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建華 (昌吉學院美術系 新疆 昌吉 831100)
那些可以沉淀、遺留、承載和折射社會、歷史文化信息的物質材料被納入到“物質文化”研究的范圍中來,通過歷史(不論古代、近現(xiàn)代或當代)的遺留之物,打開有關文化認知的切口,是物質文化研究之所以成立、存在并有價值的基礎。而在視覺文化研究的領域,自瓦爾堡開始“摒棄傳統(tǒng)藝術史對高雅文化的偏愛,轉而關切較低層的、常民文化的表現(xiàn)方式”時,藝術史研究就已經具備了通過面對日常生活視覺對象討論整體的社會、文化學的潛質和趨勢。到潘諾夫斯基對圖像的文化含義所進行的文化解讀將傳統(tǒng)的藝術史研究“提升到人文學科的全新尊崇領域”之后,視覺的對象就開始顯現(xiàn)出和以往的“語言材料”在文化研究中一樣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雖然在圖像學中,視覺對象有著具體的圖像形式和內容,是一個比較固定的范疇(比如繪畫、雕刻等)。但他提供的方法同樣給物質文化研究(同屬視覺的對象,但其文化屬性并不側重于圖像本身,而是側重于物質化材料本身)提供了有益的啟示。(或者說兩種研究在方向上呈現(xiàn)出某種一致性?)這就形成了本文從視覺文化的寬泛涵義(視覺化的對象,并不僅限于圖像)討論物質材料文化屬性的基本立場。
“任何文化,都得借助于某種文化觀念、歷史傳統(tǒng)、共同價值標準、道德規(guī)范和生活觀念等意識形態(tài)因素,在一種團體(共同)精神的統(tǒng)帥下,增強團體成員的凝聚力、向心力、持久力和創(chuàng)業(yè)心等心理素質,將各種力量、各種文化因素統(tǒng)一于既發(fā)展團體又發(fā)展個人的共同方向上?!币赃@種文化學觀點回觀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文化特征再合適不過。兵團文化雖具有移民文化構成的先天多樣性和多元因素,但其滲透至日常生活中的部隊體制與軍事傳統(tǒng)的整體性和統(tǒng)一性更是籠罩前者的更加直觀的特點,這不僅體現(xiàn)在兵團人群在行為習慣、思維方式、語言邏輯等具體行為層面,更在兵團人衣食住行的觀念特別是其對待物質生活的態(tài)度中表現(xiàn)明顯。
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進駐新疆,響應毛主席號召“放下手中的武器,拿起生產建設的武器”,1954年,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正是成立。作為轉業(yè)部隊,“聽黨指揮,對黨忠誠”是軍旅文化的核心和靈魂。這奠定了雖然來自五湖四海有著不同文化記憶和傳統(tǒng)的兵團官兵,在進入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統(tǒng)一體制、統(tǒng)一標準和共同理想的文化機制中時,迅速形成了以軍旅文化為核心的兵團文化精神。在物質文化層面,由于歷史上物資匱乏的客觀條件,艱苦樸素和以實用為第一的價值觀念共同形成了其獨特的品質和特點。在本課題組對天山北坡五家渠、石河子、奎屯等師(市)等團場、連隊的兵團職工家庭的視覺文化調查中,發(fā)現(xiàn)各師、團場、連隊雖然地理位置上相隔遙遠,但日常生活中許多器具、用品仍然保持著高度的一致性。本文將討論的搪瓷器具即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例。不僅因為這種材質的器具在各個兵團家庭使用的廣泛程度為新疆地方家庭所不及,在這種材質上凝結的特殊的歷史文化信息以及當下兵團家庭對其使用的穩(wěn)定性和傳承性更是在大量新材料流行的今天使問題變得耐人尋味。也許通過兵團日用搪瓷制品的調查分析和討論,有助于我們形成對兵團審美文化特定因素的具體認識。
