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韻
一個詩人不會帶給我們任何真理,如果他沒有在他的詩歌中為我們引見那些有問題的、痛苦的、無序的、丑陋的東西。
——西默斯·希尼
德勒茲在《批評與臨床》中說:“作家在語言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語言,從某種意義上說類似一門外語的語言。他令新的語法或句法力量得以誕生?!痹谏蛉?shù)脑姼柚?,我們同樣看到,詩人意在語言中生成另一種陌生的語言,在詞語的縫隙和間隔里看見和聽見另一種真實,意義在語言中不斷地轉化,這是一條伸向某種深度的小徑,它不僅僅是情愫或現(xiàn)實的素描,而像是詩人所描繪的那片雪花,詞語從語言的內部結成晶體,寂靜而哀傷地飄落在荒涼的沙漠中。從1995年的第一本詩集至今,沈葦詩歌像是一部糅合了古老與現(xiàn)代、記憶與遺忘的超驗之物的地理學,在這個地理特性內,記錄了沈葦詩歌話語像西域植物般悄無聲息的生成過程。這株植物的種種性質——它的生長、移植,它對環(huán)境的反應,它從這環(huán)境中汲取營養(yǎng)成分并使之成為自身整體的一部分,它那自我維持的生命,集中了分散的個人生活經驗并在分裂的層次上賦予它以詩學的敘事主題。
沈葦常常將植物作為一種生成性自我的原型,植物,是詩人自我與本土、自我與異域關系的表征不斷再現(xiàn)的一種辯證意象。在《樹與果實》中,他寫道:
一棵走出我身體的樹
果實從內部點亮
像眼睛,比眼睛誠懇
在落進空盤之前
幾枚芬芳之果
用有限的重,保持
一棵樹的風景:
一種多義的平衡
樹,具有一種內在的、自然的動力源泉體系,而“一棵走出我身體的樹”,是一棵帶有自我象征意味的生物學意義上的樹,在自我——身體——植物的表征體系中,出現(xiàn)的是靈魂,這既是內心對樹的認同,又是從中脫離或“走出”身體的樹。“果實”像一雙眼睛,注視著每一次“走出”和“移植”,在新的“土壤”中,逐漸地改變了它的生長方式、汲取營養(yǎng)的法則,甚至它的名稱。這雙神秘的眼睛,或許指向一種更高的視點,“果實”意味著一種永久的生成——世界的誕生和一個世界的原初特性?!跋裱劬?,比眼睛誠懇”,人的面孔從中生長出來,長成枝丫、綠葉和果實,在自然宏大的生命體的連續(xù)性中誕生,人并不屬于那個先行的整體世界,也不僅僅是來自某個消逝了的古老文明后裔,現(xiàn)代生活的精神困境或許就是這樣一個枝葉茂密的世界,缺席的是住在樹上的神靈。然而,另一方面,與蘊涵的隱喻相對應的,是一個多重的人的形象,一個自我生成著的人的形象,正如康德所說的那般,“一棵樹作為個體也自己產生著自己”。人們的內心生活和它極其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以無法預見的方式分叉和生長著,“在落盡空盤之前/幾枚芬芳之果”尋找著一種能替代神諭的詩的語言,卻發(fā)現(xiàn)不存在它能夠進入的總體,也不存在它從中掙脫并能夠回歸其中的總體,那個從前赫利俄斯和俄瑞阿德在其天穹處放射光芒的天體,現(xiàn)在成了一個荒涼的空間,詩句中的“落”瓦解了靈魂對不朽存在的傳統(tǒng)渴望并否定了神性對無限個體的古老眷顧,人們能在遠離神圣和神圣的絕對價值之處找到行為的準則嗎?還是只能用“有限的重,保持/一棵樹的風景/”?或許人們會發(fā)現(xiàn)那既不是遺棄也不是拯救,那是只能通過把時間的歷史和另一種永恒的生命聯(lián)系起來才能意識到的生命,這種生命站在歷史自身的肩膀上向下俯瞰:“一種多義的平衡”。
