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孕蓮 余中華
面對現(xiàn)代化進程在二十世紀的尷尬遭遇,我們不得不承認,循環(huán)論并非就一定是過時的、落后的、反動的謬論。如果我們不簡單化對待文化的遺產(chǎn),循環(huán)論是應該有它的價值的,“其凸顯出來的反映事物運動形式的循環(huán)思維觀及其方法,絕非無根無據(jù),而是以直觀片面的形式反映了自然界、人類社會和思維領域循環(huán)發(fā)展的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這是其合理內(nèi)核,需要給予肯定?!雹俣兰o的中國的現(xiàn)代性進程是無比艱難和復雜的,在不斷往返的破壞(革命)—建設—破壞(革命)的宏大敘事統(tǒng)治下,經(jīng)歷了復雜的社會變遷、曖昧的政治更替、此起彼落的文化爭奪后,新時期以來的小說家們普遍喪失了前進的激情,關于勝利的狂熱信念被時時來襲的消亡、退敗等悲觀情緒所侵蝕。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曾經(jīng)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定性為封建落后觀念的歷史循環(huán)論,重新在小說敘事里被選擇和接受,成為敘事解讀歷史的一種話語。
放眼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歷史小說,不管是關于較大時間跨度的家族歷史敘事,還是關于較小時間跨度的個體歷史敘事,我們都能從中找到循環(huán)論那時隱時現(xiàn)的身影。它有時是以現(xiàn)實主義為基本格調(diào)的具象化表達,有時是凌空虛蹈的基于浪漫想象的抽象提純。尤其是在那些富有“史詩”性色彩的長篇歷史小說中,小說家往往無法繞開植根于文化傳統(tǒng)和文學傳統(tǒng)中的循環(huán)論,自覺或不自覺地用循環(huán)論來觀照社會政治的變遷,并由此出現(xiàn)了一個最鮮明的當代小說敘事意象典型:“翻鏊子”。
在文本中直接用“鏊子”一詞來解讀歷史政治風云的長篇小說,是陳忠實的《白鹿原》。《白鹿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收獲,是一部展示民族秘史的力作,是“一個民族的歷史畫卷”。小說以陜西關中平原上素有“仁義村”之稱的白鹿村為歷史事件演變的場所,用細膩的筆觸摹寫白鹿兩大家族祖孫三代的恩怨紛爭,敘述了渭河平原二十世紀上半葉五十多年來的歷史變化。深邃滯重的思想主題,復雜立體的人物形象,跌宕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絢麗多彩的風土人情,形成了作品鮮明的史詩風格,具有令人震撼的真實感。陳忠實在該小說中深刻反思了數(shù)千年來形成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深入發(fā)掘了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的精華,對現(xiàn)代文明進行了嚴肅地審視。陳忠實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多次強調(diào)同鄉(xiāng)前輩作家柳青的影響:“柳青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之一,我受柳青的影響是重大的。”“但是我決心徹底擺脫作為老師的柳青的陰影,徹底到連語言形式也必須擺脫,努力建立自己的語言結構形式?!雹凇栋茁乖肪褪顷愔覍崝[脫柳青建構起自我風格與形式的體現(xiàn),它之所以被列為“新歷史主義小說”的陣營,就在于陳忠實于歷史觀念上與柳青一輩作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分歧和差異。
