廣,除贈與時明示以應繼承份以外的特殊權益給與者,或贈與人免除返還者外,均應視為遺產予以合算③《法國民法典》第843條。。但通常的供養(yǎng)、教育、學習技藝的費用、普通服裝的費用,婚禮及平常用品所支付的費用不予結算;繼承人在被繼承人生前與之訂立契約,該契約訂立時未對繼承人給予任何間接利益,繼承人從此種契約中獲得的利益;被繼承人生前與繼承人成立合法合伙,并于被繼承人死亡后經公證文書確定的合伙財產;在受遺贈人無過錯情形下,生前已贈與卻因意外事件滅失的財產等除外④《法國民法典》第843、852—855條。。
3.瑞士。
瑞士遺產范圍制度主要規(guī)定在《瑞士民法典》⑤《瑞士民法典》引自:《瑞士民法典》,殷生根、王燕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 編第14 章第6 節(jié)、第16 章第2 節(jié)和第17 章第3 節(jié)中。瑞士繼承法采取了概括繼承原則,遺產既包括積極財產,也包括債務⑥《瑞士民法典》第560條。。遺產的結算范圍包括以嫁資、結婚費用、財產轉讓或債務免除的名義交付與直系卑血親的全部財產、被繼承人為子女的教育或職業(yè)培訓所支出的超過普通程度的費用(但證明被繼承人有其他意思表示的除外)⑦《瑞士民法典》第626、631條。。
4.日本。
日本遺產范圍制度主要規(guī)定在《日本民法典》⑧《日本民法典》法條引自:《最新日本民法典》,渠濤編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5 編第3 章第1、2 節(jié)和第8 章中。其遺產范圍包括積極財產、消極財產⑨參見《日本民法典》第896條。和祭祀身份,但宗譜、祭具及墳墓的所有權排除在遺產之外10參見《日本民法典》第897條第1 款。。
其第903、904條規(guī)定了應予以歸扣的財產范圍,依其規(guī)定,共同繼承人中,如果有自被繼承人處接受遺贈或因婚姻、收養(yǎng)或作為生計的資本而接受了贈與的人時,以被繼承人在繼承開始時所有財產的價值加上其贈與的價值,視為繼承財產,并從該繼承人根據法定應繼份、代位應繼份或指定應繼份規(guī)范算定的應繼份中予以扣除。但被繼承人明確表示該贈與不歸入遺產的,遵照被繼承人的意思處理,其意思表示違反特留份規(guī)定的,超過部分無效。關于應予減扣財產的范圍,《日本民法典》規(guī)定,贈與以繼承開始前1年內所發(fā)生為限,應計入遺產總額內,但當事人雙方明知有害于特留份權利人而實行的贈與不在此限。特留份權利人以及承受人,于需要保全特留份的限度內,可以請求扣減遺贈及前述贈與。以明顯偏離正常對價實施的有償行為,以雙方當事人明知有害于特留份權利人而發(fā)生的為限,視為贈與,在此情形下,特留份權利人請求扣減時,應償還其對價①《日本民法典》第1029、1030、1031、1033、1039條。。
5.俄羅斯。
《俄羅斯聯(lián)邦民法典》②《俄羅斯聯(lián)邦民法典》法條引自《俄羅斯聯(lián)邦民法典》,黃道秀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1、62 章規(guī)定了遺產范圍制度,其立法體例采用概括規(guī)定加排除式的立法模式,“繼承是將死者的財產(遺產)依照權利和義務概括移轉的方式,即以整體統(tǒng)一的完整形式在同一時刻轉歸他人”。遺產是“在繼承開始之日屬于被繼承人的物品、其他財產,其中包括財產權利和義務為遺產的組成部分。與被繼承人的人身不可分離的權利和義務,包括對贍養(yǎng)費的權利,對致公民生命或健康損害賠償?shù)臋嗬?,以及本法典或其他法律不容許依繼承的順序移轉的權利和義務不屬于遺產的范圍。人身非財產權和其他非物質利益不屬于遺產的范圍”③《俄羅斯聯(lián)邦民法典》第1110條第1 款、1112條。。
