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鐵門在身后閉死的時候,張九年險些被咣當之聲嚇得閃了腰。他告訴自己,莫停留。昨晚上同屋的獄友幾次囑咐他:出了門一直走,千萬別轉臉!他做到了。像是被人攆著,張九年腳步抄得是那么的迅疾。這個關了自己十年零三個月的地方,給他留下了沉重的回憶。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秋日的陽光撫摸了他那呆滯的目光,又慰藉了一下他那十分興奮的身體。此時他真的體會到了大墻外的天空竟然那么和顏悅色。連風兒也比里面溫存多了。那么細致入微,那么沁人肺腑。極目遠望,淚水不由一下子涌上眼眶。酸了許久的精神自由了,與自由一起回門的還有他的身體,以及他的心靈。四下無人,他使勁掐一下自己麻木的腮,哎呦,疼。是真的,是他媽的真的!從那天管教告訴他馬上放他出來的消息之后,他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乎聽覺是不是也被勞教了!
來到寬闊的大道上,張九年猛然想起,我這是到哪里去呢?按理講,他應該回到他的老家張大莊去??伤倪€有家呢?家對他來講,是一個可想而不可求的奢望。嚴格意義來講,他已經(jīng)沒有家了。家是被自己給毀掉的。當時,要不是一時沖動,稍微地忍上一忍,或者說,冷靜一點兒,怎么會是這樣的結果呢!不過作為一個男人,攤上這事很少能忍得住。除非你是缺心眼。反正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綠帽子已經(jīng)扔給你了,你戴與不戴都是一樣的。當時,他并沒有想怎么樣,更沒有想到會殺他。因為他沒有力量與人家抗衡。所以他也想息事寧人,他也想退一步海闊天空,都是那個莫恭儉狗日的逼的。仗著自己是村主任,仗著他的老丈人是副鄉(xiāng)長。雖然那個副鄉(xiāng)長已經(jīng)光榮二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當?shù)匾廊贿€是威風凜凜。
張九年記憶退回到十多年之前的那個冬天。塵封已久的往事躍上心頭。
那是個溫雪的傍晚,他在遠離家鄉(xiāng)一千多里路的省城工地上剛端起飯碗,這時手機響了。是他女人穗的電話。穗沒有說話就是一個勁地哭。張九年就知事情不好,一再追問,穗還是哭,最后只說一句話,你快回來吧!在火車上,張九年將能想到的事情想得心中起了繭子,還是鬧不清穗到底出了啥事情?其實,張九年第一感覺就猜到了不會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硬是不向那方面去想。他想掩耳盜鈴,他真的希望不要發(fā)生那樣的事情。直覺告訴他,肯定是這種不好的事情,要不女人為啥不在電話里說清楚呢?
穗是個過日子的人,很少打電話來,怕浪費錢。沒有要緊的事情,一般不會給他打電話。那天也是在傍晚,因為穗知道那時候是工地該吃晚飯的時候,女人心細,怕在工作時間男人接電話不安全。穗在電話里顯得很興奮。說是村里要提拔她當婦女主任。男人說怎么會呢?你一不識字,二沒有背景,村里怎么會看上你的呢?穗說,“我也是這么想的。”男人說:“那個秀英不是干得好好的嗎?”穗說:“秀英隨她男人去外地打工了?!蹦腥讼肓讼耄€是別趟那個渾水吧?婦女主任也不好干,天天不是動員婦女少生孩子,就是結扎流引產(chǎn)那些熊事!穗說也是。然后就把電話給掛了。那晚張九年想了多半夜,又覺得自己有點兒自私,其實他不想叫女人當干部,是怕她接觸人多了,會胡思亂想。特別是那個村主任莫恭儉,一肚的壞水,最喜歡玩女人,雖說這兩年結婚之后老實多了,他還是有點兒不放心。就怕穗被人家占了便宜。因為穗長得有點兒不像農(nóng)村的女人。城里人講,叫做有點兒姿色。結婚頭幾年,他都沒有出過遠門打工,就在縣城里干些雜活。自己有輛摩托車,早出晚歸。一直到兒子出生,他這才到省城做活?,F(xiàn)在穗的眼角已經(jīng)有了魚尾紋,他不該再對她不放心了。當夜,他就給穗去了電話,說還是干吧。穗許久沒言語,半晌說:“這是你同意的!”張九年說:“不過,你干是干,你得注意莫恭儉那個壞東西?!彼胝f:“人家已經(jīng)改好了?!睆埦拍暾f:“狗改不了吃屎!”穗就笑。之后說:“我知道了?!?/p>
站在汽車站售票窗口排隊,張九年還是拿不定主意,到底回不回他那個已經(jīng)模糊的家鄉(xiāng)。之前,監(jiān)獄的管教曾經(jīng)征求過他的意見,問他出去之后想干什么?他在監(jiān)獄里學的是鉗工,現(xiàn)在在社會上很吃香,監(jiān)獄方面可以給他在這個城市里聯(lián)系工作單位。要是他愿意的話。他沒有接受人家的好意。他說我得回家去。當時他就想回去看一眼寄養(yǎng)在丈母娘家的兒子,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他了,自從他蹲牢,兒子只來過一回,心中還是很不情愿,連眉眼幾乎都沒有看清。在他幼小的心靈中,他認為是父親毀滅了這個家的罪魁禍首,不但害死了母親,還毀了他的前程,固然兒子當時只有八九歲。不過,讓張九年回去最大的理由,也是最重要的理由,他想到穗的墳上看一看,和她說說話,送點兒紙錢。這么多年來,穗在那邊一定過得很清苦。
一路上,張九年的眼睛一直盯著窗外,他沒有看風景,腦海中始終在想自己這次回家鄉(xiāng)所要面臨的尷尬局面。他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他是勞改釋放犯,一個沒有尊嚴,除了力氣,啥也沒有,啥也不是的窮光蛋!
