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敬畏
(浙江行政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當代中國社會發(fā)展過程中,隨著各種矛盾的積累,上訪問題成為社會治理中的突出問題。這一問題不僅為政府所關注,學界也日益重視。然而當前學界對于信訪的研究,主要從維權角度展開,認為信訪事件的產生是雙向運動的結果:首先是政府施政過程中損害了民眾權益,其次是民眾權利意識的覺醒和積極維權。這種類型的分析包括“依法抵抗(rightful resistance)”、[1]“依法抗爭”、[2]“草根動員”、[3]“權力-利益鏈”、[4]“弱者的武器”[5]等。
上述研究認為,當前的信訪事件具有維權性、非政治性、隨機性、權宜性等特征,這些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前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多元邏輯。然而,這些事件為何會形成“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不鬧不解決”、“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的解決模式?信訪事件為何總是發(fā)生在官員所謂的“合情不合法、合法不合理,很難說服”的領域?法院判決之后,為何信訪事件不降反增?種種現象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筆者認為,當前中國政府、法院、學界、民眾的邏輯之間出現了矛盾,從而造成了涉法涉訴訪①指當事人對刑事執(zhí)法、行政執(zhí)法等權力部門在案件或問題處理上不滿,認為受到了不法侵害或不公平的待遇,從而引發(fā)上訪的案件。居高不下的現象。傳統(tǒng)中國,政府以差序式倫理治理社會,司法邏輯是依照差序式倫理處理社會矛盾,普通民眾也要求法律按照差序式倫理,結合案件的具體情境找出個別解決方案,這種特殊主義而非普遍主義的文化觀導致中國民眾的生活和文化邏輯也是特殊主義而非普遍主義的。然而,當前的法律界和學界都從普遍主義立場出發(fā)思考問題,這就導致了學界的邏輯、法院的邏輯與民眾的生活邏輯相悖離。政府的治理邏輯可分為顯性與隱性,顯性邏輯指中國政府深度參與中國社會的現代化,從而政府行為呈現出運動員的特征。隱性邏輯是政府又承擔著規(guī)范社會關系的職能,這使得政府又要承擔裁判員的角色。裁判員和運動員在一場比賽中不能由同一人擔任,而中國政府卻身兼兩種角色,這兩種角色的相互沖突導致涉法涉訴信訪事件的激增。本文以筆者曾經調查的Y區(qū)的信訪案件為例,首先討論政府邏輯、法院邏輯、學界邏輯、民眾的生活邏輯之間的悖離,其次討論這些邏輯背后的文化理念沖突,最后分析這種沖突對當前中國社會公共性的影響。
Y區(qū)位于某省西南部,面積1502平方公里,下轄7鄉(xiāng)5鎮(zhèn)6街道,333個行政村,22個社區(qū)。戶籍人口38萬人,城區(qū)人口15萬,暫住人口27萬。通過對Y區(qū)兩級法院2007年至2009年6月的信訪案件匯總,發(fā)現信訪案件集中于農村土地征用(占案件總數的21.31%)、房屋拆遷(占案件總數的23.34%)、人身損害賠償(14.21%)、勞動社會保障(占案件總數的10.14%)等幾大塊。筆者詢問民眾為何不走法律途徑,大部分民眾的回答是他們走過法律途徑,然而并沒有解決實質問題。因此他們想通過上訪討個說法,解決實質問題。
在Y區(qū)2007年到2009年發(fā)生的上訪案件中,經過法院審理不服而上訪的案件比例逐年上升。地方官員告訴筆者,涉法涉訴訪當事人要么法制意識淡薄,要么心理失衡、性格偏執(zhí),因此這類案件很難處理。然而上訪民眾認為,政府的說法都是簡單粗暴的片面之詞。多數上訪民眾認為上訪、打官司都是丟人的事情,但是自己的合理要求得不到支持,又無處發(fā)聲,上訪、打官司是被逼無奈的事。從官員與民眾的角度考察,當前涉法涉訴訪的悖論就是信訪民眾的要求“合情合理但不合法或合法但卻不合情不合理”,即當前中國法律的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之間出現了悖論,民眾通過法院途徑只能做到程序正義,然而實質正義單靠法院一家無法解決,因此民眾就會不斷上訪,試圖通過升高事件的層面和性質從而達到解決問題的目的。
表一 Y區(qū)2007年-2009年涉法涉訴案件類型及數據
