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飛
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第三編第一章“到十八世紀中葉,文人何以變?yōu)閲业氖滓渭遥浜蠊绾巍敝?,對十八世紀法國文學的核心內容及其政治后果進行了考察并做出了深度的解析。
正如法國哲學家雅克·德里達所說“文學是一個具有某種歐洲歷史的概念”,法國十八世紀的文學不僅相當繁榮,而且地位高漲、作用明顯?!拔娜嗽诜▏鴱膩頉]有展現(xiàn)像他們在十八世紀中葉前后所展現(xiàn)的精神,從來沒有占據(jù)他們在那時所取得的地位。”(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179頁。下引此書,只標注頁碼)文人的地位以及文學的作用在此時期為何迥異于此前與此后,這就不得不提到文人作品中所出現(xiàn)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即對政治的高度關注、介入和構建,這就是托克維爾所一再提到的“文人政治”。
所謂“文人政治”的概念可以用托克維爾的話來概括,即“政治生活被強烈地推入文學之中,作家控制了輿論的領導,一時間占據(jù)了在自由國家里通常由政黨領袖占有的位置”(182頁)。對文人政治在十八世紀的法國突然興起這一歷史現(xiàn)象,我們可以從結構的視角來討論。當時法國所存在的整體性制度現(xiàn)在一般被稱為舊制度,在這種舊制度之下,有四種階層或力量需要:國王及其政府官僚、貴族、文人以及廣大民眾。因而從結構的視角來檢討文人政治的興起,就涉及五大結構性背景條件,這五大背景條件本身都內含著矛盾,而正是這樣的矛盾組合才最終催生了十八世紀的文人政治。
舊制度具有極大的壓抑性,生存在舊制度下的法國人,不能夠廢除這種具有壓抑性的制度,也不能通過政治實踐來逐步改變它的精神,“每個法國人每天都在他的財產(chǎn)、人身、福利或自尊方面受到某種舊法律、某種舊政治慣例、某些舊權力殘余的妨礙,而他看不到任何他本人能采用的醫(yī)治這種特殊疾病的藥方,似乎要么全盤忍受,要么全盤摧毀國家政體”(182頁)。盡管舊制度妨礙人們利益的實現(xiàn),也無法得到改變,人們對之已經(jīng)感到失望,但卻容許一種自由的存在,這種自由就是文人的自由,這就提供了廣泛和深入地批判舊制度以及闡述新體制和論證新理念的可能性。
法國君主政體雖然較其他西歐各國更為集權和獨裁,但仍然是軟弱的專制,政府“仍不能完全支配社會上的強大精英,更重的稅賦落到了最無力抵抗的階層”(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326頁)。十八世紀的法國政壇風云變幻,改革與反改革、控制與反控制的活動持續(xù)不斷。法蘭西王國政府中始終存在著堅持改革以去除以財政危機為核心的總體性危機的力量,這種力量在大革命爆發(fā)前的二十年中悲壯性地釋放,不但沒有挽救日趨嚴重的局勢,反而加速了革命的到來。在這里無法詳細討論其中的原因,但我們可以指出改革失敗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法國社會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尋租聯(lián)合體。在舊制度下,這種聯(lián)合體獲取各種特權并在傳統(tǒng)和法律中尋求其支持,是國家權力的基礎,而改革所觸及的不僅是這些特權,撼動的還有行使權力所依賴的法律。這種困境注定了悲劇的發(fā)生,即使政府高層在思想上認為舊制度面臨破產(chǎn)因而需要進行根本改革,也沒有力量打破尋租聯(lián)合體所建立的平衡(同上書,341—342頁,107頁)。
