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渝烽
2011年作者與牛犇
我跟牛犇相交整整有六十年了,從1963年我進上影演員劇團至今。他比我才大5歲,可在我的眼里他是中國電影界的小老前輩,我一直很敬重這位老大哥。前不久我去看望他,海闊天空地閑聊中我問他這輩子拍的電影、電視劇該有上千部(集)了吧?他說沒有認真統(tǒng)計過,以前也沒有記錄,從1987年不擔任上影廠電視部主任后才做了一個記錄。我數(shù)了一下他的記錄本:從1987年10月到2012年年底,他所參加拍攝的電影、電視劇已有222部之多,不包括臨時救場的友情出演。牛犇從1945年10歲開始參加拍戲攝第一部電影,他的多產在老一輩藝術家中可算是首屈一指了。在記錄本上我還發(fā)現(xiàn)一張小條,我也如實抄錄了下來:“這是我拍片的記錄,從工作量上看我很忙,但究其收入就不是忙能忙出來的。我圖的是樂,有什么比樂更讓人‘樂’呢?”這是他的真心話。
在我眼里牛犇其貌不揚,可他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那可是栩栩如生,讓人難以忘懷。信口說上幾部,如《沙漠里的戰(zhàn)斗》《?;辍贰讹w刀華》《紅色娘子軍》《牧馬人》《天云山傳奇》《多此一女》《夫唱婦隨》……都可以看到他精彩的表演為影片增色。
牛犇是天津人,父母早亡,是大哥帶著他和妹妹一起生活。家里窮,他出生時生日記在門板上:屬狗。究竟哪年出生?直到解放后1952年全國第一次普選時才搞清楚生于1935年,他和演員二林兩個人沒有資格參加選舉。當年大哥帶著他和妹妹在北京謀生,住在同鄉(xiāng)大院,生活十分貧困。大哥好不容易經同鄉(xiāng)幫忙在汽車廠做幫工,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才學會開汽車,進了中電三廠(北影廠前身)。哥哥每天開車接送演員化妝拍戲,當時牛犇和哥哥妹妹也住在中電三廠前院,很多演員都住在大院里。牛犇人雖小可很機靈,幫大家跑個腿買個東西,演員晚上出去他還幫著照看小小孩。當時謝添也住在大院里,牛犇常幫謝添的自行車打打氣,謝添也挺喜歡他。牛犇那幼小的心靈里就有個當演員的夢,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三廠要拍電影《圣城記》,導演是沈浮,天津人,劇中需要一個村童,謝添就把牛犇推薦給沈浮導演。謝添一路上叮囑牛犇別緊張、別害怕,牛犇直點頭。進了廠辦公室牛犇也不坐在沙發(fā)上,一蹦坐在沙發(fā)扶手靠背上,謝添一愣,可沈浮一看就喜歡上了,可愛、放得開。這個角色就這樣定了下來。
牛犇10歲時拍的第一部影片《圣城記》前排中者為牛犇
《圣城記》正式開拍,牛犇演的村童名叫小牛子有一場報信的重場戲,齊衡演游擊隊員正在教堂后院里擦槍,突然日本人來搜查教堂,小牛子跑來通風報信,讓游擊隊員能順利翻墻出逃。日本鬼子搜查教堂后因在地上發(fā)現(xiàn)一個煙頭,問小牛子可看見游擊隊員,小牛子很機靈地把煙頭叼在嘴上……演日本鬼子的是韓濤,他也住在三廠大院里,牛犇天天和他見面,平時挺和善,今天突然變得很威嚴很兇。導演讓牛犇怕他,牛犇怎么也怕不起來只想笑,試拍了好幾條都通不過,沈浮直搖頭。在一旁的謝添可著急了,沖進拍攝現(xiàn)場給了小牛犇一巴掌,小牛犇一下子委屈極了,耷拉著腦袋再也笑不出來,沈浮一聲“開麥啦”,這場戲順利通過了。大家都挺滿意,沈浮說:“好好,小孩表情不錯?!敝x添過來一把抱住了小牛犇,他這下哭開了。謝添對他說:“你看看有這么多人在等你,拍不好戲將來長大了怎么當大明星?”就這樣謝添一巴掌把牛犇打入了電影這門行當。