由于相對堅固耐用、輕便等特點,搪瓷器皿在戰(zhàn)爭年代開始成為正規(guī)部隊配發(fā)的主要軍旅用具。這一時期的搪瓷器皿大多釉色單一,以軍綠色和白色為主而無附加的裝飾紋樣;常見的種類有杯、碗、盤、盆等;尺寸多為中小型容器;形態(tài)特點以圓形和橢圓形為主,卷邊,平底為主。
1958年上海搪瓷廠即將出場的印制著各種圖樣的搪瓷臉盆。圖片采自施大畏主編《上海中國畫院1956--2004》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
1917年,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立的首個搪瓷廠——中華美術琺瑯廠誕生于上海,此后的民族工業(yè)興起中,上海成為中國搪瓷業(yè)的中心。建國初期,由于國力薄弱,工業(yè)落后,物資匱乏,人們把“有用、實用、耐用”作為器皿選擇的標準和物質生活的追求,在這個低物質要求高精神追求的特殊年代,基于搪瓷器皿制作工藝較為簡單,造價不高,又結實耐用的特點,搪瓷器皿成了全國人民的主要生活用品。與此相對應的是1958年國內第一座搪瓷自動窯在上海誕生,標志著搪瓷工業(yè)的落后生產方式開始改變。隨著這一改變,全國各地分分建立搪瓷廠,搪瓷器皿生產的效率和生產總量得到大大提高,為滿足全國人民對搪瓷用品的需求提供了物質保障。
搪瓷材質主要用來制作普通百姓的日常用具,鐵胎結實耐摔、耐用的材質特點,甚至成為一個時代的價值追求,比如頗具時代性的詞語“鐵飯碗”,則是對老百姓向往的“穩(wěn)定工作”衣食無憂,生活不愁的象征。但這種說法和觀念在改革開放后伴隨著國有企業(yè)脫困、下崗等歷史事件受到了嚴重的沖擊,當人們不再談論“鐵飯碗”的時候,中國進入了經濟化的時代,“全球化”“地球村”的概念將中國人帶入了多元化的社會文化場域,這也驗證了文化多元化乃是順應經濟全球化的一種精神產物的觀點。于此同理,在新中國的不同歷史時期,上述這些普通的日常搪瓷用具上也承載著特殊的社會文化信息:
搪瓷杯在不同歷史時期出現(xiàn)了以文字為主圖形為輔的裝飾方式。比如在全國范圍內,在抗美援朝時期,白色的杯上印有“贈給最可愛的人,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字樣;在全國學習毛主席語錄和詩詞時,白色的杯上出現(xiàn)了“為人民服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字樣;此外,新中國老百姓并不陌生的“大干社會主義有功,大干社會主義光榮”“總路線萬歲,大躍進萬歲,人民公社萬歲”等字樣,記錄著特定年代的文化信息。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作為文化教育的傳播載體,在搪瓷杯上出現(xiàn)了“我們的民族歷來有一種艱苦風斗的作風,我們要把它發(fā)揚起來”;在幼兒園小朋友的水杯上印著“愛學習,愛勞動,兵團農八師”的字樣; 1963年,全國掀起學雷鋒熱潮時,出現(xiàn)了“做紅色螺絲釘”“向雷鋒同志學習”“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紅色字樣……
左圖為1965年,生產建設兵團為湖北支邊青年配發(fā)的搪瓷水杯,右圖為1951年“抗美援朝”時期,農五師90團配發(fā)的搪瓷水杯?!敖ㄔO邊疆、保衛(wèi)邊疆”、“贈給最可愛的人”等文字內容所包含的政治意識通過搪瓷日用品進入普通兵團職工的日常生活。圖片拍攝于石河子農墾博物館,拍攝人:鄔建華