從上述數據可看出,2007年到2009年Y區(qū)的涉法涉訴訪總量、重復信訪量、各類信訪案件、進京信訪量持續(xù)上升。而信訪案件又集中在土地征用、房屋拆遷、人身損害、勞動保障等方面,而傳統(tǒng)中國法律糾紛也大部分集中在土地、債務、婚姻和繼承等方面。由此我們可以推出,無論是傳統(tǒng)帝制時期還是共和國時期,民眾依然圍繞自己的日常生活產生各種矛盾和糾紛。傳統(tǒng)社會的無訟氛圍到了共和國時期卻變得日益有訟和上訪,到底是什么引起了這種現象?數據是冰冷的,它無法讓我們看到政府邏輯、學界邏輯、民眾生活邏輯之間沖突的文化意涵,我們還需要結合一些具體的案例進一步考察。
案例1:宅基地爭端涉法涉訴信訪案。
1991年,Y區(qū)×鎮(zhèn)某村村民朱某在本村購買一宅基地新建房屋,1997年,同村季某在朱某房屋西鄰也買一塊宅基地建房。季某房屋建成后,朱某認為其墻體壓在自家的墻基上,造成墻基塌陷和房屋受損,要求季某賠償,兩家協商無果。1998年,朱某遂就房屋損壞向Y區(qū)法院提起訴訟。法院審理后判令被告季某賠償原告朱某房屋重建款3.4萬元。審理之后雙方不服,同時上訴至×市中院。市中院于2001年1月改判季某賠償朱某房屋重建款4.4萬元。2001年12月,Y區(qū)法院將查封的季某房屋(因拍未果)以4.3萬元的價格抵債給朱某,余款終結執(zhí)行。季某對于中院的審理結果不服,多次上訪。后經某領導人批示,省檢察院提起抗訴,省高院于2004年11月作出裁定,撤銷×中院和Y區(qū)法院此前的判決,發(fā)回Y區(qū)法院。Y區(qū)法院于2005年8月重新作出判決,判令季某賠償朱某房屋重建款1.9萬元,同時返還季某原房屋。這一審理結果雙方當事人依然不服,兩家開始上訪。2006年3月,×市中院作出再審終審判決,維持Y區(qū)2005年的判決。2007年4月,季某向Y區(qū)法院申請執(zhí)行,要求返還原被抵債的房屋,并主動交納了再審判決確定的重建款1.9萬元。
由于季某原房屋現已由朱某出資以自己名義辦理房屋產權變更手續(xù),同時將土地性質轉為國有,又對房屋進行修繕,朱某還拆掉自己的房屋重建,兩家房屋現狀均已發(fā)生較大變化。朱某認為2006年判決時的房屋已非原判決標的物,認為法院判決與執(zhí)行回轉不公,堅決不同意返還。季某認為朱某當年采用不正當的手段奪走他的房屋,使他近20年無家可歸,現終于將房屋返還給他,強烈要求法院盡快強制騰退。此一案件使Y區(qū)人民法院處于困境。
此一案例爭端實為土地財產糾紛,朱某和季某二人圍繞宅基地及宅基地之上的附屬物產生爭端。而當前我國涉及宅基地的法律界定與民眾對于宅基地的認知有偏差,從而導致民眾與政府、法院產生矛盾。朱某與季某試圖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宅基地及其附屬物問題,然而未能成功。法院審理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結果未能保持一致,這更導致朱某與季某的爭端不斷擴大,最終使其成為全省有名的涉法涉訴信訪案件,一直無法得到解決。
案例2:擅建花棚涉法涉訴信訪案。
李某,住Y區(qū)某小區(qū)19幢5號,2004年自行在其居住房屋平臺上搭建花棚,Y區(qū)建設局執(zhí)法人員認為其花棚屬違法建筑,幾次與李某交涉未果。2005年7月6日上午,建設局執(zhí)法人員趁李某不在家,從其鄰居家翻墻進入李某家房屋平臺,強制拆除違建花棚。李某回家后發(fā)現花棚被拆,擺放在花棚平臺上的幾株盆景掉到一樓地上摔碎死掉。李某此時并未要求執(zhí)法人員賠償花棚損失,只是要求執(zhí)法人員賠償摔碎的盆景。執(zhí)法人員按照李某要求,在市場購買到完全相同的盆景賠償給李某,然而賠償的盆景幾天之后死亡。
李某向當地公安機關報警說自家的名貴花木被建設局執(zhí)法人員入室盜走,公安機關經過調查認為不符合事實未予立案。其后李某多次向建設局要求賠償,建設局未予答復。之后李某向Y區(qū)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請求法院確認建設局行為違法并賠償花棚、盆景損失共計200萬元。Y區(qū)法院審理認為建設局行政執(zhí)法存在過錯,但李某要求賠償200萬元沒有事實依據,不予支持。
因為對判決結果不服,李某上訴,后經協調,法院建議建設局賠償李某損失20000元,建設局同意,李某認為賠償不夠不同意,市中院維持Y區(qū)法院原判。李某認為建設局違法在先,法院與建設局官官相護,未堅持法律底線,遂進京上訪,省高院啟動再審程序并維持原判。李某由此認為法律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只有找高級別的官員才能解決,因此不斷上訪。
李某的案件也屬財產糾紛,盡管這起信訪案中區(qū)法院、市中院、省高院審理結果一致,然而依然未能終止李某的信訪行為。地方政府也試圖通過賠償一定數額資金了結此案,然而也未能如愿。問題出在哪里了呢?
