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芳[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應用外國語學院, 廣東 深圳 518055]
1938年,美國女作家賽珍珠(Pearl S.Buck,1892—1973)主要憑借其中國題材作品《大地》(The Good Earth)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位主要以寫中國題材作品而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大地》是1930年代西方描寫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兩部作品之一,與西方描繪的眾多中國形象(如《馬可·波羅游記》)相比,《大地》中的中國形象有自身鮮明的特點。賽珍珠通過現(xiàn)實主義手法對中國進行“人性化”的描述,引導美國人更好地了解中國。然而,賽珍珠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對中國進行“正常化”描述的背后,則是被深深掩蓋的美國東方主義,《大地》是美國東方主義在特定語境下的“變奏”。與“顯而易見的東方主義”將中國或烏托邦化或妖魔化不同,賽珍珠運用了一種更為隱蔽的東方主義,創(chuàng)造了美國東方主義的新形式。這種新形式,就是將中國“正?;保愿e極、肯定的方式來塑造中國,而美國東方主義則以隱蔽的方式存在于對中國的積極肯定描述之中。
《大地》以對中國農村生活的史詩般描述轟動世界。與西方或美國的中國形象相關的代表性研究,無不認為《大地》為提升西方的中國形象、引導西方的中國觀轉向積極肯定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美國著名歷史學家韓德(Michael H.Hunt)認為賽珍珠在重塑美國的亞洲觀方面成績顯著,她成功地傳播了更積極、更真實的中國形象。邁克拉斯(Mackerras)則指出,“賽珍珠通過其小說《大地》,在20世紀上半葉西方的中國形象形成過程中發(fā)揮了突出作用。確切地說,她影響并代表了從義和團運動到1949年國民黨失敗這半個世紀間西方積極的中國形象”。西方1930年代的很多評論更是大加贊揚《大地》不帶有東方主義的異國情調,避免了刻板的中國形象。
《大地》中積極、“正?;钡闹袊蜗笾饕w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對鄉(xiāng)土中國的頌揚;對中國人勤勞簡樸生活的歌頌;對中國農民的人性化描寫。
《大地》講述了中國農民在各種接連不斷的天災人禍面前仍堅守土地、永不放棄的故事?!洞蟮亍樊敃r在美國暢銷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它的土地主題契合了大蕭條時期美國的時代精神。中國農民在土地上艱難掙扎的故事引起了大蕭條時期美國人的廣泛共鳴。1930年代美國經(jīng)歷了大蕭條,大量農民為了生計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王龍一家的艱辛與頑強不屈的毅力對當時的美國人極具感召力,而王龍依靠自己的勤勞與堅韌發(fā)家致富的故事也給許多幻想破滅的美國人帶來了希望?!洞蟮亍坊貧w土地的主題與美國文化對土地的崇敬和熱愛,以及大蕭條時期美國社會的主流觀念是一致的。簡言之,美國人在《大地》所講述的中國農民在土地上頑強拼搏的故事中看到了自身,并通過它肯定自我、確認自我,實現(xiàn)自我認同?!洞蟮亍分凶鳛槊绹幕摹八摺倍尸F(xiàn)的“鄉(xiāng)土中國”,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了美國人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與改革的期望,寄托著他們改變現(xiàn)實的理想以及顛覆、超越美國現(xiàn)實的欲望與向往。
《大地》描寫了中國農民王龍與阿蘭執(zhí)著于土地的勤勞簡樸的故事?!洞蟮亍穼η趧诤啒闫返碌母桧炓嗍窃撔≌f上世紀30年代暢銷美國的原因之一。《大地》所歌頌的勤勞簡樸與美國文化崇尚生活簡樸的傳統(tǒng)品德完全一致。自清教徒時期美國文化就將生活簡樸作為民主的象征,以反襯奢華鋪張的歐洲貴族生活,美國讀者對《大地》所表現(xiàn)的中國人勤勞簡樸的美德有強烈的認同感。正如周寧所說,“《大地》的真實意義在于,它讓美國甚至歐洲讀者與觀眾們在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背景下體會到自然質樸生活的意義,在關于中國的小說中,看到自身”?!洞蟮亍穼懙氖侵袊适?,卻表現(xiàn)了勤勞簡樸這一美國精神?!洞蟮亍穼嵸|上是美國社會價值與矛盾的反映,美國通過“中國”這個他者形象言說了自我。
