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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jīng)常穿我姥姥的衣服,三十年前的服裝,擱到現(xiàn)在就是時尚。這不,我最愛穿的衣服,就是斜襟褂子。因為它每每都為我贏得回頭率,那個感覺呀,特美妙。我長得不出眾,用我姥姥的話說——長得寒磣。可此時相信了這么一句話——人靠衣裳馬靠鞍,一點兒不假。
初冬時,我隨著一幫文藝界的同行,去東北采風。之前,翻遍了衣柜,試了一天衣服,最終還是帶上了這件棉麻的斜襟褂子。你說這件衣服,真的是便服,它特別方便舒適,套在保暖內(nèi)衣外頭,坐在暖烘烘的會議室里開會,別提多自在了。它妥帖地安撫在身子上,不擰巴,不支楞,不束縛。那天,就那么傻愣愣坐著,就被后進來的女演員看上了,哇的一聲驚呼,她把這件衣裳夸得,簡直是盛贊了。我說:這是我姥姥做的。接著就給她仔細看:是手縫的,用極細的針,挑兩個布絲,針線細密不說,手盤的布扣,領(lǐng)窩的鑲邊……總之吧,都很見手藝的。于是我的姥姥就成了人物,有點民間藝術(shù)家的范兒。
但凡草根兒藝術(shù)家,都是得益于天賦的,好像上天專門讓她干這個事兒來的,所以她才巧、才妙。
孔雀藍花的大襟褂子就成了那天的焦點,它真的立了一個大功,因為坐我對面的男導(dǎo)演一直不動聲色,笑瞇瞇欣賞著我,后來他說了一句話,你真有味道。回到京城,我們就戀愛了。他說這件衣服,很性感。不暴露,反而是藏。那么就是說,過去像我姥姥這些中國婦女是很懂得穿衣之道了。我不得不服我姥姥。
我側(cè)歪在炕上,倚著被窩垛,舉著照片,給我姥姥看,我說:這是著名的演員,穿您做的這件衣服拍照的,好看吧?我姥姥湊過來,盯著瞅,好半天說:是人家長得俊。她還挺謙虛的,這人。我說:人家都夸您巧呢。這時,她就很自足了,說:全莊就三個人會剪大襟褂子,那兩個早就沒了,你奶奶手巧不?她都不會,都得求我來剪。我問:誰教的?我就那么一瞅,就會了。聽見沒,什么叫天生的,這就是。
幾年前,夏末的一個傍晚,我躺在炕上看書看累了,就隔著窗子往大門口看,我看見我姥姥顛顛著小腳,端著一個針線笸籮,正從大門口進來。她穿著一件七分袖月白色的大襟褂子,黑色的免襠褲,一雙小腳,穿著黑色的尖尖布鞋,頭上溜光的,盤著香蕉纘。那天,天上的夕陽真好看,她踱踱地走在夕陽的光輝里,人就上了彩,鍍了金,宛如電影里民國時代,我一時恍惚了,這是在哪里?我姥姥如同畫中人,我怎么一直沒發(fā)現(xiàn)呢?她的裝束,簡直太時尚了,太另類了。噌,我就跳下炕,連鞋都沒穿,我偏要穿她的衣服,立馬就穿,我等不及了。她說我,邪門兒,是吃飽了撐的。我說我是餓的,我兩天都沒吃飯了,因為正在跟自己賭氣,因為剛剛失戀,我的男友,看上了一位比我漂亮多少倍的女人,把我甩了。我氣,生自己氣,生我媽的氣,最終把氣撒在了我姥姥身上。因為我長得太像她了,小眼兒,蒜頭鼻子,厚嘴唇。就連身材也像,單薄,平胸,一點兒都不豐滿。我氣,氣我媽偏心眼子,把我姐生得那么好看,把我生得這么丑。我不憤兒。
我要改變形象。美容手術(shù)我是不敢做的,因為我怕疼,而且我一直迷信,臉上五官是有風水的,破壞了就不好了。
當我穿上我姥姥手工的民國牌衣裳,對著鏡子來回上下照時,我姥姥盤腿坐在炕沿上,吧嗒著紙煙,忽噠忽噠抽著,很自足地望著我,她說,不寒磣。
我高興了,望著鏡子中的人兒,忽然有些自戀,原來衣裳真是神奇啊,遮住了我不少的缺點,比如平胸,比如削肩,突出了我的優(yōu)點,像細脖子、像文弱、像那什么古典,對了,這詞用在我身上太適合了,男人啊,真是玻璃花眼。失戀的苦痛減輕了不少,我重新找回了自信,我說,姥姥,太偉大了,我姥爺多愛您呢。
我一提我姥爺,我姥姥就煩了,哼,甭提他,她從鼻子里出著氣兒。
她怨他。就是現(xiàn)在他死了十多年了,她也怨。
我不知道我姥姥是否愛我姥爺不?不過我姥爺肯定不愛我姥姥,這個事,誰都知道。
要是擱這個年代,我姥爺說不定早就跟這個農(nóng)村小腳女人離婚了。他離?有本事老了別來找我?我姥姥就是嘴硬,要不是你大舅舅勸我,我早就跟他離了?那天兒,時興過離婚,時興過婚姻自主。要不是沖著你大舅舅,我可不受這份子委屈。這么一說,我姥姥眼圈還就紅了,真真的是委屈了,她眼珠子巴望著墻上,那里我大舅舅英武的遺照和毛主席像一起被供奉著,在她心里,這兩個人是她的大救星。
我們家大門口掛著紅色的軍烈屬牌子,我姥姥是光榮烈屬,這個榮譽,是我大舅舅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
大舅舅,我姥爺?shù)闹蹲?,竟然在檔案里,在填各種表格時,將父母那一欄,寫了我姥爺和我姥姥,就是說,我姥姥是他的媽,理應(yīng)受著他的福利。
他就這樣庇護著這個家庭。
他比我姥姥小三歲,卻成了她的兒子。我真不明白。
關(guān)于年齡,她一直都在埋怨,我姥爺欺騙了她。
進門兒時,我十五,你姥爺二十五,媒人卻說是二十。后來咋發(fā)現(xiàn)的?她說,日子長了,總有說吐露嘴的時候,你姥爺不說,別人還不說嗎?一說不就知道了嘛。知道了,您就跟他大鬧一場?上哪兒鬧去呀,心里也不好受,不好受過去了,就認了。他長得少相,不仔細瞅,瞅不出來??磥恚说南嗝沧怨乓詠矶己苤匾?。
解放前我姥爺是掌柜的,在天津做事。具體什么差事,誰也沒說過。
小時候,我的姥爺是個謎,只知道有個姥爺,但是到底他長得啥樣,我壓根兒就沒見過。我是個鬼頭的小丫頭,好像是四歲的時候,跟著姥姥隨份子,是誰家辦喜事,可能是受到了啟發(fā),在回來的路上,我姥姥領(lǐng)著我的手,我手里捏著兩塊糖,路過一口水井,看見一個新媳婦在擔水,我姥姥囑咐人家要小心呢,我問,她也是新媳婦?姥姥說,是。我說,您是新媳婦嗎?她說,早就不是了。那誰娶的您呢?你姥爺。那我姥爺呢?我怎么沒見過他呀?遠,回不來家。我就不再追問了,小孩子的問題,只要有了答案,就不問了。
回頭我姥姥就跟我媽說,我太鬼頭,不好養(yǎng)活的話。
我姥姥就我媽一個獨養(yǎng)女,她特別重男輕女,可是就遺憾沒有兒子。我們這個院子竟出女人了,我媽又生了兩個閨女,我姐和我,當然不死心,接著在我下面,生出一弟弟,沒出滿月抽羊角風,死了。于是,剛剛一歲多的我,就吃接奶,接著吃我弟弟的奶,所以我的命就硬。這是我姥姥說的,吃接奶的孩子命硬,克人??刹皇锹?,我媽自此身子骨特軟,而且再沒孩子了。我媽的命,就后趕我姥姥,沒兒子的命。所以,全家,尤其我姥姥死不待見我。
兩歲的時候,打卦算命的說,我得認一干媽,結(jié)果,就認了。是夏莊的。據(jù)說,干媽待我特好,喜歡得不得了,我長得又白又胖,那時候在貧窮的農(nóng)村,大多都是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我這樣的孩子是少見的。我干媽認我的理由,是因為她家沒孩子,結(jié)婚多年她沒生育,她希望我給她帶來一兒半女的。我真的很有孩子緣,她認了我,把我抱著放在她家炕上,在她家過了一個除夕,她就懷孕了,但是結(jié)果卻是一個悲劇,她因為歲數(shù)大,又是頭胎,孩子難產(chǎn),大出血的她就送了性命。她出殯的時候,我媽抱著我,我披麻戴孝,嚎啕大哭著把她送到了墳地。我姥姥更加斷定我是命硬的種了,她說,我們早晚得被你克死了。