上述案例都涉及財產爭端,無論是宅基地財產爭端還是擅建花棚拆除爭端,當事人都是先走法律途徑。然而法律途徑并沒有滿足當事人的要求,最終當事人試圖通過上訪尋求實質正義。諸多觀點認為這種行為是中國人治社會而非法治社會的體現。然而,筆者認為這種情況緣于轉型期中國社會的復雜,不同行動者及其行為邏輯出發(fā)點的不同導致的。具體來說就是政府的顯性與隱性邏輯,法院的普遍主義邏輯,學界的權利邏輯,民眾的特殊主義生活邏輯間的沖突。
1.政府的行為邏輯。
當前中國的現代化是由政府推動的現代化,各級政府承擔著發(fā)展經濟的職能,各級官員面臨著政績考核的壓力。在績效考核壓力之下,各級官員必須有政績才能升遷。官員稱這種發(fā)展方式為“做事”、“弄出點動靜”。然而,政府同時也承擔著管理和規(guī)范社會秩序的職能。政府不僅必須保證民眾生命、財產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而且還必須制定規(guī)范并保證民眾遵守。只有如此,政府的正當性才能不斷再生產。筆者把當代中國政府的這兩種職能分別稱之為“顯性職能”和“隱性職能”。政府顯性職能追求的是建設現代化的國家。為此,政府不僅要推動經濟建設、政治建設、社會建設、文化建設、生態(tài)文明建設,還要不斷回應民眾的各種需求。在政府推動的現代化過程中,它必須直接掌控社會各種資源才能實現快速現代化。然而,直接掌控各種社會資源,利用掌控的資源直接推進現代化又與管理和規(guī)范社會秩序的社會邏輯相矛盾,正是這兩種角色的不同導致政府行為相互矛盾。
政府隱性職能是所有政府的基本職能,即維護社會秩序,承擔社會仲裁,規(guī)范社會關系。在每個國家現代化過程中,社會都會產生利益分化,形成各種利益群體,這些利益群體利用各種方式進行博弈。利益分化背景下社會共識的形成就需要政府承擔社會仲裁,規(guī)范社會關系,保持社會穩(wěn)定,堅持社會底線。此時,代表國家的政府與民眾組成的社會是既斗爭又合作的關系,而這些是以社會資源分散為前提的,資源集中于政府手中,社會要付出巨大的尋租代價,由此社會無法良性發(fā)育,民眾無法制約政府行為。由此,當代中國政府顯性職能導致其無法充分履行隱性職能,進而形成政府行為邏輯的矛盾。正是政府自身行為邏輯的矛盾存在,才會出現政府為了權宜性的社會穩(wěn)定而“花錢買平安”,然而,“花錢買平安”的權宜性治理又導致政府執(zhí)政的正當性不斷流失。
2.法院的審判邏輯。
隨著我國現代化建設的不斷推進,依法治國受到更多重視與實踐。然而,學界對于當代中國社會中不同法的性質卻很少討論。傳統(tǒng)中國的習慣法和當前法院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具有完全不同的文化理念。傳統(tǒng)中國的法包括刑法和官僚制統(tǒng)治機構的組織法、行政執(zhí)行規(guī)則及針對違反規(guī)則行為的處罰等。傳統(tǒng)中國是以倫理調節(jié)社會關系,為政者如父母,人民是赤子,由此審判官員是照顧地方秩序和福利的總負責人。傳統(tǒng)中國法產生的土壤是儒家的差序式倫理文化。而當前法院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卻是以承認個體的基本權利為前提,并通過法院的競技性訴訟得以實踐。當前法院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更多地是汲取西方的承認個體權利和公私分立的法理觀念。
中國正處在從鄉(xiāng)土社會向工業(yè)社會和信息社會轉型過程中,原有的差序式倫理文化依然留存于民眾日常生活中。然而,當前中國的司法體系卻采納西方承認個體權利和公私分立的法理文化。差序式倫理文化以教化民眾和“以儆效尤”為目的。當前法院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只根據法律條文和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厘清控辯雙方權利,保護雙方合法利益和社會安全。兩種法理背后的文化邏輯悖離導致法院的審理邏輯與民眾的生活邏輯無法契合,法律的目標與民眾的目標出現錯位。
3.學者的權利邏輯。