2004年當謝添去世的噩耗傳來,牛犇正在山西拍《白銀谷》。聽到謝添去世的消息一下子血壓升高暈了過去,送當?shù)蒯t(yī)院搶救。后來牛犇聽醫(yī)生講這是神經性血壓升高,一個人受到巨大的精神沖擊才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牛犇說,我這一輩子都感謝謝添對我的關懷,幾十年我們一直保持著親密的關系,至今我一直深深懷念著他。
從《圣城記》以后,十歲的牛犇在北京參加了多部電影的拍攝,如《滿庭芳》《甦鳳記》《天橋》《秋瑾》《十三號兇宅》……成了小童星、特約演員,成了中電三廠的基本演員。因為年齡太小還鬧了個笑話,有人問他:“小牛子在干什么?”他挺神氣回答:“我是中電三廠的‘雞巴’演員?!卑汛蠹覙返?,后來制片主任糾正他說:“應該說是基本演員。”
1947年,當張駿祥導演受香港永華電影公司邀請拍攝電影《火葬》時,主演白楊推薦牛犇出演劇中小丈夫一角。牛犇本名叫張學景,當時電影界演員單名很多,因此牛犇也讓謝添改個名字,謝添說:“咱們平時都叫你小牛子,干脆再加三個牛,叫牛犇吧!”這就是牛犇的來歷。從此他拍的電影都用謝添賜給他的這個名字:牛犇。就這樣牛犇跟著公司到香港拍了更多的電影。在陶金、白楊、戴蕓主演的《火葬》中他飾演小丈夫。我記得小時候母親帶我看過這部電影,那個小丈夫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最后陶金和白楊演的角色在熊熊大火中葬身。牛犇至今還記得這部影片中的兒歌:“十八歲的女兒九歲的郎,晚上抱你上牙床,不是父母雙雙在,你是兒子我是娘?!弊詈笮≌煞虻粝律窖滤に懒?。當時,牛犇住在長城影業(yè)公司,每天都去看《清宮秘史》的拍攝,最后他把西太后和李蓮英的臺詞全記住了,經常表演逗大家樂,在圈內被大家稱為神童。更出彩的是當年馬連良和言慧珠在香港合作演京劇《三娘教子》,牛犇在戲中扮演小東人,八句唱詞改成四句,最后演出改成兩句。在舞臺演出時馬連良飾演的老家人讓小東人去向三娘賠罪,有一段對話,小東人問老東人:“挨打疼不疼?”老東人說:“挨打哪有不疼之理?!毙|人說:“居然你知道疼,就代替我去挨打吧!”順勢把老東人推了出去。原來馬連良被推之后有一段很漂亮的舞臺動作,牛犇如同拍電影一樣,要真實,就推得很重,馬連良差一點都站不住了。到了后臺,馬連良對牛犇說:“在舞臺上不能使那么大的勁兒!”牛犇卻說:“我要演得真?!边@成為一段佳話。
謝添與牛犇
那時牛犇在香港參加多部電影的拍攝,如《春風秋雨》《大涼山恩仇記》《海誓》《公子落難》《詩禮傳家》《火鳳凰》《神鬼人》等,成為當年香港有名的小童星。
當時牛犇孤身一人,遠離家鄉(xiāng),很多演員都把他帶回自己家中,張駿祥、吳祖光、陶金、白楊、呂恩、李麗華……他們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讓牛犇感到家的溫馨。牛犇忘不了這些深情厚誼。