村外有條河,叫不老河。就是這條不老河,奪去了穗的性命。張九年恨死了這條河,這么多年來,他在心中詛咒了無數(shù)遍。他知道這條不老河沒有罪過,那夜,是穗自己走下去的,于河沒有任何關系。但是張九年還是對河有著深深的仇恨。
過去過河是擺渡,現(xiàn)在有了橋。張九年在橋上接連吸了幾支煙。臨走,他本想向河里吐口痰的,痰在口中儲存了許久又咽了下去。他怕痰污染了河中穗的魂靈。
村子比過去光鮮多了,路也脫胎換骨變成了水泥路,許多人家的房子都建了二層。他沒走的時候,他家的房子雖是三間帶廊檐的瓦房,在當時也還是頂拔尖的,現(xiàn)在肯定是落伍了。不過,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還準備在這兒揳萬年樁嗎?他想,如果離開這個令他傷心的地方,他還準備將穗的骨灰也一并帶走,徹底與這個生養(yǎng)他的地方一刀兩斷一了百了,不再有一絲一毫的聯(lián)系。
一條小黃狗追著他狂吠,招來許多同伴,跟在他的身后追著瞎咬。他不由暗嘆,連畜生都對他生分了。也許不是,過去認識他的狗們,或許是它們的前輩,怎么會認識他呢?畢竟是十多年過去了。
院子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破敗,目極之處一切都褪了色,顯得是那么滄桑與凄涼;歲月的侵蝕是那么的不留情面,不放過一草一木,連空氣也都變得老氣橫秋、茍延殘喘。門上的鐵鎖銹跡斑斑,他不知鑰匙在哪兒,他根本不記得當時走的時候,還會顧上將不值一錢的房門、也許一輩子不再見面的房門上一把鎖。他找來一塊半截磚頭,只一下便將銹鎖砸落。用力推開吱呀呀的鐵門,一股生人的霉味撲面而來,他雖然有了準備,還是被那種變質(zhì)的味道嗆了一下,險些暈倒。
既熟悉又陌生房子里被蜘蛛網(wǎng)捆綁住,沒有喘息之空,陽光從屋山上的窗洞里溜進來,霧昭昭的,像沒娘的孩子。張九年在當門站了許久,不知道是該拾掇拾掇還是就這么保留這幅場景,因為自己也不清楚下一步該怎么處理自己的一切。
身后有響動,張九年不由轉過身去。院門口站著一個年輕人。那人說叔你回來啦?張九年被叫得一愣怔,“你是誰,我有些眼拙。”那人說:“我是你侄子銃子。”張九年拍著腦袋,哎呦是銃子,一晃眼都這么大啦!“我都二十五了。叔?!便|子掏出煙來。張九年心說,這一晃眼就是十年掛零??刹皇菃??當時他被抓走的時候,清楚地記得,銃子隨著吉普車奔跑著,眼睛里噙滿淚水。這個場景一直在他的腦海里保存了許久。固然銃子不是他親侄子,那時候爺兒倆在一起感覺很投緣?!澳阒牢医裉旎貋??”張九年接過銃子遞過來的煙,沒顧上點燃便問。銃子說:“幾天前村里就接到鄉(xiāng)里的電話了?!贝謇??鄉(xiāng)里?你現(xiàn)在干什么?張九年疑惑地望著銃子。銃子一笑,說:“叔,前幾年我從部隊復員,群眾推選我當村支書,本想去外頭打工的,現(xiàn)在只好被趕鴨子上架了!”張九年興奮得有點兒發(fā)瘋:“你當了村支書?你當了村支書?真是太好了!我、我這就打掃房子!”銃子說:“我去叫幾個人手幫忙?!睆埦拍暾f:“不用不用。我一會兒就收拾好了?!焙鋈幌肫鹗裁矗莻€那個什么。銃子說什么?張九年說:“那個莫恭儉的老丈人怎么樣了?”銃子說:“你問的是玉婷嬸子的父親?”張九年咬牙切齒,就是那個老混蛋!銃子說:“聽說幾年前就死了,那時我還在部隊上?!睆埦拍臧@一聲,像裂了口的柿子。銃子說:“叔,你怎么啦?”張九年嗓子里發(fā)粘,“我是被冤枉的,當時,那個狗日的莫恭儉故意往我的鍬頭上撞的,也許他認為我在他的腦袋來之前,會迅速將鐵鍬拿開,我就是遲疑了一點兒,反應慢了一點兒……最后他們愣判我是誤殺。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被冤了十年,十年鐵窗??!我曾無數(shù)次向政府反映過,一直沒能討個說法!這回好了,你當了村支書了,我的冤仇有地方伸了!”銃子說:“叔,罪你也受了,莫恭儉與他的岳父也已經(jīng)過世了,我看這事就算了吧。俗話說,冤家易解不易結,況且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了。都長白毛了呢!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叔?!睆埦拍暾f:“我本是這么打算的,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那個莫恭儉的老婆畢玉婷不還在嗎?我不能與她拉倒!你的嬸子沒了!都是莫恭儉那狗日的害的!”張九年哽咽起來。
晚上,銃子說要給他接風洗塵去晦氣,張九年一口回絕了,一不是班師回朝,二不是凱旋歸來,他是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固然銃子如今是政府的人了,多多少少給他扳回些許的面子,真如果像人似的站在廣眾面前,他還真有點兒打怵。再說,現(xiàn)在除了一個人的軀體,他已沒有賣弄的本錢。
在收拾床鋪的時候,張九年發(fā)現(xiàn)粗席底下壓了許多張報紙,有好幾斤重。令他驚奇的是,報紙上用墨汁畫了許多條魚。他搞不明白,穗畫魚作甚。他在家從不整理床鋪,所以他不清楚這些魚是穗生前何時畫的?他為啥畫魚呢?有什么意圖呢?想吃魚?還是想當魚?前者好像不是。家中生活還是可以的,想吃條魚在當時家中的經(jīng)濟條件還是完全可以滿足的。那么是不是在她跳河之前畫的?好像也說不通,因為從出事到她尋死,只不過十多天時間,她不可能在那么短時間內(nèi)畫出那么多張報紙的魚。況且當時他也在家里。
秋天的黃昏來得有點兒緩慢,陪著張九年將屋里拾掇清楚。之后,張九年去了離家不遠的小商店。看商店的是一個年輕婦女,他只顧低頭選東西,無意間,見那個年輕婦女偷眼瞅他,心中不由一悸,急忙拿了兩刀火紙,又買了一瓶酒,賊似的逃了出來。
穗的墳塋就在村外的斜土坡旁,沒有幾步路,張九年走起來卻感到是那么的遙遠與不輕松。