沒辦法,她找算命的又給我算了一卦,算命的說,這孩子,還是認棵樹當干媽吧。虧他想得出來。青龍灣河堤坡子下,有棵歪脖子杜梨樹,那就是我干媽,是我姥姥想出來的,說那棵樹好啊。每年,過年時,我姥姥挎著筐領(lǐng)著我都去給杜梨媽磕頭上供,系上紅布條,樹下擺著香、擺著點心和水果,都是我孝敬她老人家的。
你說這是什么事呀?我還得高聲喊它,干媽,不喊,我姥姥就數(shù)叨我,嚇唬我。我姐姐還起哄,只要一到堤上玩兒,她就告訴人家,這個是二丫的干媽。羞死我了。
很多年,我都不敢正視它,我都繞著它走。懂事了,就開始盼著它死,盼著隊里把它放倒,眼不見心不煩??墒?,它的生命力真的很頑強,它就那么活著。
杜梨樹,有年頭了吧。它的命比我硬。雷劈不倒、干旱大澇,都整不垮它,就連人們,也都敬重它,偷砍亂伐者遠離它。它身上長了一個樹洞,越來越大,完全能容下一個孩童。我曾躲在那里,像只鳥兒一樣,眨巴著眼睛端望著村莊。
我的導(dǎo)演男友,想拍一個鏡頭,一棵樹。我就把他領(lǐng)到這棵樹前,我說,它就是我干媽。
哦,得有十米吧。
我站在樹下,仰望著她,真的,那刻起,我突然覺得渾身有股暖流流淌著,在她面前,我覺出了渺小,她看著我,一點點長大,目睹我的喜怒哀樂,看著河水流淌干涸,看著水漲水落,看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說。我真的該感謝我姥姥,她給我認了這個干媽,她讓我遐思、讓我神往、讓我冷靜和思考。我是她的孩子,一點兒沒錯。三十幾年來,她如同有知,站在這里等著我,站在這里心疼著我。她像守著一個諾言。
杜梨,在春天開花,秋天結(jié)果,一嘟嚕一嘟嚕的,鐵黑的小小梨子,不成熟時,又酸又澀,熟透了就成鍺石色了,特別好吃。小時候,嘴饞想吃,等不及它熟,我姐就爬上樹折下一枝子,把果子拿回家埋在米缸里,過上十天半月,再刨出來,就軟了,酸甜可口。那年月,村里的小孩子都吃過。要不說,我干媽貢獻大呢。這種樹,長得很慢,所以鄉(xiāng)間也很少見,沒人刻意種植,多是野樹,在荒崗墳地里,自生自滅著。
直到現(xiàn)在,我們村里村外,杜梨樹就只有這一棵,還在頑強地活著了。它長得枝繁葉茂,果子,也分大小年,不過,現(xiàn)在很難吃到,因為太高了,哪里夠得著?要等它自己落地,在地上撿一些。
我的這位男朋友,對我干媽非常滿意,遠鏡頭,近鏡頭地拍照。樹上掛了紅布條,就像長發(fā)上的紅發(fā)帶,我知道,村里不定哪個孩子也跟我一樣,而她又多了一個人間的孩子。
我想每個村子都有一棵這樣的樹吧,她給人間帶來吉祥和平安。
男友不光對樹感興趣,對我姥姥,也感興趣,尤其是她那一雙小腳。
耶?小腳?咋了?一樣下地干活,挑水,撒糞一點不差。但是趕著牲口犁地不行,她腳步趕不上。還有夜里去地里撿棒子不行,人家用腳一趟一踩,就感覺到了,她得在地上爬,用手摸,連滾再爬,人都成了泥猴子。有生產(chǎn)隊時,我姥姥她跟成勞力一樣干活兒,到年底評分時一個男勞力一天掙七分,我姥姥因為小腳,就被評為六分。她頗不服,不過因為是烈屬,就認了。
要說這雙小腳,真不容易,出工回來,腳總是腫著,成宿難眠。
纏足,是因為跟我姥爺定親,七歲定親,我姥爺家聽說她還沒裹腳,就不樂意了,人家要娶個小腳女人,不要大腳丫子的,沒轍,她娘家媽才狠心給她裹腳,用白布纏了,又用搟面棍子壓,用碗碴子割,疼啊,鉆心疼,因為裹得晚,兩年沒下炕。
十五歲,被花轎抬進門,還講究看大小腳呢??蓻]過幾年一解放,婦女就翻身了,腳也解放了,就放足。所以,我姥姥就成了最后一批纏過足的小腳女人。
她的腳放開了,可卻早就變了形。我沒見過她光過腳,腳上永遠都是鞋襪穿著,洗腳,總是插上門背著人,洗腳,對她來說,就跟洗屁股一樣,寒磣。
我估計就連我姥爺也沒仔細瞧過她的腳吧。
就是這雙小腳,顛顛著走了二百多里地,去天津找過我姥爺,這是她走得最遠的路。
我姥爺把我姥姥抬進家門兒,只待了三天,他就走了。我姥姥還沒有看清楚他的長相,甚至還沒說過幾句話,他就一竿子撩下去,去天津當他的掌柜的去了。這一走,可不是一年半載,而是整三年。
三年,新媳婦的紅棉襖全都褪了色,新媳婦又長高了半個頭,新媳婦不再是小女子而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
她不能等,因為新社會來了,她要去天津找那個該死的人。
托人捎話、寫信什么的,都沒音信。那個人不知躲到了哪里。
我姥姥左等右等,就等不得了。在聽人說東道西的,她必須找到他要個說法。
舍不得花錢雇車,就一路走。不敢穿光鮮的衣裳,裝作要飯的,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這樣反而安全了。
等到天津,就真變成要飯的了,你想,走了多少冤枉路不說,對一個從沒進過城的鄉(xiāng)下女人來說,到了天津就跟到了天堂一樣,膽怯不說,關(guān)鍵是不認識字,心里沒了底。
好在鼻子底下有嘴,轉(zhuǎn)悠了好多天,終于找到了我姥爺。
那次我姥姥就懷上了我媽,這是最大的收獲。還有一件事,就是我姥爺給她買了一雙鞋,是老美華的,因為她腳下的鞋穿爛了,可想而知,她走了多少道啊。十個月后,我媽媽也有了名字,我姥爺起的,就叫孫美華。
原先我還以為我姥爺多大學問呢,后來知道,敢情美華是天津老字號鞋店的名字,還專門賣老太太的尖鞋、半大腳鞋。
自從我重新戀愛開始,我姥姥就成天在我耳邊叨嘮,結(jié)婚呢,生孩子呀。她特希望我生個男孩,因為我們家太缺少男丁了。我姐姐的閨女都上小學了,我,就成了我姥姥的唯一指望。
甭看她年邁了,可是她滿頭青絲,濃密油亮,每一根白發(fā)。她說,我姥姥的姥姥臨死頭發(fā)都是黑的,這是遺傳,還別說,這點兒遺傳給了我。我的頭發(fā)也是長過屁股下,辮了兩條辮子,又黑又粗,唯一與眾不同之處。
她頭腦清醒,雖然不會裁剪了,可男女之間的事,她尤其靈敏。
有一次,她睡在炕頭,我睡在炕腳子,熄了燈,她在黑暗中對我說,要想生兒子,兩人就在后半夜睡覺,越忙越生丫頭,前半夜的都是丫頭。
我在被窩里撲哧就笑了,我說,您是不是明白晚了?
她說,我不明白,這天兒會生孩子的人,咋就讓政府給弄不會生了呢?
她指的是計劃生育,以她的理解和認知能力,她是不明白。醫(yī)學、科學,她哪里懂?
你姐姐這輩子都不能生了?
我說,對。
她沒避過孕,不懂得帶環(huán)、人流、引產(chǎn)和結(jié)扎,她認為只要男女在一起同房了,能生孩子的女人咋能躲過不孕不育呢?
看來,她跟我姥爺只有睡過那三天覺,就是她背著我媽找我姥爺去的那次,我姥爺推說身體不舒服,也沒跟她們娘兩個住在一起,要不然,她的爭氣的肚子怎么能空著呢?
之后,她還單獨去過一次。是在我媽結(jié)婚之前。應(yīng)該是1965年了。
這次我姥姥洗了澡,穿上嶄新的衣裳,戴上銀耳環(huán)、銀鐲子、銀項鏈,打扮得跟地主婆一樣。結(jié)果,這身打扮,到了天津,可是老土了,一看就是鄉(xiāng)下婆子,還一雙小腳呢,還穿著繡花鞋,鞋面上繡了花不說,就連鞋底子、鞋墊都繡上了花。結(jié)果呢,我姥爺給了她一些錢,還是沒跟她住在一起。
可憐我姥姥,守活寡。名譽上的男人,卻始終不露面,更別提責任了。
抽煙,就是排解漫漫長夜最好的方式。可這正是我姥爺膩歪的,他頂煩煙味了,而我姥姥偏偏抽的是旱煙,忽噠忽噠,煙袋油子味兒掛在我姥姥身上,任憑怎么洗也洗不掉,再加上柴火味兒,土腥味兒,我姥爺天生有潔癖的一個人,他當然不習慣了。
如今,我姥爺要是活著的話,他更不習慣了,因為我姥姥又多了一營事兒,養(yǎng)雞。雞屎味兒。
不是她眼花了,不能做針線,她養(yǎng)雞,養(yǎng)烏雞,純粹是為我姐姐養(yǎng)的。誰讓我姐姐是她的大心肝呢?