俄羅斯繼承法沒有關于不完全遺產的規(guī)定。但其通過拓寬法定繼承人、代位繼承人范圍,調整法定繼承順序,限制對遺產中不可分物、家具及日常用品的分割來保障繼承法對各繼承人權益的平衡,通過兒童利益最大化、恪守扶弱濟貧理念從而貫徹贍老扶幼的精神,通過保障無勞動能力人繼承權的實現(xiàn)、明確特留份具體份額實現(xiàn)對社會弱勢群體的扶助救濟。盡管其繼承法未規(guī)定遺產的歸扣、扣減制度,但仍通過其他繼承制度起到了對社會弱勢群體“厲行權利保障”的立法目的[3]。
英美法系國家實行間接繼承制度,間接繼承制度中的“遺產”只能是“積極財產”[4]。但是,英美國家的間接繼承制度是與其完善的遺產信托制度緊密相聯(lián)的。被繼承人死亡后遺留下的財產,須經過信托進行財產清算,在償還債權人后,繼承人才能夠通過信托獲得遺產的所有權,即在被繼承人死亡至繼承人獲得其遺產所有權的過程中,被繼承人遺留的財產經過了“所有權(被繼承人享有)——信托——所有權(繼承人享有)”這一過程。即被繼承人遺產所有權并不是瞬時轉化為繼承人所有權,通過遺產信托形成了所有權之間的過渡,也解決了繼承人或受遺贈人接受、放棄繼承或遺贈前,遺產的安全保護狀態(tài)。該立法體例與我國有著較大的相似之處,即均存在著所有權過渡狀態(tài),只是我國是以繼承權代替了信托,搭建了這一過渡過程④有學者將我國《繼承法》所有權的過渡狀態(tài)總結為有遺產信托之實而無遺產信托之名,即在繼承人接受積極遺產前,已經清償了遺產債務,這與英美法系國家的遺產信托制度相似,繼承人繼承的只是積極財產。參見蘇號朋:《我國繼承法有“限定繼承”原則嗎》,載《法治論叢》1994年第1期。。
英美國家遺產范圍制度同樣存在著對不完全遺產的規(guī)定。英國《繼承法(家庭和被扶養(yǎng)人條款)》中對意圖使供養(yǎng)失去意義的產權處置作出了規(guī)定,此類為保證供養(yǎng)權利人利益而必須被計入遺產范圍的被繼承人生前處分的財產就是不完全遺產,從而保障遺屬的受供養(yǎng)權。而美國的《統(tǒng)一遺囑檢驗法典》亦對作為份額計算基礎的遺產作出擴大解釋,該擴大的遺產中除被繼承人死亡時的個人凈財產以外的其余部分,可被認為是不完全遺產[5]。
國外遺產范圍制度立法規(guī)制對我國的借鑒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三方面:
第一,大陸法系國家的遺產范圍均包括了財產權利與財產義務,被繼承人遺留的財產采用概括繼承方式,由繼承人一并繼承權利義務,再通過限定繼承原則來保障繼承人的合法權益不因繼承了債務而受到損失。在此語境下,法律并沒有遺產范圍的概念,而是將財產積極權利與消極權利,占有權益、特定法律身份的繼承等統(tǒng)轄于繼承客體概念中。有學者指出:“我國《繼承法》第3條規(guī)定的遺產僅指‘積極財產’,這是符合我國國情的。”[6]但本文認為,這種觀點在上世紀我國《繼承法》頒布之初以降的十幾年內,個人財產關較少,與財產相關的法律關系較為簡單的情形下是成立的。而伴隨著我國經濟的高速發(fā)展,個人財產的急劇膨脹,個人財產關系也日趨復雜,在繼承開始時,遺產可能難以在短時間內計算出凈遺產總額,如以房產設定抵押而該抵押尚未到期,或商業(yè)貸款購房于繼承開始時尚遠未到還貸期限等?,F(xiàn)行《繼承法》已經無法滿足當前中國經濟發(fā)展基礎對法律的客觀需求,應當采取遺產的概括承受主義①即《建議稿》第5條[概括承受]第1 款規(guī)定的:“繼承開始時,由繼承人全體概括承受遺產上的權利與義務。遺產分配于遺產承受權利人名下時,取得單獨的權利。依照法律規(guī)定需要辦理登記的權利,未經登記不得處分該權利。”。