記得穗去世之前,他們有過一次爭吵,那是他們結婚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也是在電話中。穗匆匆忙忙說了句問候的話,然后直奔主題。她說莫恭儉要我入黨,你看咋辦?他說:“入那個干什么?不給工資不發(fā)糧食的?!边€說了句笑話,你不怕國民黨反攻大陸砍你的腦袋??!穗笑,也說了句玩笑話,老蔣和小蔣都已經(jīng)斷氣了,還怎么能帶兵反攻呢!接著說,不然入吧。莫恭儉說:“當干部不入黨不好。他說怎么不好?”她說:“腰桿不硬棒?!彼f:“又不是日屄,要那么硬棒干什么?”她說:“別說那些閑篇話,浪費電話費?!彼f:“我還是覺得你入那個黨沒啥意思。我聽說,入了之后,每年還要交什么稅?!彼f:“不是稅是黨費。連這都不懂?!蹦€說:“黨費不多,是按工資比例交的?!彼脑掃€沒有說完就被他給打斷了。他說:“我給你數(shù)著呢,穗,這一會兒你已經(jīng)提莫恭儉三次了!”她明顯感覺男人不悅,心中也有些不高興,說:“我提莫恭儉怕什么?人家也是關心我的進步不是!”“他關心你?恐怕那狗日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她說:“平白無故地你罵人家干什么呢!”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高了起來,“我就罵他個狗日的,怎么啦?怎么啦?你為啥要護著他,是不是你和他有一腿?你說!”她的嗓門也大了,說:“你這人越來越不講道理了!”他說:“我就是不講道理,怎么著?你覺得你當婦女主任咋了?你婦女主任只能管熊婦女,管不著我們大老爺們!”她猛地將電話掛了,再也沒有打過來。他也是一肚子氣,也沒有打過去。半夜想打又沒打,他覺得自己沒有錯。
遠遠望去,穗的墳周圍已經(jīng)有了新的鄰居,這令張九年多少有點兒慰藉。起碼說穗在那邊不孤單了。他在附近轉了一圈,也不知都是哪家的墳,墳前都沒有立碑,所以不清楚地下埋的是何人。他想,等一下也給他們燒一些紙錢,希望他們能夠照顧照顧他的女人。當初沒讓穗進張家老林,是因為張家的墳地與莫家的墳地相隔不遠,他不想讓莫恭儉那個狗日的再對自己的女人有什么非分之想,固然他們都已做鬼。那也不行!
穗的墳比一般的墳略大,張九年猜想每年一定是兒子來添的,岳父岳母年紀大了,是干不動了。要不就是侄子銃子給添的墳,沒有旁人。
猛然,張九年發(fā)現(xiàn)了墳前有一堆紙灰,心中不由一驚,他捏著紙灰,感覺燒的日子并不長,明顯有新鮮的痕跡。這是誰燒的紙錢呢?不年不節(jié)的,即便是兒子也不會來上墳的。那么是誰呢?他想回去一定問問銃子,也許他能知道端倪。
張九年將火紙拿出來,一張一張揭開,然后從身上掏出剪刀,動手剪起紙錢來……
那天半夜趕到家,穗正坐在屋當門等他。穗說你回來啦?男人說,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心里急得都要起煙了!穗說,我們連夜走吧,我和你一起打工。男人這才發(fā)現(xiàn),床鋪上已經(jīng)打好了幾個包袱。男人有些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總不能你說走就走,我總得問個清楚明白吧!穗臉上很平靜,平靜地像一汪湖水。你啥也別問,問了我也不會說,等我們走了之后,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不論你原諒不原諒我!男人一聽,立即火冒三丈,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你你告訴我,是不是莫恭儉那個狗日的欺負你的?穗不語。男人轉臉出了門,在院子里摸起一把鐵鍬,惡狠狠地說道,我去找莫恭儉那個狗日的算賬!穗追到屋外,你不要瞎來,等我以后告訴你實情!一聽這句話,男人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我今夜不殺了那個莫恭儉我就不是人!女人跺著腳,你千萬千萬別去!男人說:“綠帽子已經(jīng)給我戴上了,我不去還是個人嗎!”穗哭道:“你若是去,就別想再見到我了!”這是女人留給他最后一句話。
張九年抓一把紙錢,前后左右四個方向點燃四堆,口中念念有詞,穗承蒙各位鄰居照顧,以后每年逢年過節(jié),我都會來給你們送錢的。然后再次走到穗的墳前,點燃紙錢,用嘴咬開酒瓶蓋,在墳前溜了一圈,聲淚俱下道,穗,我回來啦,我回來啦!你在那邊過得好嗎?……他本有一肚子話想說的,現(xiàn)在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淚滿面,泣成聲。
夜風將張九年晃醒了?他才覺得身上寒了。秋蟲在歌唱,張九年一點兒也不懂得欣賞高雅音樂。惺忪著眼,想想自己在啥地方。當他回憶過來的時候,爽當去了,他那個冰冷的家還不如這地方好睡。竟然再次進入夢想。
日頭重新掃描墳地的時候,張九年才幡然坐了起來。好久沒有睡得這么實在了,仿佛睡了許多年。
有人向斜土坡這地方走來,眼睛不小心被秋露灼了一下,張九年竟然認不出來人是男是女。他現(xiàn)在不想見任何人,急忙緊走幾步,閃到旁邊一棵大柳樹后面,他想等那個人走過去他再出來。
腳步聲漸漸近了,張九年憑感覺猜想來人一定是個女人,走路的聲音踢里趿拉的,像是沒氣的車轱轆壓過地面。
那女人停在穗的墳前不走了,張九年聽到了膝蓋落地的聲響。他好生奇怪,這個女人(他認定就是個女人)來這兒干什么呢?本想探頭看看又怕被人認出來。
就聽那個女人說:“妹子,你男人回來了,再也不要我給你送紙錢了……姐姐沒有其他的要求,只希望你能顯顯靈,給你男人張九年托個夢吧……”
張九年知道穗的墳前這個女人不是別人,就是仇人莫恭儉的老婆畢玉婷。不由暗罵道,給我托不托夢礙你啥事情?你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嗎!
