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劉知幾,江蘇徐州人,初唐著名史家。有史論巨著《史通》傳世。在《史通》一書中,劉知幾對預(yù)敘、呼應(yīng)、補敘、互見等敘事手法有自己獨到的看法,站在史家的立場上,對之或推崇或批評。
關(guān)鍵詞:劉知幾 敘事 手法
劉知幾,江蘇徐州人,初唐著名史家。因其史論巨著《史通》,為后世研究者所重視。在《史通》一書中,劉知幾對預(yù)敘、呼應(yīng)、補敘、互見等敘事手法皆有自己獨到的看法。劉氏站在史家的立場上,對之或推崇或批評。這些手法不是史學(xué)所專用的,文學(xué)也可以適用。對后世敘事文學(xué)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意義。后世史學(xué)、文學(xué)敘事研究者對之重視程度還不夠。故有必要細加論述。茲舉隅如下。
一、預(yù)敘 所謂“預(yù)敘”,是指對將來發(fā)生事件的暗示或間接描述,是“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1}。這種手法在古代敘事性作品中是非常多見的,如《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載:“先主少孤,與母販履織席為業(yè)。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余,遙望見童童如小車蓋,往來者皆怪此樹非凡,或謂當(dāng)出貴人?!痹趧浜苄〉臅r候,他的父親就去世了。劉備只能與母親一起靠賣草鞋織席子維持生計。在他家房子?xùn)|南角的籬笆邊,有一棵桑樹,樹高五丈多,遠遠望去,枝葉茂密,就像一個車蓋,而有蓋的車子,只有天子才能乘坐。過往的人中,有人說這棵樹下當(dāng)出貴人。這段描寫,實際上是在暗示劉備終將身登大寶,成為開國之君。
劉知幾《史通·摸擬》篇高度評價了預(yù)敘的敘事手法,認為欲敘其事,先張其本,可以收到“彌縫混說”“無取言”的效果,前后互補,就省去回頭倒敘的麻煩。他還舉例說:“如《左傳》稱叔輒聞日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將死乎?秋八月,叔輒卒。至王劭《齊志》稱張伯德夢山上掛絲,占者曰:‘其為幽州乎?’秋八月,拜為幽州刺史。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眥2}《左傳》昭公二十一年:“秋七月壬午朔,日有食之?!谑鞘遢m哭日食(杜預(yù)注:意在于憂災(zāi))。昭子曰:‘子叔將死,非所哭也?!嗽?,叔輒卒。”王劭《齊志》,今已佚,但是《史通》中所提到王劭《齊志》中記載的張伯德的事跡,今在《北齊書·張亮(按:亮字伯德)傳》可見,“薛嘗夢亮于山上掛絲,以告亮,旦占之曰:‘山上絲,幽字也。君其為幽州乎?’數(shù)月,亮出為幽州刺史”,劉知幾認為王劭的記載是模擬《左傳》中的做法。
這種或是通過占夢,或是通過天象來預(yù)言的記載,在我們今天看來無疑是不可靠的。不過,正如這種在敘述某件事情之前預(yù)先埋下伏筆、前后彌補的手法確實值得贊賞。史著中的這種預(yù)敘手法在后世小說幾乎成了慣例,話本小說的開頭多是敘事者三言兩語把事件的前因后果概括出來,然后再從容不迫地展開敘事。即使是中國長篇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也是如此。
二、呼應(yīng) 劉知幾認為敘述一件事時,有時候可能不會一下子全說完,而是先說事情的開始,然后中間就敘述其他的事情了,最后再接續(xù)上一個事情。這樣前后呼應(yīng)、互相配合來記敘同一件事情。劉知幾這里談的實際上是敘事中前后呼應(yīng)的問題。劉知幾《史通·摸擬》云:“夫當(dāng)時所記或未盡,則先舉其始,后詳其末,前后相會,隔越取同。若《左氏》成七年,鄭獲楚鐘儀以獻晉,至九年,晉歸鐘儀于楚以求平,其類是也。至裴子野《宋略》敘索虜臨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江湛僵仆,于是始于劭有隙。其后三年,有徐、江為元兇所殺事。以此而擬《左氏》,亦所謂貌異而心同也?!彼J為《左傳》成公七年,鄭國俘虜了楚國的鐘儀把他獻給了晉國。到了成公九年,才又接續(xù)說晉國把鐘儀歸還給楚國以求和解。裴子野在《宋略》先敘述太子劉劭讓武士推倒徐湛之、江湛,徐、江二人于是和太子有了矛盾,三年后,接續(xù)上徐、江被劉劭所殺的事情。這就是一種預(yù)設(shè)伏筆、前后呼應(yīng)的敘事技巧。
