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引起詞義演變的眾多因素中，語言使用者的認知因素是內部原因，而語言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是外部原因。本文以詞語的多義引申為視點，探討寧波商貿(mào)和海洋文化如何通過隱喻和轉喻等認知加工手段，使寧波方言中的一些詞語攜帶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

關鍵詞：寧波方言 詞義演變 地域文化 隱喻 轉喻

一、引言

目前，對寧波方言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語音、語法和詞匯三個方面。在這幾個方面的研究中，詞匯研究占有較大的比重。周志鋒、徐波等學者在詞匯領域做出了一定的研究成果。比如，周志鋒以明清白話小說語料為依據(jù)，對《寧波方言詞典》中未曾溯源的若干詞條作了考源研究[1]。徐波從構詞特點和語法功能等方面考察了寧波方言中的詞綴[2]。迄今為止，對寧波方言的研究大多集中和局限于對語言特色和演變過程的現(xiàn)象描述，很少有文獻探究寧波方言演變的內在和外部原因，也少有文獻探究寧波方言形成其地域特色的原因。

詞是語音和意義的統(tǒng)一體，詞在音義結合后便具有相對的穩(wěn)固性。但語言是發(fā)展變化的，詞義也具有一定的發(fā)展演變性。社會歷史發(fā)展、語言接觸、新事物需要命名等多方面因素會引起詞義演變[3]。上述因素是詞義演變和詞義延伸的外因。與此同時，詞義演變并非隨意或雜亂無序，往往具有其內在的認知理據(jù)。本文將以認知語言學為理論基礎，從隱喻和轉喻兩個方面來討論寧波方言詞義演變的內部動因。同時，結合寧波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從語言的外部環(huán)境來解釋寧波方言形成其地域特色的原因。

二、詞義演變的內部和外部動因

一詞多義不僅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更體現(xiàn)了人類的認知規(guī)律，是詞義歷時演變的共時體現(xiàn)[4]。所以，本文把寧波方言的本源詞義作為該詞的最初義，把引申義作為該詞的演化義，從一詞多義的共時現(xiàn)象來研究其歷時的演變。

（一）詞義演變的內部動因

目前，不少學者認為認知心理是詞義演變和一詞多義的重要內部機制。比如，沈家煊認為詞義演變的認知機制主要是重新分析和類推[5]?！爸匦路治觥笔菑囊粋€概念過渡到另一相關的概念，是概念的轉喻；而“類推”是從一個概念投射到另一相似的概念，是概念的隱喻。①

（二）詞義演變的外部動因

語言和外部世界有著密切而復雜的關系。語言是客觀世界和社會文化的反映，而客觀世界和社會歷史文化又會使某一語言形成其自身的特色。人類所有語言存在一定的普遍性，因為全人類面對的是同一或基本相同的客觀世界，共享自然規(guī)律。另外，人們還有相同或類似的身體器官、感知能力和認知能力[6]。但是，不同語言之間（包括方言之間）又存在差別，我們認為這是因為不同語言群體所面對的客觀世界存在一定差別，而這種地方外部世界又會影響人們的認知活動。比如，類推過程中參照物（如源域）的設定。換而言之，我們認為在普遍心理世界的基礎上，不同語言群體還擁有一個群體心理世界，而群體心理世界又會影響地域性語言的形成和演化。

寧波地處東部沿海，便利的海運和內河航運，高度發(fā)達的商貿(mào)經(jīng)濟和海洋文化是寧波的地域特色，它們構成了寧波方言的外部世界環(huán)境。這種外部環(huán)境影響著寧波人的群體心理世界。比如，寧波人傾向于選擇與商貿(mào)和海洋文化有關的事物作為源域來進行隱喻和轉喻等認知加工，從而使得寧波方言的詞義演變具有其地域特色。

三、寧波地域文化與方言詞義演變的認知分析

（一）隱喻機制

隱喻最初被認為是一種單純的修辭手段。認知語言學核心人物Lakoff和Johnson把隱喻看成是一種概念體系和思維方式。他們認為隱喻是指用具體概念來理解抽象概念的認知方式，亦即從源域到目標域的投射，其認知的基礎是兩個概念在結構上的相似性[7]。