2
說我姐姐之前,先說說我姥爺,因為她命運的轉(zhuǎn)折就來自我姥爺。
我姥姥也給她算過命,人家說了,她是金命,佛像前金子的命。果不其然,命兒好。從小就命兒好。我不說過嘛,從長相就比我強多了,好看不說,還白凈,穿戴的還好。
她比我大五歲,可是上學晚。主要是為了看我,耽誤了,這點她不埋怨我媽、我姥姥,偏偏埋怨我,怨我?她十歲上一年級,我五歲上一年級。但是她學習不如我好??墒俏乙恢本褪芩臍?,因為樣樣兒她都占先。我穿她的剩衣服,用她背漏了的書包和掉了蓋子的破鉛筆盒。在家里,她蓋新被窩,我沒有,我要鉆我姥姥被窩,跟姥姥一起睡。我沒有單獨的被窩和枕頭,為此提出過抗議,我要求跟我姐姐大丫一起睡,可她堅決不容許,還說,要告給尹老師,你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尹老師,怕她,不是因為她批評我,反而是她特別喜歡我,老表揚我,我怕影響到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只好還回到我姥姥被窩去。
我姥姥睡覺永遠都穿著一條破單褲,那褲子破得都沒法打補丁了,一條一條的。我一直好奇,姥姥您怎不穿褲衩睡呢?你猜我姥姥怎么說,有那塊布,擱哪兒不好?就是打補丁使,也比擱那兒強。長大了才知道,我姥姥就沒有褲衩,她那輩人,年輕時候沒穿過,后來有褲衩,也穿不慣了。我查過資料,說中國人穿內(nèi)褲的歷史才一百多年,這就對了。
對自己這么摳門的人,對我姐姐簡直太寵著了。我姐姐用的鉛筆是帶橡皮頭的,粉紅色的鉛筆桿上還印著小人兒,什么時候,她使剩下啦,再給我,鉛筆頭的橡皮也禿了,小人兒也沒了,短得握不住,我就得用橡皮筋纏住一根木棍兒,接在鉛筆桿上,才能寫字。我動手能力特強,可能就是給逼出來的。
我們姐倆坐在一個教室,我坐在第一座,我姐姐坐在最后一排。
我們剛上一年級時,我經(jīng)常沒本子使,跟我姥姥要錢,我姥姥說沒有,跟我媽要錢,我媽說,給你們買了兩本呢,你姐的沒用完,你怎么這么費?在我媽看來,我什么都費,腳底下的鞋沒穿幾天就爛,我姥姥嗤啦嗤啦老是納鞋底子總有做不玩的鞋,做鞋的速度趕不上我穿鞋的速度,還有我的兜口,永遠都是漏的,她斷定我這種丟三落四的人,不定把本子給丟了或者撕了玩兒了。
沒有本子,我只好自己想轍。用橡皮擦掉舊本子上的鉛筆字,可是忒費橡皮。我跟我姐姐借橡皮使,她就不借了。突然有一天,我看見我姥姥糊窗戶紙,雪白的窗戶紙其實就是作業(yè)紙。我將她扯掉的舊窗戶紙一張張撿起來,然后再用剪子剪齊整了,最后用針線縫好,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就好了,嘩啦嘩啦,我翻著,在我姐姐面前顯擺,她卻只用白眼珠翻了我一眼,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我不管她的態(tài)度,反正我有本子了,關(guān)鍵是自己動手做的。可是我姥姥一年半載才糊一次窗子啊,小本子很快也沒了。
我就納了悶了,為什么全家人都偏向我姐呢?上四年級時,我媽和我爸帶上我姐愣去了一趟天津,去我姥爺那里了?;貋砗?,她書包里就有了新本子,那本子可不是我見過的,供銷社里肯定沒有賣的,那紙張據(jù)說是印毛主席語錄使的,那叫光滑呀。我羨慕得不得了,可她竟一個也不給我。就連睡覺都摟緊被窩里。
沒有本子用,我的作業(yè)就沒法完成。大家都把寒假作業(yè)本交上去了,就我一個人傻愣愣呆坐著。我是好學生呀,尹老師特別關(guān)注我,她走下講臺問我,作業(yè)呢?我說,沒有本子寫。尹老師說,嗨,你等著。她蹬蹬走到我姐姐課桌前,跟我姐姐去要新本子。這招真管用,我姐姐乖乖拿出一個又厚又大的來,尹老師美滋滋舉著來到了我面前,我給你搶來了。我姐姐多霸道。
通過這件事,我長了心眼,原來吃一塹長一智,是這么來的。
很快我也有了新本子,不是一個,是一摞。
因為我們學習寫作文了,寫信。尹老師要求我們給自己的親人、同學、朋友寫封信,很多同學沒有遠處的親戚,沒有在外面工作的親人,就給毛主席寫,我不發(fā)愁給誰寫,因為我早就想好了,給我姥爺寫。
在信里我直言不諱地說,我想要本子,跟我姐姐一樣的本子。至于我姥爺?shù)牡刂?,難不住我的,我跑到供銷社找我媽要去,連同郵票。我媽說,大丫也要你姥爺?shù)刂罚f是寫信使。嘿,我當時還真猶豫了,是否寄出去,但也只是一個閃念,我當然寄了。
就在我快把這事忘了時,我媽抱著一包裹回來了,我姥爺,果真給我寄來了本子。那天,把我給高興得什么似的,把我姐給氣得什么似的。她是給我姥爺寫信了,但她沒有勇氣寄出去,就像我們班很多人給毛主席寫信一樣,根本沒人寄出去。就我,因為我太需要本子了。
我姥爺,這是給我的第一個印象,他真的不賴。
那個晚上,我姥姥興奮啊,叨叨地問我,你都寫什么了?我說,忘了。說全家都好著嘛?沒說。提我著嘛?沒提。你這孩子。
不過上了中學,我姐姐就壓制不到我了,因為我考上了重點,跟她不在一個學校了。
正在我埋頭拼命學習,備戰(zhàn)中考時,我姐姐,這個馬上要沒學上的人,因為她注定考不上,年級排名總是墊底兒,只能在家務(wù)農(nóng)。一夜之間,就改變了命運。
我姥爺來信了。
當我媽聲音顫抖地讀完這封信后,我姥姥激動得都哭了,他還算有良心,他還算有良心呢。
原來我姥爺即將退休,單位容許一名子女頂班,我姥爺想來想去,決定讓我姐姐頂班去。頂班,這就是說,一下子從農(nóng)村戶口變成城市居民了,而且還在天津呢,大城市,這只有通過高考才能改變農(nóng)民身份啊,卻還有這么一條難得的捷徑。這么說,我姐姐也不用讀書了。一眨巴眼,變成鳳凰了。
聽到這個信兒,我姐姐就撂下書包,文具,本子,讓我隨便挑,喜歡什么拿什么。這種大方勁兒,才來呀??晌以缫褜@些失去了興趣,我只對參考書和課外讀物感興趣,可她書包里整齊得跟戰(zhàn)士的宿舍一樣,一本特殊的書都沒有。
我也嫉妒,我姥爺怎么想不起我來呢?是不是他根本不知道還有我?他只知道有個大丫呢?我心里責怪他,偏偏也疼愛我姐姐?
我媽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了,上班就是受累,你剛多大,就想上班呀?你學習好,腦子靈,是考大學的料。你姐姐笨。還是我媽了解我呀,不像我姥姥,左一句大丫命兒好右一句大丫好命兒,就知道認命。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姥爺,就是一個售貨員,一個站柜臺的,他一個掌柜的,怎么變成了工人,這個經(jīng)過我不知道,也沒人跟我說,估計他年輕時候,也就是跟人家跑堂的,店小二而已。不然,他怎么在天津的勸業(yè)場賣鋁鍋呢?我姐姐接她的班,就在五金組站柜臺。我還以為多么榮耀的工作呢,我們家從來也沒沾過她的光,因為改革開放后,誰家也不缺鋁鍋。
我姐姐因此改了姓氏,這個我還是過了很多年以后知道的呢。我大學畢業(yè),去天津辦事,閑得沒事,逛勸業(yè)場,我想給我姐來個突然襲擊,看看她的工作狀態(tài)。一進勸業(yè)場,我就看見在樓梯的墻上掛著先進工作者的照片,我一一端詳,沒見到我熟悉的形象,我很失望。更讓我失望的是,我打聽了半天,人家都說我們這里沒有叫付學敏的,到了賣鋁鍋的,我也沒見到她的影子,問柜臺里的人,回答說,倒是有一個叫孫學敏的。我腦子靈機一動,姓孫的,就是她。我不想找她了,雖然人家告訴我她休班,下午來,但是我依然沒等她。
孫姓,是我媽的姓,也就是我姥爺?shù)男?。替班,要直系親屬,外孫女,不就遠了嗎?她就冒充是我姥爺?shù)挠H孫女,這就說得過去了。哎呀,我懷疑,我姥爺填表時,就得把她填上吧。
這事,我姥姥高興,她說,得了我姐姐濟了,老孫家也沒短香火。
我可愁了,在我檔案里,我姐姐這欄,怎么寫?她是我媽帶來的,不跟我一姓,怎么跟人解釋?