十七年歷史小說在敘述中秉承階級斗爭的思想,地主階級總是被塑造成萬惡的剝削者,比如《紅旗譜》中的惡霸地主馮蘭池,而且地主階級的本性代代相傳,比如馮老蘭的兒子馮貴堂就繼承了嗜血的家族基因。農(nóng)民階級和地主階級兩個階級都是內(nèi)部嚴整鐵板一塊的,階級之間恪守著對立原則呈壁壘分明之貌,斗爭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絕不可能握手言和。而歷史的結局毫無疑問是一個定論,整體歷史被描述為農(nóng)民階級在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打倒地主階級的革命過程。歷史在時間長河中總是一步步接近歷史的目的,先進總會戰(zhàn)勝落后(雖然這個過程比較復雜和艱辛),農(nóng)民階級性質(zhì)家庭的勝利體現(xiàn)著社會進步史觀的要求?!栋茁乖纷鳛樾職v史小說的代表之作,顯然打破了上述規(guī)范的限制。白鹿村的歷史主要被處理成兩個地主家庭(白鹿兩家)之間的權力斗爭,黑娃代表的受壓迫的農(nóng)民階級在經(jīng)歷生死跌宕之后,竟然最終自覺拜服在地主階級恪守的傳統(tǒng)文化旗幟下,以進入祖宗祠堂為最高價值的實現(xiàn)。在地主階級家庭中,內(nèi)部分化也是嚴重的,白鹿兩家的后代由于各自不同的生活經(jīng)驗而自主選擇了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他們的生活道路復雜多變,難以階級身份進行定性:白靈和鹿兆鵬加入了共產(chǎn)黨,白孝文進入國民政府的保安隊,鹿兆海加入國民黨的軍隊。小說與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的最大不同還不只是在于將兩個階級之間的外部斗爭轉(zhuǎn)換為一個階級內(nèi)部的分裂與斗爭。作者似乎有意站到一個更高的位置,用更長遠的時間意識看待五十多年來的歷史風云變幻,最終得出了階級斗爭就是翻“鏊子”的結論,由此以循環(huán)論的路數(shù)拆解了社會進步史觀,對前期革命歷史敘事的機械性形成了文學意義上的反撥,進而將文學從政治的拘囿中解放出來。
從敘述時間上而言,“鏊子說”首先是從白嘉軒口中說出來的。黑娃帶領農(nóng)協(xié)一干人在白鹿村戲樓上對白鹿倉總鄉(xiāng)約田福賢進行了整治,之后不久國共關系破裂,田福賢重新回到白鹿村,在黑娃整治他的白鹿村戲樓上狠狠地報復了農(nóng)協(xié)成員。看到這一場面的重演,白嘉軒站在祠堂院子里大聲說:“白鹿村的戲樓這下變成烙鍋盔的鏊子了?!边@是“鏊子”在文本中的初現(xiàn)。但是我們從田福賢隨后的話語中得知,白嘉軒的“鏊子說”是從朱先生那里學來的。田福賢說:“我前幾天到縣上撞見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說:‘福賢,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蚁肫鸢准诬幰矊ξ艺f過這句話。我才明白白嘉軒的話其實是從他姐夫那兒躉下的?!币虼?,“鏊子說”是朱先生對社會政治運動的基本看法,白嘉軒不過從他的精神導師那里進行了承接。原版《白鹿原》中有四次出現(xiàn)了“鏊子”一詞,但是在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修訂版《白鹿原》中只保留了上述兩次。③即使作者出于各種原因作出了如此大的刪改,但當我們確證了“鏊子說”出自朱先生這個人物時,我們可以認為“鏊子”一詞實在是解讀《白鹿原》的一個重要入口。
