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離騷》中有一段女嬃的話,表面上是斥責屈原不合世俗,實際上反襯出詩人堅守節(jié)操的高貴品格。筆者在細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女嬃語中最后四句存在著人稱上的錯位,這種錯位表明女嬃語不僅僅單純是女嬃的獨角戲,而是與屈原之間的對話,古今學者爭論不斷,本文將就此做些分析,與諸方家商榷。
關(guān)鍵詞:《離騷》 屈原 女嬃 對話
女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直以亡身兮,終然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兮,有此。以盈室兮,判而不服。不可戶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而好朋兮,夫何而不予。
上述內(nèi)容是《離騷》中屈原在向重華陳詞之前的一段話,女作為世俗觀念的代表,極力勸說屈原不可孤高自守,希望屈原可以順從世俗而得以安身立命。然而這段話是否全部為女之言,古今學者多各執(zhí)一端,眾說紛紜。這使得后繼者在對《離騷》文義的解讀中往往出現(xiàn)偏差,并且對《離騷》的內(nèi)在邏輯產(chǎn)生質(zhì)疑?!氨姴豢蓱粽f兮,孰云察余之中情?”的話語歸屬無疑是解決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而其中的“余”字如何解釋便是癥結(jié)所在。
王逸在《楚辭章句》中就指出:“屈原外困群佞,內(nèi)被姊詈,知世莫識,言己之心志所執(zhí),不可戶說人告,誰當察我中情之善否也。”在這里“余”字被解釋為“己、我”,即“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為屈原自己說的話。
游國恩先生主編的《離騷纂義》在“孰云察余之中情”的按語中將“余”解釋為“女代屈原自指”,并且明確指出“此亦女之詞,凡以屈原答女之詞者,均誤”,還認為王逸“唯不應(yīng)以此為屈原之言耳?!?/p>
姜亮夫先生所著的《屈原賦今譯》將“孰云察余之中情”的“余”譯為現(xiàn)代文“我們”,并且指出:“余,這是以單數(shù)代表復(fù)數(shù)。本來古詩中常有此例。若作為女自稱,則大錯,這兒是女把自身也化入了屈原的中心,予他以同情,正是詩人最善體會人情的地方。故譯為‘我們’?!?/p>
筆者認為“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中的“余”是第一人稱代詞“我”,這句話應(yīng)為屈原之語,詳察的乃是屈原之中情。如此,女語便不僅僅是女的獨角戲,而是與屈原之間的對話,本文謹就此陳己之愚見,以就教于方家。
一、女的立場 王逸認為女為屈原姊,許慎《說文》獨認為為女字,《詩·正義》引《易》鄭注為屈原之妹名女。汪瑗《楚辭集解》認為“須者,賤妾之稱,以此比黨人”。褚斌杰先生在《楚辭要論》所附的《離騷箋釋》中將女解釋為楚人對婦女的通稱,認為女是屈原假托的一個人物,來表達自己矛盾的思想。周建忠先生在其《楚辭講演錄》中也持上述說法。也就是說,歷來關(guān)于女的身份有多種,或是屈原的姐姐,或是屈原的妹妹,或是屈原的妾,或是楚地婦女,甚至還可能只是一個假設(shè)的人物。雖然無法明了女的身份,但從勸說屈原之語中可以看出其確為屈子親近之人,本應(yīng)對屈子現(xiàn)狀十分了解,然而她并未洞悉屈子內(nèi)心對理想的執(zhí)著和堅守,只是站在世俗立場上勸說屈原,結(jié)果只能是徒費唇舌。
“曰”字之后的前六句為女語,這一點古今學者未有異議。其中女以鯀雖直但最終亡身羽山之野來規(guī)勸屈原,告誡他雖然擁有如此多的美德而且注重自身修養(yǎng),但舉世也不過只有他一人而已,世人皆以裝飾屋子,勸其不可獨然不群。女以鯀為例來勸說屈原,希望屈原變節(jié)適俗以保全自身。女認為自己的勸解是必要的,是正確的,屈原應(yīng)該聽從自己,如此才能茍活于世,然而屈子寧死也不肯違背自己的高潔之心,所以女的勸說不能產(chǎn)生其想要的效果。簡而言之,正是女所代表的世俗立場與屈原所處立場的對立,決定了她不可能擁有和屈原一樣高尚的“中情”,也不可能站在屈原的立場上代其言志。
“孰云察余之中情”的“余”不能根據(jù)姜亮夫先生的觀點解釋為“我們”,女只是委身俗世,但求安身立命,且以此心思來勸說屈原。倘若硬要說女和屈子有一樣的“中情”,且不說屈子委屈,怕是女也該羞紅了面皮。按照游國恩先生的觀點“余”應(yīng)解釋為“女代屈原自指”,然而女是在“詈”屈原,即使有親親之意,也是在勸說,甚至是責罵,所謂“愛之深,責之切”。由此看出女確實與屈原的立場有別,不贊同屈原遵從自己的心而高蹈于世,否則也不需要“申申詈予”了。
二、文理分析 “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敝熳雍屯跻菡J為這句話亦為屈子之語,然陳子屈、游國恩、姜亮夫等認為此為女之語?!盁Κ殹惫倘皇侵盖奶卣鳎安挥杪牎睘楣糯鷿h語中常見倒裝結(jié)構(gòu),正常結(jié)構(gòu)應(yīng)為“不聽予”,即女責備屈原恪守孤獨而不肯聽自己的話。陳子展《楚辭直解》中將其譯為“世人都起來而愛結(jié)成朋黨啊,那你為啥孤獨而不給我聽從?”