18世紀晚期至20世紀初西方關于中國的眾多描述里,中國人往往不是荒誕怪異,就是野蠻殘忍、毫無人性;絕大多數(shù)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人缺乏個性、沒有清晰的面目。而《大地》則不同,它對中國人特別是中國農民進行了人性化、個性化的描寫,將極具個性的中國人物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西方讀者面前?!洞蟮亍分坍嬃酥袊r民在各種接連不斷的旱、澇、蝗、兵、匪等天災人禍面前所表現(xiàn)出的人類的頑強、堅定、永不放棄;對以大地為代表的自然的深深眷戀與熱愛、生離死別、人生的歡樂與磨難,這些也都是人類最基本、最普遍的經(jīng)歷。全世界的讀者都能感受到王龍與阿蘭的喜怒哀樂,主人公的歡樂與痛苦他們無不感同身受:成親那天早上王龍的喜悅與憂慮、阿蘭在災荒中不停地獨自生孩子的痛苦與勇氣、王龍一點點從黃家買進土地時的欣喜、阿蘭掐死女嬰時的無奈與痛苦、王龍考慮賣掉傻女兒時內心的掙扎與矛盾……
這一切都讓美國(西方)讀者認識到中國人是和他們一樣有著人類最普通情感的“正常”人,有歡笑、也有眼淚,有愛、也有恨,與他們并無二致。伊薩克斯高度評價了賽珍珠關于中國農民的人性化描寫,“《大地》賦予缺乏個性的中國大眾以鮮明個性,在這方面功績卓著……它將面目模糊不清的次等人類轉變?yōu)樘囟ǖ娜祟?,并激發(fā)了對他們的強烈、感人至深的同情?!薄洞蟮亍穼χ袊r民的“人性化”描寫以及由此而激發(fā)的美國人對中國廣泛的同情,與1930年代初美國逐漸將中國想象成進步文明的美國“拯救”的對象、受美國保護的弱者這一美國東方主義一致。
盡管《大地》塑造了“正?;钡闹袊蜗?,并引導美國人形成更積極、肯定的中國觀,然而,賽珍珠在對中國的“正?;泵鑼懙拿婕喼?,是暗流涌動的、隱蔽的美國東方主義。賽珍珠借鑒中國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的敘事方法,根據(jù)她在中國多年生活的體驗與觀察,采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或美籍日裔學者吉原真里所說的民族志(ethnography)的敘事方式,將她了解的有關中國社會的民族志知識以現(xiàn)實主義方式“真實”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而掩蓋了《大地》的東方主義色彩。事實上,《大地》這種民族志方式的敘事仍不可避免地打上了美國東方主義的烙印。本文將《大地》這種對中國的“正?;泵鑼懟蛎菜啤罢鎸崱钡拿褡逯緮⑹滤诒蔚臇|方主義,稱之為“隱蔽的美國東方主義”。19世紀東方主義主要包括的三種套話或價值觀——停滯與進步、感性與理性、專制與自由,以及東方主義慣用的“野蠻與文明”二元對立的價值觀在《大地》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
“停滯與進步”是東方主義的主要價值觀之一。東方是停滯的、落后的,西方是進步的、先進的。西方現(xiàn)代性在構筑“進步”這一價值神話時,自然將東方的“停滯”作為被否定的“他者”。賽珍珠所鐘情的在《大地》中向西方讀者描繪的,也是一個停滯的、靜止的儒家中國,是封建儒家文化統(tǒng)治下的中國農村社會。她反對中國向現(xiàn)代社會轉變,不希望中國發(fā)生任何變化。受這種中國觀的影響,賽珍珠塑造的中國形象有很大的局限性?!百愓渲閯?chuàng)造并反復述說了一個簡單、靜止、易被同化的中國形象?!辟愓渲楣P下的中國是單一的、停滯的?!洞蟮亍穼χ袊r村生活進行了“史詩般”的描述:黃種人在黃土地上艱辛地勞作、亙古不變的自然崇拜與祖先崇拜、古老的凝固的文明、輪回的生命、循環(huán)的歷史、被定格的時間與畫面……賽珍珠否定中國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變與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她想象中的中國永遠是定格在儒家文化統(tǒng)治下的封建國家。
東方主義認為東西方之間存在本質區(qū)別,西方是理性的,東方則是感性的。理性主義是西方現(xiàn)代性的主導價值之一。東西方“感性與理性”的二元對立關系經(jīng)常與性別話語結合在一起,形成高度性別化的東西方權力關系:東方是感性的、女性的、陰柔的、墮落的、淫亂的、虛偽的、“不正常的”;西方則是理性的、男性的、陽剛的、高尚的、貞潔的、誠實的、“正常的”。賽珍珠認同了東方主義,運用性別話語在《大地》中描述了一個高度女性化、陰柔、荒淫的東方國度。