在這里,詩歌所提供的不是存在的普遍結構,而只是人及其意義的蹤跡——難以辨認卻又令人氣餒,所有的結構都短暫易逝,所有的意義都尚待確定,語言形成了如此眾多的迂回;詩歌,是一種含混的、隱含的、蘊涵的意義。詩歌的力量總是比它聲明的含義更加深邃,作為連接因素的詞語之間的秘密,往往是一種只能被部分領會的古老力量。在這個意義上,“走出我身體的樹”也意味著詩歌的構成并不斷重構著世界的開始,然而,同樣也形成了一個與自然完全不同的特殊世界,并包含了一種生命體驗在其間生成的過程。
荒涼是沈葦詩歌的一個地理學特征,或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荒涼,首先意味著距離。詩人一直思索著地形學意義上的場所如何可以轉化為寫作的場所。在《荒涼的證人》中,詩人早已遠離了創(chuàng)作《向西》時初到新疆對異域風情的迷戀,遠離了它的華美、芬芳和昂揚:
作為受難者留在這里
作為荒涼的證人、禁止的呼告留在寒風吹徹的大地
詩人確認了一個身份——受難者,這個身份承受著一種親歷性的神秘的范圍,已遠遠超出了坦言的直白,“蕭瑟的詩篇被一匹瘦馬馱著/通往異鄉(xiāng)的城池和爐膛”,在苦難與殘暴無疑要比善良天性更為茂盛的世界上,詩歌在某種程度上替遺忘發(fā)出聲音,“遠方,比消失的烏孫更遠/太遙遠了,以至于/被同胞認為是一種不存在”。詩歌并未將修辭與情感區(qū)分開來。此時的“遙遠”,并不是神秘的、遠古的,它來自“禁止的呼告”,來自于最近的過去或正在經歷的現(xiàn)在,“遙遠”的是暴行之后人類的沉默。詩歌在臨近于、平行于歷史時刻的地方形成一種“遠”與“近”的縱深距離參照:“等到星球嬗變,重新運轉/親近我他鄉(xiāng)的故鄉(xiāng)/雪花像一敗涂地的異族/其實是流離失散的親戚。”在星系聚變背景下,遠與近,親與疏,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異族與親戚的區(qū)分沒有最終的善的意義。詩人站在荒涼而遙遠的地方發(fā)言,即站在受難者的處境中說出的真理是:遠和近的頑固區(qū)分不僅制造了政治、經濟、文化上的人為差異,而且制造了不公正和苦難。
作為受難者留在這里
身披一襲雪花的白衣
直到饑餓的麻雀分得幾粒小米
直到內心的柔情減去枝頭的寒意
直到眾人的善也是我的真
今夜,宇宙圣潔,外星人來過
像沒有腳丫的雪人
不在我們雪地留下一絲足跡
詩不是占卜,而是自我對自我的揭露,是真實的自我意識的回歸。在全詩的結尾,更為廣闊的空間參照——“宇宙”和“外星人”——再次使“遙遠”變成一個相對概念,更遠取消了遠的意義,其中隱含著對一個由政治與經濟權利的不平等所制造的地域中心性的質疑。如果詩歌是為了持續(xù)進入一種更完整的生活的話,那么它確實在創(chuàng)造真實的意義,并通過對人類經驗的探尋來重新生成我們情感的認同。這是一個遠離故土的“證人”對西域的情感認同,他逐漸感受到這片土地上的族群遭受各種官方或非官方的不信任與歧視。詩人熾熱而冷靜的思維在語言中轉換著對立的觀念范疇及其情緒氛圍,期盼著在遠與近的距離之間能游戲著一種善意,避免人們強行賦予地理“中心”概念以經濟性的價值認同,并將這一認同粗暴地擴展到對人的“道德”與文化評價系統(tǒng),由此對更多沉默著的大多數(shù)進行簡單而粗暴地結算。