自從我姐成了城市里的人,回來可不一樣了。倒是沒忘本,麥收、秋收都回來幫忙,可是你沒看呢,穿著裙子,燙著發(fā),走路一扭一扭的,生怕踩死個螞蟻,還能割麥子、掰棒子?上學時,念書不好,上班了,倒想念書了,回來背好多英文書,說要自學。說是她男朋友讓她學的。
像我姐那么漂亮的,又是農(nóng)村來的小傻妞,能沒人追求嗎?我姐就這么一路綠燈,搞對象、結(jié)婚、生孩子,順順當當,五年之內(nèi)全完成了。我姥姥自豪,逢人就吹,她的大外孫女給她姥爺買高級茶了,她的大外孫女給她買糕干了,她的大外孫女生了一丫頭,往后她就不說了,因為我姐姐開始走倒霉字了。
先是下崗,然后得了嚴重的婦科病,不得不做了手術(shù),切除了子宮。
這就是為什么我姥姥養(yǎng)烏雞了,她給我姐姐補身子使,她認為吃了烏雞蛋,喝了烏雞湯,女人的零部件就恢復(fù)了,就能生兒育女了,至于摘除、切掉這些話,全家人都瞞著她,怕她想不明白,傷心。
沒了子宮,就傷了元氣。術(shù)后一段時間,我姐姐帶著孩子回來了,住在老屋里,調(diào)養(yǎng),如同一朵枯萎的花,沒了生機。
我姥姥到集上買了烏雞,見天的給我姐姐煮烏雞蛋吃。我再不跟她爭吵了,處處謙讓她。我休息時,陪她去堤上走一走,看看我的杜梨樹干媽,我們坐在樹下,聽著花開的聲音,聽著樹葉的響動,誰都不說話,享受心靈的寧靜時光。
過了一段時間,我姐姐的臉色才見紅潤了。
孩子她爸,很久才把她們接走。
又過了兩年,我姐姐帶著孩子又回來了。這次,孩子她爸來了,但是沒接我姐,把孩子接走了,他們就這樣離婚了。
離婚的理由很簡單,感情不和。據(jù)我姐說,不怨人家,她自打做了手術(shù),就沒了性欲,夫妻生活很痛苦,這對于一個青壯年男子來說,也是挺殘酷的。
看來,我姐還是愛他的。因為我不這么認為,我們姥爺和姥姥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怎么過來的?
其實,那次我去勸業(yè)場找我姐只是個借口,我真實的想法是打探我姥爺,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3
我第一次見到我姥爺,是他60歲退休了,正式回到了青龍灣,從此他再沒走出去,85歲那年,睡覺就睡過去了,再沒睜開眼,埋在了堤坡子上。
怎么說呢,我姥爺長得真得很帥,大高個子很魁梧,眉眼周正,印堂洪亮,往屋子里一站,那氣場,壓倒一切,什么都遜色了。他跟我姥姥站在一起,簡直找不見我姥姥了。這樣一個儀表堂堂的人,年輕時肯定挺吸人眼球的。
自從看見了我姥爺,我就看不上我姥姥了,他們兩個太不般配了,我的心呢不自覺傾向了姥爺那邊,用我姥姥的話說,我就是個白眼狼。
我們家墻柜里有一套被窩枕頭,嶄新的,可好看了。被子就像課文里《百合花》描寫的那樣,淡藍的底色,白色的百合花,素靜雅致。枕頭是手繡的,白布底子一株翠綠的青竹,上面鋪蓋著一條藍白花的枕巾。這套行李,是我一直向往的。你想啊,我一直沒有被子蓋,直到上了初中,我姐姐換了新被子,她蓋過的舊被子才讓給了我。我發(fā)育早,剛上初一就來了月經(jīng),我姥姥這才把我分出她的被窩。她怕我夜里睡覺不老實弄臟了被子,就把原先的白色被里子,用顏料煮了,染成藏藍色的。乍一看,挺特別的,可這顏料不牢靠,我一出汗,等清晨起來,身上肯定是一條條藍道道,尤其脖子,這是落在外面的,像被誰掐過,嚇人。睡一宿覺,就成了鬼,我能高興嗎?讓我怎么去上學?我哭著喊著鬧騰抗議,可我姥姥才不管呢,她說,浮色蹭沒了,就好了。我說我不要這被子,我要蓋柜子里的新被子。我姥姥說,那不是給你蓋的,你不稱蓋。我就大哭,終歸累了,也沒達到目的。
百合花的被子,一年見一次天日。那就是陰歷六月六,曬谷秀那天。我們家當院拴了好幾條繩子,太陽一出來,我姥姥就翻箱倒柜,把柜子弄個底兒朝天。我和姐姐一趟一趟搬被褥和棉衣,就連枕頭都曬在了條凳上。這一天是家家展示箱子底、晾家底的時刻。
讀過張愛玲寫的《更衣記》的,還記得她對衣服的論述。那是有錢人,富人家在這一天晾曬的都是皮草、綾羅綢緞之類的金貴物品,當然像一道風景了。
而我們家曬的就是些破爛了。我媽、我爸、我姐、我姥姥的被褥,尤其姥姥的被子,被面不見一塊整齊布,都是用碎布尖子對的,什么色都有,什么花都有。我能說出,這塊布,是我姐姐小褂,那塊布,是我爸褲子,等等,每一塊都有出處。
當然,我和姐姐最愛看的就是百合花被子了。它特別打眼、鮮亮。每年曬東西時,我和姐姐都想抱到它,可是它在盡底下,姥姥不讓我們抱,她說我們抱不好,弄臟了,都是她親自抱著,踱踱著小腳,把它晾曬在太陽最先照到的地方。
我對味道特別敏感,因為屬狗的原因吧。我閉著眼都能說出這是誰的被子,我姐姐就差遠了,她猜不出。我憑的就是聞,我媽的被子有股醬油味兒,因為她在供銷社賣醬油和咸菜;我爸的被子有股鐵銹味兒,因為他在鐵廠制作鐵锨的;我姐的被子有貓腥味兒,因為她天天摟著貓睡覺;我姥姥的被子不用說,肯定有煙袋油子味兒了,至于這床新被子,就沒人味兒了,就是棉花味兒,布味兒。
我讓我姐姐猜,這是誰的被子?
我姐姐說,是給親戚蓋的。
我說,不對。親戚來了,蓋那粗面的。你見誰蓋過?
那就是給我的,給我結(jié)婚使。
我說,不嫌害臊。結(jié)婚,要蓋紅被子。
就是給我的,不信你去問姥姥。
是姥爺?shù)?,我肯定地說。
我姐姐不信我的話,她堅持認為是她的。
我不再跟她爭執(zhí),因為之前我聽到我姥姥跟隔壁奶奶說,他要是蓋不著的話,等我死了,就蓋它走了。
我姥爺?shù)牡絹恚C實了我的猜測。那床百合花被子,在陽光下曬得喧騰熱乎,那清脆的竹子,仿佛活了一樣,它們終于等到了主人。我知道,枕頭,是我姥姥繡的,描龍繡鳳是她的拿手活兒,我們家鋪的蓋的,我和姐姐身上穿的,都有她繡的花草鳥獸。在枕頭的下角,我姥姥用紅線繡了一個印章,以前不認得,以為是花呢,后來明白了,那是我姥爺?shù)拿帧W罱覇柪牙?,你不認字,怎么繡我姥爺?shù)拿??她說,嗨,那不是你姥爺印章嗎?我吧嗒一扣,就印上了。原來她一直藏著他一枚印章啊。
自打我姥爺一回來,我也考上縣重點高中,住校去了。我每兩周回家一次。每次回來,我都發(fā)現(xiàn),我姥爺敢情比我姥姥對我好。
在城市里生活了大半輩子,突然間他回到了鄉(xiāng)下,不適應(yīng)是肯定的。我們家還有責任田,除去我姐姐和我媽的戶口是非農(nóng)業(yè),我姥姥、我爸爸和我,總共四畝多地呢。我爸爸半工半農(nóng),拿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農(nóng)民工,一般地里的大活兒,像搶種搶收啊,都是他請假,回家?guī)兔ΑF綍r,就我姥姥一人在地里忙活。我媽屬于那種嬌貴的人,身子骨軟,一到麥秋下地肯定中暑暈倒,一到大秋也是跟不上趟。像地里鋤草、打藥、施肥、間苗,都是我姥姥干,但是夜里灌溉澆地,就得我爸爸了。一到該給麥田澆水時,我姥姥就抱怨,生倆丫頭片子,這不就有急了?這要是小子的話,夜里澆地說走就走。
我知道我姥姥膽小,她特怕黑。
天一黑,我們家就關(guān)大門。這還不算,每天我姥姥在睡覺前,都得把屋里院里每個犄角旮旯照遍了,她才消停了。就這個習慣,一直沒改,就是我姥爺回來了,她還得照。早先,端的是煤油燈,后來是蠟燭,再后來拿著手電筒,現(xiàn)在還是手電筒。
院里她重點照的地方是廁所和香椿樹、小廂房的柴火堆,還有房頂和房檐,屋里的重點是水缸和立柜,立柜,她拉開門照,這里面可以藏人,那水缸里有水,能藏人?她說,戲里不唱了嗎?那個胡司令就是被阿慶嫂藏水缸里的。
她睡覺很晚,干這些,都是我上了初中晚上用功,才發(fā)現(xiàn)的。我想這跟我姥爺不在她身邊有關(guān)吧。
身邊有男人在,她還怕什么?