首先,《大地》對中國人的縱欲與性心理的“奇特”進行了夸張描述。中國人有著偏執(zhí)的處女情節(jié),女人的貞操遠比美貌重要,“做丑女的第一個男人比做美女的第一百個男人強多了”。中國男人均荒淫無度,地主黃家的老爺與少爺們、變富后的王龍及其大兒子,不是借丫環(huán)或姨太太,就是找妓女發(fā)泄性欲。
其次,《大地》塑造了多位放蕩、淫亂、勢利、貪婪、懶惰的中國女性形象,她們包括荷花、杜鵑、王龍嬸嬸等?!案鶕?jù)美國民族主義,美國女性是美利堅民族的道德中心——她們表現(xiàn)了美國的道德與品德,而東方主義視野下的中國女性則是性欲過度、缺乏母性本能的,她們表明中國缺乏文明與道德。”因此,墮落、淫亂的中國女性需要美國利用其高尚的道德與文明來進行改造、教化。作為女性的賽珍珠對中國女性的刻畫同樣未能擺脫美國東方主義的桎梏。
第三,刻意突出中國人不道德的兩性關系,著力刻畫王龍家庭內部成員之間混亂的兩性關系。王龍大兒子與王龍的姨太太荷花曾有曖昧關系;王龍?zhí)玫茉噲D強奸王龍的小女兒,他還多次騷擾王龍的兩個兒媳及其姨太太荷花;王龍奪走了小兒子的心上人梨花。《大地》對中國人不道德的兩性關系的描寫進一步突顯了中國人的道德墮落、倫理淪喪。
“自由與專制”是東方主義的另一主導價值觀。西方是自由的,東方是專制的。自由是西方現(xiàn)代性構筑的重要價值神話。東方的專制包括政治專制與家長專制?!洞蟮亍飞鷦拥孛枥L了一個父權家長專制統(tǒng)治下的封建中國,極力表現(xiàn)了儒家的“三綱五?!币约爸袊饨ㄅ员仨氉袷氐摹叭龔乃牡隆薄Y愓渲槊枋隽艘粋€父權制的中國農村社會,小說通過對家庭危機、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描述“,使父權制成為區(qū)分中西方文化的標志之一……將父權制自然化,使它成為‘中國特性’的一個必要因素”。也就是說,賽珍珠有關中國封建社會的風俗習慣、禮教、倫理道德的民族志敘事中,美國東方主義如影隨形地隱藏于其中。此外,西方對中國人抽鴉片、女人裹小腳、男人留長辮等封建習俗的典型東方主義描寫,在《大地》中亦有充分展示。
“文明與野蠻”是東方主義慣用的價值觀,“文明”是西方現(xiàn)代性構建的另一主導價值。西方是文明的、優(yōu)越的、高等的,東方是野蠻的、愚昧的、低劣的。野蠻愚昧的東方需要文明優(yōu)越的西方文化的教化、改造與拯救?!耙靶U的中華帝國”是西方塑造的典型的丑化的中國形象。帝國主義時代西方關于野蠻的中華帝國的描述,可謂比比皆是?!洞蟮亍分袑σ靶U中國的描述主要體現(xiàn)在有關土匪的描述中。在賽珍珠的筆下,中國匪禍不斷、土匪到處橫行肆掠、燒殺搶奪、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匪禍在《大地》中的反復出現(xiàn)印證了美國東方主義話語有關中國人殘忍野蠻的論斷。
此外,《大地》塑造了低下、劣等的異域中國形象,強化了白人的種族優(yōu)越感與東西方不平等的權力關系。吉原真里認為,賽珍珠通過民族志的敘事方式來確立白人的優(yōu)越性:“賽珍珠的民族志知識以及它們在文本中的展示不僅僅為小說情節(jié)與人物的合理性打下基礎……還把作者或敘事者與小說人物截然分開,將賽珍珠置于一種優(yōu)越于其中國人物的位置?!蓖ㄟ^建立作者賽珍珠與小說中的中國人物之間的不平等權力關系,《大地》強化了美國東方主義話語,使中美文化之間的不平等關系進一步加強。
總而言之,與西方塑造的眾多中國形象一樣,賽珍珠筆下的“中國”依然是西方自我書寫、自我認同、自我超越的工具,美國借《大地》里的“中國”這一他者形象言說了自我。賽珍珠從跨中美文化的雙重視角出發(fā),塑造了更積極肯定的、“正?;钡闹袊蜗?,但她對中國的這種“正常化”描寫的假象背后,是隱藏的美國東方主義。賽珍珠運用了一種隱蔽的東方主義,《大地》是美國東方主義在特定語境下的變奏。“賽珍珠成名的關鍵在于她的話語策略——包括東方主義話語和性別話語……賽珍珠的權威地位的確立和《大地》的經(jīng)典化源自西方的東方主義話語,而這兩者又反過來促進日益系統(tǒng)化、制度化的關于亞洲的知識與表述?!毙枰貏e指出的是,《大地》從東方主義角度對中國和中國人所做的“扭曲”,并不是賽珍珠的有意選擇。賽珍珠有著促進中美文化交流的良好動機,而她生平最大的愿望也是盡其所能地在作品中如實地描寫中國,但她不可能擺脫所處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與時代語境的影響,在其有關中國的“如實”描寫中隱含著美國東方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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