米沃什曾說:“做一個20世紀的詩人意味著要接受各種悲觀主義、諷刺、苦澀、懷疑的訓練?!彪m然當代詩人也描寫著種種苦澀,但并非每個詩人都能在詩歌中賦予這些狀況以批評的激情,“直到眾人的善也是我的真”。我們也許還經??吹?,今天詩歌中的憂傷音調,在某個時刻也會被視為某種風格,但這常常是一種失去希望的視域,常常可能只是我們這個時代詩歌的陳詞濫調。然而,沈葦對于現(xiàn)實的敏感卻包含著對一切生活跡象的閱讀:一次與當?shù)厝说慕徽?、一次旅行、一場雪、一次政治事件,都以詩歌的方式進入到其他眼睛看不到的許多隱秘地帶。沈葦?shù)脑姼枵Z言常常帶著詞源性質,使我們可以感到其中似乎存在著一種全部人類生命的濃縮和歷史及其背后的復雜性,它就像一幅詩歌制成的地圖,而語言又仿佛是故意簡化了的、精確得好像經過了測量的畫面,詩歌里的談話者永遠是善于敘述的人,關于故事發(fā)生地的圖形、房屋的草圖和生活的速寫。
荒涼,在現(xiàn)代語境中,并不意味著寸草不生,或許更多地意味著經濟生活的貧乏。在《住在山谷里的人》中,沈葦這樣寫道:“他知道世上還有別的地方/還有烏魯木齊、北京、上海/但從未去過。他的一位親戚/去過首都,回來告訴他:/北京好是好,可惜太偏僻了。”貧窮和淳樸的生活或許比富足和文明的習慣更接近于自然,也更為真實。在老人的口中,生活的地圖是以他生活的庫爾德寧的山谷為中心的?!霸谝蛔瓷先タ煲顾?木屋里,他住了七十多年/送走了父母和父母的父母/原木發(fā)黑,散發(fā)腐爛氣息/屋頂長滿雜草,像戴了一頂/古怪的帽子,一處木頭縫里/正冒出一朵彩色菌菇……/山谷里,雨水總是很多/每到下雨天,他的老寒腿/錐心地疼,跨不上一匹矮馬?!边@是一幅自足的生活圖景,這是屬于老人的疆域、風俗、記憶、信念、語言和生活方式,這是一個群體世代生活的縮寫。自然的意義不是人類精神的一種投影,如在康德那里一樣,相反,它是從自身出發(fā),展現(xiàn)給人類精神的一個意義參照體系。正是老人的心理的、感情的和物質的生活方式,構成了民族的有機體——民族,不管它是否采取了國家的形式。我們常常會忽略,堅持某種特定的生活、習慣性的生活,最強有力的理由之一,甚至是唯一的理由,就是這些目的、信念和生活是“我們的”。遵守這些規(guī)則、信條或原則,不是因為它們通向美德、幸福、正義或自由,不是因為它們出自神靈、部落、民族、社會機制或其他得到普遍承認的權威,也不是因為它們自身就是好的或正確的,而是因為這些價值是“我的”。這些思想和感情,這些行為方式,像老人那般,他通過使自己認同于它們來達成一種生活狀態(tài),因為它們是他誕生于其中的特定社會的生活形式的要求,所有的生活細節(jié)將老人與地域連接在一起,它們貫穿于他的民族的過去和未來:“木屋前有一棵/較高的野蘋果樹,孤單而健康/樹下拴了一匹馬,看上去/像是一棵樹正在馴化一匹馬/成熟的果子掉下來/落在馬的脊背、臀部/馬在顫抖,仿佛內心的驚訝/在身
上泛起陣陣漣漪……”詩人帶著內疚的語氣寫道:
旅行者,不斷從遠方來
每一個,不會再來一次
我和女兒喝他的奶茶
吃了他的包爾薩克,就要離開了
他送給孩子一瓶自己做的馬林醬
艱難地起身,向我們道別
我們離去,消失在天山風景之外
隱身于一位老人的“偏僻”里
無需抬頭,遺忘像一朵低低的云
籠罩這個名叫庫爾德寧的山谷
這是只有熟悉新疆,并對這片地域富含的一切充滿感情的人,才能夠寫出的詩句?!斑z忘像一朵低低的云”,可它在詩人的心中徘徊不去。詩人對遙遠的顛覆,就好像是在為那些被偏見和無知所壓制的、自然而不可避免的感情而作的辯護?!捌А辈恢皇堑乩韺W上的概念,就像“荒涼”不只是植物學或生物學上的概念一樣,它們是經濟、政治與社會學上的參照所構成的,沈葦以更多重的意義,以地理邊緣(事實上西域是亞洲的地理中心),以它的命運和范圍,不斷向“中心”發(fā)出質疑。
