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一覺醒來,忽然想起水老鼠,那些肆虐成災的夢堰湖水老鼠。細細的身體,長長的尾巴,尖嘴巴伸出水面,鼻孔一張一合,把湖水都給染黑了。他翻身坐起,對著跪在陽臺上的妻子說,還記得夢堰湖里的水老鼠嗎?
妻子正在禱告,被他的問話打斷,不耐煩地說,主啊,什么夢堰湖,什么水老鼠?
他說,你看你這記性,忘了?哦,我說一個細節(jié)吧,那回一只水老鼠鉆進我們的被窩。是的,就是那只水老鼠,攪亂了他和妻子的恬靜生活。身子是黑的,一柞多長。眼睛也是黑的,亮得像寶石。妻子驚叫起來,卻不敢動彈。
他說,還有那個光頭村長,一張嘴就是一句臟話,“娘(讀nia,方言,罵人時才發(fā)這個音)的!”長得很滑稽,臉長長的,上寬底窄,兩只小圓眼睛,幾根黃不拉幾的胡子,活脫脫一只水老鼠。
妻子說,我沒去過夢堰湖,你也沒去過夢堰湖,壓根兒就沒有夢堰湖,我們是城里人,我們到那里干什么?哪兒來的光頭村長?莫名其妙!主啊,他在做什么?
他聽了,搖了搖頭,對妻子的話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不理解。他說,顯然,你記憶出了問題,我不是地道的城里人,我的家鄉(xiāng)在遙遠的“老區(qū)”,就是說,我原本出生在十分貧困的農村,你也是,你實際上就是夢堰湖里的人。她的明顯的印記是大屁股。她的大屁股給她帶來的最大好處是,每次擠公共汽車,不論多么緊張,只要她一撅屁股,再勇武的人物也要退避三舍,給她讓道。
我是到夢堰湖去拜見從未謀過面的老丈人的。小船在河道里行駛。記得那天的天氣不錯,夢堰湖風平浪靜。他問妻子,老丈人在哪里?妻子隨便一指,在那汪(方言,那里,那邊)。你說話就是這個聲音,老侉。
妻子喊了一聲“主啊”!就又說,你神經啊你?
她怎么這樣說???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他還是第一次在湖上看日落,沒想到竟是那樣一個壯美的景觀。殘陽如血,而且很大,壓住那邊的一個小山頭。它迅速地接近地平線。越是接近地平線,它在湖面上的投影就越離奇得壯闊。它從遙遠的天邊甩下“大尾巴”,在湖的盡頭,和它的“尾巴”相連的,是一個紅色的“染缸”,從那個“染缸”出來的,是一湖的金元寶。忽然,腳下震動了。他想,肯定是太陽砸著了地球。那一刻太陽正好觸上了地平線,大地就抖動了,搖晃得厲害,而且魔鬼般的黑幕從天上罩下來,恐怖不期而至。
忘記了是不是有風,但是浪很大,小船把他顛簸得嘔吐了。妻子倒是神情白若,穩(wěn)穩(wěn)地立在船頭,扭著大屁股,不驚不慌地一竿一竿撐著小船。小船被呼嘯的波濤卷向未知的方向。小船傾斜了。惡浪一個接一個打來。污泥般的湖水傾注到身上。他緊張地看天,看湖。夜幕已經降臨,黑浪愈加兇猛。他們的小船眼看就要傾覆。
這時有一條大船過來。大船上的人看見了他們,拋來一根大繩。妻子接過繩索,扔下長篙。小船向大船靠近。娘的!是你呀?大船上的一個腦袋亮光光的老幾問。妻子說,找俺爹來了。又指指他,他是俺對象。那個光頭老幾又罵了句“娘的!”“哦哦”了幾聲。妻子問,村長,俺爹在哪吶?光頭老幾伸出一只手,漫無目標地指了一圈,說,娘的!在湖里。
他們靠近了大船。吊著的心放下了,長長出了一口氣。總算安全了。老丈人,他在哪?我們有的是時間,只要安全了,再慢慢去尋找吧,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光頭村長說,娘的!我還要巡湖,恁(方言,你,你們)要小心水老鼠。水老鼠?是啊,水老鼠,它們會爬上船來,吃恁的口糧,咬恁的船幫。光頭村長說了這幾句,就開船走了。妻子吐了一口,呸!她說,不說好話的烏鴉嘴,水老鼠才吃恁的口糧咬恁的船幫哩!
