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蓉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中國的酒文化史冊，頁頁都散發(fā)著迷人的芬芳，詩人艾青贊美她“具有火的性格，水的外形”。酒香早已滲透進文人騷客的筆墨中，無論是濁酒還是佳釀，都是他們心中的“繆斯女神”。竹林七賢可謂是酒中文豪的代表性人物，但中華酒家何止恒河沙數(shù)？且看酒香彌漫中百盞爭輝。

一、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天下之飲者有三：下焉者遺冠跣足，使酒罵座，此則匹夫之飲也；中焉者撫琴醉月，狎妓觀花，此文士之飲也；上焉者尊堯舜為帝，仲尼為師，取經(jīng)史百家、蠻夷四方、天地萬象作案酒菜肴，飲一石不亂，此哲人之飲也?！?/p>

中國是世界上酒文化最早的發(fā)源地之一，酒的起源甚至可以追溯到遠古時代，《世本》卷一有言：“帝女儀狄始坐酒醪，變五味；少康（也叫‘杜康’）作秫酒”。酒最初是作為一種信仰崇拜存在，它貫穿于酒祭、酒卜、星占、神供中，把酒當(dāng)做溝通天神地祇人的中介，進行純功利性、實用性的祈求、希冀，這是民間對酒的原始信仰。后來，酒成為倫理道德的存在，以酒禮來規(guī)定調(diào)整社會關(guān)系，維護君臣、父子、貴賤的倫理關(guān)系。但酒文化開始對民族文化性格產(chǎn)生影響時，與酒文化相關(guān)的文化心理也由此產(chǎn)生。

一方面，由于酒禮的規(guī)范，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中華民族性格中內(nèi)向、保守的特性，另一方面，酒文化又在內(nèi)向封閉的民族性格中注入了開放、豪放的特性，于是，文人階層開始由日神精神偏向酒神精神。

在“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魏晉時代，士人與酒產(chǎn)生了難以割舍的依附關(guān)系，縱情酒海甚至成為了魏晉時代的一種文化特征，其飲者之眾、飲量之大是任何一個時代都難以抗衡的。于是，竹林七賢應(yīng)運而生，我相信，這樣一個文化符號一定成為了許許多多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墨客的精神信仰，所以，魏晉之后，當(dāng)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粉碎了有志之士的政治理想，迫使他們沉淪到自我消遣的空間時，酒，成為他們最好的寄托，醉態(tài)思維，也成為中國文人特殊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

所謂醉態(tài)思維，就是酒后藝術(shù)構(gòu)思問題。文士飲酒，追求狂、怪、真的酒趣，而文人在飲酒后創(chuàng)作的詩作、畫作，也往往有狂放不羈之感，就像醉酒后書寫的狂草，恣意之作中包含了真性情。飲酒之境甚至可以和老莊、禪宗相結(jié)合，從而成為文人的一種生活狀況、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

適度飲酒會帶給人一種喜悅，一種解脫的錯覺，這種感覺不足為外人道也，李白《月下獨酌》：“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平日里無法告知他人、為外人所無法理解的一切在酒中都找到了知音，而“酒逢知己千杯少”，在酒后的恍惚狀態(tài)中，奇異地得到了心的寧靜和慰藉，正是酒的這種神秘性吸引了文士們。

醉酒后通常會進入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這時的人是非理性的，辛棄疾 《念奴嬌·賦雨巖》：“醉里不知誰是我”，但“我”不再是“我”，許許多多的問題和煩惱都得到了解決。什么國仇家恨，什么理想抱負，醉酒的“我”只求醉中真，無怪乎李白“但愿長醉不復(fù)醒，乘醉揮毫詩百篇”。竹林七賢中的劉伶嗜酒如命，“死便埋我”，他是終身“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這種不顧身后名的灑脫與曠達正是許多文人所追尋而又不敢踐行的，然而在酒中，他們可以暫時忘卻一切，完完全全為了自己而做一次“自己”。在這種“下意識”的精神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排除了外界的干擾和守舊思想的束縛，最大化的散發(fā)著文士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自由而灑脫。因此，醉酒成為了文人通往極致創(chuàng)作的橋梁。

同樣，文人創(chuàng)作所依賴的是靈感，而一旦醉酒，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靈感的到來便是那樣的水到渠成。從古至今，概覽中外，從事創(chuàng)作的大家都或多或少依賴煙酒，酒精帶來的刺激、煙草營造的氣氛，這些都成為激發(fā)靈感的有效手段。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生活，都需要霎那間的清明，而酒，是達到臻我之境的捷徑。

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蓋天機之發(fā)，不可思議也?！敝榄^琳瑯，最妙好詞之所以能信手拈來、隨意賦形，則是因酒而得，厚積薄發(fā)，需要的，是酒的契機。

二、但愿江湖皆成酒

竹林七賢之后，數(shù)起酒中文豪，陶淵明首屈一指。

身處東晉末年的陶淵明，面臨的是官場黑暗的狹窄空間。他看透了“揚名顯親”，徹底擺脫名利的束縛，然而眾人皆醉，獨醒的陶淵明只得借助酒醉來尋找在“清醒著”的人間的“世外桃源”。在陶淵明的飲酒世界里，處處體現(xiàn)著遠離塵囂、返璞歸真的田園意蘊。他在隱居中以酒自娛，其現(xiàn)存詩文146篇，涉及酒者56篇，其中更有《飲酒詩二十首》，在這些飲酒詩中，有這樣一首：