1952年牛犇跟著大光明影業(yè)公司從香港回到上海加入了長江影業(yè)公司,牛犇又應邀去北京參加電影《龍須溝》的拍攝,謝添是主演。拍完《龍須溝》又回到上海,成了上影演員劇團的演員,一直拍戲至今。近七十年的電影生涯,他跟很多導演合作過,從沈浮開始,有王元龍、湯曉丹、梅千、張駿祥、吳祖光、李萍倩、徐昌霖、卜萬蒼、程步高、朱石麟、葉明、費穆,后來的謝晉拍《紅色娘子軍》《牧馬人》,還有張藝謀拍《活著》,可以說牛犇從中國電影第二代導演開始,與每一代導演都有過合作。
牛犇演戲認真是出了名的,他認真對待每一個角色,不管戲多戲少總要人物出彩。他讀劇本很認真,首先要讓角色的臺詞說人話,在征得導演的同意后不斷修改自己和對手的臺詞,做到既生活又符合人物性格。由于生活積累豐富,他總會給自己的角色設計一些符合人物身份的生活習慣動作,塑造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在任何一個組拍戲他都會給導演出主意提很好的建議。所以凡是和他合作過的導演常常會想到他,讓他出演劇中的人物,為影片、電視劇增色。
在拍《牧馬人》時,叢珊當時很年輕,拍電影經驗少,牛犇很關心她,自己的戲拍完后常常會留下來看叢珊拍戲,跟她說戲,分析其中一句臺詞“我能干活”: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就這樣要跟別人走了,這是很凄慘的,所以這句話是不容易說出口的。在牛犇反復啟發(fā)下,叢珊終于明白了,情緒也調動起來了,這場戲演得很感人。謝晉導演非常贊賞這場戲。牛犇還為她設計了很多生活細節(jié)的動作,如丈夫回來給丈夫打打身上的土,抹去臉上的灰,這些小動作把人物的性格充分地刻劃出來了。朱時茂也常常會提到當年拍攝《牧馬人》時得到牛犇的幫助和指點。凡是和牛犇合作拍戲的年輕演員都有這樣的深切體會。祝希娟、宋佳、鄔君梅、余慧都提到牛犇的幫助。牛犇這位小老前輩在拍戲時關心年輕演員的事兒實在太多了,可以說上好多天。難怪謝晉導演曾多次稱贊牛犇是電影界的“二傳手”。
牛犇不僅演戲認真、塑造人物出彩,他的手特別巧,愛琢磨也是出了名的。上影演員劇團演過很多話劇,為了讓演員有更多的鍛煉機會,還成立了小分隊去工廠、農村演出。舞臺上很多生活道具都出自牛犇的點子做成的,他和劇團道具桑克正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六十年代當時學習雷鋒好榜樣,永做革命螺絲釘,牛犇用紙漿做了一個大螺絲釘,街頭演出效果極好。演話劇時上的菜,如《相親記》中吃的面條,都是用蠟和刨花做成的,那蝦仁、面條都可以亂真。更絕的是他在碗底下放一個汽水瓶蓋,蓋子里放上艾葉,點著就會冒煙,這樣端上來的面條熱氣騰騰令人叫絕。更讓人吃驚的,舞臺上成桌的菜都是用蠟和刨花做成的,可以輕裝上陣,用個大馬夾袋就可以把成桌的菜裝在一起了。
文化大革命中他閑來沒事,有兩件成品也讓人叫絕。當紅衛(wèi)兵開始抄家時,他把一大抽屜和愛人通信的情書打成紙漿,因為燒是不行的,會冒煙,會讓人發(fā)現(xiàn)。他用貼大字報剩下的漿糊做成一個毛主席的頭像,和硬幣上一模一樣,沿耳朵邊做了一扇門(正好是臉部突出的那一塊)。抄家盛行時,他干脆把妻子的金首飾、一些紀念品統(tǒng)統(tǒng)裝在里面封好,掛在墻上。后來他進了“羊棚”,干脆把這個頭像帶到廠里去,掛在辦公室墻上,成了工軍宣隊帶領大家早請示、晚匯報的象征。直到后來去染化八廠戰(zhàn)高溫勞動,他才把頭像抱回家。