他以前還從來沒見過水老鼠。它長的什么樣子?他是見過老鼠的,不用說,相對于水老鼠而言,那是旱老鼠。它們是住在洞穴里的,個頭不大,兩顆綠豆似的眼睛滴溜亂轉,幾根長長的胡須上下前后地活動,是動物里很聰明的一類。水老鼠?水里也有老鼠?它們怎么棲息呢?難道也和魚類一樣,住在水里?它們會有什么能耐?幾只水老鼠算得了什么?
他們把小船泊好。他喘息著,躺下休息。蠟燭炸開了火花,艙棚里的光亮明暗不定。哎??!妻子忽然嚷道,快來!他順著她的眼球,看見一列列濕漉漉的水老鼠,一只接一只,一只挨一只,黑壓壓的,爭先恐后爬上船來?,F(xiàn)在已經爬到我們手上了,爬上了頭頂了!
妻子氣極,一顆清淚滴在地上。
他對著妻子說,你必須承認有水老鼠。妻子說,是有水老鼠,水里的老鼠、水耗子,會潛水,晝伏夜出,到處亂鉆,好吃病蝦、死魚。他說,這就對了,就是說,你承認了,有水老鼠,夢堰湖水老鼠,個頭不大,兩顆綠豆似的眼睛滴溜亂轉,幾根長長的胡須上下前后地活動,從水里出來的時候是濕漉漉的,然后身子一抖,就干了,它的皮“離水”,油光水滑。妻子說,那又能證明什么?能證明你去過夢堰湖?
你怎么想那是你的自由。夢堰湖水老鼠,成群結隊,一刻不停地爬動著。他的腳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它們爬進了他的褲管,戲弄了他的陽物,然后又順著另一條褲管魚貫而出。那塊尚未吃完的水豆腐里,一下子拱出七八只體型嬌小的水老鼠崽子。
在他的記憶里,妻子當時恐懼到了極點,她哆嗦著,把身子縮進船艙的一角,活像一只大團魚。她頂著被子,水老鼠就從一個沒裹嚴的地方鉆進去,絡繹不絕。也有在被子外面爬上最高峰的,最先爬上去的水老鼠得意地兩條后腿支起身子站起來,兩條前腿去捋它的胡子,吱吱吱吱,向它的同伙炫耀。
這就是可惡的夢堰湖水老鼠!
妻子堅決否認,說,沒有,沒有夢堰湖水老鼠!這都是你的想象,是你的作家夢把你害苦了,你得了臆想癥,主啊,您趕快揀選他吧,讓我的配偶和我一樣,和您的孩子一樣,沐浴您的靈,投進您的懷抱,做您的羔羊。
他哧哼一下鼻子,嘴角往上撇了撇。自始至終的一個重要人物:光頭村長。船幫上,船艙里,船頭船尾,連艙棚的房頂,也都爬滿了水老鼠。它們穿梭著,歌唱著。爪子抓附物體的聲音,歡呼雀躍的聲音,以及不停地吞噬的聲音,鼠牙磨錯的聲音。伴隨著它們的聲音的,是妻子篩糠的聲音,牙板打顫的聲音,忽高忽低的驚叫聲,還有嚶嚶的哭泣聲。我不知所措,我想,老丈人是湖里老人,一定會有辦法的。可是,老丈人在哪里啊?他試著把頭伸出艙棚。湖上的夜色特別空曠朦朧,幽深可怕。他們的小船泊在一個鴨墩的凹處,孤零零的,沒有左鄰右舍。遠處倒是有零星的燈光。他好像看見光頭村長從一個船艙鉆進又一個船艙,一副躊躇滿志、心滿意足的樣子。光頭村長在做什么?他想撒尿。可是,水老鼠源源不斷地從他的一條褲管進去另一條褲管出來,他動彈不得。他明白,他只要微微一動,水老鼠們就可能十倍百倍千倍的瘋狂,嚙噬他萎縮的命根。
妻子嘟囔著,主啊,您就可憐可憐他吧!家里沒面了,沒油了,沒鹽了,電費該交了,水費超期了,兒子的入托費老師來催了,我下崗了,他工作丟了,還這么魔道,日子怎么過下去呀?我知道,這是您在考驗我,我還知道,這是魔鬼撒旦在攪擾我,主啊,伸出您大能的手,把魔鬼撒旦趕走吧,不要叫我遇見試探,無所不能的主??!
光頭村長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的小船上。光頭村長說,娘的!村“鼠辦”研究決定,不分大人小孩,不分戶口所在地,只要在夢堰湖住著,無論你是長期居住,還是臨時居住,一律按人頭,每人每天逮住一千只水老鼠。我說,我們是來走親戚的,光頭村長說,娘的!走親戚也一樣,必須每人每天一千只!你一句話不說,只怔怔地看他。
妻子差點兒閉過氣去,說道,你還在胡說八道,主啊,饒恕他吧!
