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 玲

九月下旬抵達牛津，時差還未倒好中秋節(jié)就到了。牛津街上找不到節(jié)日的影子，商店里聞不見月餅的香味，頑固的生物鐘加重了思鄉(xiāng)情結(jié)。有人說中國超市有月餅，可它不在市中心，也不知怎么走。想到國內(nèi)中秋前后月餅大潮鋪天蓋地，光看著也覺得喜慶，不禁感到幾分落寞，也有幾分懷念，雖然我其實并不愛吃月餅。

牛津的中國人越來越多，當(dāng)然也有中秋活動。我住處的布告欄中同時看到了幾則海報，有華人教會組織的聚餐和講座，有中國學(xué)者組織的小型中秋聚會，對面的Pembroke學(xué)院還搞中秋糕點會。我最終選了“DIY中秋”活動，因說可以自己做月餅，組織者落款為“華人團契”。

雖是中國人，雖已虛度47個中秋，但從來沒有親手做過月餅，從未嘗過自制月餅的滋味。下午三點，住處門口香港女孩艾瑪和她英國丈夫已在等我們。原來他們就是華人團契的負責(zé)人，既是基督徒也是牛津?qū)W生，在給教會幫忙。聚會地點是團契成員馬克的家。

馬克是個身高超過一米九的英國小伙子，一說話就滿臉通紅。他給每位客人倒茶或咖啡，也給我倒了白開水。馬克坦言參加華人團契是為了學(xué)好漢語，他的理想是兩年后去青藏地區(qū)當(dāng)英語教師并傳播福音。我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個性格溫和說話輕柔的年輕人，真心希望他進一步學(xué)好漢語，深入了解中國文化，并婉轉(zhuǎn)地告訴他青藏高原上的中國人有自己獨特的信仰，因此他們能堅定而執(zhí)著地生活在那個條件艱苦的高寒地區(qū)。但這個有些羞怯的年輕人很堅定說為傳福音他不怕吃苦。

說話間，有人說面已經(jīng)和好，我一看原來是艾瑪丈夫在一絲不茍地按照配料表操作，這個國際政治與關(guān)系學(xué)院的博士生一到就干，已雷厲風(fēng)行地把一大盆面和好了。做餡兒，大家決定用蛋黃、蓮蓉和榛子。馬克端來咸鴨蛋，煮熟一部分，去白留黃，一切兩半系月亮。艾瑪丈夫又打了幾個生咸蛋，也是去白留黃攪拌后放著，說是要涂在月餅表面，烤好后黃橙橙的好看，邊說邊笑指自己：“嘿嘿，英國吃貨，愛吃中國飯菜?！?/p>

包月餅比包餃子簡單得多，月餅面沒有韌性，在面團中塞點餡兒再搓圓放進烤盤的模子里壓一下即可。每人都很欣賞自己的杰作，有人提議刻字留念。北京的思思書法不錯，主動操刀，“寫什么，寫什么？在面上用刀寫字實屬首次。”她拿著水果刀在月餅上劃來劃去如同對月餅挑釁似的。我說“就寫二〇一二中秋快樂”吧，有人提議再加上“國慶”兩字。白底白字不顯，有個小姑娘建議用食用顏料。小姑娘長得很瘦，我沒記住她的名字，但記得她是劍橋生化專業(yè)的碩士，在牛津讀博。馬克端出一組彩色小瓶子，小姑娘屏住呼吸用刀尖在月餅上描綠，動作精準一絲無誤。

月餅進烤箱時“火鍋帝”來了，他是個敦實的四川小伙子，在拍《哈利波特》的那個學(xué)院讀博。因他力薦中華火鍋，差不多每周末都要請三五朋友一起品嘗，于是給人起此雅號。大家相幫著洗菜切菜準備火鍋料?；疱伒壅f英國的肉品因為生殺時不放血很腥，所以一定要先煮一下過水再切。漸漸地月餅的香氣鉆出了烤箱，彌漫于馬克的房子里，樓上樓下的客人都循味到廚房里來了。艾瑪很想打開看看，她丈夫攔住說“再等36秒”。

月餅出爐，大家一哄而上。連拍張成品相的機會都沒有，兩鍋月餅一眨眼一掃光?；疱佇宰蛹?，很快就沸騰了。馬克突然羞怯地說，“朋友們，讓我們祈禱一下吧”，于是大家都靜下來，馬克旁白“主啊，感謝您賜給我們這么美好的機會和這么精美的食物，愿您保佑中國更加發(fā)展，保佑大家更加健康！”大家一起說了“阿門”之后開始吃火鍋。地方不太大，大多數(shù)人都站著吃喝。我無意間瞥了一眼前面的院子，月光如銀，瀉在綠草上皎潔而有活力。突然想家了，很想自己的父母。