朱先生是陳忠實花費筆墨較多的一個人物。白嘉軒和朱先生是作者著力塑造的儒家文化道德人格的代表,如果說白嘉軒是儒家文化的堅強實踐者與忠誠擁護者,朱先生則是儒家文化精髓的理想化身。在小說的第二章里,通過白嘉軒對朱先生往昔言行的真實追憶,雜以民間或真或假的傳奇事件,第一次將朱先生引入敘述。南方講學、謝絕高官、興辦書院、晴天知雨、望星明豆、未卜尋牛,這些故事的密集化展開,將一個學識淵博、恪守孝道、身體力行、道德高尚的具有儒家先賢風范的“圣人”形象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朱先生作為儒家文化的精神標志,是智者、先知、哲人,是一個比任何人物都站得高看得遠的人物,應該說他的言論和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言論和思想,陳忠實對他的態(tài)度是認同甚至是崇拜。他把軍閥混戰(zhàn)、國共之爭、以及土匪亂民這些發(fā)生在白鹿原大地上的政治事件,統(tǒng)統(tǒng)視為鏊子烙饃烙餅式的翻來覆去,被放置在鏊子里面燒烤的是被權勢之手操控著的世世代代生活在白鹿原上的鄉(xiāng)民。朱先生的“鏊子說”不僅僅指向他生前看到的諸種權力爭奪與斗爭,在他死后的幾十年里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仍然在論證著它,“鏊子說”既是對歷史過往的總結,也是對未來走向的預言。他的墓穴里有一塊磚頭刻著“折騰到何日為止”,那些被勝利者賦予了積極意義的爭奪之戰(zhàn)不過是“折騰”。在“鏊子說”的描述中,無論是軍閥、國民黨、土匪,還是共產(chǎn)黨,都被置于在同一個層面的平臺上審視,黨派之間沒有是非,亦無論正誤。朱先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認知,所以他對與自己有親情(或師生情)關聯(lián)的白鹿兩家后代在各種政治勢力之間的選擇和命運不置可否。在他看來,他們從事的所謂“事業(yè)”不過是毫無價值的內(nèi)部斗爭與自我消耗。只有當他得知鹿兆海在抗日救亡的戰(zhàn)場上為國捐軀之后,精神才從長久的淡漠中變得激動不已。
關中大儒朱先生突破師道尊嚴的規(guī)限,親自跪倒在鹿兆海靈臺旁為自己的學生守靈。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鹿兆海的死亡事件從朱先生看到的種種無價值內(nèi)斗中騰空而出,具有了真正的意義,也就是說,只有對抗外敵、御辱保種的行為才是可推崇的。當后來鹿兆鵬對朱先生說,鹿兆海并不是死于抗擊日軍的戰(zhàn)場,而是在國共內(nèi)戰(zhàn)中被紅軍打死時,朱先生非常慍怒,進而堅決地說:“我不相信你的話。你說十七師撤離的消息我沒聽說過。”鹿兆海死亡的真相是朱先生所不愿面對的,因為它讓他失去了最后一線期望。
陳忠實在發(fā)表《白鹿原》18年之后,撰文稱:“作品人物對某個事件的看法和表態(tài),是這個人物以他的是非標準和價值判斷做出的表述,不是作者我的是非標準和意義判斷的表述。……讀者和評論家可以嚴格挑剔朱先生等人物的刻畫過程中的準確性和合理性,包括他的‘鏊子說’,是否于他是準確的和合理的,而不應該把他的‘鏊子說’誤認為是作者我的觀點?!雹茈m然陳忠實一再辯白“鏊子說”只是朱先生的判斷,不是他自己的判斷,但是就整部小說對于渭河平原五十多年的歷史變遷的敘述而言,“鏊子說”依然應當是《白鹿原》的文眼。這不但體現(xiàn)為多種勢力在白鹿原政治舞臺上的交替登場,還反映在主要人物正反兩面交相作用的人生軌跡上。黑娃從長工之子到嗜血土匪,從國民黨保安團營長到協(xié)助共產(chǎn)黨起義的正義之士,最后冤死于革命政權的槍下。白孝文從合格的家族接班人到沉淪于偷情的家族孽子,從即將餓死的饑民到風光無限的保安營長,從反動派的獵犬到革命的功臣,最后槍殺手足兄弟黑娃。他們的人生軌跡是按照樂極生悲、悲極生樂的福禍輪回方式衍生的,如同翻來覆去的鏊子。