他歪頭質問,你不是也說有水老鼠嗎?
妻子說,怎么會沒有水老鼠呢?可是,那是另外一回事。
他哈哈笑了,說,是啊,有水老鼠,水里的老鼠就叫水老鼠,水老鼠生長在湖水里,咱神州大地上有個湖泊叫夢堰湖,夢堰湖是湖,是湖就有水老鼠,夢堰湖里有水老鼠,有夢堰湖水老鼠,沒有一點兒邏輯錯誤??!
妻子重又跪好,把頭抵在地上,她要繼續(xù)她的禱告。
他接著說,水老鼠也是老鼠,是老鼠都會成精作怪,《西游記》里的老鼠精夠厲害的,那個千年女妖金鼻白毛老鼠精,住在無底洞,逍遙自在,外表妖艷,手段殘忍,吃了兩個好色的和尚,它是用它的涂了胭脂的長指甲殺人的,它的長指甲可謂鋒利無比,連孫悟空都不敢正面硬碰,你道它是誰?原來是托塔天王的干女兒!天上地下有幾個能比得了?夢堰湖水老鼠也異常的猖獗,猖獗的水老鼠鉆進了你的褲襠。
你!你!妻子“你你”了兩聲,由于低了頭,聲音嗚嗚咽咽的。她決定不理他,陰沉著臉默默地在胸前劃十字。
他不管不顧地說,我不是無中生有,本來嘛,事實總是實事,真理就是理真;你不必擔心,不就是幾只水老鼠嗎?值得嚇成那樣?當然,它們發(fā)起威來著實了得,那是它的一面,另一面,這另一面是……還要說嗎,這另一面還可以分成兩面看,每一面都可以分成兩面看,層層分下去,以至無窮,所有的道理都在這些無限的兩面之中。
妻子伏在地上,禱告著,永恒的父,當我越過今日的門檻,我將自己完全地交托給您,神圣的上帝啊,塑造我像耶穌的形象,但愿我的生活能反射您的圣潔、仁愛和恩惠;求您用您的靈充滿我,好叫我不效法這個世界,卻要每日行在您至圣的旨意里。
光頭村長布置的任務,明天一早是要檢查的。任務必須完成。他和妻子一起想辦法。妻子說,用老鼠藥。老鼠藥當然有效,可到哪里去弄呢?
距他們的小船不足幾篙遠的地方,一只“小溜子”(小型打漁船)橫著。他喊,喂,有老鼠藥嗎?那邊回話,你叫誰?他說,叫你啊,大哥,有沒有啊?那邊很生硬,你才是大哥哩!他奇怪了,我好心好意地稱呼你,你發(fā)的哪道子火?你不是大哥難道是……他想說“是大爺”,可是沒有說,那邊的人不夠大爺的格兒,嫩得很,聽聲音頂多三十來歲,叫你大哥高看你啦,還想要我叫你什么?叫老祖宗?呸!他不再說話,拿眼睛去尋找其他可能有老鼠藥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那邊的人嘻嘻地來了。在黑暗里猶如一座鐵塔。那人來到他們的小船旁,說,兄弟,俺是你二哥,二哥,懂嗎?二哥是講義氣的,叫大哥那是罵人,俺可不是山東的武大郎,說俺是武二郎還差不多,俺姓吳,俺是吳二哥,咱是鄰居了,恁有難處俺理應幫恁,可咱湖里不興老鼠藥,咱吃的是湖水,水里有老鼠藥了,水就不能吃了,咱只用老鼠夾子。
吳二哥指著遠處的一點燈火,說,那是老范家的船,誰都知道老范的老鼠夾子,村里特許經營,獨一無二,他閨女是虞美人,屁股一撅,村長啥都給,可也未必有貨哩,他賣老鼠夾子賣“洋眼”了,不是誰都賣給。
謝謝你的指點!他說。
有啥謝的???都是鄰居,還是整掛著好;再說了,我看了一眼大腚西施,賺了。
他翻著眼皮,疑惑半天,什么?
大腚西施,嘻嘻!