寧波方言以隱喻為機制而引起詞義演變的一個典型例子是“貨”。“貨”的本義為“貨物、流通中的商品”，如“便宜貨”“時鮮貨”。后來，“貨”原先具有的“貨物”義逐漸消退，最終衍生出詞綴用法。以下是寧波方言中以“貨”為后綴的常用詞：①“葷/素貨”，意為“葷/素菜”。如“渠（他）吃飯時愛吃葷貨?！雹凇岸抢镓洝?，指“物體的內部構造”。如“格（這）機器的肚里貨和總（全部）壞掉了?！睆摹柏浳铩钡健胺秦浳镉行挝矬w”是“貨”詞義演變的第一步，這一演變以隱喻為機制，隱喻中源域與目標域的相似性是兩者均為“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有形物體”。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貨”的指稱范圍甚至擴大到人或其他抽象事物，比如，“大貨、小貨”。見下例：

父母或長輩用來指稱家庭內部的小輩：“我有兩個兒子，大貨（大兒子）為人忠厚，小貨交關（很）滑頭。”

寧波方言以“貨”為后綴的詞還有“實貨”，指事實情況。比如，“儂不要轉彎抹角，把實貨講給我聽?！绷硗?，“實貨”還可以作副詞用，用來強調肯定語氣。如，“這件事情我實貨不曉得。” 由此可見，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貨”經(jīng)歷了詞義演變，同時也經(jīng)歷了從實詞到虛詞類詞綴的語法化過程。

在認知新事物的過程中，人們自覺地借助已有的經(jīng)驗知識對比新事物，探尋新舊事物之間的相似和相異[8]。 在隱喻這種類推過程中，人們也常常借助已有的經(jīng)驗知識去對比新事物，用具體、熟悉的源域去激活抽象、陌生的目標域。關于隱喻，以“貨”為例，由于寧波商貿(mào)經(jīng)濟發(fā)達，“貨物”成了人們認知心理中能夠被輕易提取的概念。所以，人們習慣于用“貨”作為源域概念去激活與它具有相似性的另一個概念域。出現(xiàn)了“葷貨”“咸貨”“大貨”“小貨”等眾多詞匯。并且，很多寧波人以商品買賣為生，對“貨物”具有親近感。因此，以“貨”為后綴的詞語大多帶有親切或揶揄等褒義色彩。與此不同，在中國的大部分地區(qū)，仕途和農(nóng)耕生產(chǎn)在歷史上是人們推崇的謀生職業(yè)，而商業(yè)活動卻被認為是低等工作。因此，在漢語普通話中，“貨”為后綴而衍生出的詞匯大多帶有貶義色彩，如“爛貨”“騷貨”等。

在商貿(mào)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寧波方言中大量存在由隱喻機制而引起的詞義演化現(xiàn)象。以下是其他一些典型例子：

1.買主 該詞原義為購買某一商品的顧客，寧波方言中引申為做事得寸進尺的人（后文分別用買主1和買主2表示）。我們認為“買主”的詞義演變與寧波的商貿(mào)經(jīng)濟有著密切的關系。自明代中后期以來，由于寧波是商貿(mào)經(jīng)濟活躍的區(qū)域，買方和賣方成了人們日常生活中頻繁接觸的一組概念。雖然買主1有多種屬性特征，但寧波人把善于討價還價和得寸進尺看作是買主1的突顯特征。以買主1的這一特征為相似性，在具體的語用環(huán)境和隱喻機制的作用下，施喻者把買主1的這一特征投射到目標域買主2。由于同處一種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解喻者能夠領會買主1的這一特征。因此，通常情況下，解喻能夠順利完成，詞義演變也就隨之實現(xiàn)。隱喻動態(tài)識解觀點對隱喻操作具有很好的解釋作用：在隱喻識解中，解喻者搜索到源域中施喻者設定的某些特質，于是這些特質被激活和映射到靶域上形成隱喻。映射到靶域上的特質得到突顯，而源域中的其他特質則被隱沒[9]。

2.扳價鈿 價鈿，價格。扳，（用力）拉，如，“自行車龍頭（車把手）撞歪了，我把渠扳過來?！辟u方堅持高價或買方拉低價位都可叫“扳”。該詞現(xiàn)引申為“討價還價”。如，“我先回來了，老張還在那里扳價鈿?！眱r格在商貿(mào)經(jīng)濟活躍的區(qū)域是最觸動人們神經(jīng)的事物之一。人們往往會把價格這類相當熟悉的事物有形化而產(chǎn)生空間隱喻。在“扳價鈿”的隱喻操作過程中，源域激活目標域基于兩點：（1）“價鈿”被視作有形物體；（2）如同用力牽拉有形物體一樣，討價還價往往是一種買賣雙方耗時耗力的過程。

