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手是阿特伍德的長篇小說《肉體傷害》的主要意象之一。女主人公雷妮從逃避用手到在監(jiān)獄的極端情況下主動用手拯救室友，說明了她由逃避現(xiàn)實向回歸自我的轉變。小說“手”作為女性之間同質傳承的象征，說明了阿特伍德在七八十年代對于女性自我認識與成長的關注，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第二次西方第二次女性主義思潮對她的創(chuàng)作的影響。

關鍵詞：阿特伍德 《肉體傷害》 手.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是當代加拿大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后現(xiàn)代色彩深厚，意象豐富，其中“手”的寓意猶為深刻。比如獲得2000年布克獎（Booker）的小說《盲刺客》（The Blind Assassin）中艾麗絲和勞拉兩姐妹難分彼此，作品里就多次提到她們的手握在一起。下面本文將具體以長篇小說《肉體傷害》（Bodily Harm）來分析阿特伍德運用“手”之意象的敘事策略。

一、收回的手：逃避家鄉(xiāng)與過去 小說女主人公雷妮對于自己家族的傳統(tǒng)和閉塞的家鄉(xiāng)極為反感，一直試圖逃脫，而她的母親不但承擔起了照顧年邁的外祖母的責任。與此相應的是，雷妮想盡一切辦法不去觸碰外祖母的手，她“受不了這雙摸索的手碰自己，就像瞎子的手，呆子的手，麻風病人的手。她把手藏到身后，躲開……”①（肉體，290）

與雷妮逃避外祖母無助的雙手不同，她的母親義無反顧地接過了外祖母的雙手：

我的手丟了，外婆說。

雷妮的母親耐心又不無責備地看著雷妮，看著她的外婆，看著廚房和花生醬三明治以及她拿著的雜貨袋。她將袋子輕輕地卸下放在桌子上。你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該怎么做？她對雷妮說。你的手在這里，就在你放的地方。她拉起外婆垂掛的手，握在自己手里。（BH，298）②

母親接過外祖母的手就像接過了家庭的義務和責任，也繼承了家族中代代相傳的女性傳統(tǒng)。而雷妮逃避外祖母的手則意味著她拒絕承擔家族中照顧上一輩人的義務，她不想像母親一樣成為家族傳統(tǒng)和責任傳承中新的一環(huán)，不愿永遠被困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所以她一長大，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家鄉(xiāng)。

事實上，逃避家鄉(xiāng)與責任的實質是逃避自我。雷妮在熱帶島國圣安托萬和圣阿加莎旅游時一再強調自己的游客身份其實就是自我暗示自己是旁觀者，所以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與這種逃避的心理狀態(tài)相應的是她“丟失”了她的手：“她（雷妮）在找她的手，她知道所它們丟在這里的什么地方了，像手套一樣整整齊齊地疊在抽屜里。”（肉體，107）丟失了手意味著她失去了可以觸摸自我的最真切的方式，切斷了與母親和外祖母血脈相連的紐帶，拋棄了家族中的女性傳統(tǒng)和責任心，而在無形中為自己鑄造了一副冷漠的盔甲。

二、伸出的手：找回傳統(tǒng)和自我 然而，當雷妮在圣安托萬的監(jiān)獄，面對被獄警毆打得奄奄一息的獄友洛拉時，她想到唯一能挽救后者的生命的方法就是緊握她的手，將她從死神處拉回來：

她將洛拉的左手握在她自己的雙手之間，一動不動，一切都靜止不動，但她在遏盡所能地拉住這只手?？諝庵杏幸粋€看不見的黑洞，洛拉在洞的那一端，她必須把她拉過來……她握著她的手，一動不動，用盡全力。（BH，298）

此時，雷妮的手似乎突然具備了神奇的治愈功能。她的手傳遞的是生命的信息和能量。雷妮和洛拉通過兩只手的連接，將兩具身體連在了一起，也將她們的命運聯(lián)系在了一起。男看守慘無人道地將洛拉打向死神，而雷妮用手將她從死神處拉了回來。《肉體傷害》這部小說中男性對女性身體的占有往往會引發(fā)災難，比如杰克最終因為雷妮進行了乳房切割而離開了她，保羅則導致她被卷入政治漩渦，造牢獄之災。而女性之間一方緊握另一方的手，則是拯救之舉。再相對于男性總是使用各種工具來達到他們目的而言，女性則直接用她們的手。

然而，與其說是她救了洛拉，不如說是洛拉給了她新生：握住洛拉的手將她從死神處拉回來的舉動仿佛是一個莊嚴又原始的儀式。雷妮通過這個儀式找回了自己的雙手，也找回了自我，同時象征著她重新認可了她的母系家族代代相傳的女性傳統(tǒng)。她通過拯救別人而拯救了自己，使她從此以后卸下冷漠的盔甲，開始直面殘酷的事實真相，并且有所行動。這個舉動是雷妮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使她終于突破了自己：不再僅僅是“看”，而是用手“接觸”；不再是旁觀者，而是參與者。