第二,對于遺產中的積極財產,無論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都將其定義為被繼承人死亡時遺留的一切個人財產權利,僅專屬于被繼承人人身的財產權利除外。即沒有采取如我國《繼承法》第3條的立法體例,對遺產作出“合法性”的規(guī)定。從實踐分析,《繼承法》第3條規(guī)定的“遺產是公民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并不具有可操作性,對“合法”的解釋亦有可能產生與其他部門法的沖突。首先,《繼承法》并未規(guī)定遺產必須經法院或其他公權力機構進行登記清算后才可由繼承人繼承,這意味著如果沒有相關利害關系人對財產的合法性提出異議,繼承人或遺囑執(zhí)行人乃至法院均無須對被繼承人遺留的全部財產逐一進行“合法性”審查,而個人財產的多樣性、復雜性也使法院或其他相關機構不可能在無爭議的情況下,對每一個被繼承人的全部財產進行全面審查。其次,權利一詞蘊含著法律賦予當事人的自由、資格,只存在合法的權利而無非法的權利。法律承認民事主體對某一財產享有權利,該財產本身就具有合法性,否則不可能成為權利所指向的對象。以文理解釋分析,“公民遺留的財產權利”意味著該財產關系已經穩(wěn)定,不存在第三人對該財產主張權利(否則就不能稱為“公民遺留的”)或該“財產權利”屬法律禁止個人享有的(法律禁止個人享有的,就不能稱為“權利”);而對該款作反義解釋,即公民遺留的不合法的財產禁止繼承,這意味著在繼承開始后,須對全部遺產的合法性作出法律判定后,方可發(fā)生遺產物權變動,這與《物權法》第29條規(guī)定的繼承物權變動模式相悖。再次,“合法”一詞的不確定性可能產生法律之間的沖突。如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繼承人能否繼承宅基地、土地承包經營權的問題,被繼承人遺留的合法財產權利并不能夠被繼承人繼承,而只是能繼承相關受益。再如法律禁止淫穢物品傳播,而個人持有該物品并不必然構成違法。若被繼承人遺留的此類物品,繼承人是否可以繼承,如果繼承是否構成違法,則成為疑問。而國家禁止公務員從事商業(yè)活動,非經允許不得成為企業(yè)股東,但國家公務員作為繼承人是否可以繼承企業(yè)股權或合伙資格亦是疑問。上述舉例均屬于在繼承中對財產“合法”性作出的突破,或是法律限制、禁止該類財產流轉,或是禁止特定人享有此類權利,概括性地以“合法”限制遺產權利,可能得出上述遺產一律禁止繼承的結論,這顯然損害了繼承人的合法權益。因此,法律并無必要規(guī)定遺產必須合法。而《建議稿》第7條:“遺產是被繼承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財產”的立法表述,修正了《繼承法》的此種不足,是更為科學的立法體例。
第三,在上述列舉分析國家中,除俄羅斯繼承法外,各國家均設立了不完全遺產制度,其立法體例均同時規(guī)定了應當被返還的財產和免予返還的財產,即遺產的歸扣與扣減制度。就我國而言,一方面我國傳統(tǒng)習俗中存在著父母為子女大操大辦婚事,為子女購買貴重物品乃至汽車、房產的習俗,在遺產分配中確有必要對這部分贈與財產通過歸扣納入不完全遺產中,以此保障其他繼承人、債權人的權益不被侵犯;另一方面,當前我國民間借貸融資關系復雜,涉及金額巨大,涉及人數(shù)眾多,為防止極少數(shù)借貸融資人明知無法償還巨額借貸資金,而為子女購買價值巨大物品或以直接贈與財產的方式為其關系密切人保留財產,自己則采取自殺等極端方式逃避債務的行為②實踐中已經出現(xiàn)了非法集資人自殺身亡,而集資款去向成謎的案件,參見《農行職工非法集資后自殺 2500萬資金去向成謎》,載新浪網:http://finance.sina.com.cn/money/bank/bank_hydt/20120910/080813090100.shtml,2013-4-08;《神木現(xiàn)溫州魅影》,載21 世紀(財經)網:http://www.21cbh.com/HTML/2013-2-19/xNMDM2XzYyMTYxNA.html,2013-4-08;《非法集資無力還事主自殺》,載《廣州日報》,2011年5月15日A4 版;《鄂爾多斯陷入融資風暴 官員自殺緣起房貸》,載中國證券報·中證網:http://www.cs.com.cn/xwzx/14/201204/t20120408_3307219_4.html,2013-4-08。