女責問屈原為什么不肯聽從自己,假設(shè)“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為女語,那么“曰”字之后,“不予聽”之前的九句話皆為女所說,如此屈原根本沒有回應(yīng)的機會,女如何得知屈原必定“不予聽”呢?當然有一種可能是屈原與女相視而站,從屈子的表情上得知其不聽勸告。然依照屈子“怨靈修”,“指九天以為證”的“露才揚己”(班固)之個性,無一言以答女,確實有違常理。但若屈原肯稍稍甘心忍氣吞聲,怕也不會有《離騷》傳世了。而“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在王逸《楚辭章句》中就指出“屈原外困群佞,內(nèi)被姊詈,知世莫識,言己之心志所執(zhí),不可戶說人告,誰當察我中情之善否也”。也就是說王逸肯定以上兩句乃屈原所說,而女在得知屈原仍希望世俗了解他的志向,而未有改變自己順從世俗的想法,故有后一句話中的“不予聽”之句。所以女不是在自說自話,而是在與屈原進行對話。
三、“余”“予”的解釋 “余”字在《離騷》中出現(xiàn)了五十一次,“予”字出現(xiàn)了四次。王逸的《楚辭章句》把這兩個人稱代詞都解釋為“我”“我的”或者“己”,即都為第一人稱單數(shù)。如此,“孰云察余之中情”為屈原自己的話,而“夫何煢獨而不予聽”為女的話,這四句話其實是屈原和女之間的對話。朱熹《楚辭集注》中注曰:“屈原外困群佞,內(nèi)被姊詈,故言眾人不可戶戶而說,必不能察己之中情,況世人又方并為朋黨,何能哀我煢獨而見聽乎!”朱子也和王逸一樣認為這四句話都為屈原答女之語,而不是女一個人在自說自話。雖然他們認為后兩句仍為屈原之語是不合理的,但他們非常確信女與屈原之間是在對話,這一點值得肯定。
《離騷》是具有自傳性質(zhì)的抒情長詩,其中大量使用人稱代詞,第一人稱有“朕”“吾”“余”“予”“之”“自”“我”,第二人稱有“女”“汝”“爾”。按照游國恩先生的觀點,“孰云察余之中情”的“余”為女代屈原自指,“曰”字之后到“夫何煢獨而不予聽”都是女語??墒峭瑯邮恰邦河琛敝Z,“汝何博謇而好修兮”使用的是第二人稱代詞“汝”,女直接說屈原“你”,下一句“孰云察余之中情”也可以直接說“孰云察汝之中情”,但是屈子仍舊使用“余”這個代詞,這也說明此處的代詞“余”和別處一樣,都是指代屈原自己。這個代詞在《離騷》中共使用了五十一次,而四十九處先生都認為是第一人稱單數(shù),只有這兩處是“女代屈原自指”。代屈自指也就是這句話是女忖度屈原自己的心意而代為表達,可是屈原才是《離騷》的作者,是女語的記錄者,筆者認為屈原記錄女勸說自己的話,必然會使用第二人稱代詞“汝”,而自己要說的話直接記錄下來即可,無須讓女代自己自指,這個多余的中轉(zhuǎn)環(huán)節(jié)也不符合《離騷》中情感一瀉千里的特征。
“余”字在《古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是“我”,給出的例子是《楚辭·離騷》:“皇覽揆余初度兮,肇賜余以嘉名?!痹凇豆艥h語常用字字典》中解釋為:“第一人稱代詞。我,我的?!苯o出的例子是《九章·懷沙》:“定心廣志,余何所畏懼兮?!绷硗猓坝琛弊衷凇豆糯鷿h語詞典》中解釋為“我”,給出的例子是《尚書·湯誓》:“時日曷喪?予及女皆亡?!痹凇豆艥h語常用字字典》中解釋為:“第一人稱代詞。我,我的。”給出例子《尚書·盤庚》:“予告汝于難。”而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給出兩者的解釋也都是第一人稱單數(shù)“我”。無論“余”還是“予”在工具書中都僅指第一人稱單數(shù)“我,我的”,也都沒有指其他人稱的涵義。