人走了好遠了,張九年才走出來,他望著遠處那個背影,不覺有些詫異,走去的就是那個曾經(jīng)年輕貌美、他曾經(jīng)暗暗追求好多年沒有追上的畢玉婷嗎?現(xiàn)在清楚記得,當年,只要白天不留神瞅一眼她的胸脯,夜里準得夢遺跑馬。
十年的風霜不光打倒了我張九年,也打倒了曾經(jīng)風光一時那個叫畢玉婷的女人!老天真是不偏不向公平合理啊!想到此,張九年不由開懷大笑,直笑得眼睛里溢滿了淚水。
張九年沒有回家,直接去集上買了一些糕點與水果,走著去岳父家。想想馬上就能見到兒子了,心中那些不快早已溜之大吉。對于兒子,張九年的確沒有太多的印象,小時候,他常年外出打工,一年不見幾回面,所以兒子與他不親。兒子長得像他母親,張九年就想著穗的的面容,再想象兒子的樣子。一路上,張九年就是想著兒子如今的個子、長相,見著他是什么表情。會不會不喊他。兒子大了,肯定也懂事多了,不會對他這個勞改犯的父親鄙視的。像那次去監(jiān)獄里看他那樣不理不睬的。
心急腿疾,太陽東南晌的時候,張九年已經(jīng)到了岳父家的村頭。一晃那么多年過去了,房子變遷了,路也已經(jīng)陌生了,突然間想不起來岳父家住哪兒了。向路邊一戶人家打聽,竟然得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岳父岳母一年前已經(jīng)先后去世,他的兒子也到外面打工去了,具體地方不知。他向人家打聽岳父岳母墳塋,然后買了火紙,到兩位老人的墳頭燒了一把紙,磕了幾個頭,人就如同醉了一般,丟下手中的糕點與水果,跌跌撞撞順原路回去了。十幾里路,他竟然走到天瞎黑,還差一點兒迷了路。
銃子在家門口迎接他,說叔你到哪里去啦?我找了你一整天。張九年沒有說實話,回答說是去外面轉轉了??吹介T口好多口袋的東西,就問,這是什么?銃子說,這是你家每年地里收的糧食,村里一直替你保管著。怕霉了,每年都將陳糧換成新的,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剩余的還都堆在村部。張九年激動得嘴唇直打哆嗦。銃子,叔真是太謝謝你了!銃子說,不要謝我,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這個做法是上一屆村委定下來的,我不過是按照人家做法效仿罷了。再說,總不能將地撂荒吧!
張九年開開門,與銃子一起,將糧食搬進去。銃子說,你侄媳婦已經(jīng)做好了飯,讓我來請你過去。張九年說,我還是不過去了吧。見著了尷尬。銃子說,丑媳婦總要見公婆,村里人你準備都不見?銃子拉起張九年的胳膊,走吧走吧,侄子還有想法要與你商量呢!
侄媳婦的熱情打消了張九年顧慮,與銃子連干了幾杯酒,臉上的愁容一掃而光。忽然想起什么,問侄子,剛才你說的什么想法的?銃子說叔,我先問問你,你準備還出去嗎?略頓,張九年說,本來要走的,你當支書了,我就不想走了。銃子說,我有個戰(zhàn)友在縣工程機械廠當副廠長,這幾年,他們這個廠效益非常好,我想,你在監(jiān)獄里學了一身技術,這次你回來了,我們村里準備組織一部分小青年,由你帶領到縣工程機械廠學習,然后回來辦廠??h工程機械廠給我們提供材料,我們負責給他們加工機械零部件。一是增加村里收入,二來也省得村里青年人出去打工,不能照顧家庭不說,掙些錢也都扔在鐵路公路上了。你說行不行?張九年說這是好事,不過,像我這種人行嗎?銃子說,你邢滿釋放,與其他人一樣,不但行,而且可以入黨當干部。張九年連連擺手,別提入黨那個破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入那個黨,你嬸子就是入那個黨害的!當干部就更不必說了,我們張家祖墳沒冒那個煙!你嬸子要不是當那個婦女主任,她怎么會死,我又怎么會蹲大獄!說著,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半年學習回來,天氣已經(jīng)開春了。工廠暫時設在村委會,村干部挪自家里辦公。廠長由張九年擔任。張九年手擺像蒲扇,“我說過了,你讓叔干啥都行,就是別讓我當干部?!便|子說:“廠長不算干部,我這個村官是中國最小的官,你歸我領導,充其量是個帶頭人?!睆埦拍暾f:“那行。當銃子將工廠花名冊交給張九年的時候,張九年一看就呆在那里了。”他說:“銃子,你是耍你叔還是往你叔眼里揉沙子呢?”銃子就明白了。說:“叔,是不是因為畢玉婷當保管員的事情?這是村委會上定的?!睆埦拍暾f:“如若讓那個壞女人進廠,我就不當這個廠長!”說罷抬腿走了。一支煙功夫,張九年又回來了,對銃子說:“讓那個臭女人干吧。”銃子正犯難呢!一把抱住張九年,謝你了,叔。張九年說:“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保管員平常閑著沒事,有活我就得安排她?!便|子說:“行,這沒問題。你是廠長嘛!”