妻子又從頭開始,主啊,您的憐憫又帶領我迎接另一天的黎明,求您讓我在靈修時間里與您在心靈和真理中懇談,引領我今日走在您完全的路上;主啊,愿您的杖,您的桿保守我走義路,約束我的腳,免得我迷失進入隱閉的危險,求您保守我免遭惡者的所有攻擊、世界上誘惑的誘餌,用您的大手護庇我,把平安賜給我,帶我走出埃及地……
他看了一眼妻子。她一聲聲喊著“主啊”!大屁股撅著。水老鼠在“禁區(qū)”如入無人之境??墒?,他不知道他的這個鄰居,就是那個老范夠不夠慷慨,能不能賣給他老鼠夾子。逮住一千只水老鼠要多少老鼠夾子?。恳磺€嗎?一個老鼠夾子是不可能同時夾住兩只水老鼠的。不,要兩千個,兩千只水老鼠的任務,一人一千只。真是狗年月。
沒想到,事情很順利。
老范是個“自來熟”。老范神秘地一笑,哈哈,吳二那家伙,綠帽子客。
艙棚里伸出一只黑牡丹,擰著聲音喊了一聲,爹——
老范不言語了。
他覺得很尷尬,停了一下,問,你們船上也有嗎,水老鼠?
老范說,咋會沒有?可要說逮嘛,你碰運氣吧!
他付了款,說一聲,謝謝!
我是摳你的竹杠,還謝?
怎么會?是個交易。
對,是交易。老范說,吳二就從來不買,他有后臺,其實你也不用買的。
他想,我也不用買?為什么?光頭村長可是言之鑿鑿,厲聲厲色,威嚴有加的。每人每天一千只,一只也不能少。我初來乍到,又是夢堰湖的“高客”(即女婿),完不成任務,挨罰,這個臉面不好瞧。他回頭看老范,老范也在看他。
他問妻子,吳二哥怎么就可以不買老鼠夾子不逮水老鼠呢?妻子好像有些難為情,很快又正色說,吃自家的飯別管人家的事。不管就不管,可是吳二哥可以不買老鼠夾子,我也可以不買老鼠夾子,我卻買了,一買就買了兩千個。
他對妻子說,水老鼠上來了,它們目空一切,大膽而又狡猾,你怕得要死,坐在地上,兩只手撐著地,畏畏縮縮地往后挪;我說啊,水老鼠騷擾一下又能怎樣?我們的形象,我們的自尊,我們的聲譽,也許不會受到絲毫的損傷,而完不成任務就不同了,光頭村長的呵斥,湖里漁民的白眼,一人吐一口唾沫,水高五尺,不淹死才怪呢!
妻子的禱告聲,主啊,在這充滿迷惑、混亂和嘈雜響聲的環(huán)境里,只有您的話是我腳前的燈,是我路上的光,求您打開我的雙耳,好叫我以喜樂接受您的話語。
水老鼠蜂擁而至,它們根本不知道我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噔地蹦上艙頂。在脖子上爬。出溜出溜鉆進褲管袖筒。你“娘哎”一聲,閉過氣去。隨后就是啪刺啪刺的聲音,像炸豆子,脆脆的。戰(zhàn)果輝煌,兩千個老鼠夾子個個不空,有的一個竟然夾住了兩只水老鼠,你用筐子收起它們,一筐盛不下再來一筐,滿滿四大筐。
天一亮,水老鼠就隱蔽起來。有幾只沒有隱蔽的,也躲他們遠遠的,在鴨墩上朝他們伸頭擠眼,洋洋自得的神情。
光頭村長過來了,單手叉腰,威風凜凜,娘的!給我查數!
查數的是個侏儒,頂多一米一二高,胡子拉碴,吭哧吭哧的,肚子里好像有放不完的氣,彎一下腰噗刺一個屁,又彎一下腰又噗刺一個屁,一個屁連著一個屁。隨著一聲聲的屁響,一筐數完了,又一筐數完了。侏儒報了數,二千零三。我自傲地拿眼睛看光頭村長,光頭村長油光光的臉上壞壞地笑著,一雙眼就瞟向你。妻子剜了光頭村長一眼。你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慌慌地轉過臉去,看遠遠的水和天,你的臉紅了一下,你的眼睛有些恍惚,你看遠處的水和天的時候,你的衣擺飄在船幫上,你的衣擺的下面,大屁股一抽一抽的,你一準是夾了個屁沒好放出來,你也很高興,我們完成了任務,不至于在娘家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了。
然而,光頭村長的臉色陡地變了,娘的!我不是跟恁說每人每天一千只嗎?恁兩個人,一二得二,兩千只,不多不少兩千,恁是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兒啦我看,哼!
