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如果非要貼標簽的話,那么冷軍就是中國當代超寫實主義油畫的領軍人物。冷軍以其超寫實主義風格,在作品中呈現(xiàn)比真實更加真實的畫面,使觀者在剎那間便獲得終身難忘的視覺體驗和心靈震顫,放縱思緒飛往遙遠的記憶或虛擬的世界之中。冷軍的畫有著誘人觸摸的柔軟質感,有著刀鋒一般的銳利與可想象的疼痛感,還有冰塊一樣的堅硬度以及可望融化的緩慢進程。冷軍——被許多觀眾想象為冷峻的性格以及面容。
冷軍現(xiàn)任湖北省文聯(lián)副主席、湖北省美協(xié)副主席、中國油畫藝委會委員、中國油畫學會理事、國家畫院油畫院研究員等職。上世紀90年代即以觀念性超寫實主義畫風聞名全國,多次獲得全國美展金、銀、銅等獎項,他的作品不僅受到學術界的高度評價和認可,同時在當前藝術市場上也頗受矚目。有人甚至認為,冷軍的作品要比楊飛云、陳丹青、艾軒、何多苓的作品還要細膩、還要豐富。然而冷軍從不參加上海雙年展和藝博會,上海觀眾親眼看到冷軍作品的機會并不多。他似乎一直徘徊在上海這座城市的邊緣,表情冷峻地觀察,但人們只要多看一眼他的作品,注定終身難忘。
上周六(10月26日),“限制·自由——冷軍油畫作品展”在東大名路上海美麗道國際藝術機構拉開帷幕。“美麗道”在2012年為冷軍辦過北京個展,今年又在意大利替他辦過聯(lián)展,上海個展是雙方的第三次攜手。參展作品囊括冷軍近年來的精品力作,包括數(shù)幅超寫實畫作,還有近年來的“轉型之作”,比如“場景寫生”、“古董店寫生”系列作品,可以說這次畫展全面展示了冷軍的藝術面貌。
展覽以“限制與自由”為主題,意在說明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過程事實上就是突破限制獲得表達自由,從而獲得精神自由的過程。藝術家通過自己的實踐,突破自然的限制和表現(xiàn)的限制,追求表達的自由,通過獲得這種自由來達到自身與作品的平衡,進一步達到作品與文化歷史環(huán)境的平衡。冷軍敏銳地把握了他以及他的作品在現(xiàn)代藝術中的位置,以及在當代歷史人文環(huán)境里的恰當所在,因此他也構建了自身與歷史文化的平衡關系。
開幕當天來了很多人,記者與冷軍穿過粉絲的重重包圍,在一間休息室里作了一次急風暴雨式的專訪。
《新民周刊》:雖然我不是初次領略,但今天有幸飽覽了你的作品,感覺依然很棒。你的作品已經(jīng)不能簡單地用古典主義情調來做標簽了。你表面冷靜實則熱情洋溢地對當代題材的切入,極大地調動了觀眾的想象動力,并激起心靈的震顫。你抵達的藝術真實性,比生活真實更逼真。如果你同意我的看法,那么請問你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冷軍:每個人的敏感力是不同的,這是表現(xiàn)力的基礎,也形成了藝術家的特質。我通過我的眼睛與手,將感覺到的事物表達在畫布上,同時還要考慮到造型能力、對色彩的感覺、對繪畫材料等媒介的掌控、審美經(jīng)驗的積累等,更重要的是對繪畫性的真切理解。這其中有一點出現(xiàn)偏差的話,就不可能實現(xiàn)我理想中的效果與境界。我也許是有點天賦的,一個人如果想在自己從事的領域里做到出類拔萃,就應該有天賦。那么,我對表現(xiàn)對象的捕捉、過濾、綜合處理的能力是比較強的。我在選擇對象和描摹的過程中,將自己對藝術、對人生、對世界的思考作為重要的元素滲透到作品之中。否則你的技術再高明,也不會產(chǎn)生持久的感染力和哲學的力量。所謂的超寫實主義繪畫,我認為還是屬于傳統(tǒng)藝術的范疇,它要求表現(xiàn)對象是基本精準的,還要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審美習慣與趣味。
《新民周刊》:你的超現(xiàn)實主義與美國的照相寫實主義有什么區(qū)別?
