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志
我先說說故鄉(xiāng)和深圳兩個城市之間的旅程吧,這是真正百感交集的旅程。深圳是一線城市,故鄉(xiāng)銅陵是安徽最小的地級市,我住在深圳,從上世紀末以來的十多年來,為了一部關于故鄉(xiāng)大通鎮(zhèn)變遷的紀錄片《渡口編年》,一直來往于深圳與故鄉(xiāng)之間,一開始是為了所謂“見證正在發(fā)生的歷史”。
鏡頭似乎帶著詛咒,有四五個鄉(xiāng)親,拍著拍著就死去了,現(xiàn)在拍攝的是他們的兒子和孫子。區(qū)域也由鎮(zhèn)變成縣變成市,最后是南方。關注的就是故鄉(xiāng)那些國企的職工和他們的孩子,如何在中國“大國崛起”的背景下活過來的。他們從鎮(zhèn)里走出來,口中罵罵咧咧,沒有什么對幸福生活的幻想,只是為了混口飯。
我從扯東帶西大汗不止狼狽不堪地趕火車,到衣著體面地坐高鐵飛機,這個過程雖只有十多年,但恍惚之間,仿佛是飛渡了幾個世紀,很焦慮痛苦同時又很幸運地生活在一個大的時代(不一定是好時代),并記錄它。一切都如此豐富?!稗D型社會”,當征兆還不十分明顯的時候,我開始了我的拍攝,這是我的得意之處。
我還能清晰地回憶春運列車上因擁擠窒息休克而被抬進餐車的一張張蒼白的臉,更恐怖的關于火車的記憶來源于二十年前的第一次南下,我的同鄉(xiāng)張有齊要搞一個“中國第一次選美”,讓我到深圳寫文案。那時我新婚,是利用婚假溜出單位的,臨走沒有告訴任何人,之前,我已吃過不少被同事告密的苦頭。那時來深圳需要邊境證,邊境證的證明是在我采訪單位重型機械廠開的。
就這樣,先汽車再火車又轉了幾趟火車才到深圳。那時火車最大的特征,就是遠遠飄來刺鼻的尿味和難以下腳的廁所,要在車廂里來往行走是不可能的,每個人被死死固定在一個地方不能動彈,所有空間——包括行李架、座位底下以及廁所,都塞滿了人,有些人還攥著自己撒尿用的塑料瓶子麻木地看著你。從鷹潭轉車,來到站臺,一幅超現(xiàn)實主義的畫面出現(xiàn)了:站臺是空的,兩邊的列車窗戶上掛滿了人的腳。
一九九二年,我第一次來深圳,上海賓館以西皆為黃土,東邊,怡景路老電視臺亦是黃土一片,但見小型轉播車一輛??坑谂?,與今日之深圳比,差別巨大。深圳《現(xiàn)代攝影》雜志主編李楣說:每一個深圳人都想把自己變成一卷鈔票;搜狐網劉春說:深圳的青年女子都有二奶的沖動,有些已經實現(xiàn),有些正在努力中。一位女同事說,在北京,你說你寫詩有女孩子喜歡你;在深圳,你說你會寫詩,所有女人都會認為你是個瘋子。
一九九九年,我來深圳時,天瓦藍瓦藍,現(xiàn)在香港都要出巨資改善空氣改善環(huán)境,因為香港一年也有半年陰霾。
城市是一種生活方式,或者說是一種體驗,而不是大小的區(qū)別。比如深圳,除了羅湖區(qū),其他區(qū),依我個人的體驗,皆為未完成之城區(qū)。道理很簡單,城市需要若干年才能成熟,人氣不是一天聚起來的。沒有人生活的城區(qū)就是鬼城區(qū)。
深圳是什么?鄧小平“南巡”、改革開放橋頭堡、第一張股票、城中村、王石房地產?還是公關小姐、二奶村、香港后花園?銅陵是什么?三線城市、計劃經濟堡壘、資源枯竭型?還是文明三千年、山水秀江南?一九九二年第一家麥當勞在深圳開業(yè),二零零零年第一家麥當勞在故鄉(xiāng)銅陵開業(yè),相差八年。二零一二年底我回銅陵,江南文化園可以和深圳比肩的影院、桑拿、茶樓、賓館一應俱全,就局部而言,銅陵的享樂甚至超過深圳。如果你在時間或空間的剪輯上發(fā)生錯亂,你將無法判斷它們到底是一個城市還是兩個城市。這是我在深圳與故鄉(xiāng)之間的十幾年行走中感悟到的,故鄉(xiāng)回不去——因為熟悉的已經變成陌生,時間永遠是一次性的,沒有辦法預演,沒有辦法打草稿,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