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許地山作為文學研究會問題小說的代表作家,與其他問題小說作家相比風格迥異,其小說最引人注目的特點是綺麗的異域色彩、較強的宗教氛圍以及在情節(jié)上幾乎貫穿著的愛情主線。本文通過對四位女性宗教精神世界的探析,試圖說明當她們面對愛情的困境時由宗教精神給予的力量,進而指出精神對于女性的意義所在。
關(guān)鍵詞:許地山 女性 宗教 精神
許地山筆下的女性總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感,這力量感源自她們獨特的精神世界所散發(fā)出的影響力。如《命命鳥》中不畏懼死亡、執(zhí)著理想世界的敏明;《商人婦》中不向命運屈服、以自己的努力爭取獨立的惜官;《綴網(wǎng)勞蛛》中對人生、命運大徹大悟,面對困境時表現(xiàn)出寬容境界的尚潔;《春桃》中擁有自己堅實“事業(yè)”,不再依附男性的春桃;她們的精神世界既獨立存在又相互依存,一步步引領(lǐng)她們走出自己的困境,走進人們的心里。
一、佛教精神世界的敏明
敏明是《命命鳥》中的女主人公,只有十五六歲,她單純、率真,這樣一個年輕美好的生命最終無所畏懼地選擇了死亡,令許多讀者不解,這其實也顯示了作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現(xiàn)實人生思考所達到的高度。
敏明有鮮明的宗教信仰,她是佛教徒。在夢境中走入的“幻景”世界,使她體驗了一回“那么好底地方”,不僅那里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不曾見過的”,那里的“花是長年開放底”,而且那里的人連同花木“都是你底老朋友”。在那里敏明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啟發(fā):“你只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略的顏色和聞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雹俜踩怂鬃印叭怏w底障礙真是大喲”。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以“命命鳥”為象征的人類情感的反復(fù)無常?!八越?jīng)過這一場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對于婚姻另有一番見解;對于加陵底態(tài)度更是不像從前?!边@場“幻景”實際上是敏明徹底看穿人生苦惱,厭煩人世間污濁的象征。因此,她在綠綺湖邊手持優(yōu)缽曇花,向著瑞大光合掌祈禱的是一種人生的徹底超脫: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諸佛:我自萬劫以來,迷失本來智性;因此墮入輪回,成女人身?,F(xiàn)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戀天人,致受無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zhuǎn)生極樂國土。愿勇猛無畏阿彌陀,俯聽懇求接引我。南無阿彌陀佛。”
這種大徹大悟也感動了并不厭世的男主人公加陵,使他滿心歡喜地對敏明說:“有那么好底地方,為何不早告訴我?”于是兩人從容不迫、義無反顧地走向水中。作者特別渲染了主人公赴死的鎮(zhèn)定自若,“月光更是明亮。樹林里瑩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底人物來赴他們底喜筵一樣”,而“他們走入水里,好像新婚底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霸谠鹿獾乃爸?,還聽見加陵說:‘咱們是生命底旅客,現(xiàn)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睂τ凇八馈钡奶N含,作者有著特別的理解,曾在愛妻林月森病逝一周年忌日寫下一首追懷的詩,表達了對今生來世生死輪回的體悟和對人生“涅■”的贊美,強調(diào)了對真正超脫苦難之死的“無量歡愉”。敏明對一切污濁人生的蔑視與超脫,并以死來表達對社會與人生的抗爭和對“極樂世界”的理想化追求其實正是作者的追求。以《命命鳥》為開端顯示了作者對宗教文化的思考軌跡:首先他以佛教文化切入現(xiàn)實人生,厭世、出世的情緒較多。不久,基督教和道教文化逐漸融入了他的思考中。
二、基督教精神世界的惜官
與執(zhí)著追求理想世界的敏明相比,《商人婦》中的惜官奏響的是一曲如何在艱難環(huán)境中自救的贊歌。惜官被遠渡重洋的丈夫留在家中照料家庭,當她千里迢迢從家鄉(xiāng)去異鄉(xiāng)尋找丈夫時,不僅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丈夫拋棄,還被丈夫與他現(xiàn)在的妻子賣給了當?shù)氐囊晃桓簧套魉牡诹鶄€太太。在經(jīng)受了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之后,她帶孩子成功逃脫,最終迎來了自己獨立的新生活。