冷軍:照相寫實主義是上世紀70年代興起于美國的藝術流派,畫家利用攝影成果做客觀、逼真的描繪,往往先制作平面的照片形象,再將其移植到畫布上。而我不是根據(jù)照片畫的,我是直接面對模特兒。那么就會有選擇和過濾,有我的激情,靈光乍現(xiàn),決不是簡單的復制。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常常會自覺地將突然感悟到的美放大后呈現(xiàn)出來,這一點也正是能夠感動觀眾的地方。美國照相主義是在工業(yè)文明的背景下,對自我意識無限膨脹的反動,是對客觀事物機械的表現(xiàn)。這個流派也就流行了二十多年,它是當代藝術發(fā)展過程中的階段性產(chǎn)物。
《新民周刊》:超寫實繪畫的創(chuàng)作過程可能是漫長的,纖毫畢現(xiàn),惟妙惟肖的極致操作也非??简炄说哪托呐c體力,漫長的操作也可能使畫家喪失某種敏感的特質,變得遲鈍和機械,你是否有這個擔憂?如何排除塵世間的干擾而保持良好心態(tài)?
冷軍: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非常愉快的,很輕松,體能消耗也不及精神消耗,一幅畫大概要畫幾個月,我一直處于興奮狀態(tài)。我也不怕干擾,我的畫室是開放的,誰都可以來,朋友在一邊抽煙、聊天,我在畫架前畫我的畫。來得人越多,我越有勁。陌生人也來看我畫,有一次我還接待了兩位美術愛好者,他們分別來自新疆和河南,我還為他們借了房子。他們天天看我畫畫,其中一個看了三個月。
《新民周刊》 :超現(xiàn)實主義繪畫的實踐,需要對事物的細致觀察與描摹,那么寫生就是一個日常性的操練。而今天許多人認為寫生是過去式,不再重視,甚至投以高傲的輕蔑與嘲笑,認為只有觀念出新才是王道。你如何把握基本功與觀念二者的關系,是否還在通過寫生積累素材,提升造型能力?
冷軍:我對寫生是從小迷戀的,在我小時候缺少繪畫資料,連環(huán)畫就是我的老師,它教會了我造型與構圖。還有看電影,比如《渡江偵察記》之類的戰(zhàn)爭片,我就琢磨人物的動作與人物之間的邏輯關系,回家就畫出來。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還臨摹過《蒙娜麗莎》,那是根據(jù)我家鄰居的一個筆記本里的插畫臨的,里面還有倫勃朗和蘇聯(lián)的油畫,我都如饑似渴地臨摹。到了大學時代畫石膏像,同一個角度我可以畫幾十張,但呈現(xiàn)出來的每一張都不一樣,今天肯定比昨天畫得好,而別人在一定的時間內都畫得差不多。我從來就沒有考慮過一定要畫得很細膩、很逼真,超寫實主義是別人給我的定義。所以我覺得這種繪畫基礎,可能就在理性思考上,很多藝術是自發(fā)生長出來的,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F(xiàn)在有些美院的老師和學生不大注重寫生這一基本功,那可能是受到當代藝術的影響。但我覺得不管哪種風格流派,感覺是第一位的。
《新民周刊》:今天,在當代藝術風生水起的喧嘩聲中,架上油畫卻遭到質疑,寫實主義或者超寫實主義也備受嘲笑與選擇性冷漠,你卻堅持在超寫實主義繪畫的道路上前行,是否感到困惑與孤獨?