四、與靈氛之語相對照 在《離騷》中除了女勸說屈原之外,靈氛、巫咸也曾勸解屈原,但是屈子始終眷戀宗國,忠于其君,不改其志。通觀《離騷》全文,女之語與靈氛之語在結(jié)構(gòu)上有相似之處。女語之后的“世并舉而好朋兮,孰云察余之中情”,與靈氛語之后“世幽昧以眩耀兮,孰云察余之善惡”相呼應(yīng),這種結(jié)構(gòu)上的對應(yīng)特征已為歷代注釋者所關(guān)注,雖然“察余之中情”與“察余之善惡”在篇幅上相隔甚遠,但是注釋者都不約而同地將這兩個“余”做一樣的解釋,出現(xiàn)了明顯的對稱性。游國恩先生《離騷纂義》中對上述兩句注釋的按語中指出,兩句話中的“余”都為女代屈原自指,而全篇文章中別處的代詞“余”還是用作第一人稱單數(shù)“我”。姜亮夫先生在《屈原賦今譯》中將這兩個“余”解釋為“我們的”,同時指代勸聽的雙方,即“屈原和女”或者是“屈原和靈氛”。陳子展的《楚辭直解》、周建忠的《楚辭講演錄》、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作品選注》等都與姜亮夫先生的看法一致。
在這里不得不提的一點是姜亮夫先生的《屈原賦今譯》中,對整篇《離騷》的今譯,除“察余之中情”和“察余之善惡”之外,全注為“我”?!胺蚝螣Κ毝挥杪牎钡摹坝琛弊鳌坝唷保壬鷮ⅰ安煊嘀星椤钡摹坝唷苯忉尀椤拔覀儭?,可是卻將“不余聽”的“余”解釋為“我”。這兩句話前后相連,但是卻有兩種不同的解釋,雖在將“余”釋為“我們”的小注中指出“本來古詩中常有此例”,但未給出實例,不知其實例是否來自楚辭,然而最具說服力的莫過于《離騷》中有實例,可是“余”字雖然頻繁出現(xiàn),但除先生自己所注兩處之外,未有“我等”之意,這一點是先生所明確的。相對于學者們在“孰云察余之中情”解釋中的含糊態(tài)度,在對靈氛語之下的“世幽昧以眩耀
兮,孰云察余之善惡”的注解中態(tài)度則十分堅決。王逸在《楚辭章句》中明確指出,這是“屈原答靈氛”之語,“余”釋為屈原自己;朱熹《楚辭集注》中認為是“原自念之詞”;汪瑗在《楚辭集解》中也認為屈原“此以答靈氛難去之詞也”。對于屈原回答靈氛,三位注釋家都明確指出,那么“孰云察余之善惡”中的“余”指屈原自己,而結(jié)構(gòu)對稱的“孰云察余之中情”的“余”也應(yīng)該是指屈原,這兩句都為屈原回應(yīng)世俗責難的答語。
要之,“孰云察余之中情”的“余”應(yīng)解釋為“我”,單指屈原自己,是屈原回應(yīng)女的答語。女與屈原之間是在對話,屈原的高潔志向也就在對話中得以表現(xiàn)出來,這一點對于整個《離騷》的文義理解和注釋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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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曹賽賽,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魏晉至唐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