另個絕活也是人們想不到的。文化大革命中他收集了好幾千個空火柴盒,把空火柴盒一個個串起來最后拼成一個圓臺面,用牛皮紙貼起來上了清漆,家里來客人,人多時就用這張圓臺面。我在他家見過這件工藝品,又輕又實用。
牛犇愛琢磨“鬼點子”多得出奇。文革后上影廠拍了一部描寫青年工人的電影《他們年紀輕》,導演是天然,劇團一大幫青年演員參加這個戲,是在鎮(zhèn)江諫壁發(fā)電廠拍攝的。正值暑假期間,借了一所小學教室成了我們攝制組的宿舍,課桌當床。當時為了不影響工廠生產,我們很多戲都是工廠下班后拍攝的,夜戲特別多,每天都到晚上一兩點鐘才回來。我們住的教室圍墻外有一條小弄堂,附近老百姓挖了一個小便池,每天當我們剛睡下不久,就有人小便,認識的人還互相大聲說話,吵得我們根本無法入睡。第二天牛犇叫上我去看這個小便池,看完后說有辦法讓附近的人不來這兒小便,我不信,這是無法禁止的事兒。當天下午牛犇從照明組借來一個干電池,找來一塊廢鐵皮,拿了一圈電線,趁天快黑時,我們又來到小便池,我望風,他把廢鐵皮放在踩腳處,通上一根電線,把另一頭扔進尿坑里,又用土把兩根電線都埋起來一點看不出,兩根電線從墻縫里拉進我們住的教室接在干電池上。這天晚上拍戲回來,天快亮時,只聽見小便池這兒有叫聲:“哎喲,哎喲。”“真是見鬼了。”凡是來人只要一站在鐵皮上一尿,尿進了坑就會有觸電之感,會“哎喲”地叫起來,一驚小便停止了,再尿再觸電。這以后附近的居民不敢上這里撒尿了,說這里鬧鬼了。我一直擔心會電死人,牛犇說沒事,我用的是干電池直流電,放心沒問題。他以這種科學方法讓我們在拍攝期間睡覺再也不受干擾,這種點子也只有他想得出來。
小老前輩牛犇由于在電影界從影時間長,他結識很多老一輩藝術家,始終和他們保持著親密的關系。在他那里你可以見到他和很多前輩藝術家的生活照片、紀念品、字畫,珍藏這些是讓他永遠記住老一輩對他的關懷和教誨。
文革前牛犇住在建國西路。說起房子,牛犇十分感慨,他沒有想到上海的住房會如此緊張。1952年他從北京來到上影廠,當時為了照顧他,特地在西康路分給他30多平方米的一大間住房。他一個人住著感到太冷清,他非常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就把房子交還電影局里,主動提出住在瑞金路150號集體宿舍和大家在一塊兒又熱鬧又親近。
后來住在建國西路,這是一位老演員轉租給他的一間房子,沿馬路又離電影廠近,當時很多老演員騎車上班都會經過這里,趙丹也是這樣。牛犇對趙丹十分崇敬,敬佩他的人品、他的表演,他們倆友誼很深。趙丹上下班經過牛犇門前就在底下叫:“小牛子在家嗎?”牛犇一聽這叫聲就知道誰來了,在窗口應一聲:“在呢,上來吧!”他這小屋常常成了老一輩演員聚會的地方。牛犇很喜歡廚藝,在那艱苦的年代他總能變著法兒炒幾個可口小菜,還常備有花生米、皮蛋。他又愛收集好白酒,這個溫馨的小天地成了大家談藝術、談人生、海闊天空神聊的好去處。沒想到這種好日子被文化大革命沖破了。在那無法無天的日子里,牛犇眼看著一個個老藝術家被揪出來關進牛棚,以莫須有的罪名可以整天批斗他們。牛犇熟知這些老一輩的都是德藝雙馨的好人,他的童年,他的成長都得到這些老藝術家的呵護和關懷,所以面對他們今天的遭遇,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甚至有的人被迫害致死:上官云珠走了,鄭君里走了,徐韜走了,關宏達走了,韓濤走了,張友良走了……文化大革命中上影廠被迫害致死走了好多藝術家,都是他心目中敬仰的人哪。