3.明分帳 該詞原義為“明確記錄合作各方或買賣雙方各自經(jīng)濟事務的賬目”。“明分帳”的特點是“明確、明了、顯而易見”。以此語義為相似性，該詞現(xiàn)演化為形容詞，意為“顯而易見、理所當然，特指理所當然應該得到某種權利或履行某種義務”。比如，“前幾年我沒有休假，今年我休假是明分帳咯?！?/p>

4.賺 賺的原義為經(jīng)濟交易中獲利。宋代丁度等編的《集韻》把“賺”解釋為“市物失實”[10] 。換而言之，如果等價交換，是無所謂“賺”的。只有當貨物的價格與價值發(fā)生偏差，即“市物失實”時，才有可能賺錢。以“失實”為相似性，從商品經(jīng)濟領域投射到其他領域，寧波方言把“賺”引申為“錯誤”。在寧波方言中，“算賺”“寫賺”“講賺”實際上就是“算錯”“寫錯”“講錯”。

除商貿(mào)文化之外，海洋文化也助推了寧波方言由隱喻機制而引起的詞義演化現(xiàn)象。以下是一些典型例子：

5.抲黃魚 抲，捕撈。黃魚是舊時寧波沿海的主要魚類之一，抲黃魚是寧波漁民的一種主要經(jīng)濟活動。抲黃魚現(xiàn)指輪船水手、汽車司機為撈取外快而私帶旅客。賺錢營利是該詞從源域向目標域投射的相似性基礎。由于黃魚舊時是寧波人餐桌上的常見菜肴，寧波方言中還存在以黃魚為題的其他比喻義用法。如，大頭黃魚（戲稱頭特別大的人）、生病黃魚（指稱經(jīng)常生病的人）。

6.沙蟹命 寧波鄰海，有大片灘涂。沙蟹是寧波近海灘涂里常見的一種小螃蟹，喜好四處爬動。以忙忙碌碌、四處奔波為相似性，“沙蟹命”比喻為“勞碌命”。如，“渠一生勞碌沙蟹命?！?/p>

7.死蟹一只 蟹死后便失去活動和抵御外敵的能力。該詞現(xiàn)引申為“無能為力的人或無能為力的情形”。

近年來，一些學者從認知主體的角度來研究隱喻。比如，王文斌認為隱喻的觸發(fā)機制是施喻者大腦中積淀的記憶和經(jīng)驗形成的產(chǎn)物[11]。寧波方言中的商貿(mào)和海洋類認知內容對施喻者和解喻者雙方來說都是積淀的記憶和經(jīng)驗。這些記憶和經(jīng)驗確保了隱喻操作在寧波人中得以順利實現(xiàn)。與此相反，在其他地域的人群中，商貿(mào)和海洋類認知內容沒有形成足夠的記憶和經(jīng)驗，所以缺乏此類隱喻的觸發(fā)機制因而以此類隱喻為基礎的詞匯引申義也就無法實現(xiàn)。

（二）轉喻機制

與隱喻不同，“轉喻”是同一認知模型內，源域的突顯特征投射到目標域的認知操作過程。突顯性是轉喻認知操作的基礎，因為人們在認知過程中總是更多地注意事物最突出、最容易記憶和理解的特征，并用這些突顯特征去替代其他事物。Lakoff指出：轉喻以經(jīng)驗為基礎，并被用于我們的思維和行為[12]。根據(jù)Lakoff的上述觀點。我們認為經(jīng)驗會影響人們對目標域突顯特征的選擇和解讀。

寧波方言中大量存在由轉喻機制而引起的詞義演化現(xiàn)象。其中，不少現(xiàn)象與寧波的商貿(mào)和海洋地域文化有著密切的關系。以下是一些常見的例子：

8.銅匠擔 指代挑著銅匠擔四處招攬生意的銅匠藝人。商品經(jīng)濟的初始階段往往伴隨著手工業(yè)的繁榮。銅匠擔是銅匠藝人的必備工具和最突顯特征，此處的轉喻機制是用工具指代人。

9.黃魚車 黃魚的運送和買賣是寧波地區(qū)的一種重要經(jīng)濟現(xiàn)象。黃魚車舊時專指商品流通領域運送黃魚的人力三輪車。突顯以營利為目的和人力驅動的特點，該詞現(xiàn)泛指所有用于客運或貨運的人力三輪車。