十八世紀中后期,“當?shù)业铝_和盧梭的特殊語言經(jīng)過一段時間傳播開來,并用通俗語言進行冗長陳述時,這些作家書中充斥的多愁善感才感染了行政官員,甚至深入到財政界,行政文風通常是枯燥不堪的套話,這時變得有點感人和溫柔”(104頁)。正是由于這種文風的滲透和擴張,這一時期官方的政治語言從這些作家“所講的語言中吸取某些成分,政治語言中充滿了一般性的詞組、抽象的術語、浮夸之詞以及文學句式,這種文風為政治熱潮所利用,滲入所有階級,而且不費吹灰之力,便深入到最下層階級”(187頁)。王國政府的官員也參與建構自然法理論,贊揚共和政體的優(yōu)越性,或者向同時代人宣傳拋棄一切傳統(tǒng)制度而向某個烏托邦邁進(喬治·索雷爾:《進步的幻象》,132—133頁)。大革命期間,革命者的政治語言“不僅表達了由下層社會利益與政治利益所決定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而且有助于形成對利益的感知,從而影響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展,換句話說,革命的政治語言是修辭的,是勸服的工具,是重新構建社會世界與政治世界的方式”(林·亨特:《法國大革命中的政治、文化和階級》,汪珍珠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37頁)。
在十八世紀以前,貴族尤其是其中的佩劍貴族不僅在政治上居于絕對統(tǒng)治地位,在思想文化領域也處于無可置疑的領導地位。雖然法國自路易十四統(tǒng)治以來就加快了中央集權的步伐,也逐步建立了比較完善的官僚體制,但是一方面中央集權的王國政府被接連不斷的種種危機所困擾,并無多少精力來對付貴族,貴族顯赫的社會和政治地位始終沒有成為令政府頭疼的首要問題,另一方面行政和司法機構的官員大多出自貴族階層或者這些官員后來成為貴族。在此背景下,王國政府的行政官僚體系漸趨發(fā)達和穩(wěn)定。到十八世紀時,行政官僚體系歷經(jīng)長期運作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辦事邏輯和特殊利益,行政官員幾乎全為有產(chǎn)者,有其特有的精神、傳統(tǒng)、道德、榮譽感和自尊心,已經(jīng)構成一個特殊的階級,而原先的貴族階級不僅產(chǎn)生了分化而且逐漸被排斥出政治生活領域(105頁)。這意味著貴族原先占據(jù)的政治優(yōu)越地位的喪失。
對貴族集體而言,他們喪失的不僅僅是政治職位的壟斷權,還有原本讓他們更具優(yōu)越感的文化領導權。雖然有些貴族仍然在從事文化活動,但多數(shù)貴族陷入世俗性的追名逐利之中,實際上意味著貴族整體的文化優(yōu)越性地位的喪失,這就為廣大非貴族出身的文人在精神文化生活領域中提升地位和施加影響提供了廣闊的空間。文人替代貴族占據(jù)了精神文化生活的領導地位,而貴族對奪取這種地位的文人的事業(yè)卻十分支持。“貴族完全忘掉了,一旦普遍理論受到承認,就不可避免地轉化為政治激情和行動,因此貴族居然把與他們的特殊權利,甚至生存水火不容的種種學說視為巧妙的精神娛樂;他們情愿埋身其間,消磨時光,一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砘砻鈾嗯c特權,一邊平心靜氣地論述所有根深蒂固的習俗如何荒謬?!保?83頁)
十八世紀法國的文人與其英國同行相比,從來不卷入日常政治生活,前所未有地超脫;與其德國同行相比,他們并非完全不問政治而埋頭研究純哲學或文學的學者,而是不斷關心與政府有關的各種問題,這些問題涉及社會的起源、社會的原初形式、公民和政府的原始權利、人與人之間的自然和人為關系、習俗的合法性及其謬誤、法律的基本原則等(179—180頁)。他們不參與政治,對政治過程無甚了解,但卻有文采而且廣泛地討論各種政治社會問題。所有作家都需要面對這些問題?!斑@種抽象的文學政治程度不等地散布在那個時代的所有著作中,從大部頭的論著到詩歌,沒有哪一個不包含一點這種因素?!保?80頁)
于是苦苦尋找代理人的十八世紀的法國,最終指定文人作為其領導者。于是,文人作家被想象為新的領導階級,而文學也越俎代庖地擔負起政治職能了(弗朗索瓦·傅勒:《思考法國大革命》,孟明譯,55頁)。