牛犇在《?;辍穭〗M中與趙丹在一起
牛犇懷念趙丹
趙丹一次次地被批斗,他心直口快的一些玩笑話也成了批判他的重磅炮彈,趙丹被戴上“混世魔王”的大帽子。牛犇心里明白批趙丹的那些材料都是極其可笑的:上影廠有一段時間加強門衛(wèi)制度,職工上班出示工作證。有一次趙丹趕著來廠拍戲,換了件衣服,工作證在那件衣服的口袋里,他跟門衛(wèi)開玩笑:“我這張臉就是工作證?!边@也成了“混世魔王”的罪證。趙丹平時愛開玩笑,每年春節(jié)去部隊慰問演出,當?shù)氐淖罡呤组L肯定會出來接見演員們,把大家當貴賓接待。趙丹跟演員開玩笑說:“咱們這些舊社會被人看不起的戲子,在新社會可往往見官大三級?!边@句玩笑話也成了趙丹目空一切凌駕黨之上的反黨罪證。牛犇說,在那個年月沒理可講,任何屁大的一點事都可以上綱上線把人往死里整。
牛犇告訴我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派到上海染化八廠去戰(zhàn)高溫、接受再教育,每周休息一天,他總抽空去湖南路8號趙丹家轉轉,有時也去謝晉家轉轉。有一天他散步來到趙丹家門口就進去看了一下,黃宗英對牛犇說:“進來,你看誰回來了。”他進門一看,屋子里坐著一個胡子拉碴、很瘦弱的人,原來是趙丹。兩個人激動地抱在一起,抱了有多久也記不得了,只記得淚流滿面。牛犇跟趙丹說:“你等著我去去就回來。”牛犇離他家不遠,牛犇在家翻騰,把家里唯一的一只雞、一盆萬年青,還有一瓶蓮花白酒(這酒以前是皇帝喝的),這三樣東西拿到趙丹家,對趙丹說,這雞給你補補身子,這萬年青是祝你長生不老、藝術長青,還有這瓶蓮花白,以前是皇帝老子喝的,今天咱們兩人來享用。幸虧周總理保護了趙丹,他才能解除禁閉暫時回家,不然他肯定會死在牢里。趙丹當時患嚴重的糖尿病,人瘦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在牢中每天如同狗一樣趴在地上吃飯。趙丹感嘆說:“這輩子我總算什么樣的生活都經歷過了?!?/p>
牛犇說后來趙丹去了奉賢“五七干?!保栽谌净藦S,他倆總想湊在一塊兒休息去黃山玩玩,可怎么也湊不在一塊休息,黃山也沒有去成,趙丹后來畫了一幅黃山天都峰,表示他們兩人都去過黃山,還登上了最高峰——天都峰。
他們黃山沒去成,相約去了城隍廟。兩人乘公交車去城隍廟,在車上牛犇總想為趙丹找個座,可沒有人讓座,幾個年輕人頭朝窗外,根本不理睬他們,他倆感嘆六十年代的好風尚早已不存在了。
到了城隍廟,趙丹說:“我真想吃蟹殼黃,咱們去店里吃。”牛犇說好啊,可一想不行,坐在店里被人認出來是趙丹會挺尷尬的:有人也許會說這是大演員趙丹,也許有人會說這不是牛鬼蛇神、“混世魔王”趙丹嗎?算了,你等在這里,我排隊買了咱們在外頭吃。牛犇一下子買了十個甜的,十個咸的,兩個人坐在九曲橋邊的長凳子上吃開了。趙丹吃得挺香。“喂喂,你們讓一讓,我們要拍照哪!”“聽見嗎?”接著兩個小年輕沖到他們跟前:“你們兩個聽見沒有,讓一讓,我們要拍照!”他們兩人只好起身,趙丹邊走邊說:“赤那!早兩年儂想讓我做背景我還不干哪!”總算蟹殼黃的誘人香味沖散了這場不愉快的氣氛。