僅在百度搜索引擎中搜索“融資或集資 自殺”即可搜索到多起溫州、鄂爾多斯、神木等地發(fā)生的此類案件。,繼承法有必要規(guī)定不完全遺產制度,以保障社會金融關系的穩(wěn)定,保障債權人權益,即:“繼承開始前,晚輩繼承人因結婚、分家、營業(yè)、教育、生育等事項,接受被繼承人生前贈與的財產,依據被繼承人生前的意思表示或者風俗習慣,屬于提前處分遺產的,應當按照贈與時的價值歸入遺產計算價額。贈與的價額在遺產分割時應當從該繼承人的應繼承數(shù)額中扣除。但超過應繼承數(shù)額的部分不必返還?!雹佟督ㄗh稿》第9條[遺產的歸入與扣除]。
在對我國《繼承法》遺產范圍制度作現(xiàn)代化修正過程中,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即我國立法應采納遺產范圍概念抑或繼承權客體概念。而關于繼承權客體與遺產是否屬同一涵義,學界多有爭議,此種爭議不僅涉及遺產范圍的具體界定,同時影響著被繼承人生前債務的承擔、應繼份、特留份之間的關系等具體繼承問題。
繼承權客體概念最早可追溯至羅馬法時期,在這一時期,作為繼承標的之遺產(eredita)[7],等同于死因概況繼承。也就是說遺產繼承(eredita)[8],是一種身份、地位繼承,以維系家庭乃至家族整體的政治地位延續(xù)為目的,從而保障家族祖先的宗祧繼承。即“原始的遺產繼承是為這種最高權力(‘宗親集團或家族最高權力接班人’)的轉移而不是為財產的轉移服務的”[9]。其本質是“對一種人資格的取得”,即法律地位,“這種資格對于繼承死者在財產和個人責任方面原有的法律地位來說是必要的和充足的條件”[10]。隨著羅馬共和國通過對外掠奪戰(zhàn)爭攫取了大量土地財富,羅馬社會從奴隸制大莊園經濟逐步發(fā)展為商業(yè)社會,原有的身份繼承喪失了客觀基礎,最終促成了身份繼承向財產繼承的過渡?!按撕?,財產便成為繼承的主要對象,身份繼承則降到附屬的地位?!惫? 世紀大法學家尤莉亞努斯稱:“繼承是指繼承死者所有的財產?!保?1]
近代繼承法沿襲了羅馬法這種源自身份繼承的財產概括繼承主義(successio per universita),即除了與被繼承人人身相聯(lián)系的債權、債務或其他權利義務之外,繼承人要總括地繼承被繼承人的一切財物和財產上的一切權利義務,而不問資產、負債的多少,縱使死者遺產中的負債遠遠超過資產,繼承人仍然要全部繼承下來,替死者還清負債[12]。在此意義上,繼承權的客體,“只須繼承開始時為被繼承人之權利義務,不以其效力確定為必要。故附條件或未屆期之權利義務”,均屬繼承權客體之范疇。即,繼承權的客體“只須屬于財產上之權利義務,其種類在所不問”[13]。具體包括:(1)無體財產權,如著作權、專利權、商標權、商號權;(2)物權;(3)遺體,遺骨;(4)債權;(5)形成權;(6)義務;(7)不以被繼承人地位、身份、人格為基礎的財產法上的法律地位(如承租人地位、社員權等);(8)訴訟地位[14]。在現(xiàn)代繼承法中,采用了“概括繼承主義”的大陸法系如德國、法國、瑞士、日本等國家基本沿襲了上述制度,積極財產和消極財產均由繼承人一并繼承。
