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

——姐小時候小眼睛塌鼻子，鼻涕總是擦不干凈，整天穿

著母親或是大姐穿舊的、寬大的破爛衣服在村巷里、

——土窩里玩，虱子和蟣子爬滿了發(fā)絲，村里人鄙夷地叫二姐“賣花姑娘”。我們兄妹幾個也嫌棄二姐，不和二姐一起玩耍。受了冷落的二姐整天不吭聲，父母親每天忙于農(nóng)活，無暇顧及到二姐。村里人和二姐逗笑，說二姐是抱養(yǎng)來的，小伙伴們也跟著起哄，說二姐是沒人要的野孩子。這個時候，二姐便大哭著跑回家撲在母親的懷里，追問母親自己是不是別人家的孩子。母親總是撫摸著二姐的頭，輕輕地拍著二姐的脊背說：“傻丫頭，他們和你逗樂呢，你是媽親生的好閨女啊?！倍懵犞睦锉銟烽_了花，破涕為笑，撒開丫子跑向田野里，高聲喊著：“我是我媽親生的，我是我媽親生的。”甜甜的童音蕩漾著，飄進了云朵里。

二姐小學—年級沒讀完就死活不去學校了，父親問其緣由，二姐便說，實在念不進去書，父親嘆息著只好作罷。這之后，二姐放下書包就跟著大人下地干活，瘦小的身影像在風中擺動著的麥苗。撒種、施肥、插秧、除草、收割、打場，二姐漸漸熟絡(luò)。村里人逢著正在地里干活的二姐時，打趣地說：“這么能干的女娃娃，不知以后要便宜了誰家？”二姐便羞澀地低下頭。二姐不識幾個字，可是愛看書，放羊、挑草時在溝渠畔上碰到有字的紙片子，二姐就一片一片地撿來，用線繩子串起來，有空時就津津有味地念念有詞，遇上不認識的字，回到家后就抓住哥哥姐姐問。只要能夠弄到手的書，二姐總是偷偷地藏起來，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搶了去。有—年夏天，二姐不知從哪里弄了一本連書皮都沒有的小說，白天忙完活，就蹲在麥場上的燈光下看書。二姐被書中的情節(jié)深深迷住了，竟然忘記了時間，書看完時已是雞叫時分。這個時候，二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腿上胳膊上被蚊子叮得滿是疙瘩。

有一次，二姐放羊時，只顧悶著頭看書，羊群跑到莊稼地里禍害糧食她卻渾然不知，被主人發(fā)現(xiàn)，為此二姐挨了父親一頓打罵。我讀小學三年級時，二姐已經(jīng)讀了《呼楊合兵》《七俠五義》《三國演義》《岳家將》《兒女英雄傳》等小說。二姐讀過的書幾乎爛熟于心，半柞厚的書，上百個人物，二姐能從頭到尾講下來。后來有了電視機，村子里光景好的人家都買了電視機，我家人多家貧買不起，二姐每天忙完農(nóng)活就跑到鄰居家看電視，鄰居家看不懂的故事情節(jié)，二姐就講給他們聽，回家后又講給我們兄妹幾個聽。那時候，我老詫異二姐怎么會有那么強的領(lǐng)晤力，那么好的記憶力，不去學校念書真是不應(yīng)該。多年后我才知道，二姐看著父母親成天在地里狠命勞作，有時候連個飯也吃不上，還要供養(yǎng)五個子女上學，小小年紀就想減輕父母的負擔，早早地便離開學堂，回家?guī)鸵r父母。

二姐到了婚嫁的年齡，上門說親的媒婆一波接一波。二姐獨獨看上了遠村的一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小伙子。姐夫是獨子，上有六個姐姐，五個已經(jīng)出嫁。姐夫的父親已經(jīng)七十多歲，種地已然沒了力氣，母親害了眼病，只能摸索著煮個稀飯。姐夫只上了小學三年級，田地里的活不甚精通，侍弄莊稼還是個門外漢。莊子上的人都想不通，二姐放著那么多家底好人又壯實的男娃不找，偏要找這么個人，明擺著是受苦遭罪的姻緣?？啥阏J為，姐夫為人厚道，孝敬父母，沒有壞毛病，有主見，點子多，更主要的是姐夫家地多，嫁過去不愁吃喝。父母本是不大同意二姐的這門親事的，說姐夫家單門獨戶，沒個幫手，會受人欺負。是二姐的執(zhí)拗讓父母讓了步。

二姐嫁到婆家著實感受到了苦。雖說姐夫家地多，干活的人手卻少得可冷。十多畝地，二姐像陀螺一樣地旋轉(zhuǎn)，沒有一刻閑工夫，顧了這頭丟了那頭。二姐每天麻麻亮就下地了，一個人不抬頭地干，有好幾次暈倒在地里，硬撐著爬起來接著干。拉土、上糞、犁地、播種、割麥，二姐沒有—樣落在別人家后面。每當顆粒歸倉，糧食滿囤時，二姐的臉上便笑開了花。糧食換了錢，二姐先是給公婆做上一身新衣服，而后給姐夫買上幾包煙，給娃娃買上幾包糖，唯獨沒有自己的。二姐眼光長遠，在別人只顧著在自己的責任田里打磨時，二姐就鼓動姐夫搞副業(yè)，養(yǎng)牛、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大棚蔬菜，二姐一點點摸索著致富的門道。在二姐的辛勤勞作下，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成了村里的冒尖戶。二姐經(jīng)營著莊稼，伺候著年邁的公婆，年輕的額頭上極速地爬上了皺紋。村里人都說姐夫娶了個好媳婦，姐夫的父母見人就說他家燒了高香了。二姐對待公婆視同自己的父母，恭恭敬敬，知冷知熱。二姐的公公八十五歲無疾而終，含笑九泉。二姐送走了公公，繼續(xù)服侍眼睛徹底看不見了的婆婆。二姐為婆婆端屎端尿，十多年，毫無怨言。二姐的婆婆八十三歲去世時，身上干干凈凈，面目安詳。人們都說，周家老婆婆修德好。

二姐成了村里的榜樣，村長把二姐樹立成了村里的標桿，評選二姐為“好媳婦”“孝德之星”。二姐說，當她走上領(lǐng)獎臺時，眼里充滿了淚水，心里滿是苦澀的甜蜜。二姐被村民推選為鎮(zhèn)上的人大代表，二姐感到沉重的壓力，恨自己書念得太少，不配做一個人大代表。于是，二姐每天堅持寫日記，遇到不會的字—遍又一遍地查字典，二姐用女兒的作業(yè)本彎彎扭扭地寫了幾本子心得體會。一點一滴的積累，二姐寫出了代表村民意見的提案，鎮(zhèn)里的干部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二姐的一雙兒女，聰明懂事，好學上進，先后考上了外地的大學。

光陰悄悄地流逝，步入中年的二姐依然忙碌著，品味著生活的苦澀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