1976年的一天,牛犇要去上夜班,上班前去看看趙丹,一進門趙丹就很高興說:“小牛子,你來得正好,朋友給我送來螃蟹,我給你留了兩個。”正當牛犇準備吃蟹時,敲門進來了兩位北京的朋友看望趙丹。他們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四人幫”要倒臺了!牛犇把螃蟹讓他們吃,他倆分吃了一個,牛犇吃完一個趕緊出門趕去廠里上班。趕到靜安寺?lián)Q乘公交車,這時街上已經很熱鬧,已有大橫幅出來,“打倒四人幫”。牛犇說,我從來沒有上班缺席過,那天實在耐不住了,就一直沿南京路走到外灘,“打倒四人幫”,人們善良的心被點燃了,盡管上海是“四人幫”的老窩,可也壓不住人們喜悅的心情。
牛犇說,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著,想得很多,突然讓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打倒四人幫,大快人心,會不會也有人心存不滿,趙丹會不會再遭人迫害?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好朋友,牛犇知道這朋友家里有一個很深的閣樓,牛犇對朋友說:萬一有一天發(fā)生什么意外,我?guī)иw丹到你這閣樓里藏一藏沒有人會知道。朋友說這沒問題。幸好打倒四人幫,一切很平靜,趙丹也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
打倒“四人幫”后趙丹徹底解放了,還補發(fā)了工資。有一天趙丹交給牛犇兩萬塊錢,當年這可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后來人們拼命爭著要成為“萬元戶”呢。趙丹對牛犇說:“你看看我這個家成了什么樣子,這筆錢你做主把我家收拾收拾,治家方面你是個內行?!?/p>
牛犇說這是趙丹對他的信任。他知道趙丹一生最喜歡三樣東西,一是畫畫;二是對著鏡子表演,審視自己的表情動作是否合適;三是彈吉他。牛犇把趙丹的房間整修了,窗簾全換新的,沙發(fā)也翻修了,牛犇好不容易為他買了一塊大鏡子,是從玻璃店為內蒙定制的大鏡子中挖了一塊出來。最后還為趙丹設計了一張大桌子。趙丹放出來后伏在一張圓茶幾上畫畫,他有祖?zhèn)鞯膶捯幻装说男?,幸虧藏得好,文化大革命沒有被糟蹋。牛犇設計了一張長一米九、寬九十厘米的大桌子,他祖?zhèn)鞯男埛旁谏厦嬉稽c看不出來,趙丹對這張桌子很滿意,在這張桌子上畫了很多幅畫,他讓牛犇挑一張。牛犇說:我每天看你畫畫就挺高興了。沒有選畫,牛犇覺得跟人家要畫會有一種要作古的感覺。
牛犇說:我和趙丹的感情很深,我尊敬他,他也把我當小弟弟看待。趙丹晚年有一個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演周總理,他給了牛犇一張定妝照片,和總理非常像,這個心愿最后未能實現(xiàn)。趙丹病危期間住在北京醫(yī)院,當時牛犇正在上海拍《天云山傳奇》,無法去北京看望趙丹,心里很難過,直到趙丹去世才趕到北京參加趙丹的追悼會。出席追悼會的人很多,會上只有四個人發(fā)言,夏公、宗英,牛犇是代表趙丹生前好友發(fā)言,還有一位年輕演員。當時發(fā)言稿要審查的,牛犇說,我發(fā)言稿中有一段話被刪去了:我希望我們的年輕演員今后能把趙丹的形象如同他所扮演的聶耳、林則徐、李時珍一樣搬上銀幕,讓后人永遠懷念他,在追悼會上牛犇還是說了這一段他的肺腑之言。牛犇至今談及這些往事還是十分心酸。
