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亂世偷生,命如螻蟻。
周志文的母親前后嫁過兩任丈夫,但兩任丈夫都去得很早。母親生過十個子女,但僅保住“大姐、二姐、三姐、我及妹妹”。文章是從大姐開始敘起,但即便是寫到性格外向剛強的二姐,以及“冷酷無情”的三姐和妹妹,世俗的瑣碎依然難以擺脫生存的艱難深重。
作為對過去的回憶,文章所及之處自然少不了家人、村鄰以及稍遠但無論如何割不掉淵源的那些“余光”碎片。起初,我以為本書取名“家族合照”,只是投機取巧地參照了古文取名習(xí)俗,因為按照腦海中的那些“家族”陳念,家族當指相對狹義的血脈親情之系。隨著作者樸實的筆墨如磁吸般的牽引,我的目光開始從母親、大姐、二姐和二姐夫、三姐和妹妹身上,逐漸轉(zhuǎn)移到同樣從大陸飄洋過海、同住眷村、命運同質(zhì)化的眾多“異鄉(xiāng)人”。
他們是歷史“大時代”下的一個特殊群體:不是大陸過去的老兵,便是老兵的眷屬,他們的命運就像同一條根上結(jié)出的枝枝蔓蔓,萬變不離其宗。在當?shù)鼐用裱劾?,他們是外鄉(xiāng)人。在大陸同胞眼里,他們是臺灣人。在海外,他們又是中國人。當年日據(jù)時期臺灣人曾深陷的“亞細亞孤兒”迷茫,在不知不覺中作為另一變種形態(tài),變本加厲地傳染到眷村里的所有人。當然,作者并不認同自己寫的就是眷村文學(xué),因為他的筆墨深處,眷村其實早就演化為一種命運同顛沛的特殊族群。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層“族群”關(guān)系,所以他們才得以“順理成章”地擠進這本原指“家族”范疇的合輯。
周志文確實寫到了眷村心結(jié),比如首篇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身份認同的尷尬,祖籍甄別的撲朔,父親年齡的迷離等,但更多時候,他的字里行間傾注的是在宏大背景下的一個個鮮活的微觀世界。透過這些呈現(xiàn)出不同色彩的家長里短,除了在描寫耿直的二姐夫時有過一段關(guān)于其頻繁回大陸省親、雖經(jīng)濟并不寬裕但仍竭盡努力幫助海峽對岸那些見過或者從未見過的親人外,絕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專注于兩個平常而又厚重的字——生存。
在歷史大事件中,路姐姐和奚姐姐均失去了第一任丈夫。路姐姐盡管后來還是嫁給了軍人,但眼神深處無法割舍對前任命喪藍天的丈夫的深深眷戀。身材粗壯的奚姐姐在“大時代”中失去丈夫后,迫于世俗非議,只得藏身于清凈的廟宇。書記官郭榮仁和老兵唐桂元是一對“文”與“盲”。他們的忠誠并沒有換來幸福生活,孑然中了卻一生。竹敏的愛情倒是轟轟烈烈,但四處彌漫的悲傷情緒,連最美好的愛情也不放過。作為眷屬中的“佼佼者”,曹興城算是一位“出人頭地”的人物。不過,撇開作者略帶懷疑的筆觸我們無以忽視這些背景:曹父深陷囹圄多年,其弟則莫名橫尸鐵軌橋下。
周志文的文字樸實,有時看似有些瑣碎但不乏厚重,有時又像那可輕易澆透大地的稠密細雨。即便是那些看似最沒有“故事”的人物,經(jīng)他娓娓道來,總能給人描出一幅幅命運多舛的畫像。巧的是,前不久讀過另一位作者野夫的《身邊的江湖》。同樣歷經(jīng)坎坷,同樣是描寫身邊的那些人物,野夫的文字卻常常與酒相伴,酒能壯膽也能澆愁,但如果沒有愁,似乎也用不著壯膽。野夫凌厲的文字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總是將人物輪廓雕刻得異常尖銳突出,塑造出一個個身懷利器的俠客形象。
而周志文則沒有這樣一種不平的怒氣,他只是用樸實的語言來如實展現(xiàn)大時代的生活畫卷。他試圖將回憶文章捆縛在家族的紐帶里,生活在眷村里的人,總會努力相幫,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去面對那數(shù)不清的生活苦楚。所有這些人又在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經(jīng)歷,共同勾勒出同一幅以同質(zhì)化命運為主題的畫作:憂心忡忡地存在。
是的,他們的憂心忡忡無所不在。生存之艱難成了這個“大家族”中揮之不去的共同命運。“活下去,接著活下去”,是每個家族也是每個人不斷激勵自己的座右銘。憂心忡忡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的感受,也是對一個時代的無言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