即使敘事者不承認翻“鏊子”的循環(huán)論是自我認同的價值判斷,我們從《白鹿原》中感受到的還是濃重的虛無情緒?!栋茁乖氛窃趯ι鐣窝葑兊难h(huán)表述中徐徐托舉出了它最深處的敘述本意:相對于歷史悠久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而言,千變?nèi)f化的人事不過是過眼煙云,只有朱先生和白嘉軒代表的道統(tǒng)——雖然它也有吃人的一面——永遠屹立不倒。不變的事物葆有永恒的價值,站在文化的立場上,陳忠實給予了《白鹿原》深刻的哲學底蘊。
在陳忠實這里,傳統(tǒng)文化是人世變遷中的不變部分,而在余華和莫言那里,“大地”成為不變的永恒事物和歷史流變中最深處的根基,也是唯一的根基?!按蟮亍卑葜鴼v史中一切的殘酷和血腥,給予時間之流中的卑微個體以母親般的慰藉,所有經(jīng)由世事滄桑導致內(nèi)心的悲傷與辛酸在大地中全部被消融、被理解。
莫言的《生死疲勞》從民間佛教世界中取來六道輪回的觀念,讓一個在1948年被槍斃的地主西門鬧六次轉(zhuǎn)世為驢、牛、豬、狗、猴、大頭嬰兒,分別以他們的視角敘述不同時期的歷史事變?!靶问骄哂幸饬x,獨立于內(nèi)容的意義,這是20世紀美學一再闡明的命題?!雹菽杂幸獾妮喕厥綌⑹鲈O置,不是純粹的手段,它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世事循環(huán)的意味。不僅如此,通過托生為驢牛之畜類的西門鬧的視角所敘述出來的自1950年到2000年共50年間在中國大地上輪番上演的歷史事件,因為被西門鬧這一個永遠不變的靈魂持續(xù)審視著,而遺失了它們在正史敘述中起伏變動的正/反意義。如果將“六道輪回”的形式設計放置一邊,我們可以說《生死疲勞》是完全按照順時針的方式開展它的敘述的,是以現(xiàn)實主義的寫實精神描摹了新中國建立以來發(fā)生的的社會政治事實。西門屯這個中國大地上的小小村落跟隨著歷史的腳步,亦步亦趨,一步也沒落下。西門屯里的人在50年中換了一茬又一茬,老年人在歷史中被拋棄而消逝,年輕人在歷史中正逐漸走向被拋棄而消逝的路程。西門屯舞臺上上演的悲歡離合與生生死死,是一場無意義的劇目;翻“鏊子”式的社會變化過程,使西門鬧這個不死的靈魂感到疲勞不堪。這就是《生死疲勞》的第一層題旨。
在這50年中以政治的名義或者經(jīng)濟的名義開展的世事變遷,對應著西門鬧輪回轉(zhuǎn)世的每一個階段。兩者在時間上的同步,使敘述流露出了循環(huán)論的“鏊子”本色。西門鬧在六道輪回中雖然獲得了時間的長度,但除了那些憑借驢身豬體的交媾攫取的短暫快感,他感受到的更多是仇恨和痛苦。洪泰岳、西門金龍等人奮力沖突,不斷折騰,但在時間中也遲遲沒有達到預想中的幸福國度,最終洪泰岳被經(jīng)濟社會拋棄后,瘋狂地與西門金龍同歸于盡。一生沒有得到過愛情的黃合作因癌癥而死,以愛情來抗爭命運的龐春苗也在車禍中喪生。藍解放的兒子藍開放飲彈自盡,龐抗美的女兒龐鳳凰在千禧年之夜產(chǎn)下大頭嬰兒后流血而死。與西門屯有關聯(lián)的三代人,終于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小說敘述到最后,只剩下大頭嬰兒藍千歲坐在垂垂老矣的藍解放、黃互助面前,“擺開一副閱讀長篇小說的架勢”說:“我的故事,從一九五○年一月一日那天講起……”借由這個完全與小說開篇之句重合的語句,《生死疲勞》神奇地又回到了它的開頭。莫言將故事結束在2000年這樣一個特別的年份,似乎是在以世紀末的憂傷來終止漫長的無望之旅,對一段令人傷感的歷史進行告別,以期開啟新的歷史篇章——擺脫“生死疲勞”的未來憧憬。但結尾與開頭重合,這樣的敘述處理又顯然是藏有另一種深意的,那就是“生死”的人世旅程不會到此結束,它會不斷重復“疲勞”,沒有盡頭,沒有希望。因此,相對《白鹿原》而言,《生死疲勞》增加了一個更大的“鏊子”,它是大“鏊子”與小“鏊子”的套疊。