牛犇說一直忘不了趙丹對他的教誨。1957年在拍《?;辍窌r正好遇到評級定薪,當時牛犇鬧情緒感到自己定級太低。當時拍戲很緊張,趙丹總對他說:“小牛子別鬧情緒,拍戲要緊?!庇幸惶煲估?,宗英給他寄生活費來了,他對我們幾個年輕演員說:“走,今天我請客去喝啤酒。”那天夜里趙丹語重心長地對牛犇說:“演好戲是主要的,不會因為你的級別高低而定你的戲好戲壞。觀眾喜歡一個演員不是因為你的級別,而是你的戲演得好不好。別鬧情緒了,好好演戲才是最主要的,有些事一定要看得淡一些,小老弟記住我的話?!边@席話牛犇終生難忘。
這么多年,趙丹一直關注牛犇拍的電影,他常常鼓勵牛犇:“小牛子,最近這個戲演得不錯,很真實,很動情,讓我也感動了?!迸木褪窃谒膭钕虏粩嗟某砷L。
牛犇和同輩演員關系也十分和諧,年輕時在一塊兒打打鬧鬧。他是童星,所以工資也比較高,朋友中間誰有困難他都會慷慨解囊。他非常留戀當年那種親如兄弟姐妹的生活,實際上牛犇的生活是十分簡樸的,他在生活上會精打細算。牛犇會給兩個孩子做鞋、縫衣服,家里的一切小修小補,他都會干。妻子是南京大學的畢業(yè)生,也學會了勤儉治家,適應牛犇的生活方式。說起牛犇當年結婚的事兒,大家還是津津有味的。他說自己結婚時十分熱鬧又十分簡樸,不像現(xiàn)在年輕人結婚大搞排場,動則幾萬十幾萬(買房更不得了)。他結婚時劇團參加婚禮的人每人出五毛錢,有塊2尺長的綢子,來賓都在上面簽字祝賀婚禮,這塊簽名綢子,牛犇現(xiàn)在還珍藏著。在瑞金路150號大食堂,糖果點心,清茶一杯,還跳交誼舞,熱熱鬧鬧。參加過牛犇婚禮的人至今還忘不了白穆這個主婚人說過的那席話:“牛犇和新娘子是美滿婚姻,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看新郎官牛犇是個癟嘴,看新娘子王老師有點齙牙,這樣的結合真是天衣無縫,祝他們白頭到老。”把大家逗得可高興呢!牛犇說老白穆不愧是個老戲骨,觀察人很仔細,嘴也挺能挖苦人,可他為人耿直、關心人,所以劇團老老少少都喜歡他,后來當了劇團團長更是關心年輕人的成長,我很懷念老白穆。
牛犇與謝晉
牛犇的重情義還表現(xiàn)在他對丈母娘的態(tài)度上。丈母娘是出身資產階級,當時并看不上這位女婿,他們之間有點面和心不和。丈母娘在文化大革命中也吃盡苦頭,牛犇非常同情丈母娘,老人最后得了肺炎非常痛苦,牛犇盡心照料老人,臨終也在牛犇家。雖然當時住的很擠,可老岳母就相信牛犇。牛犇細心照料老人的生活起居,為老人家剪頭發(fā)、打針,什么都干,最后老人去世,牛犇為老人料理了一切后事,完全按照老人生前的愿望:嘴里含一顆珠子(這是牛犇從道具間要的假珠子),一手拿打鬼棒一手拿手絹,老人很安詳。牛犇早年喪父喪母,他特別珍惜和老人的親情。他深感老人不易,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到了晚年應該盡量讓老人快活些、舒心些,這是做晚輩的應盡責任。
