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功

筆者最近看到了一本由凌善清編、大東書局一九二四年出版的書，書名為《全國律師民刑事訴狀新編》。在該書“書編”的“妨害安全信用名譽及秘密罪”部分，收錄了曾任民國代總統的馮國璋訴《中原日報》程小蘇等人的一個案件。

程小蘇（一八七六——一九五三），本名濱遺，安慶懷寧人。清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中秀才，光緒二十二年（一八九六）中南闈副榜。光緒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官費留學日本，就讀于明治大學，修數理。三年后畢業(yè)歸國，在家鄉(xiāng)從事教育工作。民國成立后，程小蘇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中原日報》。不料，僅僅一年后，《中原日報》就因刊登了程小蘇撰寫的《馮國璋之總統夢》而被迫關閉，程小蘇本人也以“妨害安全信用名譽及秘密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個月，刑滿釋放后更被逐出京城。

也許是編者凌善清覺得這個案例比較典型，且事關前代總統馮國璋，所以將其收錄進《全國律師民刑事訴狀新編》一書中的“妨害安全信用名譽及秘密罪”下。該罪名下一共收錄了三個案例，排第一位的就是馮國璋訴程小蘇的這起官司。

因年代久遠，當年《中原日報》刊登的《馮國璋之總統夢》一文早已無法獲得，但通過閱讀本書收錄的《馮國璋訴〈中原日報〉程小蘇等公然侮辱妨害公務名譽案》，可以大體獲知這起官司的原委。

民國六年（一九一七）三月二十七日，《中原日報》的“緊要新聞”欄內刊登了由程小蘇撰寫的《馮國璋之總統夢》一文，內容大致是對馮國璋妄圖當總統進行抨擊。馮國璋系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十月三十日當選副總統，并于十一月八日在江蘇南京宣布就職?！吨性請蟆房谴宋臅r，馮國璋就任副總統尚不滿五個月。

程小蘇當時任《中原日報》編輯主任。也許是出于對馮國璋的不滿，也許是為了吸引讀者注意，程小蘇在撰寫《馮國璋之總統夢》一文時，摻入了很多個人情感用語，如“狗為謚號其為人可知”，“如不罹國法即遭天誅”等。程小蘇在文中還記錄了馮國璋因翻車導致身受重傷一事：“馮氏乘車往拜收買煙土之專使，因馬夫失御，致車撞翻，身受重傷?！边@些文字后來都成為馮國璋起訴程小蘇及《中原日報》的證據。

在三月二十七日《馮國璋之總統夢》一文刊登的當天，馮國璋可能并未看到，所以并未在第一時間提起告訴。直到四月四日，馮國璋才致電北京政府，要求逮捕《中原日報》經理、主編，并擬派代表北上對質（參見公孫訇：《馮國璋年譜》，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83頁）。

四月六日，北京政府監(jiān)察廳回復說，不能單憑一紙電報就傳訊《中原日報》經理。馮國璋遂致電在京的何副官長，要求其在京起訴《中原日報》，并于四月十日花重金請張玉律師為其辯護。《中原日報》獲悉消息后，趕緊派人上街遍發(fā)傳單，一方面聲稱“愿與馮公涉訟”，一方面又稱該報所載得自皖籍要人舉告。程小蘇等人也聘請了曾任《政法學報》編輯的蒯晉德律師為《中原日報》辯護。

四月十一日，此案進行了預審。負責審理此案的是京師地方審判廳簡易庭，該庭經過查閱《江蘇督軍公署通電》等政府公報，發(fā)現在三月三十一日，馮國璋已就針對他因翻車導致身受重傷一事進行辟謠。而程小蘇在三月二十七日出版的《中原日報》未經核實就刊登此事，屬于“虛構事實，彰人惡事”。至于程小蘇在報刊上稱馮國璋“炮打南京，公然劫擄”一事，簡易庭稱“其內容已涉及官員職務，且復登諸報端，其為公然侮辱”。

因為此案涉及時任副總統，《申報》也很重視，于一九一七年四月六日、四月十三日對此案進行了跟蹤報道。

馮國璋訴《中原日報》案最后于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四月二十八日宣判。京師地方審判廳簡易庭最后認定，《中原日報》編輯主任程小蘇、編輯王元震二人共犯了“指摘事實，公然侮辱人”、“散布流言，損害他人信用”、“對于官員職務公然侮辱”等三個罪名，觸犯了刑律第三百六十條、第三百五十九條和第一百五十五條，數罪并罰，“定其應執(zhí)行刑期為三月”。幸運的是，《中原日報》發(fā)行人婁竹明由于對該期報紙的內容不知情，被宣告無罪，躲過了一劫。

為了全面了解判決過程，馮國璋曾派其女婿陳之驥到北京庭審現場旁聽。陳之驥于五月三日從北京返回南京，當面向馮國璋匯報了有關情況。馮國璋聽后很是不滿，但也未再利用其副總統職權對案件結果施加影響（參見公孫訇：《馮國璋年譜》，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85頁）。

其實，馮國璋訴程小蘇和《中原日報》一案的案情并不復雜，案件從起訴到宣判也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這個案件還是很有重說的必要。一方面，它讓我們看到了在政局動蕩不安的民國初年，司法界即使是在面對涉及國家政要的案件時，也還能基本做到司法獨立。北京政府監(jiān)察廳并沒有因為馮國璋的一紙電報就傳訊《中原日報》經理。另一方面，此案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民國初年中國人的思想覺悟和民主意識已達相當程度。報界可以行使批評職能。當國家政要被批評后，不管是否出于自愿，也是先走法律程序，公正與否是另一回事。

世事難料，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張勛利用黎元洪與段祺瑞的矛盾，借“調停”之名，于六月十四日率五千辮子軍進入北京，并于七月一日擁戴清廢帝溥儀復辟。黎元洪緊急避入日本使館，并電請馮國璋代行大總統職務。七月六日，馮國璋在南京宣布代理大總統一職。這一幕大概是馮國璋和程小蘇之前都未曾料到的。

程小蘇刑滿釋放后，回到家鄉(xiāng)安慶，重拾他熱愛的教育工作，直至一九五三年逝世。他先后擔任了安徽六邑中學校長、安徽省教育?？钗瘑T會委員等職務。而那個將他送進監(jiān)獄的馮國璋，則于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十二月二十八日在北京病逝，終年六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