大眾在舊體制下不僅實現(xiàn)不了自身的利益,反而處處受到壓制和奴役,嚴重的社會不平等現(xiàn)象廣泛存在,這種不平等最突出的體現(xiàn)就是貴族特權深度嵌入了法國社會的方方面面(歐洲近代國家建立之前各國貴族都享有廣泛的特權,其中以法國最為典型,對此的一般性描述,參見費希特:《論法國革命》,李理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77—225頁)。盡管有少數(shù)開明的貴族希望部分地與第三等級和解,但整體而言,這樣的努力并不成功。依據(jù)勒費弗爾的研究,法國大革命更多地表現(xiàn)為資產(chǎn)階級革命、城市民眾革命和農民革命,這就表明資產(chǎn)階級、城市平民和農民在舊制度下是深受束縛的 (喬治·勒費弗爾:《法國大革命的降臨》,洪慶明譯,格致出版社,24—100頁)。雖然如此,但法國的社會仍然在發(fā)生著平靜的但對未來影響深遠的變動,這種變動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資產(chǎn)階級的興起及其生活方式與生產(chǎn)方式對其他社會階層的滲透,改變著法國的政治力量對比、社會結構與文化觀念;二是書籍生產(chǎn)和銷售急劇膨脹,讀者閱讀成本逐漸降低,報紙雜志如雨后春筍般遍及全國,學院和私人文學社團廣泛興起,培育了數(shù)量龐大的受過教育的普通讀者群體(威廉·多伊爾:《法國大革命的起源》,88—102頁)。
在此背景下,十八世紀法國啟蒙運動興起之后,整個第三等級在舊制度無望自我改變的情況下,被作家的著述和言論深深吸引?!八猩硎苋粘A⒎ㄕ系K的人不久便愛上了這種文學政治。對文學政治的愛好一直深入到那些由于天性或社會地位而遠離抽象思辨的人心中;凡是受到不平等的軍役稅攤派損害的納稅人,無一不為人人均應平等的思想感到振奮;遭貴族鄰居的兔子禍害的小所有者,聽說一切特權概應受理性的譴責,無不為之雀躍?!保?82頁)大眾雖然愚昧,但卻接受了文人對舊體制的批判和對未來社會的宣傳,這顯示了文學政治的強大沖擊力和滲透力。
盡管十八世紀的法國文人所寫的著作千差萬別,但大都涉及政治問題,而他們關于政治體系的論述也是分歧不斷,雖然有人想從中進行協(xié)調工作以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政府理論,但卻無人能夠勝任。撇開這些不談,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這些作家在一個最普遍的觀念上出奇的一致,而這個觀念似乎是他們的預設,也是他們整個思想體系得以展開的起點,這就是他們共同享有的一個信念:“應該用簡單而基本的、從理性與自然法中汲取的法則來取代統(tǒng)治當代社會的復雜的傳統(tǒng)習慣?!保?80頁)文人作家們援引源自斯多葛派的和中世紀某些神學家所推崇的理性、自然權利和自然法思想,猛烈地批判封建特權、封建殘余、君主專制及其種種弊端,異口同聲地主張維護自然權利,聲稱人有根據(jù)理性從事改革的自主選擇。他們所希望的不僅僅是認識和解釋世界,更是規(guī)劃和改造世界(喬治·勒費弗爾:《法國革命史》,63—72頁)。
作家們著作中所普遍流露出來的觀念與作為當時社會基礎的觀念不僅格格不入,更是絕對對立的。然而,這些普遍觀念卻來自當時顯得有些封閉和斷裂的社會結構。特權廣泛地存在于法國上層社會,而中下層民眾卻受到越來越沉重的束縛和奴役,這種嚴重不平衡的社會景象促使作家們產(chǎn)生人的社會地位是天生平等的思想?!八麄兛吹侥切耐舻臅r代沿襲下來的凌亂古怪的制度,從來無人希圖加以整飭,使之適應新的需要,這些制度雖已喪失效力,卻仿佛還要垂諸萬世,因此他們很容易就對舊事物和傳統(tǒng)感到厭惡,自然而然地趨向于各自以理性為唯一依據(jù),勾畫出嶄新的藍圖去重建當代社會。”(181頁)