他被弄懵了。我們完成了任務,還超額了三只,超額完成任務是錯嗎?看起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
娘的!兩千只,不多不少,任務就是這樣,任務是根據,哦,根據科學下達的,科學,懂嗎?是科學就得要遵守,科學任務是一人一千只,不能少也不能多,恁是不把村長當干部了,不相信村“鼠辦”的科學,不和村里保持一致,看我咋治你們!
我不知道他要怎樣懲罰我們,我問你,你說你也不知道,整整一天,我們都是惴惴不安,因為心里沒有底,被大難臨頭的預感折磨得急火攻心,眼睛紅了,嗓子啞了,兩條腿像彈簧做的,老是抖抖的發(fā)顫,我想趕快離開這里,可你說,任哪沒找著爹哩!也不知老丈人哪里去了。湖面浩瀚。野鴨子飛起來,又落下去了。有人唱漁歌,夢堰湖喲,那個喲嗨嗨——
黃昏時分,光頭村長又出現(xiàn)了。光頭村長說,按咱的村規(guī)民約,要把恁趕出夢堰湖,看在,哦,看在你、你,哦的面子上,下不為例,要是再,哼,別說我不講究了!
妻子唯唯著。她沒敢看光頭村長,眼睛埋在兩腿問。
你為什么要那樣子呢?你沒有喜悅,卻明顯地在抖了,不住地篩糠。
主啊,求您在今日的每一時刻靠近我,我需要您的恩典來幫助我面對另一天的需要和挑戰(zhàn),世界和其上的試探常常隨著我,今世的王尋求我的衰落,誘惑我邪惡的本性來成為他的同盟;主啊,求您幫助我,不然我將跌倒,只有您的能力能夠保守我免致滑跌,使我安妥。
真是沒有什么好說,你根本就沒有聽我說話,那害人的夢堰湖水老鼠成了世界的主宰了,它們是那樣瘋狂,毫不怕人,人卻要怕它,簡直是人鼠顛倒,國將不國了!
妻子開始做飯。仍然是夢堰湖特產水豆腐。那是真正的水磨磨出來的,顏色略帶青色。做好,趁熱,再拌上蒜泥和辣椒,吃起來一種奇怪的香味在口腔里彌漫。但是他卻沒有心思品味它,而是胡亂地填嘴里一塊,一邊嚼著一邊去擺弄老鼠夾子。米粒兒大的一小點兒蒜肉掛在嘴角。他吧嗒幾下嘴咽下口里的,又伸出舌頭來舔,把米粒兒大的蒜肉舔進嘴里。
他心里老是七上八下,他不能預測今夜戰(zhàn)果如何。他想,要是再逮多了,我就扔水里去,絕不能再讓光頭村長抓著了,魁我,魁得我難堪;可要是抓不到呢?如果不夠兩千只,那將如何是好?對,這是個問題,不多不少,不能多可也不能少啊!尤其不能少,逮不夠我現(xiàn)變也變不出來。光頭村長的臉色,那一聲“娘的”!新賬老賬一起算,變本加厲。他真會把我們驅逐出夢堰湖的!
妻子不住地禱告,主啊,拯救我們的神啊,求您因您名的榮耀幫助我們,為您名的緣故搭救我們,赦免我們的罪;求您保存我的性命,因我是虔誠人;主啊,求您拯救這倚靠您的仆人,還有您仆人的配偶,靠我主耶穌的名。
沒有用,完不成任務,就是說少于兩千或者多于兩千,他還是要驅逐我們,不讓我們在他的一畝三分地里混,把我們攆回城里去。
水老鼠真多!天一黑它們就傾巢出動,吱吱喳喳,你呼我喚,弄出了不小的動靜。妻子仍然見了它們就發(fā)抖,他的褲管里仍然有水老鼠鉆來鉆去,這些和昨天幾乎沒有什么兩樣。好啊,這么多水老鼠,不愁逮不夠。他下好的一個個老鼠夾子,張著嘴,如弓弩奇陣,嚴陣以待,專等著水老鼠“上鉤”。兩千個老鼠夾子啊,那陣勢壯觀得很。他咧咧嘴笑了,說,來吧,夢堰湖水老鼠,你們的死期到了,哈哈!他的笑讓幾只水老鼠暫時停下行進的腳步,警惕地嗅嗅。