莫言不是以對烏托邦的廉價憧憬來賦予歷史以意義,用庸俗的方式人為地拔高苦難史,這是他的優(yōu)秀之處。但是,如果分析到此結束,我們就會忽視《生死疲勞》中最大的人文寓意。當我們把眼光從西門金龍等人身上移開,對準那個在西門屯50年的山鄉(xiāng)巨變中“冥頑不化”的藍臉時,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莫言在《生死疲勞》中隱藏至深的良苦用心。與《白鹿原》“變/不變”的深層結構一樣,《生死疲勞》也有這樣一個結構。“變/不變”表現(xiàn)在人物上,就是藍臉與洪泰岳、西門金龍等人長達半個世紀的持久對抗。藍臉是西門鬧家的義子與長工,他的一生是親近土地、堅守土地的一生。無論西門屯的世界如何斗轉(zhuǎn)星移,藍臉始終扎根在自己的一畝六分地上,不離不棄,辛勤勞作,絕無妄念。1950年代全民入社時,不管公社書記洪泰岳是誠懇的發(fā)動還是暴力的威脅,藍臉拒絕了入社的邀請;后來他的妻子迎春在壓力中多次含淚勸說,他的大兒子金龍為此與他反目成仇,二兒子解放最后也脫離了他的陣營,種種故意的刁難、親情的決裂,都始終不能改變藍臉的心志。許多年來,他在月光底下以一己之力耕種著土地:這是一個寓意深刻的意象。時間只在藍臉身邊的人那里流淌,于他而言,時間是停滯的;因為停滯所以是永恒的。而當幾乎所有的人死后都葬在藍臉耕種的土地上,疲勞的生死循環(huán)終于在沉寂無言的大地里得到了解脫。小說第四部結尾,藍臉的墓碑上刻著一句話:“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笔菫椤白?不變”深層結構的鵠的。藍臉的存在,是大地精神的存在;他訥于言表,但樸實堅韌;他飽受折磨,但寬大為懷。于千萬人中,僅有藍臉的一生始終彰顯著超越“疲勞”的價值。在“變/不變”的結構當中,他不是一個具體的肉身,而是大地顯現(xiàn)于人世的表象,我們毋寧說他是“地父”的代言和象征。
余華《活著》中的福貴,有著類似藍臉的結構意義?!痘钪冯m然將關于歷史的大敘述縮減為關于個人(或小家庭)命運的小敘述,但它在故事時間上的巨大跨度依舊顯示了勃勃野心。小說用以小見大的方式,把從1940年代到1980年代的中國歷史,附麗于主人公在敘述中沒有終結的一生。敘述推進的過程就是展現(xiàn)一個又一個死亡事件的過程。敘述是非常殘酷的,它無情地掀動起一波又一波的生離死別,福貴被投入無邊無際的苦難之海。如陳思和所言,“余華在描寫苦難時表現(xiàn)的就是循環(huán)論?!雹匏劳雠c災難的重復暗示了苦難的永恒和人的宿命,所有人被納入到“鏊子”中,置于苦難之火上反復煎烤。在表層結構上,《活著》顯然借鑒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繼綿延不絕的災難,與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命運的演示,都遵循著循環(huán)論指引的方向。但是在循環(huán)變化中,余華同樣設計了一個不變的敘述內(nèi)核,它以具象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那就是這個在無盡苦難中唯一遺存的福貴:他在孑然的晚年中與一頭老牛相依為命,不間斷地耕種在比苦難歷史更久遠的田野上。與《生死疲勞》相似,《活著》也是在結尾之處顯示了敘事者指認永恒不變的“大地”價值的敘述本意: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zhuǎn)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tài),就像女人召喚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優(yōu)秀的小說總是同時具有故事和存在兩個部分?!痘钪返墓适虏糠质歉YF的苦難史,而具有存在意味的部分則是關于土地的敘述。小說中重復出現(xiàn)的死亡是“變”的體現(xiàn),它帶來絕望的情緒;余華一方面服膺于苦難的無價值,一方面又竭力想要跳脫出來;他為跳脫所做的努力就是對土地的詩意表達。余華在小說自序中說:“《活著》講述了眼淚的豐富和寬廣;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講述了人是為了本身活著而活著?!庇嗳A要用來抗爭絕望的東西,不是世俗意義上對苦難的麻木與忍受,而是那母親般的土地。可以說,在時隔十四年的兩部小說之間,莫言和余華在“大地/土地”這里達成了共識。
