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

如果讓人選出在美國說得最多的兩個單詞，一定會有人說是“你好”和“謝謝”，特別是“你好”，更是隨時都可以聽到。因為不管是在麥當勞里，還是在公交車上，哪怕是正在人行道上跑步的陌生人與你擦肩而過時都會突然微笑著對你來聲“嗨”（Hi）。

有一次，可能是我的公寓里哪個家伙出了問題，院子里忽然來了一堆荷槍實彈的警察。當時，我正好出門跑步，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時，有個留著一抹灰白胡子身材高大的警察居然也沒忘了對我“你好”了一下，但說真的，他這聲脫口而出的“你好”讓我當時的感覺很不好，以至于當天只跑了平時的一半路程就失去了繼續(xù)跑下去的興趣。

不過，盡管“你好”和“謝謝”在美國不僅是說得最多也是用得最多的兩個單詞，可在我看來，在美國的日常生活中，真正有實質意義的卻是另外兩個單詞，那就是“簽名”（sign）和“免費”（free）。

先簽名，后服務

談到簽名，相信在美國生活過的外國人對此一定印象深刻，尤其是對我這個來自中國且并沒有做過什么“領導”的人來說，更是印象深刻。不夸張地說，如果你想在美國生活下去，首先應該學會的不是說什么“你好”，而是要立即“學會”書寫自己的名字，以備隨時隨地在各種紙質和電子終端上堂而皇之并鄭重地簽字之用。

這其中，需要簽名最多的自然是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消費，從超市購物，到飯店吃飯，只要你用的不是現(xiàn)金而是銀行卡，不管是信用卡還是貸記卡，都需要簽名。而在美國，人們恰恰習慣用的是各種銀行卡而非現(xiàn)金，這就意味著你隨時都可能在各種單據(jù)上簽名。除此之外，申請駕照、租房、到醫(yī)院看病、到學校上學，以及成為各種商店各種組織的名目繁多的會員等等，無不需要你的簽名。

最夸張的是有一次我到附近的小診所看個小毛病，本以為會像在中國一樣簡單，掛個號就可以去見醫(yī)生了，可在門廊里，在和接待小姐打過招呼之后，她一下子遞給我厚厚的一疊文件讓我簽名。盡管來之前我已經(jīng)對簽名有所準備，可沒想到要簽這么多東西。為了顯現(xiàn)出對自己的生命的重視，剛開始我還裝模作樣地翻閱一下文件再簽名，可后來我完全失去了耐心，索性直接翻到要簽名的地方隨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因為這些文件無非是讓你表態(tài)，在治療期間若出現(xiàn)失誤得自己承擔責任，你當然可以不同意，但你不同意的話，就無法看病，所以你只能在幾乎所有的問題下面簽名同意。在一口氣簽了快二十次名字后，就在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自己寫下的這個名字到底是別人的名字還是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才終于獲得了與醫(yī)生見面的權利。

簽完后，我開玩笑地對接待小姐說，如果我病重失去了簽字能力怎么辦，沒想到她非常淡定地說，可以由你的家人代簽。結果，我馬上就充當了代簽的角色，因為我女兒要上初中了，作為她的監(jiān)護人我不得不施行監(jiān)護權，說穿了，就是簽名權?？僧斘以谒某踔腥雽W文件上吃力地簽了十幾次自己的名字，以為開學了就再也不用簽名了之后，她每天完成家庭作業(yè)后又開始拿著學校印制的備忘錄讓我簽名了。并且，每個周末還要再在一張通知上簽一次，以表示自己已經(jīng)知道這個星期小孩在學校里學了什么東西了。當然，至于小孩學沒學會，弄懂了多少，那是你要考慮的事情，或者說那是另外一回事。

作為簽名的“自我”