劉知幾認為這是一種非常高明的敘事技法,他認為這種技巧是裴子野善于學(xué)習(xí)《左傳》的結(jié)果,并對裴子野的這種模擬給予了高度評價,即謂其“貌異而心同”。《史通·浮詞》篇還對當(dāng)時史著中出現(xiàn)前后矛盾的現(xiàn)象提出了批評:蓋古之記事也,或先經(jīng)張本,或后傳終言,分布雖疏,錯綜逾密。今之記事也則不然?;蚋艟懋惼?,遽相矛盾;或連行接句,頓成乖角……非惟言無準(zhǔn)的,固亦事成首鼠者矣。夫人有一言,而史辭再三,良以好發(fā)蕪音,不求讜理,而言之反覆,觀者惑焉。
劉知幾認為古人記事,在前面就為后來的敘事埋下伏筆,在后面寫明結(jié)尾呼應(yīng)開頭。分布雖然看似有些松散,但實際上錯綜敘事更顯細密。當(dāng)今的敘事則不是那個樣子了,有的篇卷不同,記載就有矛盾。還有的甚至上句和下句都不能吻合一致,這樣就造成了說話沒有標(biāo)準(zhǔn),敘事前后矛盾,對人物評價不一致,議論繁雜而沒有確切的道理,說話反復(fù)無常,只會讓讀者迷惑!
三、補敘 “補敘”即對往事的一種敘述和補充,是“對故事發(fā)生到現(xiàn)階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3}。如《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傳》贊語說:“太史公曰:‘蘇建語余曰:吾嘗責(zé)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愿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勉之哉?!薄稘h書·文帝紀》贊語說:“吳王詐病不朝,賜以幾杖。群臣袁盎等諫說雖切,常假借納用焉?!边@些在本紀和列傳中都沒有記載,而是在論贊中出現(xiàn),對人物的描寫和事件的敘述起到一個補充說明的作用,實際上就是補敘。劉知幾重點談到了敘事的補敘問題。他在《史通·敘事》篇說:“此則傳之于紀,并所不書,而史臣發(fā)言,別出其事,所謂假論贊而自顯者?!痹谕黄校瑒⒅獛讓@種方法非常重視,把這種補敘的方法歸為四種“敘事之體”之一。
四、互見 何謂“互見”?簡而言之,即為一種缺于本傳而詳于他傳的敘事手法。互見的種類起碼有兩種。
(一)略于此而詳于彼 目的或者說是好處是使得行文簡潔而重點突出,非重點一掠而過,但又不缺失。《史記》多用此法。如《史記·蕭相國世家》云:“呂后用蕭何計,誅淮陰侯,語在《淮陰》事中?!笔捄螏椭鷧魏蟪繇n信這件事,在蕭何傳中簡單一提,而在韓信中詳加論述。又如《史記·留侯世家》曰:“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guān)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后解,語在《項羽》事中?!兵欓T宴一事,張良和項羽都是參與者。項羽是主角,所以此事主要在項羽傳中濃墨重彩、大筆渲染。于張良傳,則蜻蜓點水,點到為止。對于“互見”之法,《文心雕龍·史傳》篇指出:“或有同歸一事,而數(shù)人分功,兩記則失于重復(fù),偏舉則病于不周,此又銓配之不易也。故張衡摘史班之舛濫,傅玄譏后漢之尤煩?!?/p>
劉知幾大概受到了張衡和傅玄的影響,他在《史通·二體》篇也批評《史記》說:“《史記》者……若乃同為一事,分在數(shù)篇,斷續(xù)相離,前后屢出,于《高紀》則云語在《項傳》,于《項傳》則云事具《高紀》?!似渌詾槎桃??!?/p>