最可貴的是牛犇愛自己所干的這一行,他的敬業(yè)精神感動了無數(shù)同行,并和合作過的導演、演員建立了深厚的情誼。牛犇個子不高,其貌不揚,他拍戲多受傷也多,給他看過病的老中醫(yī)說:“這老頭不缺鈣,骨頭挺硬的。”在拍《風吹風鈴》時,他主動把一匹溫順的驢子讓給演他傻兒子的演員騎,自己騎一匹倔驢子。在拍“搶婚”這場戲時,拉驢的人自顧看拍戲沒有抓住籠頭,結果驢子受驚把牛犇摔下來,頭朝地一頭栽下來,肋骨斷了兩根,頸椎骨裂,胸骨錯位,牛犇當時就休克了??伤褋淼谝痪湓捠牵骸皩а荩o你添麻煩了。”讓在場的人十分感動。牛犇傷勢很嚴重,住院有好多天了,攝制組把其他的戲都拍完了,組里拿出兩個方案:一是等牛犇康復后把剩下的戲拍完,另一個方案是把演員全部帶到北京搭一堂景重拍。牛犇一聽這樣花費太高了,堅持硬撐著也要把剩下的近景戲拍完,就這樣牛犇忍著劇痛,打了麻藥用救護車送到拍攝現(xiàn)場把剩下的戲拍完。麻藥只能維持四小時,時間很緊張,當時有兩個醫(yī)生跟在身邊。其中有一段戲,牛犇要自責,打自己耳光,導演說可以不打,牛犇不愿刪戲,他讓攝影師把畫面拉寬,并說:“我可能會有些動作?!闭脚臅r牛犇自責打自己耳光一下、兩下、三下,醫(yī)生一看不行,上前阻止,說如果二次受傷會終身殘廢的,幸好前面已把戲拍下來了。這種敬業(yè)精神讓導演和全攝制組深受感動。這次受傷讓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九個月。
在拍《真假大俠》時,牛犇的手腕也因為兩名戰(zhàn)士無法拉住警犬而摔斷了。13天后他帶著傷又參加拍戲了,因為不拍戲無法接下去,而且從北京借來的一支部隊做群眾演員,三天拍不完,部隊必須要返回北京了。對一個攝制組來說,這樣損失就太大了。牛犇堅持把戲拍完,拍戲時請了一位骨科醫(yī)生跟著,如果手腕再斷了,接上再拍,這夠冒險的。戲拍完,醫(yī)院一檢查骨頭錯位了,只有一個辦法:開刀分開,重新接。現(xiàn)在手腕還有點歪。
牛犇拍戲受傷的事還多著哪,在拍《猴娃》時腿摔斷,拍《矮教練與高中鋒》時,導演的失誤使他掉進黃河差點被水沖走,幸虧牛犇還會點水,才被救上來。牛犇是個樂天派,還笑著說:“母親河啊,黃河!母親怎么會不吝惜兒子的生命啊!”
聽牛犇說這些往事,讓人們聽得心驚膽戰(zhàn),可他爽朗地笑著,讓人放松。他深愛電影這門事業(yè),一個演員就該這樣對待所發(fā)生的一切,就該處處為別人著想,處處為攝制組著想,因為這是一門集體創(chuàng)作的藝術活動。牛犇告訴我,1995年上海電視臺曾經為慶祝他六十歲生日,組織了一個活動,讓他永生難忘,也是對他從事電影事業(yè)的一次極大鼓勵。六十個少年兒童為他獻上六十朵玫瑰花,為他祝賀生日。當時的主持人張培(她已英年早逝)代表廣大電影觀眾向他提出一個問題:“觀眾想請您說說如何才能成為一個觀眾喜歡的演員,您有什么經驗嗎?”牛犇望著戴紅領巾的少年以及很多年輕演員說了一段掏心窩子的話:“首先你們真的愛電影嗎?真的喜歡演員這個職業(yè)嗎?如果是真的,那就要準備好為這個事業(yè)作出奉獻、作出犧牲。這也是那些曾經關心我、愛護我的前輩們所共同努力追求的目標?!?/p>
我心目中的小老前輩——牛犇,就是這樣一個人,為電影事業(yè)貢獻自己的一切。他還將繼續(xù)奮斗在電影戰(zhàn)線上,奮斗在演藝生涯上。他告訴我目前手上已有三個劇本等著他去拍攝。祝他藝術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