美國的這種對簽名的癡迷，或者說對簽名的崇拜，對那些有簽名癖的名人或者百萬富翁來說，顯然是種享受。老實講，就是我這樣的小人物，最初在各種文件上或者電腦終端上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時也常常有種揮斥方遒的感覺。更為新奇和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那已經(jīng)完全被遺忘的小小的“自我”似乎隨著我的簽名忽然從筆端涌現(xiàn)了出來，它清晰，明確，不可忽視并且始終存在。而且，它寫之即來，就好像是個應召女郎，在時刻準備著我的召喚一樣。這讓我對自己的簽名所具有的效力驚嘆不已，是的，它不僅讓我發(fā)現(xiàn)了多年來從未消失的那個“自我”，還讓我擁有了某種權力或者法力。以至于，有段時間我覺得這個簽名才是我本人，才是我真正的“自我”，而我只不過是為它即為這個簽名活著的一具無足輕重的肉體而已。

這其實是種幻覺。沒過多久，我就對到處都需要簽名這件事感到厭煩。對于普通人來說，不停地在各種東西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并不總是那么讓人愉快，因為幾乎每一次簽名，都伴隨著你不得不承擔的義務和責任。買東西時你得乖乖地把你的錢交出來，看病時如果突然吃錯藥完蛋了你得自認倒霉，小孩參加體育比賽或者出去野營骨折了或者被狼吃了你也只能到家里去哭泣……諸如此類，一句話，只要你簽了字，無論出什么麻煩你都得自己解決。而正是利用這一次次簽名，這一次次不愉快，美國才把一個人的主體呼喚并建構了出來。但這是一個始終處于緊張狀態(tài)的主體，你不得不時時刻刻為自己的言行負責，也即為自己的那個早已異化為社會身份的符號的無數(shù)個簽名負責。事實上，如我感受的那樣，你的這個簽名最終必將成為比本人的肉身存在更加本質的存在。而在各種文件上輕松地簽下你的名字的同時卻意味著各種付出，就意味著對這個社會加之于你身上的各種傷害負責，總之，你得獨力承擔自己所做的一切。

呵護主體情緒的“免費”

這種強迫性的簽名雖然使主體得以建立和加強，但也可使主體總是處于精神焦慮的狀態(tài)之中?；蛟S是為了緩和這種緊張，使主體不至于突然之間崩潰，另一個東西出現(xiàn)了，那就是“免費”一詞。從超市的貨架上的醒目的“買一送一”（Buy One Get One FREE），到出門即上的免費的高速公路（Freeway），“免費”這個詞在美國可以說是無處不見。但對于主體來說，它在人的心中所喚起的情緒與意識是和在各種文件上簽名時不同的。

“免費”是每個人內(nèi)心渴望見到的，也是自己愿意主動接受的，而不像簽名，總是被動的，不得不完成的“規(guī)定動作”。而我認為，正是通過這個無所不在的“免費”，那些在不停的簽字的過程中處于焦慮狀態(tài)的主體才得到了呵護，從而緩釋了那種被資本主義社會培養(yǎng)出來的特有的緊張情緒，使那個在完成各種簽名之后不堪重負的主體得以放松、調(diào)適，不至于因此而精神分裂，從而得以保持自己的理性，并更加好地適應和完成那個特有的簽字的動作，以為自己的各種消費和言行負責。

當然，在美國的這種對簽名的迷戀背后，是資本主義興起以來所產(chǎn)生的對理性的崇拜，它隱含著對人的肉體的不信賴，并以一種對書寫文字的崇拜表現(xiàn)了出來。這個假設的前提認為，可以書寫自己姓名的人一定是個理性正常運作的人，而這所謂的理性不過是能夠對自己的言行負責特別是對自己所受到的各種傷害負責的人罷了?？稍诿绹蛘哒f在當今的世界，這種理性更多的是為自己的各種消費負責，它實際上已經(jīng)轉變?yōu)橐环N用金錢償還各種債務的能力。所謂的“免費”不過是希圖讓人進行更多更大的消費的誘餌而已，因為“買一送一”的重點不在于“免費”的那一部分，而是“買”的那一部分。實際上，這個“免費”的東西也同樣用你的“簽名”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