“變”與“不變”的辯證哲學,幾乎被小說家們當做所有關于循環(huán)主義歷史敘事的唯一解救之途。嚴歌苓《第九個寡婦》與《白鹿原》 《生死疲勞》 《活著》一樣,也在故事的表層敘述了翻“鏊子”式的歷史變化過程。小說是根據(jù)流傳在中原農(nóng)村的一個真實故事改編的,敘述的時間從1944年夏開始,結束于1980年代,歷時40多年。在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跨度中,歷史上真實發(fā)生過的各種事件尤其是重大事件無一遺漏地被展現(xiàn)。在嚴歌苓的敘述中,史屯的當代史就是一部政治史,它是從日軍來村里抓“老八”開始的。十來個“老八”被日軍堵截在史屯,所有的男丁必須由自己的妻子認領,余下的就會被當做“老八”處以勞役和極刑。這是第一重沖突:“老八”與鬼子的沖突;第二重沖突是主人公王葡萄與其他村民妻子的沖突:八個“老八”被冒領了(意味著八個女人將成為寡婦),葡萄卻領走了自己的丈夫。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看來,該沖突的實質(zhì)是舍小家為大家的集體主義與舍大家為小家的個人主義之間的沖突。王葡萄在多重沖突的設置中以一種意想不到的、反主流話語的方式出場了。接著,歷史跨入日軍投降、國共相爭的階段,中央軍、地方軍、八路軍游擊隊,民團,多種勢力交相踏入史屯地界,你來我往的混戰(zhàn)時期開始。塵埃落定之后,土改工作組進入史屯,以土地改革的名義繼續(xù)著階級斗爭。在漫長的四十多年里,史屯就像一個飽受蹂躪的苦難使者,讓蟲災、饑荒、大煉鋼鐵、初級公社、反右、四清、旱災、倒四人幫、計劃生育等輪番侵襲。歷史的“鏊子”不知疲倦地翻過來覆過去,史屯街上走馬燈般演練著出于不同名義而出現(xiàn)的政治利害之爭,嚴歌苓的敘述立足于循環(huán)論,追隨著歷史“鏊子”的動向?qū)訉诱归_,纖毫畢現(xiàn),綿密悠長。
“鏊子”的無意義,是通過對王葡萄這一形象的褒揚出示的。如上所述,嚴歌苓是嚴格按照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敘述當代歷史事實的,她并未對這一段歷史進行任何非現(xiàn)實主義的變形化處理,既無調(diào)侃,也不戲謔,“因而該作具有一種清正文雅的正劇風格”⑦。但它絕不是主流規(guī)范內(nèi)的正劇。真正使嚴歌苓成為嚴歌苓的特別之處在于,作為女性作家的她是從與己同質(zhì)的女性角度切入對“鏊子”的闡釋的?!兜诰艂€寡婦》完全可以用嚴歌苓的另一部小說的名字來概括:《一個女人的史詩》。正是這個名字叫做王葡萄的“第九個寡婦”成就了她的敘述,使得該作在幾乎要沉入浩如煙海的正史敘述的懸崖邊被拯救出來。
嚴歌苓在構建王葡萄的形象時,及時地從類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中跳離了,用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賦予了這個人物神奇的色彩。王葡萄來到史屯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她之前的歷史一片空白,敘述從未交代(補敘)她的來歷。對照小說結尾處孫懷清瀕死時講述的蠻人祖奶奶轉(zhuǎn)世為人救苦救難的神秘傳說,嚴歌苓對人物來歷的有意忽視應該包含了隱喻之意:王葡萄就是拯救苦難的祖奶奶在此世的投胎轉(zhuǎn)世。