通過對遺產客體概念歷史淵源的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在羅馬法時期以降,繼承權客體的范圍不限于財產范圍,即使在身份繼承降到附屬地位后,仍在近現(xiàn)代繼承法中存在著身份權或身份利益的繼承,而作為繼承權客體一部分的財產是一種概括性的財產,即財產權利與財產債務以整體形式由繼承人繼承。此外,一些具有人格要素的特殊物②這里所說的“具有人格要素的特殊物”指該物具有標表某一具體人格要素的社會功能價值,即外界可以通過該物識別某種人格要素,且這種人格要素與該物不可分離,如遺體、墓碑、骨灰、族譜、家族祖?zhèn)魑锏取T摳拍畹奶岢龌谝韵挛墨I:關于人格要素與人格的分離,人格要素倫理價值的外在化論述,參見馬俊駒:《人與人格分離技術的形成、發(fā)展與變遷——兼論德國民法中的權利能力》,載《現(xiàn)代法學》2006年第4期;馬俊駒:《關于人格權基礎理論問題的探討》,載《法學雜志》2007年第5期;胡平仁、梁晨:《人的倫理價值與人的人格利益——人格權內涵的法哲學解讀》,載《法律科學》2012年第4期。關于人格要素功能分類及其價值的論證,參見王歌雅:《姓名權的價值內蘊與法律規(guī)制》,載于《法學雜志》2009年第1期;王歌雅:《生育權的理論探究》,載《求是學刊》2007年第6期。關于非財產的特殊物的相關理論,參見楊立新、朱呈義:《動物法律人格之否定——兼論動物之法律“物格”》,載《法學研究》2004年第5期;楊立新、王竹:《論物權法規(guī)定的物權客體中統(tǒng)一物的概念》,載《法學家》2008年第5期;李錫鶴:《民法“物格”說引起的思考》,載《法學》2010年第8期;楊立新、張莉:《連體人的法律人格及其權利沖突協(xié)調》,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5期。,亦成為繼承權客體,而這些具有人格要素的特殊物并不屬于現(xiàn)代財產法上的財產或物權客體。
在我國法學傳統(tǒng)語境下,遺產指死者遺留下來的(積極)財產,與債務相對立[15]。而關于繼承客體與遺產的關系主要存在兩種不同的學說:(1)認為遺產就是繼承客體,如:“在我國繼承法上,繼承的客體也就是遺產?!雹賲⒁娡醺柩胖骶?《婚姻家庭繼承法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8 頁。持相似觀點的學者還有郭明瑞、房紹坤、關濤等,參見郭明瑞、房紹坤、關濤:《繼承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 頁。(2)第二種學說認為遺產屬于繼承客體的一部分。該學說又分為三種觀點:第一,認為繼承客體包括合法的或可依法流轉的積極財產、消極財產和法律地位(法律關系的繼受與訴訟法律地位的繼受),但不包括某種必須履行的行為,如辦理喪事,而是將此種行為作為近親屬自身的債務,否則,會得出“如果被繼承人未留有積極財產,其近親屬則可以不為其辦理喪事的錯誤結論”[16];第二,認為除合法積極財產、消極財產外,包括“某種必須履行的行為”[17];第三,認為繼承客體是被繼承人財產法上的法律地位,遺產是其中的積極財產[18],即遺產不限于個人合法財產,可能包括特定情形下死者生前尚未取得合法權利的財產。
上述第一種屬學者對于我國《繼承法》第3條、第33條的文理解釋,而這種文理解釋如果置于我國未來《民法典》體系下可能存在一定問題,如《物權法》第29條因繼承而導致的物權變動與現(xiàn)行《繼承法》第2條繼承的開始、第25條繼承(遺贈)的接受與放棄、第33條遺產債務的清償存在著外在于繼承法的體系沖突,而《繼承法》第3條遺產范圍亦與第33條存在著內在邏輯沖突②依照《物權法》第29條規(guī)定,繼承開始發(fā)生,繼承人或受遺贈人即取得了物權,即被繼承人死亡后(《繼承法》第2條),遺產發(fā)生物權變動效力,但依照《繼承法》第25條規(guī)定,繼承開始后,繼承人在遺產分割前是存在放棄繼承可能的,而受遺贈人在繼承開始兩個月內作出接受遺贈意思表示即可。因此,在繼承開始后,遺產分割前或繼承開始后兩個月內,遺產所有權并不即刻變動為繼承人或受遺贈人所有,存在著權利過渡時期,即“(被繼承人)所有權——繼承權(受遺贈權)——(繼承人或受遺贈人)所有權”。