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
木門很重,她用力推開,門外到處都是雪,鋪天蓋地的雪色,亮得她兩眼發(fā)黑。一只烏鴉“嘎嘎”地叫著,撲棱棱地從她頭上飛過去。順著聲音望去,一棵光禿禿的樹,炭黑色的樹干襯著湛藍(lán)的天空。
凜冽的空氣使她的頭腦清醒了許多。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她把帽子往耳朵上拉了拉,抬起頭挺直了背,大步往前走去。她什么也不想,事到如今想也沒用,唯一的愿望是趕緊躺到床上睡一大覺。她不能睡,電腦里說不定有多少郵件在等著她。她看看表,莫斯科時間下午四點,中國晚上九點。迎面走過來一位推著嬰兒車的婦女。她羨慕地看著。單純地做一個女人多好,她常?;孟胗幸粋€男人愛上她,娶了她,從此不再為生活的溫飽負(fù)責(zé),不需要在利益的得失上和叵測的男人們較力,只在家里相夫教子。
她感到胸疼,異樣的寒冷隨著呼吸張揚在她的肺里。毛線帽擋不住嚴(yán)寒,額前的發(fā)際像刀扎般地痛。她才明白俄羅斯女人為什么一定要戴帽子,而且戴皮帽子。
她站在地鐵站下行的電扶梯上,仔細(xì)打量著迎上來的一張張臉。電梯有幾十米長,人們羊肉串似的排在上面,表情堅硬冷漠,眼睛機械地望著虛空,不帶一些生氣,沒有一點內(nèi)容。她注意到了一個女人的臉,因極度的痛苦而煥發(fā)出一種光輝,像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在絕望中憧憬著意外的赦免那樣,堅忍地等待著也許永遠(yuǎn)也不會來的轉(zhuǎn)機。她想起一個故事:一個農(nóng)民為了讓他拉磨的驢多干活,蒙住驢的眼睛,在驢頭前綁個蘿卜。驢以為只要它往前走就能吃到蘿卜,一直圍著磨走個不停。
莫斯科的地鐵很大。她所在的這一站,是紅藍(lán)綠三線交匯處,地鐵上下三層,人特別多,過道也長。她夾在無聲的人流里,眼前閃過報攤、花亭、安靜地站在邊角上的老人,他衣著整潔,默默地伸著討錢的手,表情是:我需要幫助,但不乞求你。
地鐵的門打開了,在擁擠中她聽見了琴聲,劃破了喧囂的靜默,擊碎了時空,定住了她。地鐵擦著她呼嘯而去,她的頭發(fā)被車速帶起的風(fēng)呼呼地吹動著,像被電擊般站在那兒,她轉(zhuǎn)過身來,循著琴聲,看到了拉琴的人。
她在附近的長凳上坐下,悲戚的琴聲帶著絕望,在琴聲里,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支燃燒的香,慢慢消逝,寸寸成灰。這無以言說的疼痛又帶給她說不清的輕松。畢竟,她能哭了,她也可以哭。在這陌生的城市,她可以盡情地哭。
地鐵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琴聲停了,有人把手放到她的背上。放下捂著臉的手,她轉(zhuǎn)臉看見了那個拉琴的金發(fā)男人。“去喝杯咖啡怎么樣?”他同情地看著她,語氣像老熟人??瓷先ビ腥鄽q。她感覺鼻子被眼淚泡腫了,聞到了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林木氣息。“謝謝。”她帶著哭音兒,勉強微笑著。
他們來到一家咖啡店。他給她推開門,恭立在門邊,讓她先進(jìn),幫她脫下大衣,拉開椅子讓她坐。他伸出手說:“吉姆?!?/p>
“很高興認(rèn)識您?!彼f,握住了他的手,她介紹自己的名字,轉(zhuǎn)頭對侍者說,“雙份艾絲披索?!?/p>
他要了同樣的咖啡,
“現(xiàn)在,說說您為什么那么傷心?”他放在桌面的兩只手交叉起來,“也許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這是一家有特色的咖啡店。整面的玻璃窗臨著黃色的石板路,對面是一棟紅色的哥特式建筑,屋頂上蓋著皚皚白雪。窗臺和咖啡桌一般高,同是栗色的原木材質(zhì),呼應(yīng)著墻上一整幅版畫,果園里的亞當(dāng)和夏娃。夏娃很豐腴,手里拿著咬了一口的智慧果,微閉著眼睛,陶醉在果子的美味中;亞當(dāng)則很瘦,筋骨強健。藝術(shù)家突出了他男性的標(biāo)志,它很長,長得像亞當(dāng)?shù)牡谌龡l腿。果園里的亞當(dāng)正精明地觀察著夏娃吃果子的反應(yīng)。
店里人很多,氣氛活躍,但并不嘈雜。有許多人獨自坐著,他們看書,寫字,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怡然自得地望著窗外的雪景和街燈。
喝完了一杯咖啡,他問她:“高興點兒了?”她點點頭。他長出了一口氣:“您的俄語說得真好,在那兒學(xué)的?”
