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新
(河南大學文學院,開封475000)
最早見于唐代元稹的傳奇《鶯鶯傳》的張生形象,經(jīng)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以下簡稱《董西廂》)的敷演,逐漸豐富,直到王實甫筆下的雜劇《西廂記》(以下簡稱《王西廂》)幾乎臻于完美。同時,張生的形象經(jīng)過百年的發(fā)展,由一個始亂終棄的薄情郎演變成為了一個情深意重的至誠種。
《鶯鶯傳》故事發(fā)生在唐德宗貞元年間。男主人公張生,名君瑞,溫良樸實,至誠至情,行事非禮不為。夜宿古剎,偶遇佳人,相伴遙夜,纏綿繾綣,天明而別。在流傳過程中,人物形象有著共性的特征,其外在形容皆是美男子形象?;蚝喖s曰“美風容”,或大肆鋪張“西洛張生多俊雅”“有宋玉十分美貌”“如潘岳擲果之容”,或于紅娘口中夸贊其“衣冠濟楚龐兒整”[1]。
其實,這樣的際遇是典型的古代書生的愛情幻想?!耳L鶯傳》要比《西廂記》古老得多,卻更貼近現(xiàn)代意識。張生年二十三未曾近女色,一見鶯鶯則不能自持?!皯蛘{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保?]在向鶯鶯追求的過程中,鶯鶯一時回書要張生“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廂下”,一時又端服嚴容,痛責張生,一時又主動委身于他,張生始終對她有一種神秘感?!皸壷媒窈蔚?,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眱扇俗詈蟮慕Y局是了猶未了,不了了之。
唐代才士有一段風云韻事并不新鮮,但如張生之撕心裂肺般痛楚的感情糾葛卻是鮮見。張生沒有視鶯鶯為玩物止宿而去,而是愛戀之情發(fā)自肺腑形于言表,他的忍情是經(jīng)過了痛苦的權衡與殘酷的自我折磨來實現(xiàn)的。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耳L鶯傳》中的張生就是這樣一個“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令人回味的形象。
《董西廂》中的張生,雖然從小習儒讀經(jīng),但并不是“書蟲”。他愛上鶯鶯以后,就“不以進取為榮,不以干祿為用,不以廉恥為心,不以是非為戒”。作者就是以此“四不”改造《鶯鶯傳》中“非禮不可入”的張生形象的。
在莊嚴的普救寺,他偶然見到眼含秋水、容貌清雅的鶯鶯,不禁“膽狂心醉”,竟然忘形失態(tài),不顧寺僧法聰?shù)膭褡?,意欲造訪鶯鶯居所,還說:“便死也須索看?!备鼮橥怀龅氖?,當他愛上鶯鶯以后,“不以進取為榮,不以干祿為用,不以廉恥為心,不以是非為戒”也屢次見于他的行動和反應。
在以后的情節(jié)中,張生敢愛敢恨,敢于承當對戀人的責任和義務。他修書請兵,退賊解圍,保住了鶯鶯一家的安全。為了鶯鶯,他不假思索,義無反顧。所謂“不以功名為念,五經(jīng)三史何曾想”,是他執(zhí)著追求愛情的寫照。當然,他對“功名”尚未放棄,當情事顯露、老夫人令他“上京取應”,他也覺得“功名世所甚重,背而棄之,賤丈夫也”,于是“發(fā)策決科”去了。幸而他一直思念鶯鶯,中舉后回到了她的身邊。這與《鶯鶯傳》中的張生形象大不相同。
在《董西廂》中,張生對功名的追求顯得更迫切,體現(xiàn)得更鮮明。在孫飛虎退兵之后,夫人的悔婚,多少還是認為張生門不當戶不對的。雖然“祖上曾經(jīng)闊過”,畢竟到張生時家境已凋落。這個原因雖然大家都沒有明言,張生卻不會毫無感覺。張生在“乘酒自媒”時與夫人有一段對話:“小生雖處窮途,祖父皆登仕版,兩典大郡,再掌絲綸。某弟某兄,各司要職。唯珙未伸表薦……姑待來年,必期中鵠……”意思是我也是有家世有背景的人,假以時日,我肯定能有出息。
