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如果“忍得住”的話,他可能不會寫這本書。
楊奎松在這本《忍不住的“關(guān)懷”——1949年前后的書生與政治》中所專述的三位中間派知識分子,也曾為新中國的成立而歡欣鼓舞。他們的人生并無交集,卻從各自人生的側(cè)面反映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命運。
一位是燕京大學哲學教授張東蓀,曾任民盟秘書長,為北平和平解放在傅作義和中共之間牽線搭橋,建國后也曾風光一時,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全國政協(xié)委員、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成為“國家領(lǐng)導人”之一。但好景不長,1951年他因卷入“叛國案”而被撤銷民盟內(nèi)外一切職務,后被關(guān)入秦城監(jiān)獄,1973年病逝于監(jiān)獄之中。
一位是著名報人王蕓生,擅長政治評論,多年擔任《大公報》主筆。建國后,《大公報》重慶版、上海版先后???,天津版改名《進步日報》,旋又恢復原名,遷至北京出版,主要報道財政經(jīng)濟和國際問題,1966年9月10日??T谕?埃洞蠊珗蟆吩?jīng)賴以起家的突出新聞特性、編排醒目美觀、社評獨到犀利的特色早已成為歷史,這恐怕才是讓王蕓生最為糾結(jié)痛苦的事。
一位是清華大學教授潘光旦,理科出身,對政治外行卻一樣曾積極想要為中國政治建言。在思想改造運動中成為清華大學重點斗爭對象,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又被打為右派,之后雖然受到有關(guān)部門的極大照顧,其內(nèi)心的掙扎,當可感同身受。
真誠的也好,被迫的也罷,他們檢討了,改正了。這些知識分子的愛國熱情,對國家命運“忍不住的關(guān)懷”,最后成為他們“罪行”的最好證明。在不停的檢討之中,熱情消弭,諍言絕跡,唯唯諾諾者,成為主流,是可喜,還是可悲?
以史立言,書生情懷。
繼《革命》之后,楊奎松洋洋灑灑37萬言寫就的這本書,讀來真是分外讓人唏噓感慨。因無一句無來歷,更可使其論述的三人命運轉(zhuǎn)折故事,多一份可信,多一份辛酸。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為什么1949年前、1949年后會發(fā)生這么大的差別?這里哪些是政治原因,哪些是個人原因,哪些是其他一些因素造成的,這是一個很令人感到困惑的問題。
“我其實不是做知識分子研究的?!睏羁烧f,“我之所以會涉足知識分子的問題,很大程度是因為研究建國史。因為要研究共產(chǎn)黨的建國史,涉及到建國史里面很多方面的問題,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涉及到知識分子。對于20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來說,一個最大的歷史悲劇就是,他們是最早投身于救國救民、自認為最了解政治大勢的一群;最后,他們卻成了政治中最不知所措、動輒得咎、受人輕視的一群?!?/p>
書生意氣?顯然,在中國知識分子身上體現(xiàn)得太多了。這種書生意氣,在革命時期,那種單純希望世界大同、民族崛起的烏托邦熱情,在現(xiàn)實面前被狠狠地砸得粉碎,應該怪書生本尊,還是要怪政治太殘酷?
俱往矣,以史為鑒,是希望時代的悲劇不再重演,是希望人的尊嚴得到保障。
悲劇的偶然與必然
《新民周刊》:閱讀此書我最大的感受是,每個人的情況差別之大遠遠超過我之前的認識,比如說張東蓀的命運,太多太多的偶然性,太富有戲劇性了。一方面,我們是不是可以說,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命運錯綜復雜,只能像你這樣條分縷析地細致分析才能看清他們的本來面目?所有大而化之的概述都可能使事實變得模糊不清?另一方面,這種偶然性是否也影響著中國歷史的發(fā)展?