這種過渡時期的存在,也是繼承權存在的基礎。而按照《物權法》第29條規(guī)定,其權利變動模式則為“(被繼承人)所有權——(繼承人或受遺贈人)所有權”,繼承權幾無存在之必要。產生這一問題的原因之一即在于《繼承法》并沒有采納遺產概括承受的立法體例,《物權法》亦沒有考慮在遺產因繼承發(fā)生物權變動時,遺產上可能存在著負擔,將遺產權利變動等同于物權變動,忽視了繼承權的存在。而在這一過渡時期,遺產的實際狀態(tài)是包含積極財產與消極財產的,在此問題上,《繼承法》第3條、第25條、第33條既存在著內在矛盾,又與《物權法》第29條存在著外部體系沖突。。這種沖突一方面緣于學者對于繼承權向所有權轉化采納何種學說尚存爭議[19],另一方面則因為《繼承法》沒有將消極財產、具有人格要素的特殊物以及特定身份納入遺產范圍,這也給我國未來可能出臺的遺產稅(或遺囑稅)制度帶來了不必要的立法選擇困難③如采納遺產稅概念,則國家是對被繼承人遺留的全部財產征稅,遺產稅的納稅人是被繼承人,實際納稅執(zhí)行人是遺囑執(zhí)行人或遺產管理人,這里的總遺產包括了積極財產與消極財產,在遺囑執(zhí)行人或遺產管理人繳納稅款、清償債務完成后,再由繼承人繼承,如美國;如采納遺囑稅或繼承稅的概念,則納稅人與納稅執(zhí)行人都是繼承人,是以繼承人實際繼承的積極財產為課稅對象,如大陸法系的日本等國家。兩種不同稅制適用于不同的遺產范圍制度,取決于繼承權客體(遺產范圍)是否將消極財產納入遺產范圍內以及采用何種稅制。。此外,將遺產繼承局限在傳統(tǒng)狹義的財產繼承④此處的狹義財產指債權法、物權法上的財產利益,而不包括基于特定身份而產生的權益以及對人格要素商業(yè)化利用產生的權益。,亦無法涵蓋新型財產性權益的繼承問題。而后三種學說的差異實際上反映的是前文比較法分析的三種不同繼承立法體例:第一種學說屬大陸法系繼承法的概括繼承原則,排除了行為繼承;第二種為英美法系立法體例,即繼承客體包括被繼承人的遺產和債務,以及某種必須履行的行為,而遺產只能是遺產信托管理人在清償被繼承人債務后的剩余財產,而這種行為主要指繼承人、受遺贈人于繼承開始后必須完成的行為,如葬禮,及其他遺囑中指定內容等;最后一種則是羅馬法的法律地位說[20],即繼承權的客體是被繼承人在財產法上的法律地位或法律關系。
正因為上述各學說乃基于不同的繼承立法模式而進行的總結概括,很難說哪種學說更準確地界定了繼承權客體與遺產的區(qū)別,而應根據繼承法的立法體例、繼承法與其他法律部門之間的銜接,從體系化視角加以解讀。而就我國《繼承法》而言,已經頒布實施近30年的《繼承法》遺產范圍概念已然為民眾所熟悉,冒然采用繼承權客體概念恐難以被普遍接受。而且,繼承權客體概念較為抽象、概括,需要法官在司法審判中對被繼承人權利、義務有著較為詳細的了解。在我國尚未建立完善的個人征信系統(tǒng)和遺產登記制度之前,并不適宜采用這種抽象、概括性的立法體例。但我國傳統(tǒng)繼承法語境下的“遺產范圍”是無法涵蓋種類繁多的各類財產性權益的。尤其在我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后,我國個人財富種類日趨多元化,現(xiàn)行《繼承法》遺產范圍條款已然無法滿足社會對繼承法的需求。而立法的后發(fā)優(yōu)勢即在于融合先前不同立法體例,使不同立法體例之間的不足得以完善,即所謂的折中式、綜合式的立法模式:
《建議稿》在第7條延續(xù)了現(xiàn)行《繼承法》立法體概念,即采用了[遺產的范圍]①《建議稿》第7條[概括承受]規(guī)定:“遺產是被繼承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財產,包括:(一)房屋、林木、牲畜、儲蓄等不動產或動產的所有權;(二)個人享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和承包收益;(三)建設用地使用權;(四)可繼承的財產債權及其擔保;(五)有價證券載有的財產權利;(六)股權或合伙中的財產權益;(七)知識產權中的財產權益;(八)被繼承人享有的人格權衍生的財產利益;(九)互聯(lián)網絡中的虛擬財產;(十)被繼承人的其他財產權益。(第2 款)被繼承人的專屬性權利和法律規(guī)定不得繼承的權利不屬于遺產。(第3 款)涉及被繼承人個人信息權、隱私權的互聯(lián)網絡虛擬財產不屬于遺產。”這樣的表述,但在其具體條文設計上已經突破了《繼承法》第3條之規(guī)定,其所列舉的遺產范圍涵蓋了自改革開放后,我國自然人所擁有的各類新型財產,尤其對于在學理上尚有爭議,但在實踐中已然具備財產價值的財產性權益亦作出了規(guī)定,有效地回避了關于此類財產法律屬性的爭議,避免了因學理爭議而導致的立法空白。此外,《建議稿》于第5條規(guī)定的[概括承受]、第8條[關于遺產的特殊規(guī)定]②《建議稿》第8條規(guī)定:“經濟適用住房的繼承人不符合申購條件的,可以繼承由政府回購所得價款,也可以按照規(guī)定標準向政府繳納土地收益等相關款項后,繼承房屋。(第2 款)因被繼承人死亡而獲得,但未指定受益人的保險金,比照法定繼承人的規(guī)定確定權利人。(第3 款)遺體、骨灰、靈牌、墓地等特殊遺產的繼承不得違反公序良俗。無遺囑的,由繼承人協(xié)商處理;協(xié)商不成的,依習慣;無習慣的,可在繼承人中合理確定管理人,不進行分割。(第4 款)祖?zhèn)魑锏睦^承與分割,無遺囑的,由繼承人協(xié)商處理;協(xié)商不成的,依習慣;無習慣的,可在繼承人中合理確定管理人,不進行分割。未經全體繼承人同意,不能采取拍賣、變價等處分所有權的方式分割?!薄⒌?條[遺產的歸入與扣除]針對消極財產、物上負擔、特定身份利益、法律資格、具有人格要素的特殊物以及其他新型財產權益作出了規(guī)定,不僅突破了傳統(tǒng)“遺產范圍”概念,并將“繼承權客體”概念的內涵有效融入其中。
《建議稿》的上述立法體例既是對前文分析的大陸法系概括承受主義、英美法系凈遺產與行為主義、羅馬法的法律資格主義的體系化整合,又是針對我國遺產范圍特點而作出的創(chuàng)新性立法嘗試,其本質是對“遺產范圍”制度的現(xiàn)代化修正。這種立法理論的創(chuàng)新,與其說是法律邏輯推理的產物,不如說是針對我國經濟基礎發(fā)生重大變革而作出的必要調整,是社會上層建筑與社會物質基礎相適應的選擇。而我國民法、繼承法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變革不應僅是法律理論、法律制度層面的形而上學,而應是立足于社會物質存在發(fā)展,體現(xiàn)立法的前瞻性,為社會經濟發(fā)展和科技發(fā)展預留出足夠的法律空間,并最終構建社會物質存在與社會思維存在緊密聯(lián)系、有機互動的法律體系之“法價值實踐活動”。在這一法價值實踐活動中所體現(xiàn)的實踐主體能動性要求、主體對客體的“價值性需求”、實踐活動所具有的“超越性”和“理想性”特點[21],于繼承法遺產規(guī)制語境下,即是作為繼承客體的財產性權益多元化、遺產權利義務關系復雜化所引起的實踐主體對構建新的和諧繼承關系的能動性要求與對客體的價值性需求的結合,借助突破傳統(tǒng)繼承法遺產范圍理論并采納繼承權客體涵義路徑,從而實現(xiàn)法律修正的超越性,并發(fā)揮立法指引作用,實現(xiàn)其對未來繼承關系構建發(fā)展的法指引價值,這亦是對我國傳統(tǒng)遺產范圍制度現(xiàn)代化修正的法哲學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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