到了月底,縣工程機械廠來送料,順便將加工好的零件捎回去。一大早,張九年就安排畢玉婷將保管室的成箱零件搬到大門外,等車來了好裝。村委會門臉窄,汽車開不進來。有人看到畢玉婷搬箱子很吃力。就給廠長建議,等車子來,大家一起動手再搬不遲。一只箱子最少有五六十斤呢。張九年將眼一瞪,你是想可憐她嗎,可以啊,但你們的手中的活必須下班前趕出來,否則的話,今天的工資沒了不說,月底還要扣你的獎金。提建議的人不言語了,誰想找不自在呢!
太陽東南晌的時候,張九年正在指導一個車工干活,看大門的老王急急謊慌跑進車間,捏著張九年的袖子,連說加比劃:張廠長大事不好了!老頭也許年紀大了,說話有些跑風。張九年連猜加看口型,才弄清楚,那個老頭是在說外面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車間噪音大,張九年不想費口舌,就直接和老頭出來了。一眼就看見了倒在那里人事不省的畢玉婷。心中不免有點兒緊張,固然他心中是多么希望眼前這個女人能夠早一點兒從他的面前消失。他回到車間,叫來兩個工人,找來一輛平板車,讓他們將畢玉婷送到村衛(wèi)生室去。
到了衛(wèi)生室,畢玉婷自己醒過來了,村醫(yī)給她聽一聽心口背后,告訴她沒有事,剛才暈倒,估計是中了暑,叫她回家熬點兒綠豆湯喝一喝就好了。腿上破了一點皮,所好沒有傷著骨頭。
兩個工人回來將情況給張九年匯報,說那個畢大姐一回來又去搬箱子了,勸也勸不住。張九年聽后,一臉冷笑。
其實,畢玉婷也不想來這個廠子里上班,是銃子好說歹說她才答應的。銃子說:“一個村子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冤冤相報何時了呢?再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況且,你們兩家死的死,坐牢的坐牢,也都分別受到了懲處,還是和為貴吧!死人活不過來,活人還得活下去,你們總得面對以后的日子吧?”從內(nèi)心講,畢玉婷并不想與張九年再有什么瓜葛,更不想和他再發(fā)生一些什么是非恩怨,只希望能井水不犯河水,各人過各人的日子,甚至于她多么希望,張九年出獄后最好能不再回這個村子來,可是他回來了,大搖大擺地回來了。不過,畢玉婷之所以能答應銃子來廠子里上班,有她自己的目的與打算。她想,無論那個張九年怎么糟踐她,甚至迫害她,她都不怕,她就是想,將過去真實的情況告訴張九年,她死去的男人在這件事情上不能負全部責任的。固然她的男人在村子里口碑并不好。特別是在男女生活作風上。
這一天,是張九年自出獄一來最為快樂的一天,下班后,他專門騎了幾里路的車子到集市上買來一條魚,做好之后,帶到穗的墳地。女人最喜歡吃魚,而且吃魚很有本事,又快又干凈,從未被魚刺卡住過?;钪臅r候,只要是家里做魚,張九年都是盡穗吃,他說自己不愛吃魚,就喜歡吃魚頭,所以每次吃魚,穗吃完魚身子,魚頭全歸張九年處理。
張九年打開酒瓶,喝一口酒,夾一塊魚肉丟在地上,然后和穗說話。張九年在人前很少喊女人的小名,只有在想干那事的時候才叫女人的小名,有時女人在高潮的時候也叫張九年叫她穗。張九年說:“穗,你吃魚,這魚是我特地給你做的,你嘗嘗有沒有鹽味。穗,今天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興啊,那個女人,就是狗日的莫恭儉的那個女人,如今栽在我的手底下……這是天意啊!這是老天爺在幫我啊,讓我有機會報復那個臭女人!你知道,當時那個女人二目緊閉,就像死人一般,我的心里如同三伏天吃了一塊井水冰過的涼西瓜那般痛快。你放心,我不會輕易讓她死的,我要讓她凌受!穗,你吃魚啊。有朝一日,你如果能見到莫恭儉,告訴他一聲,讓他知道他女人現(xiàn)在過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這就是報應!哦對了,那個狗日的莫恭儉,他活著是個風流人,死了也是個風流鬼。你還是離他遠遠的吧!我暫時又不能去你那里保護你,你自己只有多多注意了!還有,你的父母我想你已經(jīng)見著了,他們活著我沒有好好地孝敬他們,希望你多多替我盡孝吧。嗚嗚嗚嗚……”
今夜沒有月亮,星星卻十二分地耀眼。張九年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不知不覺地卻來到了自己家的田地里。玉米轉眼竄有小腿高了,黍頸也硬朗了,已經(jīng)能經(jīng)得起夜風的吹打。許多年沒有擺弄它們了,張九年猛然升起一股對莊稼的眷戀來。他用手撫摸著玉米的葉片,眼里竟然生出些許潮來。隔壁就是莫家的地,地中央趴著一座墳,固然張九年好久沒有來過這里,直覺告訴他,那座墳就是莫恭儉的墳。身不由己,他忽然想親眼看一看十年未見面的仇人。酒精在他的身體里潛伏,步子就有些散亂。
