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成飛,曹永華
(1.安徽工商職業(yè)學院,合肥231100;2.宿州二中,宿州234000)
一
張為,生卒不詳,晚唐大中年間詩人、詩論家。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稱其為閩中(福建)人,但陳貽欣主編的《增訂注釋<全唐詩>》,所附張為的小傳中稱其為“袁州宜春(江西宜春)人”,(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十)則有:“張為,閩中人,離群拔萃,工詩……”。相較之下,我們取后者,原因有二:其一,從時間上看,與之最靠近的《唐才子傳》錄其為閩中人。其二,孫映逵《唐才子傳校注》周樸條亦載其“與李建州頻,方處士干為詩友。一篇一吟,膾炙人口”,而且張為“與周樸齊名”[1],而作為其詩友的周樸雖是吳興人,卻長期避地福州,寄食烏石山僧寺,二人齊名?!短圃娂o事》(卷七一)亦載:
周樸,唐末詩人,寓于閩中,與僧寺借丈室以居,不飲酒茹葷,塊然獨處。諸僧晨粥卯食。樸亦攜巾櫛,廁諸僧下,食畢而退,率以為常??ぶ泻蕾F設供,率施僧錢,樸亦巡行拱手,各丐一錢,有以三錢與者,樸只受其一耳,得千錢,以備茶藥之費,將后復然……
故而,他們應該有一個大致相當的生活地域和個性色彩,而上面所述周樸行狀,即使不與張為“離群拔萃”的形象完全吻合,我們亦可以從中略微窺見張為日常行為的風范,更重要的是與他們同時代的僧人貫休在懷二人的詩作中亦有提及,《懷張為周樸》詩曰:“張周二夫子,詩好人太僻。更不過嶺來,如今頭盡白。人傳禹力不到處,河聲流向西?!?周句)又“到處即閉戶,逢君方展眉?!?張句)所說即是張周二人孤高離群、寓居閩中、寄情山水的“離群拔萃”,而“更不過嶺來”之“嶺”,據《輿地紀勝》(卷一三零)即在今天福建境內;《唐詩紀事校箋》在考察《懷張為周樸詩》的基礎上亦進一步指出:“《唐才子傳》載張為為閩中人,故云嶺外也”?;谏鲜霾牧希P者認為張為的籍貫系閩中。
另外,關于張為的科舉狀況,亦有歧見。陳貽焮主編的《增訂注釋〈全唐詩〉》所附張為小傳中明確稱其為“唐末進士,曾游福建、湖南等地”,而陳伯海主編的《歷代唐詩論評選》則云:“張為……舉進士不第,遂游歷四方,以詩酒自得”?!兜强朴浛肌穭t明確錄有張為姓名。在時間上,《登科記考》最為接近詩人所處時代,且明確記其為登科進士,故我們認為張為是進士。
二
關于其詩,(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十有):“張為,閩中人,離群拔萃,工詩,存一卷,著《唐人主客圖》一卷。”《全唐詩》(卷七二七)則錄詩三首一句,分別為《秋醉歌》、《謝毛仙翁》、《漁陽將軍》、“到處即閉戶,逢君方展眉”句?!对鲇喿⑨專既圃姡尽穭t錄詩四首一句,缺《宿江館》句,此外僅有《唐詩主客圖》留存后世。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中亦考證道:“為,《唐詩主客圖》宋時屢見著錄,但錄書中文字者,惟《唐詩紀事》引錄較多,元以后此書不存,今存《函海》本《歷代詩話續(xù)編》本,即輯自《紀事》……《紀事》不引詩,今本亦缺。但以《紀事》校之,今本尚有缺失,陳標應補《啄木謠》,曹鄴應補《臨女面上花》,于鵠應補《襄陽席上作》?!?/p>
具體而言,張之存詩四首兩句中,有兩首寫到神仙世界,其中第一首為:
皎然夢中路,直到瀛洲東。初平把我臂,相與騎白龍。三留對上帝,玉樓十二重,上帝賜我酒;送我敲金鐘。寶閣香斂冉,琪樹寒玲瓏。凍葉如笙簧,音律相怡融。
詩中連續(xù)提到諸如“白龍”、“上帝”、“玉樓”、“金鐘”、“寶閣”、“琪樹”等道家仙界意象,而《謝毛仙翁》詩則涉及了他產生這種思想的緣由。詩前題解寫道:
大中戊寅歲,為薄游長沙,獲女奴于岳麓下,惑之。歲余成羸疾,偶與仙翁,知其為妖所崇,以藥一粒授為焚之,氣郁烈聞百步,魅妾一號而斃,乃木偶人也。吞丹砂如黍者三,疾遂,為作詩別之。
題解大致講述了作者自己惑于女奴而為毛仙翁所救的遭遇,而其后的詩句更是表達了作者無盡的感激:
羸詩感神藥,削骨生豐肌。蘭炷飄靈煙,妖怪立誅夷。重睹日月光,何報父母慈。黃河濁滾滾,別淚流澌澌。黃河清有時,別淚無收期。
詩中除去重獲新生的感激之情,更有幾分欲隨之而去的迷信與崇拜。當然,此詩及詩前題注均錄自杜光庭《毛仙翁傳》,因此不免含有夸大附會之辭,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個人生活中的偶然遭際對作者個人思想及追求的重大影響。也正是因為這一偶然的遭遇,張為最終“南入釣臺山,訪道而去……”
但張為并非生來即無意塵俗、癡迷仙道,他也有壯懷激烈、心系天下的胸懷與抱負,在《漁陽將軍》中,他寫道:
霜髭擁頷對窮秋,著白貂裘獨上樓。向北望星提劍立,一生長為國家愁。
雖然詩中刻畫的是一個滄桑滿懷的將軍形象,但又何嘗沒有作者自己感時憂國的影子?當然,更多的時候,作者還只是停留在個人的狹小世界,自遣自娛、自憐自沉,“吟登晚驛亭,醉罷紅燈落”及“到處即閉戶,逢君方展眉”句便是這樣的作品,境界狹小、詩味淡然,脫不了自傷消沉的底子。
總的來說,因為時光淘洗、人事波折,張為的詩作及相關材料留存甚少,故而難以通過具體的作品對其人其事作具體而細致的分析,但《詩人主客圖》的留存卻為我們了解詩人及其思想,打開了另一扇窗牖……
三
張為之所以沒有被歷史徹底湮沒而不聞,就在于其《詩人主客圖》的流傳?!对娙酥骺蛨D》所選詩歌主要論及中晚唐詩人,按風格分為六系五等,其詩歌內容包羅萬象,如送別、信奉佛道、崇尚隱逸、游宦名都等等。
對于張為之分類,后世毀譽參半、褒貶不一。(明)胡應麟《詩藪》(卷三)載:“張為主客圖,義例迂僻,良堪噴飯。然其所詮,亦自有意,特創(chuàng)為主客之說,與鐘嶸謂源出某某者,同一謬悠耳……”。(明)胡震亨在其《唐音葵簽》中則(卷三二)批評說:“張為主客一圖,妄分流派,謬僻尤甚?!倍宕顟衙駝t在《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說》中作了較為詳細的評述:“張為作《詩人主客圖》……共六主七十八客,余嘗讀其詩,皆不類所立名號,亦半強攝,即如元、白、張、劉,當時統(tǒng)稱‘元和體’,為乃獨以元稹屬白居易,而張籍、劉禹錫更分承之李益、武元衡,誠不知其何所見?以韋應物之沖淡,獨步三唐,宋人論者為柳宗元稍可并稱,而乃僅入孟云卿之室,且與李賀杜牧比肩,何其不倫耶?其他不可勝舉。知其所標目,適如司空表圣《二十四詩品》,但被特明體之不同,非謂人專一體;且即六者,亦不能盡體矣。是蓋出奇以新耳目,未為定論也?!?/p>
然而,無論張為分類的內容“謬僻”與否,其以圖序分類的獨特視角與開創(chuàng)性做法,卻得到眾多同輩及后世詩評家的首肯,同時也體現了作者獨特的詩學理想與思想傾向。與其幾乎同時代的吳融《禪月集序》中曾評價說:“夫詩之作,善善則頌美之,惡惡則風刺之……國朝能為歌詩者不少,獨李太白為稱首,蓋氣骨高舉,不失頌美風刺之道焉。厥后白樂天諷諫五十篇,亦一時之奇逸極言。昔張為作詩圖五層,以白氏為廣大教化主,不錯矣?!奔o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亦稱許到:“岸摘句為圖,始于張為”。今人陳伯?!稓v代唐詩論評選》則在前人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張為《詩人主客圖序》……所論多有失當之處,但其專注于流派研究,重視白居易,推其為‘廣大教化主’,應當說是頗有見地的,特別是其中的分門別派意識,已開后人以流派論唐詩之端緒?!?/p>