10.退過 原義為經(jīng)濟帳目上相互抵消或扯平。如“我欠裁縫老板30元工錢，渠（他）欠我30元屋租鈿。兩筆鈔票正好退過。”后來，該詞又引申為“算了”“不再追究”或“勉強將就”之義。如“買不到蘋果，買點橘子退過了?！?/p>

11.管帳 管帳原義為管理與經(jīng)濟帳目有關的事物。后來，寧波方言把管理或顧及其他事物也統(tǒng)稱為“管賬”。該詞常用否定式，如，“渠屋里事體和總弗管帳（全部不管賬），單做現(xiàn)成人。”

12.臨市面 臨，光顧，親歷，了解。市面，商品銷售的行情和形勢。該詞原義為打聽市場行情，現(xiàn)泛指親歷并了解各種動向和形勢。如“大家莫急，組長已經(jīng)去臨市面，馬上可以真相大白?！?/p>

張輝、盧衛(wèi)中以“柯達”為例介紹了下位范疇詞代替上位范疇詞這一類轉喻方式：“柯達”原指一種品牌的照相機，后來該詞在有些西方國家泛指所有照相機[13]。例（9）至例（12）所依賴的轉喻機制也是下位范疇詞代替上位范疇詞。比如，“臨市面”原指了解商品銷售的形勢，現(xiàn)泛指了解各種動向和形勢。

寧波方言中有些詞義演變還牽涉兩種或兩種以上模式的轉喻。如：

13.開火倉 開，義為“開火、點火”。火倉，原為輪船的動力機房。開火倉原義為點火啟動輪船機器。下位范疇詞代替上位范疇詞的轉喻機制使該詞泛指所有生火。生火是做飯的必備前提和最突顯特征。第二重轉喻使該詞引申為生火做飯，特指新立門戶自己做飯。如，“下個月阿拉自家開火倉了?！?/p>

14.腳頭鈿 傭金。意為跑腿的辛苦錢。如“賣儂介點鈔票（用如此低的價格賣給你），做做腳頭鈿還不夠”。 此處“腳頭”指代“整個腳”，所用轉喻機制是部分代替全體?！澳_”原為走路或跑腿的器官，此處轉喻機制是工具代替跑腿這一動作?！澳_頭鈿”牽涉兩種模式的轉喻。

（三）隱喻和轉喻雙重機制

15.炒冷飯 商貿(mào)經(jīng)濟的開始階段往往伴隨著艱苦創(chuàng)業(yè)。勤勞儉樸是寧波人的一大優(yōu)良傳統(tǒng)。舊時寧波民間出于節(jié)約，常常炒上次吃剩的陳飯作為食物。因為陳飯通常擱置過一段時間，所以溫度較低。用“冷飯”指代“陳飯”是借用源域突顯特征“冷”激活目標域的轉喻過程。陳飯在第二次食用時往往失去新飯的口味，因此“炒冷飯”后來被比喻為缺乏新意或索然無味的事物。如，“老師上課老是炒冷飯，不講新內容，一點沒意思。”“乏味”是該詞從本義向引申義投射的相似性基礎，此處的詞義演變以隱喻為認知機制。

四、結語

從以上討論可以看出：認知機制是寧波方言詞義演變的內部原因，而地域社會經(jīng)濟文化則對寧波方言的演化產(chǎn)生外部影響，它使得寧波方言形成其鮮明的地域特色。正如后現(xiàn)代哲學中“人本觀”所認為：語言是人們認知加工的結果，必然取決于人們的認識，也須考慮到客觀世界的具體情況[14]。通過隱喻和轉喻等認知手段，人們對寧波方言中的詞匯本義不斷挖掘和擴充。同時，隱喻和轉喻也不是毫無理據(jù)，它們所依賴的基礎來自于語言使用者的外部客觀世界（即歷史上寧波的地域經(jīng)濟文化）。地域文化使得寧波方言帶有濃郁的商貿(mào)和海洋文化特色。寧波方言的詞義演變是地方社會經(jīng)濟文化和人們認知特點雙重影響的結果。

（本文系浙江省語委2011年度課題“語義淡化和寧波方言的詞義演變”[ZY2011C22]和寧波大學2013年“外國語言文學”浙江省高校人文社科重點項目“概念隱喻與概念轉喻的理論關系研究”[JDW1309]的階段性成果。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寧波大學楊成虎教授的指導，在此謹致謝忱。）

注釋：

①概念隱喻和概念“轉喻”在學界常簡稱為“隱喻”和“轉喻”。

②本文語料保留一些具有寧波方言特色的詞匯，并用括號加以說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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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國輝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