莫恭儉的墳有些瘦弱。就像好久沒人添土一樣。他和那個莫玉婷一生沒有子女,那也不至于這樣啊,還有他老婆莫玉婷呢!清明的時候她不會不給添一鍬土吧!張九年心中一聲冷笑,莫恭儉啊,你狗日的不是能嗎?你起來與我斗??!當時你沒有料到我會真的對你下手,你低估了我,我早就想收拾你了,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這個機會是你給我提供的。你如果不欺負穗,你不會這么早就結束你的狗命的。我告訴你句實話,自從你那次給我發(fā)那條短信,我殺你的心就有了。而且很強烈!你真是該死,你給我發(fā)那條不是人發(fā)的短信就注定你這狗日的沒命了!張九年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就是在穗給他打電話要入黨的那天夜晚,他接到莫恭儉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內(nèi)容是:我很喜歡你的女人,她也很喜歡我,不如咱們換媳婦怎么樣?你過去不是曾經(jīng)暗戀過畢玉婷嗎?現(xiàn)在將她還給你,反正女人身上什么零件也沒少。同意的話就給我回短信。順便告訴你,穗不寂寞,我會照顧好她的,你不必擔心!呵呵呵呵!他看到這條信息之后,就想連夜趕回家找那個莫恭儉算賬,可是工地上趕工期,工頭沒有準他的假。要是能請下來假,姓莫那個東西的周年一定會提前幾個月。
張九年站在莫恭儉的墳頭上連連跺了好幾腳,口中罵道:我操你祖宗,我操你八代,莫恭儉!你在地下有知,你的老婆,我會很好地照顧她的,要是遇上哪天我高興,我替你日她一家伙行不行,別讓她閑得生了銹,你說對不對!……
白天上班時間,畢玉婷一般不去車間走動,要去的話,也是在下班之后。等工人們走了之后,她會拿著簸箕與笤帚去車間里清掃鐵沫子。廠里沒有人安排她去干這活,這是她自愿干的。
這是夏天的一個下午,畢玉婷突然出現(xiàn)在車間里。一些青年人因為天氣熱,車間里沒有制冷的設備,圖涼快,只穿一條三角褲頭在干活,固然畢玉婷是個老娘們,有的年歲小的工人都可以喊她聲媽了,但他們還是被驚了一家伙,慌忙去找衣服,來不及的就將身體躲在了機器的身后。一個姓董的工人,剛來不久,正搬一塊圓鐵上機子,他的短褲有些短,不小心襠中的那個東西就會跑出來,所以一見畢玉婷進來,手也忙腳也亂,一不小心那塊圓鐵就失手滾落了下來,三滾兩滾就滾在了畢玉婷的腳面上,畢玉婷哎呦一聲就被砸倒了,直疼得五官都挪位了。反應快的幾個人立即找來三輪車,將畢玉婷架上去,往村醫(yī)務室方向跑。到了那里,村醫(yī)檢查了一下,說恐怕是傷著了骨頭,催他們趕緊上鄉(xiāng)醫(yī)院。幾個工人一下傻了,他們還都穿著短褲呢!派一個人騎車回去拿衣服,其余一人騎著,幾人在一旁推著,直奔鄉(xiāng)里。
畢玉婷去車間干什么呢?她是去找張九年的。那天,看門的老王回家有點兒事,臨時讓畢玉婷替他瞅一眼大門。這時門口來了一個小青年,要找張九年。畢玉婷一看這個小青年長得有點兒像張九年,就多看了幾眼,問,你是張廠長什么人?小青年就說:“我是他的兒子。”畢玉婷說:“你進去找吧?!毙∏嗄暾f:“阿姨,你幫我進去叫一聲吧,我認不得他?!币莿e人會覺得好笑,天底下,哪有兒子不認得爹的!畢玉婷一聽就明白了,只好去車間喊張九年。所以三輪車剛出了村子,畢玉婷就忽然想起來了這件事,一定叫一個人回去告訴張九年。他們都說,張廠長兒子還不會進去找??!哪還能等到現(xiàn)在。畢玉婷仍舊堅持,說你們?nèi)绻换厝ヒ粋€人說一聲,我就不去鄉(xiāng)醫(yī)院看腳。他們一商量,只好派一個工人回去。
那個工人半道上遇著了張九年。
畢玉婷腳被砸傷,當時張九年就在車間里。他衣服也穿得不多,見畢玉婷被砸著了腳,本來不想出來,這下就更有理由不出來了。后來不知是誰告訴他,說是門口有個男孩子找他,他估計是一定是兒子,沒顧上穿好衣服就向門口跑。等他出了大門,哪還有人影子呢!急忙騎著自行車回家。也沒有見到人。然后就騎著車子到處路口追著找。當那個工人遇著他,告訴畢玉婷帶的話。張九年一聽,腸子都氣青了,他猜想,一定是那個臭女人在孩子的面前說了些什么,不然的話,兒子大老遠來找他,怎么會沒有見到人就走了呢!張九年咬著牙花子:這個騷貨!那個工人有些納悶,因為跟前沒有別的人,就問:張廠長,你罵誰呢?張九年正在氣頭上。說:罵你呢!那個工人笑了:我聽你剛才罵的好像是什么騷貨?我又不是女的!張九年也被惹笑了:你是個二一子(不男不女)!