在家過中秋時，首先要敬月光。敬月的東西除了月餅外，還有各式時令瓜果小菜：蓮藕、花生、毛豆、栗子、芋頭等等擺滿一桌子。有月光在室外敬，沒有月光就在家里神柜上敬。家里的月餅都是買的，不過每年中秋每家都還要做一些米餅或面餅，每次一定要做一個跟月亮一樣圓的團圓餅敬月光。貢品擺好后，父母領(lǐng)著我們挨次燒香叩頭，然后說“月爹爹，請下來享用月餅吧！”

父母敬月動作臺詞年年如是，對月光充滿了至誠的謝意。其實中國的廣大農(nóng)民不都是如此嗎？不管當(dāng)年收成如何，他們對土地、對上蒼、對所有的造物主只有謝恩從無抱怨。也許在農(nóng)民的眼中，再重的恩情也比不上天地給予人類的恩惠，再大的喜悅也比不上注視自己莊稼時的滿足。而小輩們對于日月天地的感恩傳統(tǒng)，正是在這年復(fù)一年的過節(jié)程式中變得根深蒂固的。女兒幼時我常帶她回去過節(jié)，她每次都認真地看著大人行事，該磕頭時她還要搶先一步磕上三下說“月亮爺爺來吃月餅吧”。

老家中秋做餅是有象征意義的，餅做得好兆示興旺、豐收、健康，餅沒做好就會覺得很晦氣。父親總是負責(zé)和面，母親一向當(dāng)爐做餅。我們幾個小“勤務(wù)兵”，隨機聽從燒火、提水、端餅等調(diào)遣。父親的老酵每次都發(fā)得出奇的好，我們家的餅彈性和韌勁恰到好處，街坊四鄰交口稱贊；母親做的餅出手不凡，個個大小一樣，厚薄均勻，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最后一鍋團圓餅尤見功力：碩大而渾圓，中間厚四周薄，細看還有一圈圈年輪。當(dāng)然勤務(wù)兵也功不可沒：司火者嚴格執(zhí)行母親“大火、壓住點兒、小火”的指令，確保餅巴黃而不焦，脆而不僵。燒火并非兒戲，而且同時要燒兩三個灶膛，既要聽從口令還要懂得合理調(diào)配，偶一失手就會燒出一兩張“花臉”。我們姐弟四人中只有大弟從未失過手，他燒出的餅個個品相姣好，只只爽黃噴香。更神奇的是他燒火時還動輒溜出來玩一會兒，頗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風(fēng)度。問他有什么秘訣，他說沒聽媽媽的，只塞了一大把草進灶膛，用火叉抵住就出來了，說灶膛門口太烘人所以跑出來透透氣。小弟也如法炮制過一次，結(jié)果導(dǎo)致滿滿一鍋大花臉，母親不得不陪小弟一起認罰吃糊餅。過節(jié)做餅是件喜事兒，不能生氣，否則餅會酸的。要是平時，小弟屁股上早已落下母親幾個巴掌印了。

自制月餅

因為我家的餅做得好，父母倍受鄉(xiāng)鄰敬重。記得總有人到我家找老酵，可有些人用了老酵也還是做不好餅，于是有人干脆在和面時請父親去現(xiàn)場指導(dǎo)，父親儼然成了大師傅。有人向他請教訣竅，父親說“過節(jié)跟過日子一樣，心誠則靈”，聽的人似信非信。

節(jié)日本來就是民俗生活文化的集中展演，我國的節(jié)日傳統(tǒng)更是與日常生活密不可分，幾個大節(jié)都有與飲食相關(guān)的情節(jié)或故事，都有其標志性食品。是啊，吃是為了活，吃也是為了讓文化活著。只有吃進去養(yǎng)分才能被吸收，生命才能被延續(xù)，傳統(tǒng)才能被傳承，文化血脈才能生生不息。不過，同樣是吃，坐享其成吃下去的大都是過眼煙云，只有自己的勞動成果才能倍感香甜。母親做餅從不加糖，但吃時總能感到甜津津的；牛津的手工月餅也未加糖，但大家都覺得比以前任何月餅香甜。也許最有效的調(diào)味劑正是人們對生活的一份真心的投入，誠心確實是生活的酵母。

其實節(jié)日文化中包含了前輩很多生活智慧，所以過節(jié)也是過日子，而且只有當(dāng)過節(jié)真正成為生活時，我們的節(jié)日文化才實現(xiàn)了有效傳承。燒飯做菜看似世務(wù)俗趣，卻包含了很多生活真趣和文化內(nèi)涵。在牛津，一和外國人聊起中國菜，他們無不翹大拇指說“healthy and cheap”，意即價廉物美。我驕傲中國飲食文化貨真價實地享有著國際聲譽，但中國飲食文化的根基并非源自大廚名師而是出自尋常百姓。有學(xué)者感嘆現(xiàn)在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似乎只剩下幾樣食品了，我不是危言聳聽：如果這幾樣食品都只是盛放在商店柜臺里，卻無人會做，那它們永遠是符號，我們的節(jié)日恐怕什么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