惜官突出地體現(xiàn)了對苦難命運的承受,這在中國文化道德觀念中并不缺乏,注重自我德行的修煉,“事事乖順”,“從不曾做過越出范圍底事”,這也是長久以來中國女子墨守的生活信條。但不同的是作者賦予了惜官所承受苦難的新內(nèi)容,就是她在接受苦難的同時,也接受了基督教精神的感召和啟發(fā),從而使對苦難的承受轉(zhuǎn)化為一種較為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即對罪孽的寬恕。當惜官一再遭受命運不公的打擊處于路途迷茫時,作品特別安排了啟明星的召喚這一富有象征意義的情節(jié)。經(jīng)過啟明星的精神感召,她徹底反省了自己的人生,甚至認為“自己被賣底不是不能全然歸在蔭哥身上。若是我情愿在唐山過苦日子,無心到新加坡去依賴他,也不會發(fā)生這事”,最終感到自己的“太過唐突”,一種寬恕一切的基督教精神油然而生。“當我瞧著它底時候,好像有一種聲音從它底光傳出來,說:‘惜官,以后你別再以我為迷惑男子底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諸星中,我最先出來,告訴你們黑暗快到了;我最后回去,為底是領(lǐng)你們緊接著太陽底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當我做你心里底殷勤的警醒者?!雹萦谑窍Ч籴θ换谖?,毅然皈依基督教,并且以一種寬懷的愛心去尋找曾經(jīng)無情賣掉自己的丈夫,“我很相信蔭哥必不忍做這事,縱然是他出底主意,終有一天會悔悟過來”。
與《命命鳥》相比,《商人婦》明顯減少了佛教文化那種對待人生空靈虛幻的妙悟,但是《商人婦》里的基督教精神并不是以完全割舍佛教文化為前提的,恰恰相反,它不僅融合著佛教文化對社會人生的基本觀念,而且正是以此為底蘊的。在《商人婦》的結(jié)尾,作者有意通過“我”的慨嘆:“呀!你底命運實在苦”來引出惜官對自己命運的總結(jié):“先生啊,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沒有什么苦樂底分別:你造作時是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是苦,回想時是樂。我換一句話說:‘眼前所遇到底都是困苦;過去,未來底回想和希望都是快樂?!雹哌@是典型的“生本不樂”“以苦為樂”的佛教思想,它不僅體現(xiàn)著惜官對人生社會的根本看法,而且她正是以此為基礎(chǔ)來接受基督教文化精神的。此外,作者還把道教文化的人生哲學匯入到惜官的人生經(jīng)歷和她對這種經(jīng)歷的體悟中。惜官從自己經(jīng)歷的苦難中獲取了一種豁然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在苦難中“拿定獨立生活”的“主意”,從容“把握今生現(xiàn)世”,“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著這條命往前瞧瞧我底命運到底是怎樣的”。
三、宗教精神世界的綜合闡述者——尚潔
這四篇作品中,尚潔是唯一具有顯著肖像描寫的女性,“流動的眼睛,軟潤的頜頰,玉蔥似的鼻,柳葉似的眉,桃綻似的唇,襯著蓬亂的頭發(fā)……凡形體上各樣的美都湊合在她頭上。她的身體,修短也很合度。從她口里發(fā)出來的聲音,都合音節(jié),就是不懂音樂的人,一聽了她的話語,也能得著許多默感”。通過以上描寫,可以看到尚潔具有女性特有的柔美,在柔美的外表下她
也擁有豐富的理性,對愛情和世事的評判閃爍著理性的光輝。
尚潔與惜官的命運相近,也遭受到一連串不幸的打擊:自己被丈夫誤解并被其兇狠地刺傷,誤解尚未消除,由于丈夫的誣告和謠言,她又被教會禁止赴圣筵,心靈再受創(chuàng)傷,同時還被丈夫逼迫離婚……面對這些命運的不公,尚潔同惜官一樣采取了佛教文化的認同苦難、忍受苦難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的是,尚潔不像惜官癡迷“生本不樂”或“以苦為樂”,她說“寂寞的生活是我嘗慣的”。基督徒的身份使她非常坦然地面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她寵辱不驚,寬容大度?!安⑶宜跓o論什么事情上頭都用一種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態(tài)度常顯出十分冷靜和沉毅,做出來的事,有時超乎常人意料之外?!碑敵跽煞?qū)λ菢訜o理、殘忍,她“不介意”也“不辯白”,只是默默地承受;后來丈夫真心懺悔,痛改前非,她也“沒有顯出特別愉悅的神色”,只是平靜地說:“我的行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為要得人家的憐恤和贊美;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受,從來是不計較的。別人傷害我,我還饒恕,何況是他呢?”基督教寬恕罪孽、博愛的精神在尚潔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然而,尚潔已經(jīng)是個基督徒,不同于惜官中途才受到基督教精神的感召,所以《綴網(wǎng)勞蛛》在闡釋基督文化的基礎(chǔ)上,明顯加重了對道教文化的闡釋。