心里沒有安全感,她才疑神疑鬼,內(nèi)心再強大,也是女人,她也有軟弱的一面。
她的男人終于回來了,但是這個男人竟成了大爺,她又多了一個伺候的對象。
我姥爺愛喝茶,原先我們家暖壺里每天有一壺熱水就夠喝了,這下子,我姥爺家來了,他要三頓都喝茶,每天一起來,先洗漱、遛早兒,接著就坐在靠背椅子上喝茶了,茶,必須濃釅,濃得拉絲。
這沏茶的熱水,可難壞了我姥姥。做飯是燒柴火,我們喝的開水都是灶火邊的水汆子里的,我們家的水汆子,可是銅的,個兒頭大,燒一頓飯,就能燒開一汆子水了,能灌滿兩個暖瓶,夠我們一天喝的。每天三頓飯,三汆子熱水,早晚洗漱就都夠了??晌依褷敳缓冗@水,他說,一股子柴火味兒,怎么沏茶?也是,因為汆子沒有蓋,所以水開了,上面就飄著一層灶灰,有時候還有柴火沫子。我姥姥只好給他單燒水,在做飯的大鐵鍋里燒,可這種水,他更不喝了,他說,這不是刷鍋水嗎?那怎么辦?那時候沒有煤氣、沒有電器,爐子倒是有,三開的大爐子是冬天取暖用的,冬天好說,在爐子上坐水喝,難的就是其他季節(jié),天氣轉(zhuǎn)暖了,誰家還喝熱水?大夏天喝涼水還嫌熱呢,還有人喝茶?偏我姥爺就是。虧我爸爸想得出,他真不愧是工人,他把灶臺掏了一個窟窿,剛好能容下一只陶罐,陶罐的功能跟水汆子一樣,只不過水汆子跟灶口是平行的,陶罐呢,就如同坐在火上,而且,總保持熱乎的溫度。這個水,我姥爺很滿意。
我姥爺?shù)牟?,都是從天津買回來的。他喝茶時,肯定要聽收音機,收音機里放著相聲,要不就是京劇。他的茶,什么味道?我姥姥說,苦死了,伸不開舌頭,比藥還苦。真的嘛?我的味覺,不這么認為。我說,太好喝了。我喝茶,就是跟我姥爺學的。
上了高中,我們身體里不光需要營養(yǎng),也需要解乏提神的飲料。同宿舍的有選擇麥乳精、紅糖、葡萄糖和奶粉的,我偏偏喜歡上了茶。
我從學校回來,就追著我姥爺胡吹海聊。我覺得他很有涵養(yǎng),我說的他能聽進去,而且很懂。畢竟,他有過見識,不是鄉(xiāng)野農(nóng)民。他打算盤特棒,噼里啪啦,能雙手同時打。真有功夫啊。擱到現(xiàn)在,他考個會計師什么的,準沒問題。
我喝他的茶,他很樂意。可我姥姥不樂意,罵我,是小祖宗,敗家子,這么小就學會了喝、嘬,不是過日子的東西。茶葉,多貴呀。我姥爺喝剩下的茶葉,我姥姥舍不得倒掉,曬在笸籮上,裝了好幾個枕頭了。
她這么節(jié)儉,是我姥爺頂看不慣的,我姥爺回到鄉(xiāng)下,依然過著有滋有味的生活。
除了三頓茶,早點,是他最大的心病。
我們家不在鎮(zhèn)上,哪里有早點攤子?家家吃早飯,都是喝粥就咸菜。我姥爺吃不下去,得,那就煮個雞蛋吧。這個還不能滿足他的口味,他就趕集,去八里地以外的天津郊區(qū)河西務(wù),吃那里的煎餅果子,每次回來還不忘給我姥姥帶回一張烙餅卷羊雜。我姥姥吃不下去呀,這可是敗家呀,這可是不過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她不準我姥爺買這些沒用的吃食,這么糟蹋錢,她說,吃了烙餅卷羊雜就心口疼。不吃,我姥爺就不買了,但依然逢集必趕,他說,家里的飯不是早點。
用我姥姥的話說,我姥爺回來就是造來了。吃魚,不吃我們河里的鯽魚,嫌小,他吃水庫的大草魚,到集上去買,專揀個大的,還要活蹦亂跳的。
他討厭我姥姥抽煙,這個成了我姥姥的短處。抽煙,都到當院子去抽,躲他遠遠的。
我姥爺自從回來,除去遛早趕集以外,他就很少走出家門了。這個村子,對于他來說,是生疏的,村人也是陌生的,他跟誰有共同語言?跟人家聊什么呢?莊稼地里的事他一點不懂,地里的活他不會干。
只有一次夜間澆地,他去了。因為我爸爸的腳受傷了,好幾個月下不了地,在家養(yǎng)著。
春天了,天氣干旱,要給小麥澆水。一片責任田就一個水泵,裝泵拆泵,都要電工操作,要拉電線要按電表。澆地,就挨著來,抓鬮排隊,而且不分晝夜,因為莊稼不等人。經(jīng)常停電,經(jīng)常跳閘,一個人看地,有時忙不過來。
正趕上我們的地夜里澆,我爸爸的意思是找人幫忙。我姥姥說,那不她姥爺在家嗎,咱家又不缺老爺們兒,讓人笑話呀。她把老爺們兒說得特別脆生,語氣里有很自豪的味道。
因為有男人在家,她的膽子就大了。她推著推車,車上放著大衣、被窩和枕頭,兩把鐵锨和一把手電筒,還有茶壺和茶碗,煙笸籮和一塊塑料布。兩人穿過大街小巷,有村人好奇地問,您這是干什么去呀?嗨,這不澆地去嘛。不知道的還以為,您這是搬家呢。
就這么家伙什都帶齊了,也不指望我姥爺這個大老爺們出膀子力氣,只是帶著他壯膽子就行了,誰知道,他把我姥姥嚇暈過去了,說掐人中才給救活的。
我姥姥一提起來,就淚眼婆娑,嚇死我了。
那天沒有月亮,到處都黑咕隆咚的。到了地頭,我姥姥說,你跟我后頭走,我在前邊打著手電。我姥爺起初還是聽話的,跟在后面讓干什么就干什么,開閘,放水,堵口子,封畦口,開畦口,看水最好在田的兩頭,兩人分開,一人看一頭,我姥爺說,你拿著手電去地頭看,我在田里看,你一咳嗽,我也咳嗽,呼應(yīng)著就行了。我姥姥到了地頭,一通亂照,完了就咳嗽,她嗖著嗓子,我姥爺也附和著她,夜深人靜,嘩嘩的流水聲,更趁得周遭的無聲了,心虛的老太太嗓子眼癢癢,只要我姥爺沒動靜,她就嗨嗨著。我姥爺心想,這不是虛張聲勢嗎,成心想跟她開玩笑。就將身上的大衣蒙在了腦袋上,然后蹲下身子來,定定地等著。我姥姥嗨嗨幾下子,對方?jīng)]動靜,她就拿著手電,扛著鐵锨下了田,到處亂照,本來我姥爺被她照到了,可她愣不死心,偏走近跟前,還問,是她姥爺嗎?用手一摸大衣,冰涼的不說,我姥爺嘴里噴出一口氣,嘸,那是笑憋的,沒想到,我姥姥,媽呀一聲,鐵锨和手電都扔了,人也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我姥爺就地實行搶救,這才緩過來。結(jié)果,我姥姥生氣了,地,不澆了,三個月都不搭理我姥爺。我姥爺直后悔,說,你怎么雞膽子?他斷定,女人呢,干不了大事,你姥姥呀,干啥啥不行。
就是這個啥都不行的人,到了后來,他卻一會兒也離不了她了。
從73歲那年開始,我姥爺就開始見天盯著我姥姥了。他喝茶、吃早點的習慣依然沒有改變,只不過,因為牙口不好,早點也換了花樣,換成了牛奶和蛋糕。我媽和我爸也都提前退休了,他們在鎮(zhèn)上開了個雜貨鋪,很晚才回家。我在縣城工作,家就成了驛站。
我姥姥有兩個愛好,串門子和繡花。我姥爺只要一睜眼看不見我姥姥,他就坐不住了,就去找。實際上,特別好找,她走不遠,大多數(shù)時候,都坐在村口小賣部,那兒是老人們的聚集地。幾個老太太圍成一圈,卻朝哪個方向坐著的人都有,我問,干嘛這么坐著?我姥姥說,是看家呢。原來各自臉朝著家門口的方向。我姥姥也一樣,朝東坐著,永遠端著針線笸籮,眼花了,配了鏡子,做老虎枕頭,我們?nèi)宓男『⒍颊磉^她縫的枕頭。誰求她做,她都美著呢,高聲答應(yīng)。我姥爺煩,嫌她是受累的命,一天到晚,窮縫。我姥姥說,我不是沒事嗎?沒事,你就串門子去?沒事,你在家呆著。我姥姥說,你不在家看家那嗎?我姥爺說,你就是躲我,不待見我。
不光去找,我姥爺還學會了盯梢和跟蹤。
有一回,我姥爺在小賣部沒看見我姥姥,他從東頭走到西頭,也沒見著人影兒,上了大堤,跟放羊的老頭待了會兒,從大堤上走溜,眼珠子往堤根下的人家院里瞅,還就看見了,看見一老太太慌慌地出來,解下褲子,在茅房外面撒尿,又急火火提上,顛顛地往屋里走。這兩步走,還能有誰?全村就這么一個小腳女人了,不是她還是誰?