張生雖然嘴硬,但在他心里,沒有“功名”而想娶前相國之女,肯定是委屈了鶯鶯的。當老夫人得知他們已經(jīng)私結秦晉,不得不將鶯鶯許給他時,張生不無慚愧地說:“小生目下身居貧賤……相公的嬌女,有何不戀?”并對鶯鶯說:“功名世所甚重,背而棄之,賤丈夫也。我當發(fā)策決科,策名仕版……”對于一位不甘人后的男人來說,功名,是多么重要!是他們的面子,也是他們的底氣;是他們的頭銜,更是他們的精神氣。張生在得到愛情之后,如何奪得“功名”,就重新提到日程上來了。此后的張生,執(zhí)著與剛毅并濟,功名與愛情同行?!鞍胗烀靼胛疵鳎砺劵馑匉L。狌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來曉寺情。”愛情萌動中的張生形象在逐步完美。
《鶯鶯傳》的張生是一個始亂終棄、用情不專的人物?!抖鲙窂氐赘淖兞怂男愿?,成為愛情忠誠,自始自終熱愛鶯鶯,勇于反對封建婚姻,同鶯鶯一起戰(zhàn)斗的好青年。這同《鶯鶯傳》的張生相比,已經(jīng)是絕然不同的兩個人物了,但是《董西廂》中的張生,在這方面的描寫顯得有些粗糙,也存在著性格弱點。
《董西廂》中,張生僅是一個軟弱的斯斯文文的白面書生,在老夫人“賴婚”時,他只能“不語不言,聞著酒只推瞌睡,枉了降賊見識,歪著頭避著,臉皮通紅,筵席上軟癱了半壁?!贝藭r張生只是無可奈何的軟弱,在張生聽說鶯鶯又許給鄭恒時,便“撲然倒地,只鼻內似有浮氣”。而后又思之曰:“鄭公,賢相也。稍蒙見知,吾與其爭一婦人,似涉非禮?!敝笥趾旺L鶯鬧著要上吊。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遇到一個陌生人,發(fā)生一段有始無終的感情。一系列中的行為舉止給了我們一個可歌可愛、執(zhí)著而又充滿活力的形象。
與《董西廂》相比,王實甫筆下的張生,被去掉了在名利面前的庸俗,在封建家長面前的怯懦,被突出的是對愛情誠摯的追求。他是一個“至誠種”,“至誠”是作者賦予這一形象的內核。
《西廂記》中的張生,既是摯誠熱忱的青年,又是迂訥笨拙的書生,率真坦白的情種,他追求愛情的種種行為令人捧腹,他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又讓人肅然起敬。
在第一折戲里面男女主角正式會面,由張生與鶯鶯的一見鐘情引發(fā)與封建勢力的矛盾是整部《西廂記》的開篇。張生在上京赴考途中,路經(jīng)河中府,游于普救寺,巧遇了相國千金鶯鶯,被鶯鶯的美貌深深吸引,開始了鍥而不舍的愛情攻勢。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張生在這點上可以說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從普救寺對崔鶯鶯的一見鐘情開始,他就基本上論定了自己沒有得到鶯鶯,則“我死矣”。隨即,追求的愿望便被張生付之于具體的行動當中。他首先以“早晚溫習經(jīng)史”為名,提出了借住寺中的請求,以便探聽鶯鶯的行蹤。張生從法本和尚和紅娘的口中得知:“老夫人治家嚴肅?!睆埳灾?“夫人太慮過,小生空妄想。”深知對鶯鶯的追求難以如愿,雖然如此,他并沒有退縮。張生不僅有強烈的愛情欲望,同時,他也勇敢地在老夫人種種阻撓下付諸積極行動。先是“琴挑鶯鶯”讓鶯鶯意亂情迷,后又借鶯鶯在花園內夜燒香之機“文逗鶯鶯”,與她隔墻聯(lián)吟,知道了對方的心意,從此,“一天好事從今定,一首詩分明照證”。張生又以追薦先人為由,參加已故崔相國的法事,得以再見鶯鶯,尋機表現(xiàn)自己,吸引鶯鶯的注意。張生的連番行動皆出自于對鶯鶯的愛慕,是自己真情的流露。張生對鶯鶯的追求,可謂一波三折,但他并沒有因為老夫人的阻撓和小人的算計而退縮、放棄。相反,他更是變本加厲地追求著應該屬于他的愛情。這充分體現(xiàn)了張生血性男兒忠貞至誠的一面。