宋代的蘇洵《史論中》則認為:“遷之傳廉頗也,議救與之失載焉,見之趙奢傳;傳酈食其也,謀撓楚權(quán)之繆不載焉,見之留侯傳。夫頗、食其皆功十而過一者也,茍列一以疵十,后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頗,辯如酈食其,而十功不能贖一過?!瘎t將苦其難而怠矣。是故本傳晦之,而他傳發(fā)之,則其與善也,不亦隱而彰乎!”{4}蘇洵認為《史記》之所以一事而在數(shù)篇,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本傳晦之,而他傳發(fā)之,則其與善也,不亦隱而彰乎!”這樣做可以起到隱其短而彰其長,掩其惡而揚善的作用。
(二)故意矛盾 《史通·雜說上·諸漢史》非常清楚地點明了《漢書》中的互見之法,劉知幾對《史》《漢》的互見法采取一種批評的態(tài)度。當(dāng)然,劉知幾還沒有用到“互見”這個詞匯。見《史通·雜說上》:“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內(nèi)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肅穆天子之容貌矣。又《五行志》曰:成帝好微行,選期門郎及私奴客十余人,皆白衣袒幘,自稱富平侯家。或乘小車,御者在茵上,或皆騎,出入遠至旁縣。故谷永諫曰:陛下晝夜在路,獨與小人相隨。亂服共坐,混淆無別。公卿百寮,不知陛下所在,積數(shù)年矣。由斯而言,則成帝魚服游,烏集無度,雖外飾威重,而內(nèi)肆輕薄,人君之望,不其缺如。觀孟堅《紀》《志》所言,前后自相矛盾者矣?!眲⒅獛渍J為班固一邊說漢成帝從外表來看是一位合格的皇帝,一邊又寫漢成帝不理朝政只喜歡和小人嬉戲游玩,作為天子實在不稱職。他認為班固這里的記載是前后矛盾的。在今天看來,劉知幾的看法過于老實了。《漢書》中《孝成紀贊》言其“天子之貌”,《五行志》道“成帝微行”。又借谷永之諫,寫出了成帝“雖外飾威重,而內(nèi)肆輕薄”的真實面目,目的在于記載全面,觸及實質(zhì),而又不失為尊者諱,實為皮里陽秋的手法。司馬遷慣用此法,寫出了項羽、劉邦的性格多側(cè)面,避免了人物平面化。班固對漢成帝的描寫實為對這一手法的繼承。
劉知幾是史家,以敏銳的眼光對以上多種敘事手法提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見。其在《史通·自敘》篇中提到自己博觀群書而頗有心得的情況:“自小觀書,喜談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習(xí)。故始在總角,讀班、謝兩《漢》,便怪《前書》不應(yīng)有《古今人表》,《后書》宜為更始立紀。當(dāng)時聞?wù)撸藏?zé)以為童子何知,而敢輕議前哲。于是赧然自失,無辭以對。其后見張衡、范曄《集》,果以二史為非。其有暗合于古人者,蓋不可勝紀。始知流俗之士,難與之言。凡有異同,蓄諸方寸?!眲⒅獛讓ψ约哄漠惡跚叭说木娮孔R充滿自信,充沛于胸的新穎觀點一旦醞釀成熟,就不能不形諸于言論,筆之于文章。他將自己對歷代各種敘事手法的觀點一一表現(xiàn)于《史通》之中。雖然因為歷史的局限性,有些看法并不能認識到敘事手法應(yīng)有的作用,但仍然提供了重要的切入點,對后世敘事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1}{3} [法]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
{2} [清]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頁。
{4} [清]沈德潛:《唐宋八大家文》,岳麓書社1995年版,第432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3年鹽城師范學(xué)院校級教學(xué)研究課題一般項目“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閱讀教學(xué)研究”(13YCTCJY023)階段性成果
作 者:呂海龍,博士,鹽城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xué)。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