中國古代有鑄青銅器刻銘文紀錄歷史事件的傳統(tǒng),新中國建設到改革開放初期的這段歷史時期,搪瓷杯就扮演著這樣特殊的角色。只不過“記事”的器具從上層統(tǒng)治階層走向了普通的人民大眾。比如全國消滅“血吸蟲”病時搪瓷杯上出現(xiàn)了“東荊河圍墾滅螺工程獎八云聯(lián)合連部 75.11”的文字內容;而1964年,大量的武漢知青來到新疆支援邊疆建設,搪瓷杯上出現(xiàn)了“建設邊疆,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軍區(qū)生產建設兵團贈”字樣;在全國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時間,搪瓷杯上出現(xiàn)了“贈給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1972”字樣,在全國掃盲運動時出現(xiàn)了“掃盲先進學員獎”的內容;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文字內容在兵團家庭的搪瓷器具上更是屢見不鮮;“艱苦樸素、屯墾戍邊”的文字內容更是兵團文化精神的寫照……在今天看來,正是這些信息使搪瓷杯從“淘汰之物”變成了“文物”,使其成為被物質文化研究解讀的視覺材料。
在那個物質稀缺的年代,搪瓷杯曾作為獎品,像獎杯一樣記錄著個人的成長和成績。在兵團國有企業(yè)年終的評優(yōu)和獎勵中,在搪瓷杯上印著大紅色的“三八紅旗手獎”“勞動模范獎”“七六年節(jié)約先進工作者獎”等字樣,這是國家、兵團、連、場、國有企業(yè)等對個人工作和能力的認可和肯定,記錄著擁有著的一份榮耀記憶。
中國人的傳統(tǒng)是把單一工具和材質用到極致,基于這一傳統(tǒng),搪瓷器皿的裝飾設計在穩(wěn)定的生活條件下得到了發(fā)展,在搪瓷器皿裝飾紋樣的設計中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使原本單一的搪瓷用品變得形態(tài)多樣,紋理和色彩也豐富起來。朋友結婚送禮時送雙數(shù)的搪瓷杯和盆子,因為這是小兩口結婚過日子的必備生活用品。雖然這種現(xiàn)象在全國都有,但在生產建設兵團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為了滿足來自五湖四海的兵團人對紅色喜慶的共同傳統(tǒng)習俗要求,搪瓷杯和盆子上印有以紅色為主的豐富的圖案,有的印著紅雙喜字和金色的大鯉魚象征祥瑞;有的印著紅雙喜字和荷花、五彩鴛鴦,象征百年好合;有的印著紅雙喜字和紅色的團花牡丹,象征婚后的日子紅紅活活等。在那個樸素的年代,這些搪瓷用品成為家庭中色彩最艷麗的裝飾物,而對這些搪瓷器皿的選擇,也意味著它逐漸完成了從軍旅用品到大眾生活用品的轉變。
改革開放后,伴隨著經濟的發(fā)展、物質資源的豐富,日用搪瓷替代品的增加和消費熱點的轉移;加之搪瓷制品的產品陳舊,無論是裝飾還是造型上都沒有新的成就和突破,對于今天的中國人而言,搪瓷材質中夾雜著太多的苦澀回憶,很多人希望能過出新時代新氣象的生活,各種原因使人們對搪瓷用品的需求量急劇減少,全國生產搪瓷的廠家也因市場的縮減而銳減或轉產。在市場經濟的作用下,人們開始關注生活質量,追求生活的精致性;在一些經濟發(fā)達或較為發(fā)達的區(qū)域,人們追求生活用具材質的傳統(tǒng)與時尚性等,不同價值觀在這時都生長起來,人們對生活用具的材料要求也趨于多元化。這些加速了搪瓷這種“艱苦樸素”精神象征的材料淡出生活用品重要材質的大舞臺。在今天人們的生活中,瓷器、不銹鋼和玻璃甚至質地細膩的骨瓷或水晶等材質,取代了搪瓷,而色彩艷麗形態(tài)各異的PVC、合成聚酯等這些新型材料成為了更多被人們選擇的對象。
在這樣的大潮中,有一群人還在不離不棄的使用著搪瓷用具,他們就是兵團人(是指曾生長于或現(xiàn)仍生活工作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師、團場、連隊及其所屬相關單位的人)。兵團人主要來自于兩個部分:一部分原為“兵”,因為解放新疆而不遠萬里從全國各地來到新疆;又因為屯墾戍邊的歷史責任,他們放下了槍桿轉而為“農”。生存方式和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并未改變他們艱苦樸素的生活傳統(tǒng),他們知道只有“團結協(xié)作、艱苦樸素、勤儉節(jié)約”才能在新疆這個自古不毛之地生存下來;另外一部分,是國家為了支援邊疆建設,分批從全國各地派來大量知識青年。知青進入新疆后被統(tǒng)一編制和管理,分派到各地,他們是新疆建設兵團建制的補充力量。