冷軍:今天強調多元化,在藝術這檔事上尤其如此,百花齊放是繁榮繁華的前提。不過我認為當代藝術走到今天已經(jīng)不能為人類的走向提供更多的思考話題了,它本身就缺少堅實的哲學基礎。當然,有些人對寫實不滿意,是因為還沒有出現(xiàn)讓大家非常滿意的作品,或者他個人沒有看到,對自己也沒有信心。而我還在傳統(tǒng)藝術的道路上一路前行,并不感到孤獨,也沒有困惑。當然,我一直對自己保持著警惕,那就是在長期駕輕就熟地表現(xiàn)對象的時候,我是否能一直保持一種敏感和激情?
《新民周刊》:所以近年來你的畫風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你希望突破技術帶來的限制,實現(xiàn)更大的自由。比如在現(xiàn)場性繪畫的“畫室系列”里,你畫得快了,有點寫意味道,筆觸粗獷了,對象模糊了。同時你也畫起了“竹子系列”,那是一種類似中國畫中的靜物,卻非常擬人化的對象。
冷軍:我其實一直是畫得快的,只不過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好像很細膩,很清致,似乎是很慢?,F(xiàn)在我讓畫面呈現(xiàn)一種快速流動的感覺,是為了讓捕捉到的靈光更強烈地閃爍在觀眾面前,而造型的準確性是不變的。至于竹子系列,那也不是我故意為之,我過去對中國畫和篆刻都有過嘗試,對傳統(tǒng)藝術有一定的鑒賞力,我對中國文人的理想境界一直是向往的,今天尤其如此。所以我覺得能畫得細,也能畫得粗,這是修養(yǎng)的體現(xiàn)。在竹子里邊我要體現(xiàn)國畫的造型與韻味,采用它的線條與構圖。大寫意的路子,在油畫里也用得上,這就是中國人的優(yōu)勢。所以我認為中國文化是一個整體的高度,我的油畫立足點是在東方的。
《新民周刊》:我從2012年雅昌拍賣指數(shù)上了解到,你作品的價位一直穩(wěn)居寫實畫派第一交椅,其中一幅2005年的作品《肖像之相——小羅》在2010年的秋拍中以3136萬元成交,創(chuàng)造了那一年寫實作品的天價。那么,你是如何應對來自市場趣味的誘惑或干擾的?
冷軍:我從來不受市場干擾,更別說買家要提出具體的要求,我一直走在市場的前頭。
《新民周刊》:在展廳里,我發(fā)現(xiàn)大家對你的超寫實作品“圍觀”熱情最為高漲,比如《肖像之相——小唐》,畫中的人物清純無邪,像西方教堂里的童女那樣純潔,這是一個理想主義、唯美主義的飽滿形象。這一審美形象與我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似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觀眾想到很多,感慨萬千,更疼痛于我們失去的許多美好記憶。你認為唯美主義與當下人民群眾所感知的現(xiàn)實生活是怎樣一種關系?
冷軍:我以前也玩過當代藝術,也以水管零件和五角星系列批判過工業(yè)文明,揭示人的異化,批判過體制,嘲笑過僵化和庸俗,但后來發(fā)現(xiàn)中國藝術家的批判大多停留在淺層次,而且脫離現(xiàn)實和群眾的情況也比較嚴重,批判的武器后來往往成為批判的得益者。所以我后來改變了批判的方式,更加重視建設。
誠如你所言,在滿世界都是那些怪異的、暴力的、色情的畫面充斥的今天,人們很少能真正看到一些優(yōu)雅、健康、深刻而審美的好作品。老百姓現(xiàn)在有一種強烈的愿望,希望欣賞大家喜聞樂見的,具有可讀性、可看性,同時也具有傳統(tǒng)審美價值的作品,過度的娛樂化也讓大家產(chǎn)生了疲勞和厭惡,甚至反思。那么唯美主義——我理解的是傳遞真善美那種力量的唯美藝術,是群眾樂意分享的。而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直強調與追求的道德內涵與教化力量。我們要相信群眾的審美習慣與感情,中國人有著幾千年來沉積下來的審美基因,在內心深處知道哪種藝術是美的,哪種是丑的,那是代代相傳的識別系統(tǒng),需要藝術家喚醒他們,親近他們,與他們真誠地交流、交心,如此,我們才能充實思想內涵,提升境界,抑制貪欲,降服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