有了昨天的經驗,加上夜不成寐的困乏,他收緊單被,睡了。他想,我只管睡覺吧,明天早起一會兒,一定要趕在光頭村長來到之前,把多出的水老鼠處理掉。
他真的睡著了。
東方發(fā)白了,幾點漁火相繼熄滅。又被騷擾了一夜的妻子卻似乎剛剛入睡。你睡你的,我有活兒干。他刷了牙,洗了臉,便急切地去看老鼠夾子。在沒看之前,他突然想到,多逮住的水老鼠不能簡單地扔水里,它們身子輕,如果漂出來,恰好又被光頭村長發(fā)現(xiàn),肯定不好的,光頭村長必然大做文章,湖里的居民也不會善罷甘休,因為污染了他們的飲用水。其實,湖水早被水老鼠污染了??墒?,水老鼠污染是一回事,他扔死水老鼠污染又是一回事,水老鼠污染大家都習以為常,他扔死水老鼠污染再被光頭村長別有用心地一渲染,問題就嚴重了。所以,這是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怎樣才能做到既及時處理掉又不被光頭村長發(fā)現(xiàn)呢?水天茫茫,世界之大,卻沒有藏幾只死了的水老鼠的地方。如果死水老鼠是石頭蛋子,就好了。石頭蛋子扔水里啪刺沒影兒了。打水漂。他以前常玩的一種把戲。沒成想這是一道難題,這是眼下的“哥德巴赫猜想”:水老鼠,死了,不沉底。
他思索了好一會兒,看一個大大的火球就要噴薄而出,剛剛還烏黑的湖水只一瞬間便血海似的——才醒過神來,必須收老鼠夾子了,否則多出的水老鼠處理不好光頭村長可能就會來到,那事情就麻煩了。
他拿了筐子準備收水老鼠。他要親自一只一只地查,以免出差錯。
怎么能是這樣?我是很有信心地去收拾“戰(zhàn)利品”的,可怎么也沒有想到,老鼠夾子差不多都是空的,和頭天晚上一樣張著大嘴,幾乎沒有獵物被它夾住。我傻了,那些黑壓壓的水老鼠怎么就逃脫了呢?不,不可能!再看,還是這樣,數了數,只逮了八十八只,八十八,怎么是這么個數字呢?八八,發(fā)、發(fā),太諷刺了,太搞笑了,不可思議的數字!八十八具水老鼠的尸體,排列在船頭。他張著嘴,看它們,腦子一片空白。
俄爾,他神經病一樣跳下船頭,跳進水里,又跳到了老范的船上。老范仿佛早就料到他會來似的,微微地笑著。
當時我找到老范,劈頭就問,你的老鼠夾子,怎么不逮水老鼠呢?老范回我,咋會呢?我說,怎么不會呢?兩千個,就逮了八十八只,八十八??!我比劃著;他說,不吧,頭天逮了多少?我照實說了;他說,著,著,這就不是老鼠夾子的事了,是你不會用;我說,什么?他笑了,說,水老鼠精著哩,只要有死水老鼠氣味的物件,它就不偎,那些老鼠夾子都逮住過水老鼠,就沾了死水老鼠的氣味,你還咋逮得到?那、那怎么辦呢?清洗!清洗?先用泥水洗,再用清水洗,還要涂上豬油,沾些咱夢堰湖水豆腐渣。
老范說,夢堰湖水老鼠愛吃夢堰湖水豆腐渣,就好比麻蝦愛吃汁泥(方言,即淤泥),癩蛤蟆愛吃蠓蟲子。
它們愛吃什么我不管,我們沒有完成光頭村長交代的任務這是當前面臨的最大災難,我問他,我們怎么辦?他不回答,這個老范,這個老滑頭!老范揚起右胳膊,朝遠處喊,喂,吳二,吳二——
吳二答應著來了,嘻嘻哈哈的。吳二是個水脾氣,樂天派。嘛事?。?/p>
嘛事,就這事,咱新來的鄰居失了信了,村里要罰他,你給想個法子吧!
吳二摸摸腦袋,看他,說,你好辦啊,大腚西施屁股扭扭,啥事兒能有?
他怔怔的,瞅吳二。
看啥哩?看啥哩?不信,你去瞧瞧,保準有戲看,嘻嘻。
老范也哈哈大笑了。
他拂袖而去。這些個湖毛子!他們不是明明白白欺負人嗎?他們欺我初來乍到,欺我孤門獨戶,欺我……實在欺人太甚!