楊奎松:人的歷史總是由許許多多偶然性構(gòu)成的。這是因為人類社會太復雜了,人太復雜了,因此,就像你說的,任何大而化之的概括或概述,都可能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了。許多社會科學的思想家一直在探索總結(jié)可以簡單解讀人類思想行為及其結(jié)果的模式,幾百年來方案和理論無數(shù),效果卻總不理想。歷史研究無法高度概括地做出這類總結(jié)歸納,然而它的魅力卻恰恰在于可以讓人們透過許許多多的喜劇和悲劇,透過許許多多不同的人物和史實,看到大千世界無窮的變化,并被歷史中的人性關(guān)懷和人類情感所感動。當然,我也并不贊同太過夸大偶然性的作用。具體的歷史事件固然多半是由偶然性促成和引發(fā)的,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進化軌跡到底還是相當明顯的。從長時段看歷史,再多的偶然性也還是要受一定的社會發(fā)展條件及環(huán)境的制約的。包括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的發(fā)展,也不是完全無序和純由偶然性決定的。像中國人從20世紀初即開始夢想找出一條超越資本主義的道路,以后幾度革命,各派亦爭先恐后,然而100多年來,至今仍苦于資本原始積累所引發(fā)的種種問題中難以自拔,就很能說明問題。
《新民周刊》:張東蓀“叛國案”曝光之后,他身邊的學者教授幾乎都群起而攻之,周一良、馮友蘭的態(tài)度尤為激烈。這既是愛國的體現(xiàn),是否也可以說明,張東蓀身邊摯友甚少,是個特別孤獨的人?這是否也可以看出他性格方面的問題?
楊奎松:你能注意到這一點,說明你觀察得很細致。張東蓀的孤獨是很多原因造成的,個人性格方面的因素肯定起著很重要的作用,但他的教育、專業(yè)方面的背景,也有很重要的影響。他自己就講過,他畢業(yè)于日本,英語又不好,在燕京大學這種大家?guī)缀醵贾v英語的地方本來就比較孤獨,更何況北大、清華等學校學哲學的,或?qū)W其他方向,幾乎都是英美留學回來的,他在高校哲學界,包括在相關(guān)學界中較孤立,是不可避免的。
《新民周刊》:張東蓀當時提出的“一個中間性的政治路線”你覺得有實現(xiàn)的可能嗎?
楊奎松:當然沒有?,F(xiàn)代中國政治是靠槍桿子決定的。沒有槍桿子做依托的中間性政治路線怎么可能有成立的空間?
《新民周刊》:與張東蓀同去西柏坡的費孝通、雷潔瓊等人在西柏坡都受到很大震動,怎么親共的張東蓀反而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你說他去西柏坡之前就受到了很大刺激,指的是什么?是解散民社黨革新派?
楊奎松:不是。是張得知原來視為自己小陣地的華北民盟總支部及北平民盟支部中諸多成員,實為中共黨員,極為吃驚,并因此再不愿管民盟支部的事情了。張東蓀與王蕓生、潘光旦不同,根本上是在于他曾長期活躍于政治舞臺,且一直想要有所作為,也一直相信自己有很強能力,可以做出一番成績來。因此,他不僅特立獨行,而且很想能有自己的力量。得知北平支部根本不受自己指揮,自然會讓他深受刺激。他隨后極力想要幫助民社黨革新派取得政協(xié)代表資格,也是想要另外找到自己可以影響的一股力量。當然,此舉也沒有見效。
革命的不同面相
《新民周刊》:什么時候形成要以國際視野來考察中國革命和早期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想法的?
楊奎松:說起來是很早的事情了?!拔母铩焙笃谖议_始讀馬列,注意到那個時候中國所講的社會主義和馬列所講的社會主義有很大區(qū)別的時候,就開始關(guān)注中共組織以及理論的國際背景問題了。以后上大學寫論文時選的也是中共政策受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政策影響變化的論題。畢業(yè)后我最早開始著手研究的,也是中國的社會主義是怎么來的這樣一個大問題。再加上后來進一步全面研究中共以及中國革命的國際背景問題,算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吧。
《新民周刊》:漢娜·阿倫特發(fā)現(xiàn),構(gòu)成現(xiàn)代革命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由貧富差別產(chǎn)生的社會問題。她指出:只有在現(xiàn)代,而不是在現(xiàn)代之前,社會問題才開始扮演革命性的角色。你覺得有貧富差距是否就有可能革命?臨界點是怎么樣的?
