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雇工塞拉斯是充滿自尊的人,生活異化了他的行為,但自尊和想要重新來過的愿望值得尊重。塞拉斯之死說明了一個道理:家應該既有父親的嚴厲,也有母親的寬容和慈悲。
關鍵詞:出走 回歸 尊嚴
羅伯特·弗羅斯特是20世紀美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善于用“純粹的新英格蘭聲調”、簡單的“自然語言”展現新英格蘭的自然風光和鄉(xiāng)土人情,他的詩歌散發(fā)出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他的詩歌在純樸外表之下卻隱藏著詩人執(zhí)著探索的心,它“簡單而深邃”地表達詩人的哲學思考,成為當時詩歌舞臺上最耀眼的恒星。“家”是弗羅斯特重點思考的問題之一。在《雇工之死》《家庭墓地》《荒野》《懼怕風暴》《在最后階段》等一系列詩歌中,弗羅斯特對家做了各種定義。生活經歷極其不幸的他對家有著獨特的眷戀。對他而言,家不僅是家庭成員共同生活的居所,更是溫暖安全、慰藉心靈的棲息地。弗羅斯特告訴我們:家的意義,不僅取決于擁有和接納,更取決于一個人對家的感知;當我們需要溫暖和關懷的時候,心靈所向的地方,就是家的所在。
一
《雇工之死》是弗羅斯特敘事詩中最感人的詩歌之一,全詩174行。詩歌采用對話的方式敘述了農場雇工塞拉斯之死。故事低調陳述了如同喪家之“獵犬”一般筋疲力盡的塞拉斯帶著“卑微”的“自尊”“回家來死的”(117行)事實,讀起來并不傷感,卻有遺憾。
在一個風高月明的冬日之夜,農婦瑪麗坐在油燈下焦急地等待著丈夫沃倫。她要向他報告“塞拉斯回來了”的消息,“好讓他有所預防”(第5行)。
“他說過什么?他說過任何話嗎?”
“沒說什么?!?/p>
“沒說什么?瑪麗,老實講
他說他想來為我的草場挖溝排水?!?/p>
“沃倫!”
“他說了嗎?我只想知道?!保ǖ?3-50行)
對話表明沃倫對塞拉斯了如指掌,瑪麗也是如此。但兩人對塞拉斯的回歸有不同的看法,妻子瑪麗善良、富于同情心,能夠以母親般的胸懷接納他,她懇求沃倫“請對他好點”(第7行);丈夫則看上去十分嚴厲,對塞拉斯的回來做出了激烈而強硬的反應,給人一種殘酷無情的印象:
“我究竟在什么時候對他不好過?
但我不會讓這家伙回來,”他說。
“夏天割草時我難道沒告訴過他?
我說他那時要走就永遠別再回來。
他有什么本事?別人誰會雇他?
年紀一大把,能干的活兒已不多。
即使他還能干活兒也完全靠不住。
他總是在我最需要他時離我而去。
他老覺得我應該付他一份工資,
至少應該夠他買點煙草,
這樣他就不會因討煙而欠下人情。
……
那我本不該介意。但你可以相信,
他開始那樣說時他背后總有人
在設法用一點零花錢哄他過去——
在割草曬草難找?guī)凸さ臅r候。
到冬天他又回來。可我的活已干完?!保ǖ?1-30行)
上世紀之初美國鄉(xiāng)村生活艱苦貧困,農場主沃倫夫婦也不例外,他們已經到了無力支付雇工固定工資的地步,致使塞拉斯總在需要幫工的時候無情地離去,冬天無活之時又回到農場。年老體衰的塞拉斯如同過冬的候鳥,把沃倫農場當成了他賴以生存的棲息地,出出進進,尋求庇護和溫暖。沃倫對此惱怒不已,又無可奈何。塞拉斯的行為無疑是一種背叛,他得背負見利忘義、背信棄義、不負責任的罵名。即便如此,沃倫心里也明白,塞拉斯并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家伙,他是干農活的好手,知道如何裝好一車干草:“我知道,那是塞拉斯的拿手絕活。/他把每一叉干草都放在該堆的地方,/就像替草捆貼了標簽,加了編號,/這樣卸車時他就能依序找到它們。/塞拉斯干這活兒真是無可挑剔。/他卸草捆就像是在取一個個鳥巢。/你絕不會看見他站在他在堆的草堆上,/他總能盡力使自己的手抬得夠高(第90-98行)?!?/p>
