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佑至
《彎曲的脊梁》是對納粹德國與東德的宣傳手法所做的比較研究。作者蘭德爾·彼特沃克是傳播學者。政治宣傳是傳播學的傳統(tǒng)研究領域。傳播學有時候用相對中立的術語如“勸服”,有時候用更具批判性的說法如“洗腦”,來形容國家、政黨、商業(yè)公司和煽動家向大眾灌輸特定信息的做法。納粹德國和蘇聯(lián)開啟了把宣傳置于政治事務核心的先河。納粹和蘇共都認識到,必須消滅信息傳播的多元狀態(tài);把媒體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是關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它們也認識到,要動員群眾,就必須創(chuàng)造一個有吸引力的象征體系。這兩個國家的宣傳模式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從儀式到語言,從組織群眾集會到控制媒體,從制造敵人到樹立偶像,手法非常類似。宣傳機構借用宗教的話語形態(tài),嵌入現(xiàn)代國家的制度框架,動員了數(shù)量驚人的黨員和政府公務員,負責對國內和國外民眾進行宣傳鼓動。
蘇聯(lián)和納粹德國的宣傳機器,致力于塑造整全性的社會解決方案,或者說一個終極的政治夢想。但在納粹和蘇共(及其東德版本“統(tǒng)一社會黨”)歷史的大多數(shù)時期中,宣傳的真實作用是勸人們服從?;蛘哒f,推銷這樣一種觀念:現(xiàn)實雖然不合理,但再忍耐忍耐,夢想就一定能夠實現(xiàn)。
這本書給我的印象是材料來源豐富,但過于偏重文獻。而僅僅是文獻研究,不足以解釋政治宣傳何以能在現(xiàn)代社會中表現(xiàn)出那種魔力。受眾的反饋是政治宣傳的核心,但《彎曲的脊梁》很少涉及受眾的反應,因為可靠的文獻通常很少。宣傳官員不會向上司匯報說,工作毫無成效,自己只是宣傳對象心目中的笑柄。文獻能夠復述一出宣傳喜劇的情節(jié),但無法還原觀眾從黑暗的臺下發(fā)出的笑聲,更無法探知這些笑聲到底包含何種寓意。換句話說,群眾是洗腦的對象,但洗腦能否成功,卻不像洗衣服那樣可以觀測。如果作者本人對此亦缺乏切身感受,就無法有深度地描述納粹德國和東德的民眾對政治宣傳的實際感受。
缺乏個人體驗的研究者容易被文獻誤導。無論是消滅傳播的多元狀態(tài),還是創(chuàng)造一個單一的象征體系,都涉及到社會控制?!靶麄鳌边@種字眼給人一種非暴力的錯覺,或者至多是一種針對精神活動的軟暴力,但從實際歷史看,宣傳和直接的、針對肉體的暴力是分不開的。一個研究者,當他在談論希特勒演講的感染力時,應該對蓋世太保制造的恐怖氣氛有同樣的感受力;同樣,分析一張?zhí)K聯(lián)風格的宣傳海報時,人們會被千篇一律但仍不乏感染力的英雄人物的側面像所吸引:他們微微抬起下巴,與肩膀形成一個45度的夾角,體態(tài)和表情都傳遞了信仰和樂觀。必須與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檔案中的照片對照閱讀,才能對這類海報的美學取向有一個清楚的判斷。而對勃列日涅夫時代停滯不前的蘇聯(lián)生活有所體驗的人,會抱著更加諷刺的心情看待宣傳畫的技巧——高大的海報人物形象所象征的政治價值,已經變成了冷笑話。而這類笑話的可笑之處,往往在轉化成文字或翻譯成其他語言時消失殆盡。
個人體驗對社會科學研究的影響,是個有爭議的話題。在最好的情況下,文獻與個人經驗應該互相補充,但現(xiàn)實中卻往往彼此歪曲。學者可能因為囿于個人體驗而失去應有的超脫,也可能因為缺乏體驗而陷入皮相之談。少數(shù)作者試圖在同一個文本中容納兩個維度,但類似實驗性寫法有得有失。
也許,寫作上的主客觀兩難,只有通過對話式的閱讀才能緩解。我曾力薦出版社的朋友買下安妮·阿普爾鮑姆的《古拉格:一部歷史》一書的中文版權,因為這本書如果翻譯成中文,可以和早先出版的中文版《古拉格群島》對讀。如果作者無法把文獻和個人經驗結合起來,讀者至少可以用勤奮來補充這種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