到十八世紀時,尤其是在大革命前夕,行政官員已經(jīng)形成一個排他性的集團,負責治國理民的現(xiàn)實政務,而文人則被排斥在行政組織之外,從事思想創(chuàng)造和批判社會的工作,制定抽象原則,負責指導思想(186頁)。然而,正是這種文人與政治的若即若離或不即不離的處境,為他們對關于政府問題的普遍理論的關注做了準備,更加重要的是,這種超然的地位使他們盲目地相信他們所建構出來的政治理論。由于當時法國的舊制度并非自由民主制,他們不僅在政界毫無作為,而且對政治實踐知之甚少。對自身理性及其所提理論的自信與這種對政事的無知結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毫無節(jié)制的樂觀主義,即“他們的生活遠遠脫離實際,沒有任何經(jīng)歷使他們天性中的熱忱有所節(jié)制;沒有任何事物預先警告他們,現(xiàn)存事實會給哪怕最急需的改革帶來何種障礙;對于必然伴隨著最必要的改革而來的那些危險,他們連想都沒想過,他們對此毫無預感”(181頁)。
由于無緣政治實踐而又對政治懷著一種溫情脈脈的關注,文人作家們傾向于用法律來代替事實,用原理來消解政治實踐中必須的利益平衡與權宜之計,用價值理性來取代工具理性;在這些替代和轉換之后,法國人尤其是作家們“由于被剝奪了真正的自由,只好走向抽象的自由,既然無力從事集體的試驗,沒有辦法檢驗行動的極限,他們就只好無形中轉向了政治的幻想”(弗朗索瓦·傅勒:《思考法國大革命》,56頁)。由此所導致的后果越發(fā)的嚴重,作家們“敢于更大膽創(chuàng)新,更熱愛那些普遍的思想和體系,更蔑視古代的哲理,更相信他們個人的理性”(181—182頁)。作家們雖然沒有宣揚暴力革命的概念,但倡導觀念上的變化本身就是革命性的,這種新觀念主張人們不應再依賴宗教和傳統(tǒng)來看待世界,不應人云亦云地或在權威的宰制下判斷事物,而應根據(jù)人類的理性與事物的實用性來做出判斷。他們所要求的無疑是一場深刻的社會革命,因為他們所訴求的是同時而系統(tǒng)地廢除所有支撐舊制度的法律和慣例,他們以為“借助理性,光靠理性的效力,就可以毫無震撼地對如此復雜、如此陳舊的社會進行一場全面而突然的改革”(184頁)。這意味著與過去歷史和傳統(tǒng)的隔絕和斷裂。在這些作家所掀起的啟蒙運動的影響下,大革命終于以財政危機為導火線而爆發(fā)了。
我們必須認真對待托克維爾所揭示的文人政治現(xiàn)象。這種文人政治中所體現(xiàn)的對理性的絕對信任、對知識的絕對自負、對過去的全面批判以及對未來的完整設計,典型地體現(xiàn)了哈耶克所言的建構論理性主義。建構論理性主義假定人類的一切制度都有一個發(fā)明者,相信只要人類充分利用自己固有的理性,就可以完全主宰自己的命運,所以對自己的行為了如指掌的人類天生就有運用理性所賦予的設計能力來建立對自身有益的各種制度,而這些制度可能帶來的益處會全部實現(xiàn),從而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明。
法國的文人政治傳統(tǒng)所帶來的政治社會后果有三個方面:一是對政治不甚了解并在強烈的淑世情懷的驅使下,容易陳義甚高,不考慮政治問題本身的復雜性,看不到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應有的距離和張力,在將其運用于實踐時,不僅無法實現(xiàn),而且會消解掉人們對理想的追求,使人更趨實用性;二是理性和知識上的絕對自信實際上是理性的自負和知識的傲慢,使人看不到知識所本有的分散性質,使人容易產(chǎn)生一切制度都可由人任意制定的幻覺,不僅導致人們忽視地方性知識的重要性,還引導人產(chǎn)生狂妄的含糊感;三是社會整體工程的設計排斥零星社會工程所允許的反復實驗和連續(xù)調整,實際上反映了烏托邦式的偏見,它堅定地認為當我們進行社會實驗時,我們必須重新塑造整個社會結構,導致對歷史的絕對否定、對傳統(tǒng)的全面隔斷和對社會的整體破壞(卡爾·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一卷〕,306—3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