也許正是這份欣賞使塞拉斯有了出走的資本,能夠為了煙錢而一次次出走。塞拉斯是勤奮的,練就了一身干農活的好本事;塞拉斯是守法的,瑪麗說“他從沒干過一件真正的壞事”(第148行);塞拉斯是善良的,沃倫說“我倒真想不出他傷害過什么人”(第152行);塞拉斯是有骨氣的,“雖說他一文不名,他卻不屑蒙羞含恥去討好他的兄弟”(第150-151行)。吃苦耐勞、自尊自強的塞拉斯原本應該是新英格蘭農民的優(yōu)秀代表,但這個美國農民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干著最苦最累的活卻沒有衣食保障,他成了一個卑微的人。他的卑微不僅僅體現在行為方式上,也體現在話語權上。在整首詩歌中,塞拉斯的一切都是經由沃倫夫婦之口轉述出來的,他本人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的話語權被剝奪了,這一點特別值得玩味。被剝奪了基本話語權的塞拉斯自然是無助的,他無力為自己辯護。他成為卑微渺小失去話語能力的新英格蘭農民的典型寫照。
當然,卑微并不意味著沒有尊嚴。塞拉斯的問題主要源于“面子”。面子涉及男人的尊嚴。為了保全“面子”進行的出走是一種負氣的出走,不觸及道德底線。由于愛面子,他不想拖欠人情;為了保全面子,他不惜采用“某種卑微”(第53行)的手段。所以,不想欠人情才是塞拉斯最大的心病。這一切說穿了都是自尊心作祟,當這種卑微的愿望無法得到滿足時,他選擇了出走。盡管出走缺乏理性、不計后果,卻是維護尊嚴的唯一手段?;蛟S在塞拉斯的心中,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這片他賴以生存的草場,因此一次次的出走,換來的是一次次的回歸。
同樣,回歸也是為了尊嚴。自尊的塞拉斯有其性格缺陷,“是親戚們難容忍的那種人”(第147行)。據說他的兄弟是銀行經理,很有錢,但他這些年來對此“只字不提”(第142行),可見兄弟交惡。塞拉斯缺乏追求,沒想過為這個世界做點“好事”,也沒有建立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他一生忙碌,最大的追求卻是掙錢買煙抽。唯一引以為豪的“手藝”隨著歲月的流逝將變得越來越力不從心,到頭來只能悲哀地發(fā)現“自己的過去卻沒有什么值得自豪/自己的將來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第102-103行)。胸無大志、乏味可陳、沒有目標、缺乏追求構成了塞拉斯的悲劇人生。即便如此,塞拉斯的內心依然閃爍著希望的火花,他回到草場,希望從頭再來,期盼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重新來過是弗羅斯特提倡的人生信條之一。在《白樺樹》中,弗羅斯特就表達出要“回到地面,重新再來”的思想。對塞拉斯而言,重新再來既是回歸的目的也是“保全自尊”的手段。有尊嚴地活著,有尊嚴地死去,是他內心模糊而又揮之不去的追求。在生命盡頭,塞拉斯希望通過兩種方式挽回尊嚴,展現價值。第一,他要“幫助沃倫給草場挖排水溝,并且清理高處的那片牧場”(第55行)。干活是他能引以為豪的事情。第二,教大學生威爾遜裝草。威爾遜對塞拉斯生命的最后四年起到關鍵作用,這個只知道“傻乎乎念書的”大學生是塞拉斯反思自我的標桿。四年前兩人曾一起在草場干活,威爾遜智慧自信,“惹他生氣”(第75行),他們在“七月的日頭下斗嘴”(第69行),那些日子“像折磨塞拉斯的夢”(第73行)。兩人之間的斗嘴實際上體現了“書本智慧”與“生活智慧”的較量,擁有“生活智慧”的塞拉斯沒法駁倒威爾遜有關拉丁語與學小提琴關系的巧辯,沒法讓小伙子相信他“可以用一柄榛木草杈找到泉水”(第85行)。琢磨四年,當他終于悟到“如果他能教會威爾遜堆草,/他也許就對這世上的某人有過用處”(第98-99行)時,卻已“為時太晚”(第79行):
沃倫回來——她覺得回來得太快——
悄悄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等待。
“沃倫?”她問。
“死了,”便是他的全部回答。
二
《雇工之死》不僅描述了美國底層小人物的無奈和悲哀,還提出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人總要有歸宿,那么,哪里是歸宿?如同賽拉斯在臨死之際回到了農場,他回家了,然而,什么是家?