其二

斯晨斯夕，言息其廬。

花藥分列，竹林翳如。

清琴橫床，濁酒半壺。

黃唐莫逮，慨獨在余。

這首詩堪稱“竹林七賢寫照”，陶淵明似乎成為了竹林七賢的化身，繁花蒼翠的竹林中，獨酌小飲，以花草藥香為伴，逍遙自在，頗有神仙情趣，一種“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慨悠然而生。

陶淵明飲酒，追求的不是口感的刺激，而是享受飲酒帶來的精神陶醉。可以這樣說，陶淵明的出現(xiàn)使得酒文化出現(xiàn)了閑適、自然、豁達的意蘊，他的杯中酒充滿了平和和滿足。

關(guān)于陶淵明的飲酒逸事不甚枚舉?！端螘肪砭湃短諠搨鳌酚涊d：“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渎收嫒绱??？⒑驖摚灯渚剖?，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fù)著之?！睆拇?，“葛巾漉酒”成為酒文化的一個典故，體現(xiàn)了一代文士的超脫風(fēng)貌。《續(xù)晉陽秋》載：陶淵明九月九日無酒，在宅邊摘菊花枯坐，忽然一白衣人來，原來是江州刺史王弘派來送酒的，陶淵明當(dāng)即對菊痛飲，大醉。這就開了千余年文人飲酒賞菊的先河，菊酒風(fēng)流，千余年不絕。而陶淵明那顆藏在酒香中的真心也被后人理解。蘇軾《和陶飲酒二十首》就指出了陶詩的寓意所在，其三：“道喪士失己，出語輒不情。江左風(fēng)流人，醉中亦求名。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身如受風(fēng)竹，掩冉眾葉驚。俯仰各有志，得酒詩自成?！?/p>

陶淵明之后，詩仙李白成為酒的代名詞，“酒中仙”之雅稱李白的標(biāo)志。唐人殷璠《河岳英靈集》記載：“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嘗林棲數(shù)十載?！崩畎椎娘嬀圃?，有《將進酒》最為后人激賞。

《將進酒》是樂府鼓吹曲的一部，歌詞專寫宴飲賦詩之事，后用于激勵士氣，宴享功臣。李白《將進酒》用樂府舊題，寫自己仕途不得志的苦悶心情。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十六《將進酒》解題曰：“古詞曰：‘將進酒，乘大白’，大略以飲酒放歌為言?！薄按蟀住笔蔷票拿Q，“將”是請的意思。李白的飲酒詩與陶淵明不同，他表達的不是閑適和自然，更多的是愁悶心情的紓解，“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他的豁達中總是帶著絲絲縷縷的苦悶和無奈，就像初嘗白酒的時候那猝不及防的苦和辣，慢慢的纏上心頭。

唐朝是一個崇尚美酒的時代，朝野上下，城鄉(xiāng)內(nèi)外，都把酒作為溝通的媒介。劉禹錫《百花行》：“長安百花時，風(fēng)景宜輕?。粺o人不沽酒，何處不聞樂。”作為唐代的都城，長安的整個社會文化母體都包含了舊細胞。

李白少年隱居，在青年時代走遍巴蜀，二十五歲時離開巴蜀之地，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天寶元年，他在友人吳筠的引薦下應(yīng)詔入京。李白的平生抱負是要在政治舞臺上一顯身手，但他走得卻不是科舉仕途之路，而是想得到朝中權(quán)貴的推薦，一舉成就功名。名士與酒，這是揚名的最佳組合。李白以酒會友，引得賀知章“金龜換酒”，驚動京師，而《蜀道難》一出，更是贏得“謫仙人”的美譽。李白舉著酒杯，在大唐開始了他酒香四溢的傳奇一生。

酒給了李白詩歌的靈感，同樣，“飲酒誤事”，酒后揮毫作《清平調(diào)》三首，使高力士脫靴，最終因讒言被逐。李白的一生都與酒有關(guān)，似乎他真是司掌酒的仙人，只是來到凡間游歷一番。民間流傳李白之死是醉酒泛舟江上，誤以為水中月為天上月，俯首捉月，溺水而死。李白的一生都向往清澈明凈的世界，然而他在社會現(xiàn)實中，始終沒有能夠擺脫昏暗的政治和污濁的人情，醉中撈月，不過是心愿難全的影射。

杜甫曾作《飲中八仙歌》，其中一段“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憋嬀频木辰缬性S多，微醺、小酌，這些都是怡情養(yǎng)性的境界，而李白則鐘情于“醉”的感覺，飲酒幾乎成為一種嗜好，不知道這位“酒中仙”在酒酣之時，心中苦澀是否被美酒的醇香沖淡。明代邱濬《將進酒》贊李白：“平生嗜酒任天真。”（《重編瓊臺會稿》卷二十），也許只有在醉酒的狀態(tài)下，他才能回歸他的天真，回歸世人眼中的“非理性”，這樣，便愛上了喝醉的感覺。

”天高一輪月，花間一壺酒”，“舉杯消愁愁更愁”，這就是千年來文人與酒之間矛盾的依附關(guān)系，而醉態(tài)思維，更是早就化作流暢的墨汁，書寫千年酒文化。竹林七賢之后，一壺佳釀，篇篇佳作，酒中文豪們醉眼書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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