“中國?!?/p>
“您是中國人?真不像!”他搖著頭說。
“為什么?”她常聽外國人這么說她,這次她想問個究竟。
“您的眼睛很大,鼻骨又窄又高?!?/p>
“哦,就因為這些?”她想他一定很少接觸中國人,“其實,您如果能到中國看看就知道了,長我這樣的中國人很多?!?/p>
“不,不僅僅因為這個。您的眼睛里有一種特別的神情,寂寞、憂郁,隱藏著強烈的渴望和激情,好比茫茫雪原里的一棵樹,黑色的樹枝掙扎著伸向湛藍(lán)色的天空。我想,每個看過您的人都不會忘記您。而一般的中國人沒有您這樣的眼神,往往比較平和。”
他拿出煙來,“可以抽么?”
“請便,”她看著窗外,“這兒的風(fēng)景不錯。”
“這是我們這個城市最古老的街區(qū),窗外這條路18世紀(jì)就有了,”他說著用手指指對面那棟樓,“那棟樓有二百多年了——它最早是一個公爵的。這個公爵快八十歲的時候,娶了一個十六歲的小官吏的女兒。據(jù)說有一幅名畫畫的就是他們的婚禮。”
“是嗎?”她應(yīng)道。她知道這幅畫,這次她一定要看看它的真跡。她對不幸的婚姻有種病態(tài)的興趣,就像醫(yī)生面對自己主攻的病理。
“冒昧地問一句,您結(jié)婚了嗎?”他突然問。
她搖搖頭,掃了一眼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那上面沒有象征已婚的戒指。有時她想,她需要一個男人,但顯而易見,要一個真實的男人會很麻煩,也很復(fù)雜。她無法忍受男人的卑俗和怯懦,也不能對那些企圖控制她和她財產(chǎn)的人不動聲色。
從咖啡店出來,天已經(jīng)很晚了,他執(zhí)意把她送到了酒店門口。天上飄著鵝毛大雪,他用唇輕輕觸了觸她的手背,“明天見?!彼退绖e。他的手細(xì)長白晰,仔細(xì)修剪過的指甲在酒店的門燈下隱隱現(xiàn)出柔和的光澤。
降在她手背上的雪花兒蜜糖般地融化了,涼滋滋的雪水珠兒滾過他吻過的地方。她目送著他走遠(yuǎn)。
時間已近凌晨,酒店大堂仍舊燈火輝煌。酒店里的酒吧還在營業(yè),她走了過去。
酒吧里只有兩個男人坐在吧臺前的高凳上,一個在寂寞地喝著啤酒,一個拿著一杯紅酒在和女侍調(diào)笑。角落里一個花白頭發(fā)的男人在彈著老式的風(fēng)琴。她在燈光的暗影里坐下來。腰板筆挺的男侍應(yīng)生無聲無息地走過來,謙恭地彎腰:“請您吩咐?!彼艘环萁小疤焓怪恰钡碾u尾酒,她喜歡啜過之后的翻騰。
今天是她的生日。在這一天,她的三十萬美金轉(zhuǎn)眼間煙消云散了;也在這一天,她深刻體會到了背叛對她的傷害。
幾年前,她學(xué)俄語的表叔從外貿(mào)下了崗了。趕到她家,痛哭流涕地訴說著不幸,懇求她的父親幫忙。最后,她的父親給了一筆資金,資助他到莫斯科發(fā)展,包括源源不斷地給他提供貨源。在她父親的葬禮上,年過半百,已經(jīng)身價百萬的表叔,聲淚俱下地對她說,沒有她父親就沒有他今天。從今后,他會像她的父親一樣照顧她。今天是她的生日,就在這一天,她的表叔用近乎冷漠的客氣拒絕了她的要求。在她急需資金周轉(zhuǎn)時,他侵吞了她的貨物。這就是表叔給她的生日禮物,聽她說到那筆貨被海關(guān)沒收時,他的表情就像丟個紐扣那樣無所謂。她看著表叔的胖臉,一張一合的薄嘴唇說:“做生意就是這樣,賺了賠,賠了賺,三十萬也不是什么大數(shù),下次多發(fā)點貨就有了。”他知道,她沒錢再給他發(fā)貨了,知道她指望著這筆資金救急。可他是那么無動于衷地注視著她的衰敗,甚至幸災(zāi)樂禍。他不必仰仗她,也不必再對她小心周旋,想法逢迎,他不怕她了。因為她沒有力量影響他的事業(yè),甚至是恨她家對他的恩情,讓他歉疚,讓他不舒坦。他早就想躲她遠(yuǎn)遠(yuǎn)的,但他要用她,不能不屈尊俯就。如今她敗了,他再也沒有顧忌了。從她說出她公司陷入困境那一刻起,這三十萬的貨款,他就不想還給她,更別說利潤了,因為這是他最后所能從她那兒得到的。