左圖為1964年生產建設兵團為武漢知青配發(fā)的茶缸,右圖為1950年,部隊為農八師配發(fā)的搪瓷碗,碗的底邊有洞,平時可以掛在腰間,形象的記錄了搪瓷制品從“軍用品”到“日常生活用品”的轉變。圖片拍攝于石河子農墾博物館,拍攝人:鄔建華
無論是當初的轉業(yè)軍人還是后續(xù)補充的知識青年,來自五湖四海的兵團人,為建設新疆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說著不同的語言,有著不同的生活習慣。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大家團結協(xié)作,免去了不必要的講究,簡化了傳統(tǒng)習俗;在交往接觸的過程中大家都以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對待周邊的人和事;通過共事相處,人們形成了共同的價值觀和行為標準,那就是集體利益高于一切,工作最重要,物質生活只是為了滿足人的基本生理要求,更重要的是奉獻,是事業(yè)成就。他們住地窩子,抗風沙,艱苦歲月讓他們記憶猶新。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塑造了這些斗士的體格和精神,塑造了他們團結協(xié)作的精神,樸素的價值觀和勤儉節(jié)約的生活習慣。直到今天的許多兵團家庭,雖然收入水平已經和其他地區(qū)沒有什么差別,甚至高出普通地方家庭,但在調查中我們仍然能見到許多補著錫皮“補丁”的搪瓷器皿在使用,這些器具從他們的父輩那里傳承至今,凝結著家庭的歷史和情感信息,更折射出時代的背景。搪瓷器皿在使用過程中,難免會發(fā)生磕碰,一旦表面的搪瓷被磕掉,就容易被氧化產生沙眼。那時,家家戶戶都有這種有被磕掉搪瓷造成破損的生活用品,為了延長他們的使用壽命,人們用當時的錫質牙膏皮補搪瓷杯、碗和盆子等。錫質牙膏皮很好找,修補的工藝又很簡單,并不影響器具的使用價值,所以當時有很多人家都是自己修補搪瓷用品的,搪瓷用具的壽命被延長,不用花錢買新的器皿,這種生活方式既符合中國人“勤儉節(jié)約”的傳統(tǒng),更形象地體現(xiàn)著生產建設兵團的物質文化觀念。“人的精神需要棲居之所……人們生活漂泊無定的現(xiàn)代社會中,傳統(tǒng)的歷史文化就成為一種相對穩(wěn)固和深厚的精神家園,由此人們不但獲得了精神上安身立命的歸宿感,而且也擁有了和外部世界聯(lián)系和溝通的基礎。”兵團就是這樣一個由五湖四海的人形成共同價值觀的共同體,艱苦的環(huán)境,強化了大家的責任感,塑造了兵團人共同的性格特點:正直、執(zhí)著、勤奮、吃苦耐勞、團結;形成了事業(yè)型的兵團群體。在兵團人節(jié)約、簡樸的價值觀和做事執(zhí)著、固執(zhí)的精神作用下,他們并沒有隨大流、趕時髦,而是堅持自己的價值觀繼續(xù)使用已有的搪瓷用品。
基于這種價值觀,兵團人對物質水平的要求比較低,他們認為“有就行”“有就好”。在今天的普通兵團人家里,有些搪瓷用品已經有十年以上的歷史,這種現(xiàn)象在兵團不是少數(shù)而是多數(shù),他們今天仍然在用搪瓷盆洗臉、洗腳、洗衣服、洗菜、和面,大量使用搪瓷飯碗、盤子、杯子。在有些兵團人的家里人們一如既往的使用搪瓷杯喝水,用搪瓷碗吃飯,用搪瓷盆子洗臉,用搪瓷盤子盛菜或當茶盤。在另一些人家中,搪瓷用具在具體的功能上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比如原來主要用于喝水的搪瓷杯,現(xiàn)在成了刷牙漱口的杯子;原來用于吃飯的搪瓷碗,現(xiàn)在成了裝雜物的容器;還有的有了沙眼的搪瓷碗盤如今成了種花或放雜物的容器等。正是基于這些變化,搪瓷仍然合理的出現(xiàn)在兵團人的家庭中。今天外界的多變,時尚的繁華對于兵團人來說那只是風景,真實的生活仍需“艱苦樸素、勤儉節(jié)約”。