從某種意義上說,《綴網(wǎng)勞蛛》一個獨特的文化價值就在于它以一個具有深厚佛教思想的基督徒的人生體驗揭示出道教文化思想的精髓。無論是強調(diào)“生本不樂”的佛教思想,還是倡導(dǎo)寬恕、容忍的基督教思想,只要能解決“人生目的”的困惑,能有助于改造病態(tài)的現(xiàn)實生活都是可取的。但另一方面,作者有明顯的更為欣賞道教文化“無為自然”的人生哲學傾向,更看重道教哲學以靜為動、以柔克剛、以順抗逆、以忍抑怒的獨特風韻。尚潔的人生態(tài)度正是這樣一種道教文化的具體體現(xiàn)?!八械木W(wǎng)都是自己組織得來,或完或缺,只能聽其自然罷了?!薄爸刖W(wǎng)哲學”就是尚潔對命運理解的概括。她對命運和現(xiàn)實生活有一個基本看法:“我雖不信定命的說法,然而事情怎樣來,我就怎樣對付,毋庸在事前預(yù)先謀定什么方法?!彼鲝埲松灰荒切o謂的煩惱所纏繞,“后一小時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說準知道,哪里能顧到三四個月,三兩年那么長久呢?你能保我待一會不遇著危險,能保我今夜里睡的平安嗎?縱使我準知道今晚上會遇著危險,現(xiàn)在的謀略也未必來得及。我們都在云霧里走,離身二三尺以外,誰還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橫豎是往前走,顧慮什么?”同時在尚潔的人生體驗中,無時無刻不表現(xiàn)出一種看穿
人生的知足和一種自我把握的執(zhí)著。她從一朵被蟲傷了一半的花上悟出“這花雖然被蟲傷了一半,還開得這么好看,可見人的命運也是如此——若不把他的生命完全奪去,雖然不完全,也可以得著生命上一部分的美滿”。帶著這種認識她無論遭受多大的痛苦和屈辱,始終沒有在命運面前退縮,反而更加執(zhí)著。
四、精神世界現(xiàn)實化的春桃
20世紀30年代前后,作者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想傾向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出現(xiàn)了比較明顯的變化,即人們說的,宗教文化色彩淡薄了,現(xiàn)實主義因素增強了。在這種轉(zhuǎn)變中,遠離宗教化理想,面對現(xiàn)實人生的代表作品便是《春桃》。作品中春桃依舊命苦,不同的是,她的個性意識和自主意識明顯增強了。她“不愛聽”與她同居的劉向高叫她“媳婦”,把劉向高背著她填寫的龍鳳帖子順手扔進火里烙餅用了;也不想承認她是花轎剛進了門就與
之散伙的李茂的媳婦,“不,誰的媳婦,我都不是,我是我自己,我做底事,決不會玷著你”。對自己和劉向高的同居,她敢作敢當,毫不遲疑地向李茂說明。對李茂怕人家笑話自己是個“活王八”的夫權(quán)意識,她平靜而尖銳地說:“有錢有勢底人才怕當王八。像你,誰認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春桃以一種嶄新的價值觀念順應(yīng)命運的發(fā)展,“誰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生活”。同時,她依然保持著東方女性的傳統(tǒng)美德,重情義、講信譽,面對殘疾的李茂說:“我還是你底媳婦。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嗎?”于是在嶄新價值觀念與傳統(tǒng)美德的融合下,一切世俗陳規(guī)被打破了,她大膽提出“咱們?nèi)碎_公司……大家住著,誰也別想誰是養(yǎng)活著誰”。
從《春桃》來看,作品基本消解了前面幾篇特有的宗教氛圍,代之以淳樸平實的現(xiàn)實描寫,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品就完全不存在宗教文化的情愫和內(nèi)涵了。恰恰是,作者把對宗教文化的思考化作人物更為真實的行動,升華為主人公積極進取的人生姿態(tài)和勇于面對現(xiàn)實困境的心理擔當。春桃以拾垃圾為自己的事業(yè),盡管苦、累、卻堅守女性的一份獨立,這樣看,惜官的身影在她身上有所體現(xiàn);她可以摒棄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的束縛,敢于擺脫封建精神枷鎖對女性的桎梏和劉向高同居,這有敏民的影子;當她遇到只有一夜夫妻情的殘疾丈夫李茂時,敢于把她接回家,用寬容大度承受生活給她的重壓,這又有尚潔的影子。所以,春桃的精神世界不是哪一種宗教思想所能解釋的,多種思想的融合造就了一個活脫脫的春桃、現(xiàn)實的春桃、生活的春桃。
這四位女性形象恰也可以看成女性自我成長的四個階段,少女時期的“敏明”,從單純走向成熟的“惜官”,女性成熟雛形、自我獨立意識初步形成的“尚潔”,直至女性自我發(fā)展時代到來的“春桃”。女性總是美麗的,但美卻有層次,什么樣的女性最美?有思想的女性最美,有信仰的女性最美。這樣的美是無形的更是無界的。
① 許地山著、傅光明編選:《玉官》(許地山小說集),京華出版社2006年3月第2版,第10頁。(文中有關(guān)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作 者:王 芳,文學碩士,山西傳媒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