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指尖冰冷,身體抖個不停,她清楚地知道,這批貨完整地在他手里,他正忙著批發(fā)??墒菑婟垟Q不過地頭蛇,在這個黑白兩道都不規(guī)矩的地方,只有認(rèn)栽。這回表叔連長輩的樣子都不會擺了,她無知地露出了自己的底牌。她們家對這個叔叔來說,已經(jīng)沒用了,是藥渣。她要做的,是不能讓他看出她的失落,她的恨意,她笑著離開了。臨走脫下腕上的翡翠鐲子戴到嬸嬸的腕上,留戀地和他們擁抱告別,請他們保重。她畢竟比他們年輕。更長的日子在后頭,很多事可以慢慢來,但愿他們能好好地活著。
她又要了杯紅酒,感激地想起了那個叫吉姆的人,想起這個陌生人的安慰。她對自己舉了舉杯,說,“生日快樂!”
夜很深了,風(fēng)琴低低地響著,她給了侍者十個美金作為小費,留戀地站了起來道謝,感謝讓她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聯(lián)想起絲絨般的黑夜,輕柔的羽毛,草原的繁星。她渴望有個人能擁抱她,溫暖的臂膀像豐厚的羽翼那樣覆蓋她。
回到房間,侍應(yīng)生照她的吩咐已經(jīng)送來了鮮花,長桿荷蘭玫瑰,插在闊口的人造水晶瓶里。推開洗手間的門,百合花斜插在大涼水瓶里,她調(diào)整一下花的角度,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有些紅腫的臉,正視著鏡中的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多年來,她一直代替她父親活著,想起睜著眼睛過世的的父親,無論多難,她要完成父親的心愿,支撐父親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夜以繼日地焦慮,沒時間顧及自己的需求。一次資金操作的失誤引起了公司財務(wù)的雪崩,她就要完了。她在浴盆里放些浴鹽,調(diào)好水溫,滴了檸檬精油,深吸幾口氣,“嘩”地一聲水響,她半躺到水里,水溫帶著草味兒香暖入骨。房間里的背景音樂輕輕地響著,她閉上眼睛,仔細(xì)體會著被水酥軟的感覺。讓我就此沉睡吧,她不想再掙扎了。但她坐了起來,拿起報紙瀏覽。從后面往前看著,娛樂,財經(jīng),專訪,到了時事版,一行粗體黑字撲面而來:意外,還是謀殺?她躲避似的閉上眼睛,慢慢地把頭滑進(jìn)水里。起初還有青發(fā)宛若水草般地在水面上招搖,一會兒,水上就只剩下她看過的報紙漂。
一夜噩夢,她睡得好累,醒來時已是下午。她拉開窗簾,陽光撲面灑進(jìn)來。雪停了,樓下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喝完咖啡,她晃動著手里的杯子,待殘余咖啡在杯子的內(nèi)壁上留下痕跡時,她沖著亮處認(rèn)真地觀察著它們。這是她從一個吉普塞人那兒學(xué)來的占卜方法。她想知道事情還有沒有轉(zhuǎn)機。那些咖啡的印記有點像槍擊過的玻璃,也可以把它們想像成一滴洇在紙上的眼淚。結(jié)局可能真會很悲慘,但她不愿這么想。