王葡萄是因逃黃水而來,卻又不知從何來,她來史屯之前這一段時間的空白期,類似于道家哲學中的生“有”之“無”。王葡萄在史屯的一生,是神秘智慧顯示它的魔力的時空載體。王葡萄一生都處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每一個重大政治事件發(fā)生時,都逼迫她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嚴歌苓的敘述抽絲剝繭般地一次次否決了所有人的選擇,一點一點地把天平不斷向王葡萄這個孤立的個體傾斜。當敘述接近尾聲的時候,史屯所有村民以默契無間的合作,幡然悔悟似的為隱藏于地窖中數(shù)十年之久的孫懷清打起了掩護戰(zhàn),此時此刻,王葡萄神奇地以一己之力撬起了整個地球,她把所有人站立的天平那一端高高地壓舉在空中。通過這一反常的輕重較量,出人意表的勝負結果著實把王葡萄打造成了“地母”式的圣女。
可見,王葡萄也是具有《生死疲勞》中藍臉一般精神氣質(zhì)的堅固個體。他們的智慧被凡人視作冥頑不化的愚陋。事實上,“地母”王葡萄也好,“地父”藍臉也罷,對自身在敘述中顯露的所謂超凡“智慧”都沒有絲毫的自覺性。他們在節(jié)奏快捷的政治事件轉(zhuǎn)變中所做的恒常之舉,俱是緣于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在藍臉身上,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的象征是他駭人的藍色面孔;在王葡萄身上,它則是敘述中多次出現(xiàn)的“眼睛”。對王葡萄而言,她的眼睛是平凡的;但在他人印象中,她的眼睛是特別的,是“不正常的”“不太對勁的”。人們在她的眼睛中看不到人人皆有的懼怕,它“又大又黑又溜圓”“不會避人,沒有膽怯,不知輕重”“渾頑未開,不諳世事”“膽大妄為”“又厲害又溫柔,卻是不知有恨的”。到底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小說以作家樸同志的感受,從一個知識分子的角度對其進行了概括:“雙眼最多六歲,對人間事似懂非懂,但對事事都有好有惡。怎么會有這樣矛盾的女人?”這雙混沌而純凈的眼睛閃現(xiàn)著王葡萄渾然一體難以解釋的智慧。它從未改變,就像王葡萄在外界變化中從未改變。只要看到這雙處變不驚的眼睛,寄住在葡萄家的土改隊長樸同志就能感覺到安全;它給他精神上以慰藉,如同葡萄的身體給予了史冬喜、孫少勇、史春勇們慰藉。
王葡萄不但擁有不同尋常的雙眼——內(nèi)在精神的窗口,還擁有大地一般豐腴溫潤的身體。她自由自在地使用著自己的身體,在生命本能的召喚下暢快淋漓地揮灑著原初之欲。一個女人的史詩不但是一部政治史,更是一部情欲史。王葡萄一生中與多個男人有著糾纏不清的愛戀與愛欲。
葡萄的情欲史中浮現(xiàn)的不是性欲,而是愛欲,她藉由天然賦予的愛欲突破了文明的規(guī)約,實現(xiàn)了非壓抑性升華。性欲是指生物個體產(chǎn)生的同生殖機能有關的對異性肉體的追求,愛欲則指人的機體追求快樂的普遍屬性。馬爾庫塞在《對新弗洛伊德修正主義的批判》一文中指出:“快樂原則幸存于本我之中,而文明自我必須永遠與他自己的無窮的過去和被禁止的未來進行斗爭。”⑧葡萄是超越了文明的自我,她那出自本我需要流淌出的情欲,對孫少勇、史春喜這些文明自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們對葡萄身體不由自主的親近,是本我的訴求與期望使然——他們期望從葡萄的愛欲里攫取改造自我的“壓抑性環(huán)境和壓抑性生存”⑨的可能。但這又是不可能的,因為葡萄具有的愛欲是無法移借的(它是嚴歌苓的敘述自動注入的),所以他們只能在掠奪葡萄身體的瘋狂行為中一無所獲。