當我姥爺輕手躡腳趴著玻璃窗子看時,更氣不打一處來,一幫老婆子還有老頭圍坐在一處玩紙牌,小長條的。只見我姥姥盤著腿,腿下壓著毛票零錢,手上是一把小扇子,摸一張,抽出一張,不情愿地打出去,緊接著,一個老頭子樂了,把手里的小扇子放下攤開,哦,就缺它了,滿了。我姥姥這時候后悔不跌,唉聲嘆氣,從腿下抽出一毛錢,給了人家。我姥爺上火了,一著急,腳底下踩空了,吧嗒,摔了一屁墩,坐在地上了。這不事大了嘛。
不過,真的沒摔好歹。兩位老人都跟我們告狀。我姥爺痛批,說我姥姥不學好了,耍和賭啊。
我姥姥哭訴,你姥爺賊心狼肺,扒窗根兒,丟人呢。
你提著褲子,在人家茅房外頭解手,不嫌寒磣。
你好?偷看人家院子。
得,誰也勸不好。我媽決定,我姥姥我接到縣城去住,我姥爺我姐姐接到天津去住。
不行,我不走。
我哪兒也不去。
他們還互相看上對方了。
我姥爺懷疑我姥姥變心了。他跟我說,你姥姥跟人家有說有笑的,跟我怎么沒話呢?
我說,您吃醋了?
我姥爺不言語了。
更招笑的一回,是我姥姥實在忍受不住,就離家出走了。這事,我們都是事后知道的,家里就他們倆人,沒事就斗法。一個大字不識的老太太她能上哪兒去呢?我姥爺會猜。
他用的是排除法。去鎮(zhèn)上雜貨鋪找我媽,不可能,閨女能給我姥姥做主嗎?不能,閨女向著媽也向著爸。去遠處,孫女那里?更不能,怎么說?讓小輩兒們瞧笑話啊。成了家的女人,但凡惹氣,娘家就是唯一的避難所,可我姥姥的娘家早就沒人了。那她跑不到哪兒去,就那雙小腳?我姥爺不愧是掌柜的,腦袋一轉(zhuǎn)悠,心里就明白了。
我姥爺是下午睡醒了一覺找不見我姥姥的,等他找見我姥姥時,天都黑透了,他步行了八里路,一步不差,走到了他大侄子那村,至于繞了多少彎兒,他沒說,渾身是土也沒覺得。大侄子的家他認不出了,半輩子都沒來了,村子早就變樣了。當他會打聽,一問,還就被人領(lǐng)進了家門,剛到門口,他就聽見我姥姥哭訴的聲音,你瞧,還跑得了你?
這一年他80歲。是最后一次出門了。
60歲以前,他看不上這個小腳女人;60歲以后,他卻離不開這個小腳女人了。
我姥姥每次提起來這次出走的經(jīng)過,都要委屈地掉眼淚。
說,他要不找我,我就不跟他回來過了。
那您跟誰過去?
我自個兒過,就不跟他。
我說,我姥爺那是愛您。
他愛我?他那是氣我呢,有他那樣的嘛?盯死貓子肉一樣盯著我。
現(xiàn)在我姥姥也是85歲,我姥爺走了10年了。
我姥爺10周年時,依照我姥姥的意思,不大辦,就家里人來全了就行了。我和我姐姐在糊器店訂的全套的紙糊家什,人世間用的所有電器,空調(diào)、電視、洗衣機、微波爐等等一應(yīng)俱全,全用紙殼子糊好了,什么金庫、搖錢樹、紙人紙馬,花里胡哨地拉來一大車子。
我姥姥坐在炕上糊花盆,一朵一朵紅花綠葉,插在里面。當她看見還有一輛汽車時,說,白搭了,他也開不走啊。我說,您放心,有駕照,我給放里面了。我拿出一個紙片給她看,上面寫著我姥爺?shù)拿帧K@才放心。
她圍著花花綠綠一當院子的紙器,挨個瞧啊,她說,你姥爺可真闊。全全套啊,這么四至,在全莊也算數(shù)得著嘍?
她問起,花多少錢?
我說,不貴,可便宜了,才要五百。
五百塊?這么多錢,哎呦,他敢情好啊。
她臉上沒絲毫傷心的表情,反而很知足,很羨慕。
我問她,想我姥爺嗎?她說,我想他?倒沒人管我了。她嘴上很硬,但是這么說時,每次眼圈都紅,緊接著顫巍巍掏手絹,手哆嗦著沾眼犄角子的渾濁的淚水。
我姥爺?shù)膲灥?,她從沒去過。就是上大堤上涼快去,她也是有意繞著走,從不往下看一眼。
她心里還是想他的。
4
我躺在導(dǎo)演男友的懷里,給他講述我革命家史時,他嘿嘿笑著,他說,你姥爺外面有女人。我閉著眼睛問,男人是不是都喜歡漂亮的女人?他說,這是弱智的問題。我說,女人,一旦戀愛了,就變傻了。你姥爺年輕時肯定特花。我說,那個女人是誰呢? 她跟我姥爺生孩子了嗎?我姥爺給她名分了嗎?他干嘛不跟我姥姥離婚呢?不就全解決了。男友說,是舍不得,誰不想媳婦越多越好呢。我蹭坐起來,一把推開他,他沒有防備,竟然一骨碌掉在了地上,我說,臭流氓。他說,那不是我。什么人呢?
這個問題,我一直心存疑慮。從小我就聽村人說,我姥爺在外面有一家人。傳的有鼻子有眼的,有的說,我姥爺在天津的媳婦給他生了兩個兒子,有的說那女的是唱大鼓的,長得好看著呢。我猜,不是空穴來風吧。就是我第一次去勸業(yè)場那次,找我姐姐沒找著,其實我就是打聽我姥爺去了。
關(guān)于他的生活,同事、單位,怎么也比我們知道的多吧??墒钦娴淖屛液苁姨崃宋依褷?shù)拿?,找與他共事多年的領(lǐng)導(dǎo)、同事側(cè)面問了,人家說,他的家屬在鄉(xiāng)下,在天津沒親人。我甚至還追問,他上班時住在哪里?業(yè)余時間干什么?人家說,他住單位的宿舍呀。業(yè)余時間待著呀。我不成了特務(wù)嗎?這種探尋太不光彩了,我還是不要追問了。
按說我姐姐應(yīng)該知道,她頂替他的崗位上班,肯定知道他的過去吧??伤齾s不知道,再去天津之前,我偷偷問過她,她一瞪眼,胡說八道,沒影兒的事。你這人心里太陰暗,太不純潔了。把我給堵了回去。
我問過我媽,她說,都是那么說。我對她含糊的回答很是不滿意,我說,到底有沒有?她說,大人的事,小孩別摻和,你問那干嘛?我說,不干嘛,好玩兒。她一掉臉子,就不理我了。我說,肯定的,就是有。她急了,去去去,別煩我,找抽呢你。
就是有。我臨出去,還不忘回頭補一句,就是成心想氣她。
我不怕我媽,我姐也不怕。因為她老不在家,我們拿她都當親戚。
我和姐姐都沒跟她睡過,她是真省心,生的孩子就是給我姥姥生的,生了,她就完成任務(wù)了?,F(xiàn)在沒事的時候,我就想,做女人,像我媽那樣兒的,真省心,真好。她一天都沒離開過自己的親媽,在我姥姥眼里,她這個閨女永遠都是孩子呢。她自己的孩子不用她管,她丈夫又疼她,聽她的話。她只管賣好醬油就行了。
我姥姥對她這唯一的閨女疼愛有加,省吃儉用供她念書,念了幾年書,就識文斷字了,我媽起先在村里當會計,當了兩年,公社的供銷社招工,我媽就成了一名售貨員。正經(jīng)的吃商品糧的公家人。
那年月吃商品糧還不吃香呢,工人不如農(nóng)民,她沒糧食啊。我媽的婚姻完全是我姥姥做的主,我姥姥說了,我就這么一個閨女,我可不能讓她找外頭的。得,就找了當村的,這個近,我奶奶家就住我們對門兒,要不說,是緣分呢。要找上門女婿,男方那邊不是一人兒,就是哥們兒多,家窮、沒房子的,把男方招過來,是要立字據(jù)的,生的孩子們就隨女方家的姓,就是這姑爺死了,也是進丈母娘這家的墳地,因為人家是當你是兒子的,所以一般有骨氣的男人是不做上門女婿的。
我爸不是上門女婿,他跟我媽還是同學呢,我媽跟他,是先有意思,后那什么的,雖然當時鄉(xiāng)下不時興自由戀愛,但他們是在心里偷偷埋下了愛情的種子,只等這層窗戶紙捅破。我姥姥跟我奶奶一邊做活一邊嘮家常,我奶奶以為我媽得找外面做事的人,可一聽我姥姥的話語,就動了心思,回頭緊著托媒人提親,就成了。但是說好了,我爸可不是倒插門的,跟我姥姥住一院,養(yǎng)活我姥姥一輩子,但是孩子們可還是老付家的。我姥姥跟我奶奶說,我也沒說招女婿呀,他跟我們過就行了。
真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歸齊,我姐姐姓了我媽的姓,為此他們還給大隊書記送禮了,送了一包茶葉,這些事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多能的人也有失算的時候。有一件事,我媽埋怨我姥姥多年,直到我考上了大學,才去了我媽心里的一塊病。
那就是我和我姐的戶口。
按規(guī)定,孩子的戶口隨母親,我媽是非農(nóng)業(yè),我姐和我的戶口就也是非農(nóng)業(yè)了。可那時,不是糧食緊缺嗎,非農(nóng)業(yè)按供應(yīng)吃飯,不如農(nóng)民,守著土地,好歹也能活命。我姥姥就這么認為的,她說,有地就餓不死人。國家還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呢,城市里的人都往農(nóng)村跑,她就響應(yīng)號召,讓把我姐和我的戶口都落在村里,一口人就能分一份口糧,當時我媽和我爸都認可了,這就是我們姐倆為什么守著工人的媽,偏偏是農(nóng)村人的原因了。
誰想到后來非農(nóng)戶吃香了呢。等到我們漸漸長大,等到我們上小學時,恢復(fù)了高考制度,農(nóng)村孩子拼命考學,為的就是跳出農(nóng)門,換來一個糧本。
社會變化如此之快,是我小腳姥姥所想不到的。非農(nóng)業(yè)戶口的孩子考學,分數(shù)低不說,而且還可以報考職校技校。戶口,就是一道門檻。吃商品糧的,特殊待遇多了去了。面臨這些好處,我們卻無權(quán)享受,偏偏是自作聰明的結(jié)果,你想,我媽能不埋怨我姥姥?一個錯誤的決定,險些斷送了我們的前程。
在我上初中到高中這幾年,我媽沒少跑縣里的政府部門。這局那局的,她試圖把當年的錯誤更正過來??墒撬炔皇怯遗?、也不是反革命、更不是知青,她沒受過迫害,是她心甘情愿將后代落在農(nóng)村,扎根落戶的,哪條都不符合,就認命吧。
在她東奔西走之際,我姥姥心里跟吃了涼柿子一樣,她說,戶口,是什么東西?還不是人說了算的東西。它頂不是東西了,誰拿它當回事誰吃虧。
她舉著繡花針,坐在門口,對著太陽光做針線活兒,在給她自己做壽鞋。看見我媽沮喪的回來,就知道事情沒辦好。
她不鼓勵,還給泄氣兒,說,我就知道不行。那二丫啊,她就是命硬,回頭,你們買幾只羊,不上學了,就南堤放羊去。哪兒不能活人?