兵團人節(jié)約、簡樸的價值觀影響著兵團人的審美,呈現(xiàn)出“樸素( 強調本色, 拒斥奢華) 、簡潔( 強調實用功能, 不追求繁縟的視覺修飾)、單一( 不著意追求特殊材質的視覺效果及其所映射的個體差異性)、大方( 在視覺審美中不追求小情調的氛圍和小家碧玉式的溫柔, 反對做作) 等總體傾向”,這不但在搪瓷材質器具的沿用中表現(xiàn)明顯。而且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公眾的陳設收藏、室內裝飾、穿衣打扮、影視欣賞、購物觀念以及對公共場所的視覺要求等各個方面, 均有明確的體現(xiàn)。再比如從對衣物的選擇上來看,他們衣服的更新速度比較慢,在“是否需要買衣服”的問題上,他們首先考慮的是這個季節(jié)我是否有衣服穿,有幾件,只要夠穿、夠換洗的就不需要再買新的了。而在買一件新衣服時,他們會考慮這件衣服能穿幾個季節(jié),能穿幾年。當然,衣服的價位也很重要,衣服面料要結實、耐磨、擋風、透氣性好;同時要便于活動,舒適寬松。至于款型,兵團人不挑剔,他們喜歡簡潔、大方的款型,衣服上裝飾要少,衣服款型和裝飾都很含蓄,不希望有夸張和瑣碎感。在色彩上,他們喜歡選中性而沉穩(wěn)的色彩,不喜歡張揚的色彩和搭配。在今天撞色流行的時尚文化中,當你到了兵團城市石河子,看見石河子人的穿著時,你會覺得他們離潮流太遠,似乎缺少些許色彩、時尚,但這就是兵團人,這就是兵團人審美文化傳統(tǒng)的形象反映。
圖為北京798文化藝術店出售的搪瓷杯,紅色“大批判”圖像和“低調,最牛B的炫耀”、“我要加工資”之類的大眾文化和后現(xiàn)代式的話語,以他最普及的方式自然而然地消解和轉換著搪瓷杯在新中國歷史文化語境中原有的視覺文化涵義。圖片拍攝人:鄔建華
有一個頗具啟發(fā)的例子:藝術家宋東和她的母親——一個普通的北京婦女,在2005年創(chuàng)作了一件藝術裝置作品:《物盡其用》。這件作品由藝術家的母親多年搜集、積存的生活中的各種廢棄物品和回收物件的展示和陳列構成,這些由大衣柜、衣櫥、暖水瓶、玩具、廢舊鐵絲、塑料水桶、肥皂、搪瓷臉盆等上萬件廢舊物品構成的“現(xiàn)成品”本身所具有的“物質性”,所指涉的“并不是一個物品的物質形態(tài)或視覺呈現(xiàn)”,而是對“所牽涉問題或事件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事實?!边@件作品是“對一個逝去時代的展覽”,這個由“破爛兒”組成的龐大方陣,“承載了親人間相濡以沫的痕跡和溫暖,承載了物資匱乏時代對生活的理解與敬重。”當我們看到到策展人巫鴻先生寫下的這句話時,是否能從一個更為開放的視角重新審視兵團公眾再熟悉不過的搪瓷日用品呢?
搪瓷材質的器具凝結著中國人太多的身體記憶,它幾乎陪著新中國的每個家庭成長,而新中國政治文化甚至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痕跡與信息也曾深深地滲入百姓的生活中,牙缸、臉盆上的革命文字和政治寓意的圖像甚至成為過往生活的符號。而在商品經濟高度發(fā)達的當下,大眾文化以它普及的方式自然而然地消解和轉換著原有的視覺文化涵義。在北京798的文化創(chuàng)意產品中,同樣的搪瓷制品上被印制了新中國人民熟悉的視覺對象,“大批判”的工農兵、革命年代的“紅雙喜”,再配以“漲工資萬歲”“人生苦短、必須性感”之類的老黑體書寫的后現(xiàn)代式的話語,搪瓷作為日常用品中凝結的特定歷史和社會文化信息正被轉換成當代視覺文化創(chuàng)造的新資源,當我們從比如繁華的超市之類那種當代中國文化的景觀中轉身進入一個普通兵團家庭的廚房或洗手間,仍不時跳入眼簾的軍綠色盤子和水杯安靜而整齊地擺放在物架和碗櫥里,這是否會提醒著我們關于今天的視覺意義從何處而來,怎樣而來的思考?或者說,在兵團視覺審美文化的統(tǒng)一性傳統(tǒng)之外,今天的搪瓷用品所蘊含的信息是否還具有當代兵團視覺文化審美的另一個可能的向度:走向開放的多元與混雜性?