應該說雷妮承擔女性角色和義務是非常被動的，就像她厭惡自己的家鄉(xiāng)一樣，她也并不希望與洛拉有什么聯(lián)系。雷妮想像少年時躲開外婆的手那樣躲開洛拉的手。瑞格尼說：“拒絕其他女人是因為她看到了自己投射在她們身上的弱點?！雹?那么，雷妮對洛拉的逃避其實質也是一種自我逃避。但是面對共處斗室的洛拉，她還是選擇了像當年自己的母親抓住外婆的手一樣握住了洛拉的手。這對雷妮來說是需要勇氣的，因為這些年來她一直在逃避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逃避自己的過去，逃避過去那個女性的世界，逃避女性需要承擔的對另一個女性的義務，但此刻握住洛拉的手就意味著她不能再逃避作為女性的義務，而必須面對和承認自己的過去和自己的女性角色。正如香農·海杰（Shannon Hegen）所評論的：“在雷妮重新承認她的女性過去之前，她要先追憶起許多痛苦又復雜的與女性有關的記憶，而在圣安托萬當安全不能保障時她開始回憶起這些了?！雹?/p>

雷妮終于在這樣極端的處境之下，承認了自己的女性身份，承擔起了作為女性的義務和責任，也就重新承認了她的故鄉(xiāng)、她的過去、她的母親。她是她母親的女兒，這份從她的母系家族傳承下來的血脈相承的傳統(tǒng)她終究逃避不了。抓起了洛拉的手就等于是接住了母親的傳給她的女性角色和義務。這只手一旦抓起，就無法再放下，所以當她乘飛機回加拿大時，“她能感到自己手里有一只手的形狀，兩只手都能感到，在那里又不在那里，就像火柴熄滅后的余光。它會一直在?！保˙H，300）她進而又說自己“永遠不會得到拯救，她已經得到了拯救”（BH，301），這句話看似矛盾，實際上正隱含了阿特伍德自己的女性觀：女性采用麻木和逃避的態(tài)度等待別人來拯救她是不可能的，她只有認識到有勇氣面對自我和真相，并且承擔起女性的責任、采取行動使自我和他人不再成為受害者，這才是拯救自我的正確途徑。所以小說中雷妮躲在自己自我保護的盔甲里是不會得到拯救的，乳房切除術也沒有使她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拯救，在這個充滿了男性破壞力的世界里，她走到哪里都無法避免成為一名受害者。但是她又得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拯救。這就是小說最后所說的“幸運”，雷妮承認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最終還是認識到了自己雙手的力量，回歸了自己。小說通過雷妮從失去雙手到找回雙手過程的描述，表達了女性自我回歸的主題。阿特伍德對抗男性暴力的對策是女性自身的生命力量以及女性與女性之間內在的聯(lián)系和團結。

由此可見，阿特伍德提倡人與人（特別是女性）之間回歸最本真的雙手的接觸。在她看來，手的觸摸是比語言和精神的交流更為真切和本能的方式。阿特伍德無疑是站在了反以笛卡兒為代表的理性主義的立場上。因為笛卡兒認為，并不存在著“手與觸摸”，而只有“對手與觸摸的感知和思想”，將身體以及身體所做的動作都歸于精神的感知對象。笛卡兒將理性/精神強調到了無以復加的地位，而把身體作為客觀物質世界的一部分踩在了腳下。阿特伍德作為一名后現(xiàn)代作家，也積極地順應了當代西方哲學中反笛卡兒“尊心抑身”的思想，試圖把身體從精神的壓抑下解放出來，而賦予它自身的力量和靈性。

{1} 本文的中譯本的引文來自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肉體傷害》，劉玉紅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版。（下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在括號內標出書名簡稱“肉體”加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2} 本文的作品原文的引文來自Margaret Atwood. Bodily Harm， Toronto New York： Bantam Books， 1983.（下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在括號內標出書名簡寫“BH”加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3} Rigney， Barbara Hill. Margaret Atwood. Houndmills： Macmillan Education Ltd.， 1987， p.112.

{4} Hegen， Shannon. Margaret Atwood's Power： Mirrors， Reflections and Images in Select Fiction and Poetry. Toronto： Second Story Press， p.93.

參考文獻：

[1] Margaret Atwood. Bodily Harm， Toronto New York： Bantam Books， 1983.

[2] The Blind Assassin， London： Virago Press， 2001.

[3] Bones and Murder， London： Virago Press， 1995.

[4] Conversations， ed. Earl G. Ingersoll. London： Virago Press， 1992.

[5] Rigney， Barbara Hill. Margaret Atwood， Houndmills： Macmillan Education Ltd.， 1987， p.112.

[6] Hegen， Shannon. Margaret Atwood’s Power： Mirrors， Reflections and Images in Select Fiction and Poetry， Toronto： Second Story Press， p.93.

[7]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肉體傷害[M].劉玉紅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基金項目：本論文系浙江省教育廳項目“瑪格麗特·阿特伍

德：加拿大土壤中的后現(xiàn)代主義”（編號：Y201223054）的中期成果

作 者：張 雯，文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加拿大英語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