許多學者出于對中國社會發(fā)展前景的憧憬,把西方的權利原則直接應用于轉型期的中國社會,認為民眾信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利。然而,按照西方的權利邏輯,維護自身權利的途徑是法律而非信訪。學界的“以法抗爭”、“壓力型維穩(wěn)”、“從維權到謀利”、“弱者的武器”等解釋框架無一不是從西方社會權利為先的假設出發(fā),解釋轉型期涉法涉訴信訪事件。
按照學者的維權邏輯進行推演,如果民眾試圖通過信訪而非法律維權,那么作為理性行動者的民眾自然會考慮成本和收益。在維權方面,直接上訪肯定是理性選擇。先到法院訴訟,審判之后再去上訪肯定會增加民眾的維權成本,對于普通民眾來說,這不是最佳選項。按照維權邏輯,民眾在遇到權利受損的事件時會直接上訪,那么涉法涉訴訪數量也不會顯著增加,信訪當事人也會在權利得到維護、利益得到滿足之后撤訴或息訪。然而現實是涉法涉訴訪的數量逐年增加,民眾在訴訟之后依然長期上訪,這證明學界的權利邏輯是一廂情愿的解釋。民眾的信訪行為更多地是依照日常生活邏輯應對外界事件。對于民眾信訪行為背后的文化意涵的正確解讀是理解轉型期中國涉法涉訴訪高發(fā)的關鍵。在筆者看來,民眾試圖通過信訪行為要求政府和法院對于其所遭遇的事件和社會關系進行差異性調整而非按照統(tǒng)一標準調整。
4.民眾的生活邏輯。
轉型期中國家庭的許多職能開始社會化,然而民眾的生計方式依然是家庭耕作,家庭依然是民眾的基本生產和生活單位,由此傳統(tǒng)社會的差序式倫理文化依然是社會的重要組織方式和民眾行為的主要依據。差序式倫理文化導致民眾依然秉持特殊主義的行為邏輯做事。盡管隨著國家政權建設的不斷推進,普遍主義的行為邏輯逐漸開始規(guī)約民眾行為。然而只要民眾的生計方式沒有發(fā)生太大改變,那么差序式的倫理文化及其行為模式依然占據著社會的主流。費孝通認為:“鄉(xiāng)土社會的秩序是禮治秩序,即禮是社會公認的合式的行為規(guī)范。禮是從教化中養(yǎng)成了個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6](p48-58)熟人社會中,民眾遵照差序式倫理文化行事,“訟”因此就是一件丟人的事情。“無訟”的社會中,民眾日常生活矛盾的處理主要依靠調解,調解原則即“情、理、法”三種原則的結合。而情,即和睦關系和良好秩序占關系處理的首位,其次才是理,即行動者爭奪利益的原因,最后是達成利益的規(guī)則,即法。只有情、理、法三者結合,民眾才能依照差序式倫理文化組織起來,而法庭訴訟從來不是民眾的主動選擇。即使在今天的基層社會,法庭訴訟依然不是民眾的首選方式。學界對于民間糾紛和糾紛的解決曾經有過眾多的研究,①參見黃宗智著《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滋賀秀三等著《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梁治平著《論禮法文化》,載《天津社會科學》1989年第2期;李靖著《農村糾紛解決途徑與機制》,載《河北學刊》2011年第3期。這些研究證明了盡管在中國社會市場經濟快速推進、城市化進程明顯加快,進而利益和價值多元已經占據社會主導地位的轉型背景中,“因為中國地域廣闊,廣大的地域社會依然保持著鄉(xiāng)土社會的特征,現代公民社會所特有的糾紛處理的權利原則和普遍主義原則還未完全建立,熟人社會的差序格局和特殊主義邏輯依然是社會運行的潛在規(guī)則?!盵7]
差序式倫理文化的無處不在證明了民眾日常糾紛處理模式并沒有隨著政權建設的推進和社會變遷而發(fā)生顯著改變。在基層社會中,民眾依然認為調解是日常糾紛處理的主要方式,法律并非首選和主要方式。社會矛盾的處理原則依舊是依據糾紛當事人的社會角色、社會關系網絡、事件本身的是非曲直,也即“情、理、法”三者合一的原則進行。村落糾紛中,人們對于不同的糾紛采取不同的解決方法,并且糾紛的處理結果因人、因社會身份和角色而異。這種矛盾處理模式與當前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背后的普遍主義邏輯背道而馳。