作為“荒涼的證人”,沈葦代表了詩歌與受難者、被剝奪者、犧牲者、被歧視者的休戚相關。他以見證者的姿態(tài)寫下了一切,仿佛他已經忘卻藝術與生活的界限?!段姨孢z忘說出的總是有限的》在某種程度上像詩人在2009年創(chuàng)作的《安魂曲》的一篇卜辭: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夜晚不仁,以熒屏狂歡為芻狗
瞬間的星光,如除夕的焰火
從遺忘深處,向天空怒射
靜寂。一場飛雪,一層厚土
覆蓋一個人的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
當我向著四面八方漫游
我替遺忘說出的總是有限的
從某種程度上說,沈葦這一代詩人將自己視為社會漸變因素的一部分,他們所面臨的挑戰(zhàn)之一,是如何在時代范疇和藝術自律之間生存。詩人將現(xiàn)實、傳統(tǒng)、宗教、歷史、暴力這樣一些已經在現(xiàn)代語境中被逐漸簡化和變形的概念引入詩歌敘事。詩歌作為潛在的救贖之物,很可能和愛一樣不可靠,它不像仇恨那么強烈,那么具有力量。但詩人依然保持著一種藝術信念,這信念來自社會、道德、政治和歷史現(xiàn)實的壓力,也來自詩歌自身,來自它的神秘、意外和豐富的組合方式所進行的“詩歌的糾正”。在經歷了真實與修辭之間的斷裂之后,傾聽著媒體報道的并不完全的事實,詩人在《安魂曲》中試著訴說出哀悼與預警。詩歌的糾正具有紀錄片的恰當性,并給予人慈悲心促生的一點脆弱的人性溫情以庇護。
在沈葦2013年的詩作中,這種訴說更為強烈,他的詩具有為真實、為復雜性、為人類、為死者作證的效力,那種深入靈魂的窘迫,使真與美變得可疑了:“瞬間的星光,如除夕的焰火/從遺忘深處,向天空怒射”,詩人抬起雙眼,看到的是巨大的空場,正義與不義在天空中無跡可尋,上帝沒有給人啟示任何東西,政治制度是時代、環(huán)境、人類的觀念與意志所決定的。無須語言再去暴露什么,因為事件本身已經是露骨的?!耙粓鲲w雪”無論如何不可能滲透“一層厚土”。
在《綠洲》《空虛確認一個人的存在》《陌生人迎面走來……》《邊疆詩》等一系列詩人自畫像的詩作里,荒蕪和惆悵一直徘徊在語言中,作為詩人的生活背景存在著,而它也終于糅合進了最純真的歡樂。例如在《疆》中,詩人增加了苦澀的游戲以及語言的謠曲風格—— 一種轉換痛苦感受的話語形式,通過重復,音節(jié)的、節(jié)奏的、音韻的重復將苦澀變得暫時甜蜜起來:
1.住在弓上/住在土里/住在高山和盆地//大隱隱于疆
2.持弓守土者/身旁的/疆/丟盔卸甲者/天邊的/
3.弓上的月光/土里的流亡/三山兩盆的雪和沙//斯人噓嘆/恰在咫尺天涯
在沈葦詩歌中,詩人與新疆或西域的關系發(fā)生了審美的顛覆。在詩人的視野中,異域風情呈現(xiàn)為一個簡化的文化附屬物和否定性的世界:“現(xiàn)在,他們和數(shù)碼相機/一起到達,在他鄉(xiāng)風景/和異域風情里,迷失自己”。現(xiàn)代人總是很匆忙,生活總是顯得無法忍受,他們的理念過于草率,很多時候,目標的理念、欲望的理念和認知的概念形式,游弋于生存的真實性之上。厭倦似乎也成為一種心靈疾病,習以為常的事物再也激發(fā)不起人們強烈的感覺,整個世界被一種使人感到壓抑的悠閑恐懼癥所統(tǒng)治著。而當人們將目光投向異域時,又常常會把兩種不同的概念錯誤地聯(lián)系成一個整體——異域風情和浪漫主義。人的目光具有賦予事物以價值的魅力,同時也削弱了象征物背后原初的生命力,這個古老的世界再次變得新鮮。人們對這個世界的表象興致勃勃:
新疆是被運走的一車車葡萄紅棗
一車車異域歌舞、一車車煤炭燃氣
在“看”之前,他們已品嘗“新疆”
就像吃下一個美夢,然后問:
“這種美味,出自何方?”
