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來到西班牙Santo Domingo de la Calzada小鎮(zhèn),這是圣地亞哥朝圣路上的一站。鎮(zhèn)子上有一座圣多明哥大教堂。
圣多明哥大教堂,供養(yǎng)著兩只雞,雞舍高高在上。教堂里為什么會有兩只雞,有這么一段故事。據(jù)說中世紀有一家德國的朝圣者,走圣地亞哥之路,來到小鎮(zhèn),住到小酒店里。店主人的姑娘,看中了德國小伙子,但德國小伙子心中只有上帝。姑娘生氣著急,就把一個銀杯子放到小伙子的行囊里,然后告他行竊。那時候偷東西要判絞刑,小伙子被絞死了。老夫妻繼續(xù)走向圣地亞哥,等他們朝圣回來,再經(jīng)過小鎮(zhèn),又去刑場看兒子,結果發(fā)現(xiàn)兒子復活了,兒子說,圣多明哥顯靈,救了他的命。老夫妻就去行政長官那里說,我們的兒子復活了。行政長官正打算吃雞,他說:“那個小伙子就像我面前的這兩只烤熟的雞一樣,他要是活了,我這盤子里的雞也復活了?!痹捯粑绰洌P子里的兩只雞,又長出了羽毛,站起身,復活了。這個故事的大意是,有人受了冤屈,圣人為之昭雪。教堂里的一位導游說,每年都有許多旅行者到這里觀光,其中德國人最多。教堂的雞舍邊上有一個鐵架子,上面掛著幾件刑具,據(jù)說,中世紀的犯人,重獲自由后會把刑具送到教堂來,表達洗凈冤屈之后的感激。
我當然不相信死人能復活或者燒雞能復活,一個人受了冤屈,死了就是死了。但聽了這個故事,對中世紀的老百姓有了一些憐憫。那時候法律太嚴厲,拿個銀杯子就要判絞刑,審判程序上也不嚴謹,司法也不獨立,要想平安過日子,只能靠圣人顯靈。不過,這憐憫之情轉瞬即逝,千八百年都過去了,如今這個地球上還有不少人也生活在黑暗時代,法律程序上胡來,司法也不獨立,隨時可能蒙冤入獄,除了祈求老天爺,也沒什么人能幫你。未來的旅人,可能也對我等產生一絲憐憫。總之,我的憐憫很快變成了自憐。
傍晚時分,我在小鎮(zhèn)子里轉了一圈。回到教堂前,只見廣場上站了一二百人,其中有十多位,穿著黑色禮服,白襯衫黑領結,非常莊重,一打聽,原來教堂八點鐘有一場彌撒,穿戴莊重的是唱詩班。于是我進了教堂,聽了一場彌撒,神父說了什么我不懂,但唱詩班的歌聲非常動聽。領圣餐儀式之前,是聽眾互相握手或擁抱的環(huán)節(jié),我左邊的老大姐和右面的老大爺都和我這個異鄉(xiāng)人緊緊握手。我在國內也聽過彌撒,還參加過一個唱詩班的一次排練,但我對圣歌的興趣更濃,宗教生活中有些戒條,我想起來就覺得麻煩。
德國神學家朋霍費爾有一段語錄——“如果我們費盡心計尋找別人身上的惡,那我們真正的動機顯然是證明自己的公義,我們試圖通過評判他人逃避自己的罪,并假定上帝的話用在自己身上是一個意思,而用在別人身上是另一個意思?!蔽依斫膺@句話的意思是,精神生活中應該有一條準則,念自己的罪較他人為多,我做不到這一點。我總是通過丑化他人來凈化自己,總覺得自己聰明正確,世上只有兩種觀點,一種是我們的,一種是錯誤的。
朋霍費爾做過神父,從事過反納粹的活動,1945年死在集中營里,他是被絞死的,沒有哪個上帝或者圣人能使他復活。在知識分子紛紛逃離納粹德國的時候,他從美國回到德國,但他被禁止授課、禁止演講,寫作也得不到出版。他是反對極權主義的英雄,他把苦難當成一種宗教體驗,“我不會選擇在任何別的時代生活,而只選擇這個時代,雖然它是如此不顧及我們的命運”。
朋霍費爾反對極權,并且為之獻身,按照咱們這兒的規(guī)矩,你都反對極權了,你就擁有了很高的道德優(yōu)越性,甚至享有一定的“道德豁免權”,反正你不會再將自己陷于任何“道德困境”中??勺屛抑缘模∏∈桥蠡糍M爾這樣的知識分子怎樣處理道德難題,而不是他們如何反對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