放下杯子的時候,她在桌子上方的鏡子里發(fā)現(xiàn)眉毛有些亂,修過的眉型不再那么清晰。臉上已經(jīng)化好妝,打了粉底之后修眉對皮膚不好,也修不干凈,重新化妝需要很多時間。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修眉用的刀。這把新買的眉刀鋒利無比,很像一把老式剃刀,總覺得它是極好的自殺工具,拿它割腕,割頸動脈都不錯。
屋里的燈光有些暗,她打開梳妝臺上的鏡燈,俯身湊近鏡子小心地剃著眉邊的雜毛?!昂V、篤”,忽然響起的敲門聲讓她的手抖了一下,一段眉毛被刀片削了下來。她扭頭朝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轉(zhuǎn)過身繼續(xù)仔細(xì)地修眉。沒有人知道她住在這兒,她對莫斯科所有認(rèn)識她的人都說她走了,而且,他們都知道她身上再無油水可刮。敲門的人不是敲錯了,就是要有意外發(fā)生了。俄羅斯不是中國,被殺被搶的中國人很多。她心里冷笑兩聲,這兩樣她都不怕。放下眉刀,她從化妝包里翻出眉筆,仿照真眉,一筆一筆地填補著眉上剛刮出來的空白。敲門人很耐心地等在門外。能聽見他弄出來的聲響,像揉搓紙張的聲音。也許是樓層服務(wù)生正在她門外干活,她舒口氣,直起身子滿意地打量著修過的眉毛。敲門聲再一次響起。
她打開門,帶著水珠的鮮花擋住了她的視線。一張男人的臉,吉姆。他那不知誘惑了多少女人的眼睛帶著笑意望著她。
“想給你個驚喜。”吉姆說著彎腰吻了吻她的臉頰。
“真的很驚,嚇掉了我半條眉毛?!彼钢诠P畫上的那塊眉毛開玩笑地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用老熟人般的口吻說話,也許是他老友似的一吻瞬間增添了他們相處的時光。
“希望沒打擾你,”他說,“不過我給你情人留下逃跑時間了?!奔氛f。
屋里很熱。依照俄國的習(xí)慣,他摘下帽子,脫下了外套。她把它們整齊地安放在衣櫥里。她有些恍惚,正在發(fā)生的一切那么熟悉,那么默契,好像他們每天都這么生活。
吉姆帶進(jìn)來的清香和她身上的香水味兒融合在一起,站得離她很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他的眼睛迷人,像晨光初照的海面,把她從不知所措中解脫出來。她說,“今天特別冷?!?/p>
“雪停了。”
“我想去特列吉可夫斯基美術(shù)博物館看看。”
“我陪您去怎么樣?”
“不麻煩您了。”
她喜歡獨自欣賞那些畫??梢粫r想不出別的理由拒絕。
吉姆的姓很長,她記不住,他又是一個很講禮節(jié)的人,她不愿在他們剛認(rèn)識不久就直呼他的名字,這樣沒教養(yǎng),也怕把關(guān)系拉得太近。世上有一見鐘情,但不相信這事兒能發(fā)生在她身上。她稱他為“吉姆先生”。他幾次請她稱呼他的名字,她仍微笑著以尊敬的口吻叫他“先生”。他則稱她“依娜”,這是她中文名字的大致音譯,說“大致”是因為外國人很難把她的名字說得準(zhǔn)確。
他們在那幅《不相稱的婚姻》前多停留了一會兒,她仔細(xì)打量著那個年輕嬌嫩的新娘,想像她在燭光中,坐在空寂的大房子里獨自感傷的樣子。
“你不會也有個老丈夫吧?”他湊近她的耳朵低聲說,吐出的氣癢癢了她的耳朵。
她發(fā)現(xiàn)他說話時把“您”換成了“你”,熟人的語氣。她笑笑算作回答。
博物館很大,還有很多畫她沒看,兩個小時就不知不覺過去了。館內(nèi)有個咖啡站,很多人在那兒休息。他們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走了進(jìn)去。
“你學(xué)過畫吧?”他故作神秘地微微一笑。
“你還知道什么?”
“你失戀了。”
“你以為我十八歲?”
“只有十八歲才戀愛?”