他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不愧被稱之為“至誠種”。張生的“至誠”,是建立愛情、婚姻的關鍵。然而,這種追求的希望卻是十分渺茫。原因是張生的父母皆亡,“只留下四海一空囊”,且書劍飄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張生卻不顧世俗觀念,堅決地追求著鶯鶯。初見鶯鶯后,就當即決定“小生便不往京師去應考也罷”,將愛情置于功名之上,可見他對鶯鶯追求的愿望是何等的強烈,是何等的堅決。張生和鶯鶯的社會地位懸殊,單就這一點來說,這在當時婚姻講究門當戶對的封建社會里,社會、家庭都不可能允許這種愛情婚姻的存在。這是立在張生面前的一道無形障礙。
與《鶯鶯傳》中那個不愿因愛情妨礙個人的功名前程,所以“忍情”拋棄鶯鶯的負心漢不同,與《董西廂》中那個時露輕薄油滑之相的張生也不同,《王西廂》中這個張生自始至終都是非?!爸琳\”的,個性更加鮮明,更為叛逆。老夫人“賴婚”時他斥問老夫人:“前者賊寇相迫,夫人所言,能退賊者,以鶯鶯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書與杜將軍,庶幾得免夫人之禍。今日命小生赴宴,將謂有喜慶之期;不知夫人何見,以兄妹之禮相待?”好一個“以兄妹之禮相待?”張生怒也!他敢怒敢言能夠據(jù)理力爭。后來夫人又許小姐于鄭恒,原因是“聽說”張生已娶尚書之女,張生理直氣壯地辯說:“夫人聽誰說?若有此事,天不蓋,地不載,善老大小疔瘡!”一如金圣嘆有一段很好的分析:“張生之志,張生得自言之;張生之品,張生不得自言之也?!保?]《王西廂》里的張生是一個世俗化的書生,性格有世俗的一面,卻又有高才,是符合一般市井之人理想的忠貞至誠的審美形象。
綜上所述,《西廂記》以其“字字當當,言言本色”的語言特色[4]以及思想的叛逆性而取得的杰出成就不是偶然的,不是王實甫一人憑空創(chuàng)造出來的,它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它是植根于深厚的藝術傳統(tǒng)之中,經(jīng)過長期的滋育蛻變出來的。從《鶯鶯傳》到《董西廂》,構成雜劇《西廂記》的深厚藝術傳統(tǒng),尤其是《董西廂》,它直接給雜劇《西廂記》以深刻的影響。
而當中的張生這一人物的典型性,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后世許多愛情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在同一時期的《墻頭馬上》的裴少俊,或稍后的《倩女離魂》的王文舉等許多作品中主人公形象的創(chuàng)作都深受其影響。《西廂記》中張生的叛逆精神更令后世許多名篇巨著如:《牡丹亭》中的柳夢梅、《紅樓夢》中的賈寶玉等所繼承和發(fā)揚。在他們的共同鼓舞下,激勵著后世許多青年積極追求愛情婚姻自由,勇于反抗封建禮教。并且聚集成一股力量,共同諷刺與沖擊著封建禮教與封建制度的堡壘。
[1]王慶珍.論張生形象的演化[J].理論觀察,2007(43):59.
[2]王實甫.繪圖西廂記[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43.
[3]王實甫.金圣嘆批本西廂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7.
[4]袁行霈.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