弗羅斯特給出了兩個“家”的定義。一個是丈夫心中的家,“家就是在你不得不進去的時候,/他們不得不讓你進去的地方”(第121-122行)。這是男人對家的認知,以價值為等價物,弗羅斯特稱之為男人的方式。這種家始終伴隨著父性的嚴厲和尖刻,只有實現自我價值獲得成功的人才配擁有。這意味著在以男權為主宰的世界中,父愛筑高了家的門檻,把成功與家等價,成為很苛刻很難獲得的東西。女性則更寬容仁慈,“把家叫做某種不一定非要值得才享有的東西”(第113-124行)。母愛是天生的,無價的,你可以隨時回家,不一定非得成功。母愛帶給家庭更多的理解和包容。在母親的眼中,家宛如一個容器,既接納成功,也容忍失??;既容納有血緣的人,也能容納像塞拉斯這樣無家可歸的人。家承載一切喜怒哀樂,是一個寬容的場所。在現實世界中,世人往往記住了父親的家,不顧一切地去追求成功,卻忽略和遺忘了第二種概念。弗羅斯特通過塞拉斯告訴人們,這世界上存活著千千萬萬和塞拉斯一樣貧窮而自尊的人,他們值得母親的愛,需要家的溫暖和接納。
從嚴格意義上講,草場不是塞拉斯的家,他無家可歸,沃倫夫婦與他“毫無關系”,但農場卻是他臨死之前唯一可去的地方。塞拉斯用生命的回歸證明“家”“完全取決于你心中的家的意義”(第117行)。這是賽拉斯對農場的理解和認同,其實也是詩人自己對家的體味和感受。塞拉斯從頭再來、證明自己的愿望實際上是美國精神的一種具體體現。這種不怕失敗、不放棄希望的精神也是人類普遍的價值追求,它使塞拉斯的存在具有價值和意義。
此外,塞拉斯的出走不是革命行動。弗羅斯特在1942年為《雇工之死》寫序時特別強調,他寫這首詩時壓根沒有想過要為這首詩貼上“勞資糾紛”的時代標
簽。1951年,他在談論赫維·艾倫的詩時說道:“最透明的翅膀也須有負載方能傳播花粉。詩不可沒有負載?!痹姼枰胸撦d,這種重量是弗羅斯特心中的美國精神。弗羅斯特批評詩歌對貧窮的歌頌充滿偽善和矯飾,人世間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值得頌揚,比如公正,因為公正是這個世界上最需要的東西。因此,在讀《雇工之死》時,不可一味把塞拉斯看作可憐蟲或把沃倫視為嚴苛的主人,這樣會毀掉這首詩要表達的意境。賽拉斯具有雙重人格:一方面他充滿人格魅力,吃苦耐勞、精于業(yè)務,不卑不亢,不阿諛奉承;另一方面,簡單的欲望扭曲了他的精神軌道,艱苦的生存狀況使他喪失了本應具備的責任感和同甘共苦的精神,缺失了農民本應具有的憨厚和質樸,造成他人格的扭曲和不完美。但塞拉斯并不是我們可憐的對象,弗羅斯特明確告訴讀者不要把全部心思集中到這上面,他所描述的貧窮的美國人民中沒有幾個是可憐蟲。公正和愛,都是生活所需要的。窮人和富人在物質上或許不對等,但精神世界完全可以平等,塞拉斯的自尊和想要重新來過的愿望值得尊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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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黃宗英.簡單的深邃——羅伯特·弗羅斯特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管窺[J].北京聯合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1).
作 者:李天紫,寧夏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認知語言學。
編 輯:趙 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