通過分析得知,嚴歌苓以理想化的精神、超越道德文明的視角構建了王葡萄“地母”的形象。如果說它是恒久不變的事物之象征,那么孫家百貨店就是寄存“地母”的一方天地。王葡萄站在百貨店這個孤立的空間里,經(jīng)由一墻之隔的店鋪后院冷眼看待歷史:“過去十四軍來了,駐下了,后來又走了。八路軍來了,也走了。土改隊住了一年,還是個走。過去這兒來過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里學生,日本鬼子,美國鬼子,誰耽長了?……末了,剩下的還是這個村,這些人,還做這些事:種地、趕集、逛會?!蓖跗咸雅c嚴歌苓是一對同構的敘述主體,她們悟察出了歷史的循環(huán)本質(zhì);外在世界里侵入過來的各種力量和文化,它們在史屯的來去往返和交替存在不過是虛妄的重復。她的處世哲學是“躲”,“躲一步是一步,這里什么事都發(fā)生過:兵荒、糧荒、蟲荒、人荒,躲一躲,就躲過去了。”以不變應萬變,任由天下大亂,任由鬧劇重演,我自巋然不動。如果說外部世界在歷史的循環(huán)中白白消耗了流逝的時間,那么孫家百貨店里的時間是停滯不變的,這個時間的中心就是王葡萄。她不但自己停止在時間之流中,還把孫懷清拯救于時間之外?!巴忸^的事再變,人再變,他也全躲過去了。”被她藏匿在地窖達二十余年之久的槍決犯孫懷清,在吃過了那只巨大的老鱉之后,從一個在人世間受辱的清白“父親”變成了非凡的智者。他終于逃過了時間的困擾,修煉到無喜無悲、世事澄明的境地,用極致的淡定諒解了塵世間翻騰的嫉妒、冷漠、仇恨、瘋狂對他的折磨,與神、與人、與獸開展了無需視覺與語言為媒介的、天人合一的對話。
與孫懷清匿居百貨店地窖以不變的存在姿態(tài)來超越歷史的循環(huán)相比,其他人則在循環(huán)的苦厄中流離失所。因為他們沒能掌握“變/不變”的辯證法,所以一律以自我的“變”去應對外在的“變”。自我主動的“變”乃是為了求得更大的生存空間,它希冀在自我保存的基礎上獲取自由與幸福,但“天下無非那么幾個故事,男女們都在故事里,不知故事其實早就讓古人演絮了,看絮了”⑩,累積的時間所早已告知的真理再度應驗了悲劇的結局。嚴歌苓用滄桑的敘述為“天下之事并無新鮮”的循環(huán)論做著女性視角的注解,為在歷史之“變”中無望的凡人開出了王葡萄和孫懷清的“不變”之方。
陳忠實、余華、莫言、嚴歌苓們以“鏊子說”的話語終結了宏大的歷史圖景,此后,文化、大地/土地這樣一些神圣的、靜默的“不變”存在,永久地矗立在時間的變化之流中。歷史的“鏊子”還在不斷翻烤,關于“鏊子”的敘事未有窮期。他們關于歷史循環(huán)的盤詰與解救之途的思考,自然不能用歷史學家的標準去衡量,因為文學的魅力在于審美,不管主流現(xiàn)代思想如何指責陳忠實、莫言們有如許程度的歷史認知偏頗,都不影響和阻擋被現(xiàn)代性的艱難歷程困擾著的我們從以循環(huán)論為底色的歷史敘事中汲取某種精神的力量。
注釋:
①盧黃熙、郭繼民:《中國古代循環(huán)思維偏向及其現(xiàn)代意義》,《嶺南學刊》2005年第5期。
②陳忠實、李星:《關于〈白鹿原〉的答問》,《小說評論》1993年第3期。
③參見車寶仁:《〈白鹿原〉修訂版與原版刪改比較研究》,《唐都學刊》2004年第5期。
④陳忠實:《朱先生和他的“鏊子說”》,《唐都學刊》2011年第2期。
⑤趙毅衡:《敘述形式的文化意義》,《外國文學評論》1990年第4期。
⑥陳思和:《讀閻連科的小說札記之一》,《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3期。
⑦周水濤:《從〈第九個寡婦〉看鄉(xiāng)村敘事的歷史虛無主義》,《小說評論》2006年第5期。
⑧⑨[美]赫伯特·馬爾庫塞著,黃勇、薛民譯:《愛欲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26頁、第12頁。
⑩以上未注釋的引文均為小說原文。見嚴歌苓:《第九個寡婦》,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