楊奎松:阿倫特的這個判斷很有創(chuàng)見性。我們過去因為相信馬克思的階級斗爭說,相信自人類有文字以來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因此往往忽視了阿倫特所提到的這個革命生成的重要差別。記得我最早研讀梁啟超、孫中山他們兩派人20世紀初關(guān)于革命話題的討論文章時,注意到他們當年雖然觀點不同,卻都不承認中國社會存在階級和階級斗爭,還有點疑問。后來研讀蘇俄及共產(chǎn)國際當年的文獻,注意到他們中一些人也一樣認為中國還沒有形成明顯的階級分化,因此還不可能馬上進行共產(chǎn)革命,才開始意識到這確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實際上,當我們意識到現(xiàn)代社會的貧富懸殊與階級分化所具有的特殊意義的時候,再來讀當年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文章,包括再來讀阿倫特關(guān)于法國革命和美國革命形式差異問題的研究時,就很容易明白現(xiàn)代革命與貧富懸殊及階級分化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了。阿倫特講過一個觀點,即以往因階級壓迫所造成的人權(quán)問題,一旦轉(zhuǎn)化成為無套褲漢的窮人的權(quán)利,那就不僅是法國大革命的歷史轉(zhuǎn)折點,而且也會是接下來所有革命的歷史轉(zhuǎn)折點了。這意思是什么呢?她其實是告訴我們,革命從來就有,甚至階級間的斗爭也會不斷發(fā)生,問題是,它們多半不是發(fā)生在社會層面和以均貧富為目標的。革命一旦被窮人用來爭取自身地位的改變,革命像法國大革命那樣趨向于暴力化,就不可避免了。注意到這一點,我們也就很容易了解,為什么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產(chǎn)生于最早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19世紀的歐洲國家,結(jié)果卻是在20世紀落后的俄國、中國大行其道。
《新民周刊》:您提到美國內(nèi)戰(zhàn)訴諸暴力并造成了極大的流血沖突,這就顛覆了阿倫特的觀點——美國革命比法國革命更理性——你覺得即使在英美國家,一旦通過戰(zhàn)爭來解決社會問題,是否都無法避免革命的殘酷性?
楊奎松:阿倫特講的美國革命,指的只是與法國革命相對應的那個18世紀末的革命。形式上,兩者都追求自由、平等,但法國人走上了一條暴力血腥的道路,而美國人保持了社會的秩序和穩(wěn)定。這里面的原因何在?漢娜·阿倫特有過很深入的解釋,即雖然兩個革命發(fā)生的時間基本相同,口號目標也大體相似,但法國人想要改造的是本土社會,而美國人針對的是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在法國,貧富懸殊、階級分化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很明顯,因此,革命黨一號召,窮人就一哄而起。美國白人卻因為移民和殖民的關(guān)系,再窮的人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較在歐洲也提高很多,因此他們毫無推翻現(xiàn)存社會制度的動力。他們高唱自由、平等,既不是著眼于政治革命,也不是著眼于社會革命,而是著眼于獨立自主,其革命本質(zhì)上其實是民族革命。當然,把自由、平等寫入憲法,就像戈登·伍德所說的,不可避免地會使后來的反對奴隸制和婦女解放運動的發(fā)生成為必然,因為人們的觀念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改變了。這也是我會把半個多世紀后的所謂美國內(nèi)戰(zhàn)也視為美國革命一部分的一個重要原因。只要社會上一部分人試圖用強力手段來解決社會的不平等、不公正,尤其是把窮人吸引到這種過程中來,暴力流血就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