對于《詩人主客圖》文本背后所反映的詩學理想及思想傾向,筆者則試圖從“詩言志”的詩歌理論角度予以分析。
“詩言志”是中國詩歌理論的開山綱領,其中對“詩言志”中“志”的內涵的不同理解,大致形成了我國古代詩歌理論的兩條線索。一是詩教說,即提倡用詩歌來教化百姓,亦即先秦以來一直推崇和強調的詩“可以興、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2]。作為“先王是以經夫婦、成孝敬、美教化、移風俗”[3]的傳統(tǒng)詩歌理念。另外一個傳統(tǒng)則是詩歌的緣情說,即更加注重詩歌的審美功能,重視詩歌的藝術本質。
張為《詩人主客圖》把白居易置于榜首,正說明了他對詩教說的尊重與繼承。除了詩教說,即“廣大教化主”之后的五主,則是詩歌的另外一種特質,即詩歌的審美特質;對此,張為并非泛泛地概括,而是用六分之五的篇幅加以細致的品評和劃分,在文本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說明了張為在接受儒家傳統(tǒng)詩教觀的同時,也有著主動的背離。其中,“高古奧逸”、“清奇雅正”、“博解宏拔、“瑰奇美麗”體現的正是詩歌的審美功能。
但這些概念的提出和運用并非張為所獨創(chuàng),而是繼承了初盛唐以來詩歌評論的精髓。中唐皎然《詩式》中就有脫離詩歌而趨向形而上的理論總結,并認為詩應有“六至”,即“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力而自然,至苦而無道,至近而意遠,至放而不迂”?!白R理、高古、典麗、風流、精神、質干、體裁”[4]的提出不是偶然,而是“暗示著從中唐開始,詩學的審美追求和詩學批評追求有了重大的變化,開始由征實趨向超越,開始由選評結合趨向只評不選的純理論形式”[4]。
張為試圖運用“主客圖”的句圖形式,把對詩歌的抽象評論和具體的詩作相統(tǒng)一,作者思想中的兩種詩學觀念,有機地統(tǒng)一在同一文本中,并各自向兩極伸張,形成了兩種詩歌觀念并重的詩歌審美理想——崇儒尚道。詩教說是儒家的傳統(tǒng)詩學觀念,作為儒家背景下成長起來的詩人張為,不可避免地會受其影響,表現在具體文本中,即是對傳統(tǒng)詩歌理念的尊重與繼承。然而詩歌評論也會受個人的情趣性情影響,張為在其《詩人主客圖》中所體現出的對傳統(tǒng)的背離,是在同時接受傳統(tǒng)的前提之下實現的。由于傳統(tǒng)所具有的巨大親和力使其無法逃脫,因此只有在對傳統(tǒng)和社會默認的前提之下,他才可能對詩歌的審美本質做更細致的認識。《詩人主客圖》六系五等的劃分,是張為在對眾多詩歌進行分析品評后得出的結論,同時也表現了一個詩歌評論家審美的多元化和寬廣包容的胸襟。至于其中的選詩多數為后世所詬,或與后世的評論不一樣的原因,則在于由于時代的變遷而引發(fā)的對詩歌觀念看法的不同。
[1]何文煥.歷代詩話:上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633.
[2]張少康,盧永璘.論語[A].張少康,盧永璘.中國歷代文論選:先秦兩漢文論選[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114.
[3]張少康,盧永璘.毛詩序[A].張少康,盧永璘.中國歷代文論選:先秦兩漢文論選[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79.
[4]劉明今.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體系:方法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131-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