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都把社會秩序和社會變遷作為學術研究的起點,然而二者思考的邏輯起點并不相同。西方社會是以權利分化與平衡作為起點,即行為主體雙方都具有先賦權利,這種權利經過互動、斗爭、沖突,從而形成權利分化和界限,在權利界限之上,行為主體平等地進行權利交換,社會秩序進而形成。與此同時,基于公共領域之上的協商形成。通過協商產生社會共識,進而達成社會秩序。由此,西方社會秩序的再生產就基于普遍主義的邏輯。而中國社會秩序的形成卻與之相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秩序奠基于差序式倫理文化基礎之上。這種倫理文化意味著權利沒有邊界,而是互相包含,權利與義務觀是等級式的。這種權利與義務的最終結果就是特殊主義式的行為邏輯。在社會秩序的再生產過程中,中西的邏輯明顯不同。
當前中國正處于鄉(xiāng)土性、現代性和全球化的交互影響過程中,表現為政權建設的推進和依法治國的提出。然而,依法治國要求普遍規(guī)則與理性原則成為調整社會關系和處理社會糾紛的首要標準,法院審判和政府行為必須有著某種制度性設定,這種制度性設定使得當事人即使并不心甘情愿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結果并非全無道理。無論是誰,都能在相似的情況下得到相似的結果,誰也不致受到隨心所欲的處置。然而,依法治國的普遍主義邏輯與民眾的特殊主義邏輯在轉型中遭遇并發(fā)生沖突。中國民眾調整社會關系的原則是根據民眾的不同社會角色、身份與地位區(qū)別對待,社會關系調整的邏輯是天理、人情、國法的有機結合。政府、法院、學界的普遍主義邏輯和民眾生活中的特殊主義邏輯相悖,從而導致信訪案件居高不下。國家為了保持社會穩(wěn)定,以區(qū)別對待的方式,花錢買平安,便宜性治理。學者以西方的權利理論思考中國問題,臆想中國的民眾可通過自身斗爭向國家爭取權利,從而生發(fā)出中國的公民社會,然而中國向來缺乏自由民主主義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那種個人政治權利,甚至在中國整個政治話語傳統(tǒng)中都找不到國家權威和個人權利或國家權威和市民社會這種西方概念。中國的差序式倫理文化堅持國家、社會、個人在本質上的相容,這種相容使得中國社會表現為一種“卡理斯瑪式的公共性”。[8]
面對著糾結在特殊主義和普遍主義、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的中國,費孝通在七十年前的論述依然有借鑒意義:“現行司法制度在鄉(xiāng)間發(fā)生了很特殊的副作用,它破壞了原有的禮治秩序,但卻并不能有效地建立起法治秩序。法治秩序的建立不能單靠制定若干法律條件和設立若干法庭,重要的還得看人民怎樣去應用這些設備。更進一步,在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上還得先有一番改革。如果在這些方面不加以改革,單把法律和法庭推行下鄉(xiāng),結果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fā)生了?!盵9](p55)在此,費孝通看到了民眾才是社會規(guī)范應用的主體和推動文化觀念變遷的動力。如果不重視民眾的實踐,而只重視文本的表達,那么因為這種文本和民眾的實踐之間的張力和矛盾,就會導致涉法涉訴訪的產生。當前,處于社會一端的民眾秉持特殊主義邏輯,并在日常生活中不斷生產和實踐這種邏輯;而另一端的政府、法院、學界在民眾的差序式倫理文化觀念未得到根本性改變之前,就試圖使用現代性的普遍主義邏輯對其進行改革、替代,這才是中國信訪事件,尤其是涉法涉訴訪增多的根本原因和文化闡釋。
[1]李連江,歐博文.當代中國農民的依法抗爭[A].吳國光.九七效應[C].香港:太平洋世紀研究所,1997.
[2]于建嶸.當代農民維權抗爭活動的一個解釋框架[J].社會學研究,2004,(2).
[3]應星.草根動員與農民群體利益的表達機制——四個個案的比較研究[J].社會學研究,2007,(2).
[4]吳毅.“權力—利益的結構之網”與農民群體性利益的表達困境[J].社會學研究,2007,(5).
[5]董海軍.作為武器的弱者身份:農民維權抗爭的底層政治[J].社會,2008,(4).
[6]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7]董敬畏.和解理性與社會共識[J].觀察與思考,2013,(4).
[8]張江華.卡理斯瑪、公共性與中國社會[J].社會,2010,(5).
[9]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