他極為惱火。他一時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漫天烏云,黑浪翻卷。他前面一片蘆葦。蘆葦深處黑煙咕咚。他看見那是一個高臺子,有一排簡陋的工棚,一個刺眼的白色牌子豎在一側,上面有幾個紅色大字:“夢堰湖水豆腐加工廠”。無數的水老鼠,藏于高臺子周圍的水底,吞食著從加工廠里源源不斷輸送出來的水豆腐渣。水老鼠成了水豆腐加工廠的“清道夫”,使水豆腐渣不至于因運不出去無法銷售而堵塞四方的財路。水老鼠們發(fā)現(xiàn)了陌生人闖入,向他發(fā)起攻擊,撕裂著他的皮肉。有一只直擊他的命根。母鼠。他倉皇逃脫。
我逃出了鼠口??梢杂谩捌L尿流”來形容他的狼狽。
他喘息著,余悸未消。
他們的小船在泊地晃晃悠悠。平靜的水面被激起漣漪。漣漪如聲波,刺激著他的耳膜。他的妻子的近乎哀求的話語,你下邊,不要來了,我有了他,日子好好的。娘的!咋?尋了那孩子,就忘了我?哼,我宰了他!光頭村長似乎咬著牙。又是一番騷動。你聲嘶力竭地叫,不,你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了!
我終于看見了我們的小船,可眼前的情景令我無地白容,但是我以為你還是一個好人,一個好女人。
主啊,主啊,主啊,求您保守我的心懷意念在您完全的平安里,不給圍繞的邪惡有玷污的機會;求您堵住他污蔑的話語,使魔鬼撒旦從他身上滾開;求您開導我屬靈的心扉,不要讓我因承受不住他的辱罵而大發(fā)脾氣。
光頭村長站在船頭,對他吼道,娘的!干熊吃的?恁是存心給我搗蛋,就逮著這幾只?不及我一屌頭子揉(方言,讀第三聲,即抽打)得多,哼!
他忍無可忍。大吼,我跟你拼了!
妻子以比平時快得多的語速背誦著主禱詞,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您的名為圣,愿您的國降臨,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您的,直到永遠,阿們!
她草草結束了禱告。
結束了禱告的妻子圓睜著雙眼,面目猙獰,似笑實哭,掙地站起,撲向他。不過她沒有撲到他,不是因為他躲避,而是她戛然止住了撲向他的勢頭,轉而手指著他的臉。她連哭帶說,你,你,這般地侮辱我的人格,這日子不能過了??!你走火入魔,天天神神經經,全沒了人性,咱,咱離了吧!
離婚?你怎么想到離婚?
不離婚,你看這日子還能過嗎?
怎么不能過?我們怎么啦?
還怎么啦!還怎么啦!這還不夠嗎?你還能怎么樣?
夢堰湖水老鼠是一個事實,你否定這個事實。
你,你還做夢啊?你做你的夢吧,我是不跟你過了,這日子沒有頭啊!
都是水老鼠惹的禍,可惡的夢堰湖水老鼠!
主啊,他何時能清醒?。磕埶∥野?,我和他必要離婚,他是魔鬼……
你才是魔鬼,你這個潑婦!你和光頭村長早就不清不白,光頭村長是惡魔,夢堰湖的女人他一個都不放過,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替全夢堰湖的女人出這口氣,報我的奪妻之恨!他這個偽君子,夢堰湖水老鼠其實就是他養(yǎng)的,他的水豆腐加工廠是水老鼠之源,他說要消滅水老鼠是假,借機敲詐、強奸才是真,他是徹頭徹尾的敗類!
主?。≈靼?!
他們的吵鬧逐步升級,不可開交。
“砰!”的一聲,房門開了。有黑影籠罩過來。進來的是兩位穿灰制服的治安協(xié)警。兩個小伙子都是虎背熊腰,其中一個黑些的,往那里一站,兩腳呈倒八字,兩條胳臂架著,雙拳緊握,一看就知道是經過武打訓練的角兒;白些的似乎文文靜靜,可是兩只眼睛里射出的卻是兇光。黑協(xié)警大喝一聲,不準動!
他和她都被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的吼叫嚇壞了。
哦,是你?哦哦,有事嗎?他鎮(zhèn)靜一下,對著那個白協(xié)警,口齒不利索地問。
哼,你原來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
我?我犯了什么法?
還說沒犯法?你聲嘶力竭,竟敢罵……罵誰呢?嗯,光頭村長,不管他光頭還是蓄發(fā),他都是隊長,隊長就是干部,你編造事實,極盡污蔑之能事,罵我們的干部,還說沒犯法!
哦,原來這樣!我是作家,我是在醞釀一部小說,小說,你是懂得的,就是虛構,我就是在虛構小說。
誰會相信你的話!反正,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攝像頭和錄音器證明著,你不承認也不算數,派出所里有監(jiān)視監(jiān)聽,誰叫你安了那個防盜裝置的呢?