她淡淡地笑笑,不想再說話,放在衣袋里的手指無意地摩擦著手里的東西,塤,一種古老的樂器,得到它的那天,她有九十萬進(jìn)賬,從此她就把它帶在身邊,認(rèn)為它能帶來好運。她正被一種情緒籠罩著,她很想和著寒風(fēng)吹吹它。
走出博物館時,雪又下了起來。她站在門前的空地上,斜對著一座古老的庭院,樂聲霧似的從她指下的孔洞中飄出來,荒漠般的空寂渺遠(yuǎn)。她微合著眼睛,旁若無人。
曲終半晌,他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把她摟在懷里。
“什么曲子?”他問,拿過她手中的樂器端詳著。
“楚歌?!?/p>
這次分手時,他沒有行吻手禮,而是像老朋友那樣在她的臉頰上輕吻了一下,“明天見?!彼f。
以后近一個星期的時間,他陪她走遍了這座城市的所有名勝古跡,甚至去了郊區(qū),參觀了那里古老的教堂,一個多世紀(jì)前的城堡。吉姆是個體貼的男人,許多事情她剛一想,他就做到了。上樓梯讓她先走,下來時讓她后走。幫她推開門,拉開餐椅,脫大衣穿大衣。她把自己的行程一推再推。
一天,他一大早就給她打電話,叫她立即下樓,說他馬上到,他要帶她去一個特別的地方。
她下樓,看見他一反常態(tài)地穿一件灰色長大衣,露出里面銀灰色的西裝,價值不菲。她驚異。一個琴手的收入是買不起這些東西的。出了酒店的大門,他沒像往常那樣,領(lǐng)她走向不遠(yuǎn)處的地鐵站,而是走向酒店的停車場,坐進(jìn)一臺黑色的梅爾苔絲奔馳車。她確定這車是他自己的,從車內(nèi)一些個性化的物品看起來,是他的。她沒有感到特別的驚訝,這些天來,她早從一些細(xì)節(jié)中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個生活條件相當(dāng)優(yōu)越的人。只是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在地鐵中拉琴。
車被他利落地開出停車場。他沒說去哪兒,她也不問。她相信他不會害她。
車到了一個大得望不到邊的貨場,看起來它是一個建材集散地。吉姆把車開到一座長長的五層樓前停下,然后繞過車頭,給她打開車門,扶她下車。樓門前有兩個穿迷彩服的守衛(wèi),帶著槍。樓里有兩個保安,穿黑西裝,細(xì)高的身材,很精干的樣子。
他們在存衣處脫下外套。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身后,幫她脫下大衣。有人早已給他們按開了電梯的門。到了三樓,是一處帶套間的辦公室。外間顯然是秘書的辦公室,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立刻從桌前站起來,“早上好”,她用敬畏的語氣問好,并帶父稱稱呼他。
他點點頭算是回答。走進(jìn)里間,一百平米左右的辦公室,橡木做的老板臺,帶顯視屏的電話。他沒有坐在橫放著的老板臺后,而是替她拉開椅子,和她一起坐在豎放著的長桌子旁。他坐在她對面。女秘書走進(jìn)來,輕輕放下兩碟精美的甜點,同時打量著她。
“請問,您喝茶還是咖啡?”秘書輕聲問她。
“咖啡。”她回答,眼神嘴角都帶著親切的笑意。
“這是我工作的地方,”他向窗外一指,“這些就是我的工作?!?/p>
她饒有興致地望著窗外:“你真了不起。你一定很忙?”他們已是改稱“你”。
他站在她背后:“幾年前,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幸虧拉琴才沒餓死?!?/p>
“在地鐵里拉嗎?”
“是。”他說著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她轉(zhuǎn)過身來,順勢躲開他的手,“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還要去地鐵里拉琴?”
“教育自己。”他又把手放到她肩上。秘書端著咖啡走進(jìn)來,他停住話。她趁機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下。目送秘書走出去,他接著說,“如果處任何環(huán)境任何事,都能夠坦然面對,還有什么事做不到呢。”
她開始不安,意識到他是一個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人。她不想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往更深一層發(fā)展。以她這方面來說,他的最佳位置應(yīng)該是“遠(yuǎn)方的朋友”。她不再想讓男人靠近,她再也經(jīng)不起打擊了。他是一個危險的人。因為,看起來太完美了。表面上如此完美的人,往往有著常人難以理解和接受的弱點和缺陷。
“吉姆,”她說,“謝謝你了,這段時間真是打擾了。耽誤了你不少事吧?我后天得走了?!彼届o地直視著他的眼睛,拿定主意,盡量不讓他說出他想說出的話。
“我們不是說好這個周末一起去郊外度假嗎?”