瞧,她都給我安排好差事了。
我媽自然就抱怨了,說供銷社誰誰誰家的孩子,跟我一般大,不念書了,就到供銷社上班去了,一個月也不少掙呢,還輕省。不就是因為吃商品糧嗎?二丫要是隨我吃商品糧,也不用上學用功了。
我姥姥一撇嘴,日子且過不到頭呢,不定咋回事呢,還得變呢。都不種田,吃什么去呀?喝西北風?。?/p>
后來我聽說,我媽跟我爸商量好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學的話,我媽就跟我爸假離婚,把我判給我媽撫養(yǎng),我姓我媽的姓,我的戶口不就隨我媽了嗎?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很爭氣考上了。
等我媽了卻了心病,她就什么都不過問了。 比如我姐姐的婚姻,搞對象時,她同意,等離婚了,她也同意,她和我爸都是一副三不管的做派,進了這個門就像串親戚。
不同意我姐姐這樁親事的是我姥姥,她第一眼看見我原來的姐夫就不順眼,她說,耍嘴子,忒滑了。我姐夫是天津人,會說話,會哄人,可就沒把姥姥哄開心。臨了,我姐姐離婚,我姥姥倒反對上了,孩子都這么大了,打離婚忒寒磣,那不得叫人笑掉牙,戳咱的脊梁骨嗎?等弄清楚是人家甩了她的外孫女時,才氣得直拍大腿,反過來又勸慰我姐姐,得嘞,甭傷心,沒誰都活著,人呢,甭指望別人,越是指望越失望。還說,我早就瞧出他不對路子了。
既然我姥姥這么火眼金睛,我的婚事能逃她的法眼嗎?
她早就囑咐好我媽了,你呀,大丫是落遠處的命,二丫頭,可不能離遠了。我媽說,讓她找一村的,可能嗎?我姥姥說,我不是讓她嫁一村的,就是別跟那山南海北的人。
我媽可不管我的婚事,她這輩子操心的就是戶口。這戶口算是她的心病了。
這不她又為戶口的事著急呢。
最近幾年,凡是守著縣城邊子的村子,不是拆遷就是賣地了。農(nóng)民一夜間就暴富了,誰不看著眼饞呢。漸漸的,上樓的趨勢也波及到我們這邊了。我媽又動了心思,因為說到底,我們家村民身份的人只有兩個,按人頭補償,不就虧大發(fā)了嗎,戶口本上只有我姥姥和我爸。于是她傷透了腦筋,到處打探如何才能非轉(zhuǎn)農(nóng)呢。我姥姥不以為然,她說,人算不如天算,算來算去都白搭。那個淡定的態(tài)度,只有過來人才具備的。我想凡是老人都這樣兒吧。我如果到了那個歲數(shù),也一定是淡泊精美,不是不操心,是因為知道,有的心就是瞎操。
我媽輕易不說話,她一說話,保準就是真的。她是那種大事不含糊,小事不追究的粗拉人。
要不說,只有她替我姥爺保守著最后的秘密。
我姥爺是睡覺睡過去的,這個就給人留下了念想。沒留下什么話嗎?親戚朋友們都會這么問的,沒有。有沒有什么征兆?沒有。這就叫壽終正寢。是修來的福分。
就連我姥姥都渴盼,像我姥爺一樣,閉眼離去。
我姥爺是什么時候跟我媽交代后事的,我們不得而知。問我媽,她說,早就說過了。我姥爺交待,刻一塊青磚,與他合葬,青磚上的名字,除去我媽誰都不知道,因為早就用紅布包裹了,下葬之前就已埋好。這個青磚,就是一個女人,之前跟我姥爺生活過的女人,不然,他不會把她帶到墳地里的,這個女人,是誰呢?
問過我媽,她只吐露,是我姥爺?shù)拇笙眿D,在我姥姥之前的,只跟我姥爺生活了半年,得病死了。
那我姥姥知道不?
不知道。
刻青磚的事,也瞞著,好在有這么個風俗,我姥姥不去墳地,她要坐在炕上看家,所以墳地里發(fā)生的她都不知道。
沒有單立墳頭,一塊青磚就進了祖墳,了卻了我姥爺?shù)男脑浮?/p>
終歸是閨女,血溶于水。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對于我媽,我也另眼相看了。合著她跟我姥爺一道騙我姥姥,這也太不公平了。我姥姥有權(quán)知道真相。
我為我姥姥鳴不平,我跟我媽說,您應(yīng)該告訴我姥姥,她不是原配。
我媽說,告訴她這些干嘛?好,是怎么的?
那將來把我姥姥埋哪兒?我姥爺早跟別人并骨了,我姥姥還答應(yīng)?
將來你姥姥有墳頭,有墓碑,我給她埋在上位,看誰敢欺負她?