于是,他們萬里迢迢尋找新疆
像尋找一種食物、一劑藥方
詩句中節(jié)奏的分裂,以及相應的敘述和辯論激活了一種新的現(xiàn)實,這是詩人在他的生活中憑直覺地感知到的——新疆是以虛無為背景的巨大商場,成為資源、抒情和浪漫的等價物,它受著符號的驅迫。異域,轉變成一種破壞性的、粗暴的知識,粗暴和習慣的簡化是一種積習,使人的身體和靈魂變得堅硬:“現(xiàn)在,新疆從一串鮮葡萄變成葡萄干/新疆像風滾草在無垠的曠野滾動/新疆變成明信片,躺在數(shù)碼相機里/像‘樓蘭美女’一樣四處展覽?!毙陆蔀橹R和錯誤、異域和浪漫并存的一種復合空間,詩人的目光不是掃視空間,而是穿透空間并察覺到了空間的凹處——它曾經燦爛的古老文明在現(xiàn)代經濟社會中變得極度謙卑。一種經濟秩序已被繼承下來,遵循著它自身需求的規(guī)律,它隨著現(xiàn)代價值觀念的改變而變化,并不斷建立和重建著。在這首《論新疆》中,詞語和地域已經改變了語言的輪廓,通過對細節(jié)的關注和穩(wěn)定的分類陳述列舉,這種對立的同時性顯示了經濟社會的傲慢——“葡萄”、“歌舞”、“紅棗”、“煤炭燃氣”被一一并置,成了宣傳和營銷的新疆風物,游客像消費世界的起哄者,過去的文明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此生動地被復制、被重新創(chuàng)造。在現(xiàn)代社會的構成中,人類生活到底是不是人類的“藝術”創(chuàng)作?到底是人類運用歷史遺產及其符號象征使呆板的生活占據(jù)了優(yōu)勢,還是歷史將人類判給了這種呆板的生活?詩人拒絕接受人們簡化的浪漫情懷和功利主義的經濟意向,把節(jié)慶的豐富性還給存在的生命力,他關心的不是對一個無法挽回的歷史時代的具體描寫,而是提供可供選擇的理解世界的基本模式。詩歌在向外伸展的同時也在向里收縮,既是有效的嘲諷又是有效的自省。他把近景描繪得像在遠方一樣,在生活的各個領域警惕著淺薄的經驗主義,無垠的利己主義和關于自然、人、權利的抽象觀念,警示人們不要忽視了各種文化傳統(tǒng)之間的差異,從而將歷史和地域表述提升為一種詩歌的力量。
詩人,一個他鄉(xiāng)的本土主義者,雖然遠離了對異域風情的迷戀,但他并沒有遠離富含心靈凈化力量的事物、沒有遠離對人性的潛能和寬闊的精神世界所懷有的激情,也不會遠離它時常出現(xiàn)的躁動。人們不能將其簡化為地域詩或邊疆詩,應該注意到沈葦詩歌語言透視的秘密:“荒涼”的地域里的社會學深度與歷史性輪廓,族群與地域之間張力關系的描繪,它們賦予地域及景物以某種意義的政治視野。他揭示出荒涼在個人的與族群的生活方式上深厚的美學投影,揭示出地理學的“荒涼”(或相反,地理學的極其華美)投映在政治、經濟領域遺忘的陰影。在這一遠景中,沈葦詩歌話語變成了溝通或連接線,這是一束時隱時現(xiàn)的從窗外照進的光線,它照耀著,就像畫上的一道微光,賦予畫卷一種震顫,一種無法確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