“簽證要到期了。再說,出來太久了,很多事等著我去辦?!?/p>
“我來幫你延期。”
“我真得走了。你也不能冷落了你的家人?!?/p>
“我沒親人了。我父親是一個有名的政治家,死在多年前的一場政變。媽媽三年前也去世了。我妻子半年前也死了,自殺?!彼f到這兒,咳嗽了一聲,彎下腰拉開抽屜,翻找什么,很難過的樣子。
他拿著一張照片走過來,“我妻子?!彼f。
她細(xì)細(xì)端詳著照片上的女人。他站到她身旁俯身和她一起看著,手搭在她的肩上。
他的妻子并不漂亮,但是眼神很特別,很女人味兒,溫柔嫵媚。出于禮貌,她贊嘆說:“她真美!”
“你更美?!彼逼鹧?,抽回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
他臉上已了無悲傷。這就是男人,她想。
“我們相遇的那一天,正是妻子和我初次相遇的日子,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我拉著同一首曲子,你坐在同一個地方……”
她打斷他的話,“還穿著那時穿的衣服?!?/p>
他點點頭,“她去世半年了。我多次去教堂,求上帝寬恕過錯。我拉完那首曲子,睜開眼睛,看到了你,你是上帝給我的女人。”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眼前,吻一下她的手,“我愛你,依娜?!?/p>
她想抽回手。他開始吻她手腕,軟軟輕挨著她,汗毛蠕動著。她掙脫說,“吉姆,我想我該走了。酒店有人等我?!?/p>
他紅著臉看著著她,眼神變冷。
她迎視著他。
“你怕?”
“我怕什么?”
“我不想傷害你,只想愛你。”
“愛情本身就是一種傷害?!?/p>
他拍拍她的肩,“你太沉重了。我們再坐一會兒?我把這里的事兒處理處理,等會兒我開車送你?!彼f話的口氣好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過。他給她倒了一杯冰水,自己坐到辦公桌前看文件。她踱到窗前,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汽車,據(jù)說在這個國家,做大生意的都是黑社會。她回頭看他,他正在和誰通話,表情冷峻,藍(lán)色的眼睛變灰,像冬天的天空。
她和吉姆出了辦公大樓。發(fā)動車,有人奔過來。吉姆落下車窗,那人彎腰往里掃了她一眼,“什么事兒?說吧。”吉姆以命令的口氣對來人說。
“那事兒調(diào)查清楚了?!边@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四十歲左右。
吉姆關(guān)上車窗,拿起貂皮帽子,開車門對她說:“請稍等我一會兒?!?/p>
他們急匆匆地向遠(yuǎn)處的貨場走去。在離開一段距離后,停住腳步,低聲商量著什么。她不禁起疑,這事是和自己有關(guān),她拿出手袋里看戲的袖珍望遠(yuǎn)鏡觀察。他們走向堆木材的地方。在一垛板材附近,另有幾個男人,顯然在等他們,尊敬地向吉姆問候。吉姆走到一個穿黑皮夾克的人面前,那人多說也就二十歲,一臉的惶恐。吉姆表情和善,露著笑意。青年人往木垛邊上靠。一個瘦削的男子雙手插兜,晃到青年跟前,另一個人掄起手中的木棒砸向青年搭在木垛上的胳膊,她和那個被打的人同時尖叫起來。而后,那個被打斷手臂的青年人滑坐在地上,吉姆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往回走,其他人跟著他。誰都沒再看那個傷者一眼。她收好望遠(yuǎn)鏡,擦去額邊發(fā)際滲出的汗。
他拉開車門坐進(jìn)來,帶來一股寒氣。其余的人站在車旁,目送著他們遠(yuǎn)去?!氨?,讓你等這么久,”他說著打開音響,“聽聽大提琴吧。外面真冷。你的衣服太薄,出去會凍病的?!?/p>
“謝謝,”她說,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這是巴哈的曲子?”