原來我媽在這兒等著呢。
我特想知道青磚上的名字,那是怎樣一個女人?把我姥爺?shù)男囊恢闭紦?jù)著,就是死了也要合二為一。我媽說,她也不記得刻的誰了,總之是鄉(xiāng)下女人的俗名兒。
我知趣地不再追問,不管她是誰,就當她不曾存在過,就連我姥爺不也忘記她很多年了嗎?把她帶進墳里是源于良心吧。
不讓我姥姥知道,是不想傷害她,我媽做得對。
現(xiàn)在我姥姥觀最關(guān)心的就是我的婚姻,伸著脖子聽我接打電話,觀察我的一舉一動,她的觀念也與時俱進了,她不要求我找近處的了,她說,找個有韜略的,配得上你。
韜略,這話可夠大的。我知道,她指的是誰。
5
墻上我大舅的照片,英俊瀟灑。我熟悉他比熟悉我姥爺要早得多,我且記事就知道,他是誰,至于我姥爺,既沒有照片也很少人提起,陌生得很遙遠。
知道他是我姥爺?shù)闹蹲佣皇莾鹤?,知道他犧牲在一次演習中而不是?zhàn)場,知道他住過這個院子,西廂房曾是他結(jié)婚的婚房。
他在這里生活過,這里他就認作了家,也許是他的父母去世早,他特別渴望享受家的溫暖吧,作為軍人,屢立戰(zhàn)功,他把喜訊也都傳到這個家里,就連媳婦他都娶進這個家的門。
我姥姥說,你大舅每次探親回來,都跟我說很多話,講外面的新鮮事,說家長里短的。
他犧牲時,已經(jīng)是空軍的營長。沉穩(wěn)、有思想、擅長傾聽。
我姥姥說,他經(jīng)常給家里寫信,每封信里都裝著郵票、信紙和信封,他怕我不回信,怕我沒錢寫信,他心里惦記不是,他想得多么周到啊。
如果沒有你大舅,我也早就跟你姥爺離婚了。
這是我姥爺死了十年后,我姥姥跟我說的。
那天傍晚沒有電,我姥姥坐在黑暗中吧嗒著煙,我守著一壺普洱,慢慢喝著。
她說,回回人家家來,都給我干活,下地、抱孩子,慣你媽媽,把你媽扛在肩膀子上夠酸棗、夠樹葉耍著玩兒,開心呢。那時候,是新社會了,婦女解放了,三妻四妾的都不容許了。大會小會的宣傳,我這個心里也活動了。想想我跟你姥爺說是兩口子其實還不如兩旁是人呢,倒不如各過各的。你大舅早就知道我心里的委屈多,可人家不當面說,他老是側(cè)面說,夸我人性好,這家不像家樣子,我來了,就像家了。他說他自小沒父母,沒人疼愛的可憐相,說你姥爺如何供他念書,如何管他們弟兄兩個的生活,說你姥爺就是因為他們的拖累才這么晚結(jié)婚成家的。他參軍了,成人了,成事了,革命軍人不能忘了恩情,把叔叔嬸子認作父母,他們老了有依靠,自己心里也有歸屬。
離婚的念頭就此打消了,我姥姥想,我再走一家,上哪里找這么個兒子去,就是自個兒生的,又怎么樣?能貼心貼肺,能孝敬尊重?從此就死心塌地。
我大舅娶的媳婦,在這個院子里跟我姥姥生活了七年。娘倆一起做針線,一起下地勞作,一起聊天解悶。那七年,兩個女人坐在一起聊的就是一個男人。
我知道有個女孩比我的命還硬,每每說起她,我姥姥就泣不成聲。那就是我大舅的女兒。這個孩子,出生在陰歷六月初六,更巧合的是,她還是六個手指頭。在給她辦滿月的那一天,暖瓶打碎,滾開的水潑在我姥姥的腳面上,疼得她直打哆嗦,抹了獾油,瘸了一個月。夜里因為天氣炎熱,孩子睡的屋里支著窗戶,好眉眼的,木頭的窗子掉下來了,砸在我舅媽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差點破了相。這一切都預(yù)示著不好的征兆,這一夜我姥姥、我舅媽都沒有合眼,家里雞犬不寧。這一天,在部隊的我大舅收到了家里的來信,他做了父親,女兒長得秀眉秀眼,像足了他。就是這一天的下午,演習中他犧牲了。
他沒能見到女兒,至于長了六個手指頭,給他的信里沒有提。
自此陰霾籠罩在兩個女人的心頭。
我大舅就像一段插曲,突然冷不丁地來了,突然就人家蒸發(fā)了。我姥姥很多年都想不通,她懷疑他的死。最近兩年,她總是問我,你說你大舅真死了嗎?他會不會隱姓埋名當?shù)叵曼h了?我想這是跟她看電視有關(guān)系,那個潛伏,看得人驚心動魄,信以為真。
我告訴她,犧牲了就是犧牲了,部隊不可能騙人。他犧牲的年代是六十年代,和平時代,不可能當什么特務(wù)。
我姥姥對我舅媽的改嫁很不滿意,她埋怨家窮,她說要是再有一處房子,你舅媽沒準就不走了。我反駁她的觀點,年紀輕輕的誰守得住?我姥姥說,有什么呀?一咬牙就過來了。她經(jīng)常念叨的就是那個孩子,聽說后來把多余的指頭割了去,也是她打聽到的。
給我姥爺辦十周年,我姥姥破天荒也給我們這些小輩們來到大堤上,指揮我們干這干那,當我們在姥爺墳前,磕了頭、祭拜完,燒了紙錢后,我姥姥就撲通一屁股坐在地上,對著墳頭哭唱了起來。我這是頭一次瞧見我姥姥這么掉眼淚,她唱腔很好聽,邊數(shù)落邊哭,邊數(shù)落邊唱。什么,你那邊享清福了,你不管我了,我想我姥爺在天有靈的話,他一定很動容。
因為有了在農(nóng)村的根,他死得不是轟轟烈烈,但也驚動了全村甚至東西兩莊子的人,敲鑼打鼓,連吹帶唱,白花花的孝衣,白花花的紙幡,我媽哭天搶地的哭聲,噼里啪啦的鞭炮把我姥爺送上了西天。
也許是觸景生情,我姥姥突然問我,你說你大舅埋哪兒了?有人瞅他嗎?他冷清不?
他埋哪兒了?我們誰都不知道。每年,民政局的來慰問軍烈屬,我姥姥只說好好,從沒提出過掃墓什么的要求。
面對我姥姥的疑問,我決定先上網(wǎng)查查,輸入我大舅的名字,部隊番號,犧牲地點等等。沒有什么英雄事跡。不過,要想查詢很簡單,當?shù)孛裾志湍芙鉀Q。
我多了心眼,問老人家,打聽到了干嘛呀?
我想去瞅瞅他,要不你問問政府,把他墳遷回來行不?
我答應(yīng)了,但是還沒有付諸行動。
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我姥姥,但就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我想她是暗戀他的。
因為她老想給我和我姐姐找個當兵的。她說以我姐姐的容貌啊,應(yīng)該找個軍官合適。我呢,找個當兵的,不賴。她說,軍人會疼人。
她張口閉口讓我們找解放軍的對象,我說,您完全就是臆想,成天最怕我找山南海北的,成天又念叨找當兵的。那我到底聽您哪句話是對的呢?這時候她就不言語了,悶悶地抽煙。
她最近總愛提的就是,死啊,走啊,她不說我姥爺接她來了,她說,我做夢了,夢見你大舅,穿著軍裝接我來了。她還囑咐我媽,等我死了,給我買條裙子當裝裹,我穿上裙子走。
我沒見過她穿裙子的樣子,她跟我描述,她結(jié)婚時穿著大紅棉襖,百褶石榴裙,到腳面那么長,只落出兩個鞋尖尖。
長及腳面的百褶裙如今還真是不好淘換,我轉(zhuǎn)了幾個中式品牌的專賣店,終于在一家店鋪的打折區(qū)看到了一款類似的,是黑色的百褶裙,媽媽款,我姥姥身材矮小,我想買件大號的她穿上就到腳面吧。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讓姥姥試穿,她堅決不穿。我說,試試,又不是給你買的,你替別的老太太試試。
我?guī)退自诹嗣庖d褲外頭,哈哈,怎么形容呢,裙子啊,真的是女人特有的專用品,無論年齡,從小女孩牙牙學步開始,一條裙子就像蘑菇頭可愛鮮嫩,到了老年,面前的姥姥雖然沒有英國女王的貴氣風度,但也稱得上端正大氣,我姥姥上身穿著白色的棉布小褂,斜襟盤扣,立領(lǐng)連肩,黑色的裙裾正還蓋住腳面,頗有幾分搖曳的姿態(tài)。我姥姥照著鏡子,說,能燒著嗎?我說,沾火就著,這可是真絲的。
她摸著光滑細膩的面料,滿意地說,我死了就穿它走。
她說,她沒趕上好社會,她除去結(jié)婚那天穿過一次裙子后,再沒穿過。她是愛美的。
裙子,是她唯一要求買的衣裳。
她說,我大舅原先給她講過,城里女學生白上衣黑裙子,白襪黑鞋,齊耳短發(fā),干凈利落可漂亮了。我姥姥心目中,美麗的標準就是這樣的,城市女學生,用現(xiàn)在的話說清純文藝。她的審美標準多年來都沒改變過。
我經(jīng)常想象,在這個院子里,多少年前,一位革命軍人和一個小腳女人,在熱烈的談話交流,在這個院子里,在我姥爺回來之前,我姥姥的腦子里留下的男人影像,是我大舅,一位有遠大理想和抱負的有志青年。
在清明節(jié)前夕,我到縣民政局查找關(guān)于我大舅的情況,我的導(dǎo)演男友委托了當?shù)匾晃慌笥讶ニ颂松八诘牟筷?,很快,我收到了電子郵件,幾張照片,我大舅所葬的革命公墓,石碑,相片和我們家墻上掛的一模一樣。
我大舅的墓地并不荒涼,我看見的是清晰可見的文字,看見了祭奠的鮮花和水果。
導(dǎo)演男友告訴我,聽公墓的工作人員介紹,這個墓的主人,他的女兒年年都來祭掃。
我沒有把這些照片和所知道的情況跟我姥姥講,我怕她睡不著覺,我怕她多想。害怕她了卻了此生的心愿,就此心無牽掛了。人活著,就得有掛牽。
就讓我大舅的去向是個謎吧,就像她認為的那樣,像《潛伏》里余則成,可能去了臺灣吧。就讓她生活在她的世界中吧,不驚擾她。
畢竟幻想比現(xiàn)實好。
都說人老了,就愛睡覺了。我姥姥也是這樣,她的睡眠越來越多,而且她是白天睡著,夜里就精神了。
天一黑,她就關(guān)大門,關(guān)了門燈、關(guān)了廁所的燈、關(guān)了屋里的燈,接著摸黑拿著手電一通亂照,完了,才踏實地上炕躺在被窩里。脫去外衣,換上單褲單褂,躺下,合著眼。夜里起來幾次,披上外衣,坐在炕沿上抽煙,雞叫了幾次,誰家的狗汪汪了幾回,她心里都有數(shù)。
她的作息規(guī)律越來越跟我接近。
一天,我關(guān)上電腦,準備睡覺,她從被窩里坐起來,說了一句話,嚇我一大跳。
她說,我告訴你,跟你姥爺并骨的女人,叫程美華。是唱大鼓書的。也是一個苦命的人。上墳時,別忘了上墳時也給她燒燒紙啊。
原來她早就知道這事,只是裝糊涂罷了。
就在我沉沉睡去,又猛不丁醒來時,我看見我的小腳姥姥,穿著我的高跟鞋,在穿衣鏡前打量著自己。
于是我懂了她的心思:她如我一樣,向往時尚。
一雙金色的鞋,細細的鞋跟,尖尖的鞋頭,亮閃閃的水晶花朵,里面墊上繡花鞋墊,穿上它,她就可以駕鶴西游了……
不知怎么,我的眼淚流到了枕頭上,我躺在被子里,撥通了男友的電話:我們結(jié)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