年底,鄉(xiāng)里要召開總結表彰大會,對于那些工作突出的村支書以及有貢獻的企業(yè)家進行表彰與獎勵。張九年這個廠全年創(chuàng)純利一百五十多萬元,在全鄉(xiāng)名列第一。鄉(xiāng)鎮(zhèn)府拿出十萬元人民幣獎勵張九年這個帶頭人。當銃子將這個消息告訴張九年的時候,張九年卻咩啦一聲哭了。半晌揉著眼睛說道:“謝謝政府,謝謝政府!”銃子說:“你首先得感謝你自己?!睆埦拍暾f:“銃子,會我就不參加了吧。”銃子說:“那哪行呢,鄉(xiāng)里還安排你上臺發(fā)言呢!”張九年說:“我是個勞改釋放犯,怎么有臉上臺發(fā)什么言呢!”銃子勸道:“叔你錯了,過去你有罪,被判了刑,現(xiàn)在你刑滿釋放了,你現(xiàn)在不但與其他人沒有什么區(qū)別了,而且你還是我們鄉(xiāng)里的有功之臣呢!”張九年說:“我去開會可以,你能不能別讓我上臺講話?!便|子說:“你別害怕,講話稿我已經(jīng)給你寫好了。”張九年說:“你知道的,叔過去念過幾年書不錯,現(xiàn)如今又都還給老師了?!便|子說:“那你就現(xiàn)場發(fā)揮隨便說幾句也行?!睆埦拍暾f:“那樣我更緊張!”銃子說,“到時再說吧。”那天上午,張九年和銃子一起去鄉(xiāng)里參加表彰會,披紅掛花坐在了第一排。臨到張九年上臺發(fā)言,張九年一下傻了,因為之前,銃子曾答應他不上臺子講話他才同意來參加這個會的。
張九年未曾上臺腿腳已經(jīng)開始抖了。銃子抓住張九年的手腕,說:“叔,你別緊張。張九年說我不緊張,沒啥緊張的。”銃子說:“你記住我的話,第一,你上去少講過去的事,多講現(xiàn)在的事,就是講你怎么辦廠創(chuàng)業(yè)的事情。第二,講一講下一步怎么將工廠這塊蛋糕做大做強!”張九年說:“我們廠子怎么會做蛋糕呢!”銃子曉得張九年理解錯了,也顧不得說其他的話了,說:“叔,你上去自由發(fā)揮吧?!睆埦拍暌荒樋嗨?,說:“銃子,我叫你坑死了!”
張九年站在臺子中央對臺下深鞠一躬,下面一片掌聲,將張九年的記憶一下給卡著了,頓時腦子一片空白。他卻想不起來說什么了,銃子交代他的話,他卻一句也想不起來了,結巴了半天,終于說道:我、我過去曾經(jīng)是個殺人犯,被判了十二年徒刑。我是被冤枉的,要不政府怎么會給予了我寬大?給我留了一條命!古語說得好,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晌覜]有被槍斃,可見我是被冤枉的!張九年的目光終于遇見了臺下銃子那期盼已久的目光,猛然醒悟過來:我一個勞改釋放犯,今天能站在這里,都是政府的寬大,我十分感謝政府,感謝政府??!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還有,我昨晚就想好了,我要將政府獎勵給我的那十萬塊錢捐出去,捐給教育事業(yè),捐給那些想上學而沒有錢上學的孩子們……
臺上臺下一片掌聲。
晚上,村委會在飯店設宴給張九年慶功,除了全體村干部,全廠的工人也都參加晚宴。本來,銃子想讓張九年講幾句話的,又怕他又像上午在鄉(xiāng)里似的,講那些不該講的話,所以就不讓他發(fā)言了。銃子代表村支部,簡單傳達了鄉(xiāng)里表彰大會的精神,并把張九年將十萬獎金捐給教育事業(yè)的壯舉當眾宣布。招來在座一片噓噓聲。從那陣陣掌聲中,從那一片羨慕的目光中,張九年讀懂了一切。受人尊重固然久違了,張九年還是覺得神清氣爽,激動不已,幸福得險些落下淚來。
敬酒的時候,張九年誰都敬了,連看門的老王頭都沒抹,唯獨抹了畢玉婷。銃子將張九年拉到一旁去,說叔這是你的不對,俗話講,寧抹一村不能抹一家,你這又何必呢!張九年說:“她上次被砸骨折,歇了好些日子,工資沒有扣她一分,已經(jīng)夠?qū)ζ鹚牧?!今天要不是你講情,這頓飯根本沒有她的座位!”銃子說:“她是工廠一份子,你沒有理由不讓她參加。至于你敬不敬酒,這是你的權力,我不能勉強你。但是叔,我還是希望你能大度一點兒。過去事就過去吧。”銃子生拉硬拽,將張九年推到畢玉婷的跟前:“玉婷嬸子,九年叔專門來給你敬酒了!\"
廠子成立一年多了,天天在一起,張九年卻一次正眼也沒給畢玉婷送過去。今天,張九年才正式望了一眼過去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感嘆的女人,一下就呆住了,過去那個美貌的女人如今變成這樣一副尊容;身體佝僂著,眼皮松弛,臉色暗淡無光,牙齒好像也不健全,左腮明顯凹了進去。畢玉婷沒敢去接張九年的目光,所以她也不清楚張九年所思所想。更沒有想到,張九年能來給自己敬酒。她急忙站立起來,因為有些急,竟將板凳碰倒了。她說:謝謝張廠長,恭喜你!張九年心說恭喜我什么?恭喜我出獄?還是恭喜我成功?他一口飲干杯中酒。下意識看一眼女人扁平的胸脯,心中好一陣納悶,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眼前這個女人最為迷人的就是胸前那對奶子了,既豐碩又有靈性,早先惹得多少男人眼饞哪!現(xiàn)在是怎么了?人變得沒有看頭了,怎么會連奶子也會變了呢?當初那么大的東西,怎么一下子消失殆盡了呢!他趴在女人的耳邊,本想說一句惡毒的話,或是糟蹋她的話??墒窃挼阶爝呌滞W×?,半晌說道:你真可憐!女人不經(jīng)意一笑,張廠長你說什么?這兒太嘈雜了。其實她已經(jīng)聽清楚張九年的話,只是詫異面前這個和自己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已開始騰達的男人沒有說出她想象的那句話!起碼他該說:我想殺了你,或者說,你已經(jīng)不值得我對你下手了!