“對,《船歌》?!彼麥匚臓栄?。
回酒店的路上,他心情格外好,講起巴哈的逸文趣事,以前演出時鬧過的笑話。她一聲不響地聽著,盤算著要盡快離開這個國家,要悄悄地走。
車到了酒店門口,吉姆問她下午干什么,要不要一起去商店逛逛。她說有事,不耽誤他的工作。他說,晚上一起吃飯?她說看時間再定。他停下車,打開車門,伸手扶她下車,告別時跟平常一樣,輕擁著她,唇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沾了一下,然后松開她。她一直看著他的車融入飛馳的車流?!坝绖e了,吉姆!”她默默地在心里和他告別。普希金的詩句涌入她的腦海:
我曾經(jīng)愛過你:
愛情,也許,還沒有完全從我心里消亡;
但愿它不再煩擾你;
我一點也不愿再使你難過悲傷。
……
她想著這些詩句,走向酒店的民航代辦處。
回到房間,寫字臺上放著墨綠色的盒子,綁著金絲帶,她知道是吉姆送來的。她碰都沒碰那盒子,摘掉電話線,進(jìn)洗手間,雙手撐在梳妝鏡前,俯身打量自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眼里憂郁。今天什么都沒做,卻很累。先沖個澡,讓自己狀態(tài)好些,收拾行李,睡一覺,找一家有特色的餐館慰勞慰勞自己。
她躺在床上很久也睡不著。她的視線落在盒子上。禁不住扯開金色的絲帶,打開,白緞子的襯里,躺著一枝紫紅玫瑰,長長的桿兒,茶碗大的朵兒,半開半放,絨絨的花瓣嬌艷欲滴。她拿起盒子,低頭深吸一口氣,好香啊。盒底一張折疊著的紙條,上面只一句話:“等你一起吃晚餐。吉姆。”
她嘆息一聲,想起他的話“我發(fā)現(xiàn)你常嘆氣?!薄笆?,我常嘆氣。”她自言自語。
她照樣把盒子捆扎好,煮咖啡。在心緒難平的時候,喜歡做費時的事??Х葔匮b上水,點火,插好漏斗,倒咖啡粉。她努力不想什么,盯著酒精燈的火焰,耐心地等著水滾起來。
第二天早上四點多,她就起床了,撥開窗簾,外面漆黑一片,路燈孤寂黯淡。在橘色的光影里,雪花上下飛舞。
做了一宿噩夢,她夢見一只豹子追她,她拚命搏斗,最后把豹子的下巴掰掉了。解夢的書說,夢見野獸,預(yù)示著危險。她是個迷信的女人,有些忐忑,“但愿一切順利”,她小聲對自己說。
她仔細(xì)化好妝,收拾完行李,檢查一遍房間,提著行李開門。那一剎那她停住了,吉姆站在門口。
“早上好?!彼舆^行李。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手腳也于那一瞬間變得死人般的冰冷。她機械地跟著他下樓。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服務(wù)臺結(jié)了賬,說不出一句阻擋的話。他們來到停車場,他的車蒙著厚厚的一層雪。“你一直在這兒?”她看著他,語氣極為冰冷。
“我就住在你隔壁。”他毫不理會她的情緒,把她的行李裝進(jìn)后備廂,像往常一樣替她打開車門。
“住多久了?”她站在那兒,繼續(xù)追問。
“從認(rèn)識你的那天起?!八f著把她推進(jìn)車?yán)?,關(guān)上車門。
他發(fā)動了車。天太冷,車一時不能馬上啟動。
“去機場?!彼f話的語氣仿佛在吩咐出租車司機。
“你看見昨天的事兒了?”他問。
她沒回答。
“那是生存的手段,不能說明好壞?!?/p>
“請把我送到機場,要不我下車?!彼f著推開車門。
他看她一眼:“先把車門關(guān)上?!?/p>
車駛上酒店門前的那條大街。她稍微安了心。
天還沒亮,街上幾乎沒有車。離飛機起飛還有整整一上午,她不得不在機場度過這些時間。過了幾個紅綠燈,她突然發(fā)現(xiàn)車沒向機場走。“停車!”她著急地喊了一聲。
他像沒聽見一樣還往前開。
她說:“你不停車,我就跳了!”
他的車速稍稍慢了下來:“我不會害你,別任性。”
“任性的是你,”她回答說,“不送我去機場。我要跳車了!”