注釋:
1.陳懷恩著《圖像學視覺藝術的意義與闡釋》[M]河北出版?zhèn)髅郊瘓F公司、河北美術出版社2011年7月:65頁.
2.同上:72.頁.
3.鄭立峰、王先榮、李荀華《兵團文化論綱》[J]《絲路學刊》1993年第4期:第30頁.
4.耿文婷《論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中的軍旅文化》[J]《南京政治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第72頁.
5.可參見孫玉鳳《兵團影視作品與兵團文化研究》,石河子大學碩士論文,2011屆:17——19頁.
6.本課題組將當代新疆文化構成分為兵團漢族、地方漢族、伊斯蘭少數(shù)民族和新移民四大板塊,此處地方家庭即指涉新疆地方漢族的家庭,特此說明。參見楊樹文《多重語境影響下的當代新疆公眾視覺審美狀況淺析》[J]《新疆社科論壇》2009年第3期:第77——79頁.
7.搪瓷,制作工藝簡單,它以鐵為胎骨,用機器沖壓成所需要的器型,卷邊,焊接附件,再施以石英、長石這些硅酸鹽類物質即搪瓷釉料涂在上面,放到800℃到1000多℃的爐火燒三四分鐘即可。作為生活器皿材質,搪瓷有抗氧化和耐酸堿性、經濟實用的材質特點.
8.秦祥年《路在何方——剖析上海搪瓷業(yè)》[J]《上海統(tǒng)計》2002年第4期:第9頁.
9.這在《上海輕工業(yè)志》和《上海搪瓷工業(yè)志》的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中表現(xiàn)的非常明顯:1949年上海搪瓷工業(yè)總產值630萬元,1954年則達到2316萬元,1959年增長至7648萬元,1969年達到10605萬元;1949年上海的搪瓷產量僅為1800噸,此后一路上漲,至1980年達到30000噸以上;而在產品種類上,1980年之前以臉盆和杯子為主,1953年上海搪瓷面盆產量594萬只,1984年達到1097萬只;1977年杯子達到1612萬只,達到歷史新高。這僅是上海一市的搪瓷生產狀況,由此可以充分反映出搪瓷制品對中國人日常生活的進入程度.相關數(shù)字引自秦祥年《路在何方——剖析上海搪瓷業(yè)》[J]《上海統(tǒng)計》2002年第4期.第9頁.
10.《中國搪瓷工業(yè)50年》[J]《中國搪瓷》2000年3月.第21卷第1期.第5頁.
11.張世英《文化多元化乃是順應經濟全球化的一種精神產物》[J]《跨文化對話 》1999年6月,第二期,第35頁.
12.《多重文化語境中天山北坡公眾審美與家庭視覺文化的調查研究》課題組赴石河子、五家渠實物調查材料,調查人:鄔建華,未發(fā)表.
13.同上.
14.同上.
15.秦祥年《路在何方——剖析上海搪瓷業(yè)》[J]《上海統(tǒng)計》2002年第4期:第10——11頁.
16.張世英《關于“國家政治意識的弱化和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一時的增強”》[J]《跨文化對話 》1999年6月,第二期,第139頁.
17.楊樹文《多重語境影響下的當代新疆公眾視覺審美狀況淺析》[J]《新疆社科論壇》2009年第3期:第77——79頁.
18.“這個作品于2005年底被創(chuàng)作出來,首次在北京展覽(圖1-1);翌年它作為2006年第六屆光州雙年展中的一件主要作品旅行到韓國(圖1-2);隨后又參加了“亞洲再想像”展覽,于2007年和2008年在德國和英國兩地出現(xiàn)(圖1-3);2009年,它作為現(xiàn)身于紐約現(xiàn)代美術館的第一件大型中國當代藝術作品,在該館的中央大廳,吸引了成千上萬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圖1-4)。不論是在北京或光州,還是在柏林和紐約,它都在觀眾中激起了強烈的反響?!币奫美]巫鴻編著《物盡其用老百姓的當代藝術》[M]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5頁.
19.見[美]巫鴻編著《物盡其用老百姓的當代藝術》[M]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11頁.
20.同上.
21.巫鴻.“物盡其用”策展人.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著名美術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