鞭炮沒開始響幾天,轉眼就到了年跟前。
大年三十這天下傍晚,張九年買了火紙去到穗的墳上燒紙。想在墳地與女人一起過個團圓年。他除了給穗做了一條魚,還做了一些她平素喜愛吃的菜。又專門到集上買了些水果糕點之類的東西。酒當然是必須帶的。
出了村子,張九年正往前走,猛抬頭,見前面走著一個人,很像畢玉婷那個臭女人。他猜想這個女人一定也是上墳給他男人燒紙去了,不然的話,這會兒大家都在自家喝酒過年呢,沒有事誰出來呢!
雖然他們奔的不是一個方向,張九年還是不想與這個女人打照面,就點燃一支煙,蹲在那里吸。想等那個女人走得遠一點兒他再走。
黃昏雖然光線短缺,畢玉婷那有些佝僂的身影還是朦朧能看得見。張九年的余光里,他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沒有向自家的墳地走,而是與自己走的是同一個方向。他忽然想起來,剛回來在墳地見到那個女人的場景,急忙丟掉煙頭,趕了過去。他繞過女人的視線,還是躲在墳地附近的那棵柳樹的背后,欲看看那個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沒出張九年所料,畢玉婷走到穗的墳前停了下來,而后將手中的包袱打開,將里面的剪好的紙錢拿出來,擦著火柴點燃。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也映紅了女人的身影,像一幅剪紙。
如上次一樣,畢玉婷在穗的墳前磕了三個頭,口中念叨:穗,馬上要過年了,姐姐知道現(xiàn)在有人給你送錢了,可我還是忍不住給你送一點兒。姐姐沒有其他的要求,只希望你能顯顯靈,給你男人張九年托個夢吧……
天突然間就黑透了,那個黑影子隨火光一起消失,張九年往遠處看了好一會兒,竟然沒有一點兒蛛絲馬跡。他突然這樣想,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實實在在的呢?往溜地一看,墳前真的有一堆紙灰,用手一摸,還有溫度。張九年好生奇怪,這個女人為啥給穗燒紙呢?是良心發(fā)現(xiàn),替她男人贖罪?還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呢?或者說另有隱情呢!要不然,她怎么老是說,讓穗顯顯靈,讓穗給我托個夢。這是啥意思呢?
張九年點燃自己帶來的紙錢,望著穗的墳說道:穗,那個畢玉婷讓你給我托個夢是啥意思呢?你就顯顯靈給我說說吧!張九年回憶,出獄這一年多來,還真的沒有夢見過穗,一次都沒有。
開了春,村里準備蓋廠房,將廠子挪出去?,F(xiàn)在工廠規(guī)模大了,原先村委會的房子已經(jīng)不適應目前的發(fā)展。張九年一邊顧著生產(chǎn),一邊又要顧著廠房建設,雖然有銃子幫忙,還是忙得腳手不識閑。
畢玉婷日漸消瘦,大風來了都可能被吹倒。銃子勸她有空去縣醫(yī)院查查,可她只是笑笑沒當回事。后來,銃子去縣里辦事,硬將她帶到醫(yī)院檢查,結果被查出是肺癌晚期。當時人就被留在醫(yī)院里。
突然有一天,畢玉婷從醫(yī)院里跑了回來,找到銃子,要銃子幫他辦一件事。銃子說只要我能辦到的。她說,我臨死就想見張九年一面。銃子知道他叔的脾氣,肯定不會來的,不過還想試一試。他不想讓一個將死的人留下什么遺憾。
張九年不但不來,還高興得哈哈大笑:這是報應,這就是報應?。±咸煺媸怯醒勰?!
銃子說:“叔,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去聽人家說些什么,也是一種積德你說是不是?”
張九年終于去了畢玉婷的家,躺在床上的畢玉婷已經(jīng)成了一具骷髏。他心腸本來很硬的,見到畢玉婷,心里不免也生出一絲憐憫來。想想自己過去一些做法,感覺有點而殘忍,是她的男人害了自己的女人,與他的老婆有何相干呢!
屋里人全出去了,屋子里剩下兩個懷揣仇恨的人。
畢玉婷努力弄出一絲笑容,使出全身的力氣:穗到底有沒有給你托夢?
張九年搖搖頭。
女人說:穗真狠心!
張九年說:你有啥話你就說。
女人說:我本不想說,可我又不想將真相帶到棺材里,那樣的話對誰都不公平,固然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人再與你們張家結怨。她緩過一口氣,當初穗與莫恭儉相好,是我在你家捉奸在床。穗后來偷偷與我說,是她勾引莫恭儉的。
張九年說;你放屁!
女人說:我就要死了,我不會說瞎話。穗與我說,她一人在家,真是太寂寞了。我當時太恨她了,就拿著莫恭儉的手機偷偷給你發(fā)了那條短信,其目的就是想你能處置處置你老婆。穗還告訴我,她并不想當什么婦女主任,更不想入什么黨,她當時就想接觸莫恭儉,就是想得到我的男人。
張九年暴跳如雷:你這個臭女人,臨死還說假話害人,你、你永遠永遠都不會得到超生的!
畢玉婷是跳河死的,很多天以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跳河前她在自己的身體上綁了塊石頭,尸體漂浮上來時,人的模樣已經(jīng)完全變得認不出來了。
有人看見,某一天晚上,張九年拿著一摞報紙在穗的墳前燒了,當時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空。
以后,每天晚上下班之后,只要沒重要的事情,張九年經(jīng)常會到不老河邊走走,或在橋上站站,吸著煙望著水面發(fā)呆,有時到了深更半夜才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