他無奈地?fù)u搖頭,沒改變方向。
她拉開車門。
“別胡鬧!”他很生氣。
她跳了下去。
車剎車時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他停下車,瘋子般地向后跑去。
她仰面躺在車后幾米遠(yuǎn)的地方,幾乎昏了過去。他跪下來,探她的鼻息,喘了一口氣,察看她的傷勢。她的右小腿有點問題,其他的地方?jīng)]大事兒。
她睜開眼睛。他哀痛地看著她,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寧可死也不愿愛我?”他勉強壓抑著。
她一聲不吭,流下淚來。他抱起她,放在后座上,開車往醫(yī)院奔去。
右腿脛腓骨骨折,腦震蕩。腿必須做手術(shù)。
當(dāng)她從麻醉中醒過來時,看到一張臉,一張快樂的臉。粉紅的臉圓圓的、胖胖的,洋溢著快樂、平和、滿足。是一個老護士,正用浸了水的紗布濕潤著她的嘴唇。她說,“今天幾號?”得到回答后,她收回目光,微笑著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蛻下沉重的外殼,像個嬰兒。
她住在最好的病房里。叫薇拉的老護士專門照顧她媽媽一樣,常從家里帶些好吃的給她。吉姆很少來看她,床頭柜上的花天天換,沒有紅色玫瑰,是郁金香、百合。
吉姆最后一次到醫(yī)院看她,是一個星期六。進(jìn)門拿起她的手,輕吻一下說,簽證給她延期了,機票他也改簽了。她輕聲道了謝。護士拿來椅子,就悄悄出去了。他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指甲刀,脫下大衣,坐在她床邊,專心致志地給她修指甲,不再說話。她也不說話。修完一只手,又拿起另一只手。一滴淚溢出她的眼角,順著臉頰滾下來。屋里極靜,靜得能聽見淚珠落到枕頭上的聲響。
兩只手都修完后,他站起來:“別難過,醫(yī)生告訴我,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一出院,我送你去機場。”他抬起手腕,看看表,“我得走了。需要什么你跟護士說,我派人送給你?!?/p>
他沒說再見就走了。
她雙手撐著坐起來,挪下地,拄著雙拐走到窗前。她把白紗簾掀開一角,往樓下望,看不見他上車,只見他的車駛出醫(yī)院大門。
不知過了多久,護士進(jìn)來,把他拿來的花換上,淡黃色玫瑰,她最喜歡的花,她曾無意中和他說起過。
此后吉姆一直沒來,直到她出院。
出院那天早上,吉姆打來電話,機票已經(jīng)確認(rèn)了,國際航班提前兩個小時辦手續(xù),想早點兒來接她。
吉姆走進(jìn)病房,穿棕色皮夾克,手拿一支長桿白玫瑰。她已穿戴整齊,見他進(jìn)來,她拄著手杖站了起來。
“怎么樣,腿好了么?”他說著把花遞給她。那花兒裹在紫色縐紙里,看起來異常嬌柔雅致。
她接過花,微笑著謝了他,又和他說了說腿的情況。他關(guān)注地聽著,囑咐她回國以后要注意休息。
她和薇拉告別。她把拐杖倚在墻上,伸手摘下脖子上的白金項鏈,把它給老人戴上。當(dāng)她把項鏈兩頭扣在一起時,她的淚珠跟著落到了薇拉的脖子上。她們緊緊擁抱著。擦擦淚,薇拉把拐杖遞給她,“來,”她扶著她走到洗手間,“看鏡子?!鞭崩f,“看到什么了?”
她不解地在鏡中望著薇拉。
“憂傷的臉,你看到難過的樣子,”老護士說,“請笑一下!看著鏡子,笑一下,好!”老人看著她的眼睛,“生活就像這面鏡子——你笑它也笑,你哭它也哭。”她再次擁抱了她,“這是我送你的禮物?!?/p>
吉姆和她下樓。她挽著他,走過有些昏暗的走廊。推開住院部的大門,外面陽光明媚。門前的草坪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雪,長椅前幾只麻雀來回走動著覓食,遠(yuǎn)處的藍(lán)天上有一道飛機拉出的白線。她深吸了一口氣,暗暗感嘆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又快到春天了。
車徑直開到了機場。他先給她打開車門扶她下車,然后從后備廂拿出她的行李——一個真皮旅行袋。他攬著她的肩,提著她的袋子,和她情人般地走進(jìn)機場大廳。放下她的行李,他望著她,她也望著她,倆人一時都說不出合適的話來。最后他說:“好吧,祝你好運!”輕吻一下她的臉,握握她的手,轉(zhuǎn)身走了。
被釋放了的女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目送著金發(fā)男人頭也沒回地走出了機場的自動門。周圍的空氣里遺留著沒有散盡的淡淡的草香,那是他的氣息。一行淚清清冷冷地在她臉上淌著,聞著他遺下的衣香,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她的生活是如此地被動,就這樣被人奪取又拋棄。雖然,這曾是她想要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