白協(xié)警說畢,偏了一下頭,黑協(xié)警一步跨上來,扭住他的胳膊,往上一抬,他哎喲喲一陣叫,差點兒疼昏過去。
對不起了,我們只是執(zhí)行公務。白協(xié)警輕蔑地一擺手。
走!黑協(xié)警抬腳踢了一下他的腿彎,他差點兒跪倒。
妻子從震驚中醒過神來,哭喊道,不能,你們不能這樣對他,他從來都是犯法的不做,他是好良民。
你說的也不算,他犯沒犯法,到了派出所就知道了。走!
他被押走了。
這邊,妻子緊跟幾步,忽地撲倒,大屁股如一盤搖動著的石磨,晃晃的,嘴里呼喚著,主啊,救救他吧!
(責任編輯周瑞思)
創(chuàng)作談
有一種感覺叫“惡盈” 蔣九貞
在我的老家徐州一帶農村,稱令人作嘔、煩心、討厭的人或事叫“惡盈”,如對方不招人喜歡,會說:“你真惡盈人!”事情不能讓自己滿意而心有厭煩就說:“夠惡盈的!”至于這兩個字怎么寫,我不知道,只能揣度?!癳”大約不會錯的,而“ying”,我則說不準確,究竟是“影”呢還是“盈”呢,抑或是別的什么字?不得而知,只能找一個音近的字了,權且就是“惡盈”吧。據我理解,這個“惡盈”既不是稔惡盈貫,也不是惡貫滿盈,因為稔惡盈貫指所積罪惡之多達于極點,而惡貫滿盈則是用來形容罪惡極大就像錢串已滿末日即到。顯然,它們詞義重了些。但是,“惡盈”好像是更使人生厭更不愿接受的東西,是發(fā)白內心的憎惡,它是一種感覺,一種被直接刺激的心理作用,是主觀對于外界的感受,更容易傳染開來,形成某種意識潮流。
“夢魘湖水老鼠”便是“惡盈人”的那種動物。作為小說,這里的水老鼠當然是象征,它們雖然只是小動物,然而作起惡來也著實讓人們覺得恐懼,它們令人惡心,它們又無處不在,它們給人們帶來災難,它們又讓人無可奈何。小說里的主要人物“他”(因人稱變換有時是“我”)是一個小作家,“他”似乎進入了一種夢幻的狀態(tài),把現(xiàn)實和想象混為一談,幾乎分不清哪些是現(xiàn)實哪些是想象了?!八痹凇皦粞吆崩镌馐芰怂鲜蟮那忠u和禍害,而妻子則企圖用宗教的觀念改變他,這當然不可能,宗教在現(xiàn)實面前永遠都是蒼白無力的?!岸d頭隊長”在這里與其說是個人物,不如說也是一個象征,他人模狗樣地下令捕鼠,卻處處給捕鼠設置障礙。主人公“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禿頭隊長”的“水豆腐加工廠是水老鼠之源,他說要消滅水老鼠是假,借機敲詐、強奸才是真”。而更加可悲的是,現(xiàn)代化的小區(qū)處處有監(jiān)控,他時時處于被監(jiān)控中,他的舉動被錄像,他的言語被監(jiān)聽,小區(qū)協(xié)警把他帶走了,他算是被現(xiàn)代化的設備給冤枉了。他還能繼續(xù)他的寫作嗎?他的心聲還會被人知道嗎?
他不能不感到“惡盈”。
這是一篇比較“另類”的小說。我是主張神秘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就研究它,后來因工作和生計問題中斷,也不寫文字了。但是幾年前重拾筆墨,寫作起來依然是“不規(guī)矩”,——不能完全按照某些“既定”程式寫我的人物和故事??墒牵医^不認為我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或者別的什么歐美的“主義”,那不是中國的東西,也不會成為中國的,只能給我們提供一些寫作方法而已。我們的就是我們的,而且我們必須要有我們自己的表現(xiàn)形式。我在嘗試。
我希望我的意思能被理解!我希望我的嘗試能夠成功!
作者簡介:蔣九貞,本名蔣廣會,又名蔣嵐宇,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特約作家。197 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后輟筆。近年重返文壇,在《文藝報》《安徽文學》《陽光》《文學界》《小說選刊·增刊》《散文選刊》《當代小說》《長城文藝》《文苑》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等作品一百多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博弈三部曲》、小說集《綠鳥》《鄉(xiāng)村記憶》和散文集《陽臺上的花》以及評論集《門外野譚》等,并被國家圖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等館所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