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她把車停在車庫前面,女兒打開車門下去了。然后,那個中文名字叫李肖、洋名叫米歇爾的女孩兒站在車庫前面的樹蔭底下,看著母親把車緩緩駛進車庫。她背的那個藍色背包對她來說顯得太大了,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膀上,但小女孩兒站得很挺拔。米歇兒要過八歲生日了,她和父母親這些天都在商量著如何慶祝。除了邀請同學(xué)到家里來之外,作為禮物,父母允許她領(lǐng)養(yǎng)一只狗,這是她一直要求而未被允許的。
母親從車庫里走出來,來到前面的院子里。她摘下墨鏡,看見米歇爾站在那兒,偏著頭朝她微笑,嬌嫩的小臉兒上覆蓋著樹蔭和晃動的光斑。越過米歇爾背后那道白色的矮柵欄,她看見丈夫的同事貝爾教授正拿著一把大水壺澆灌環(huán)繞著走廊的那一圈花草,在他旁邊站著那只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巴特兒,巴特兒隨著貝爾的移動而前挪、后退,亦步亦趨。貝爾的腰彎得很低,他過于謹慎,甚至有點姿態(tài)僵硬。他們兩家的庭院幾乎一模一樣,走廊下的盆栽植物,院子里修剪整潔的草坪,門前的一棵大樹,房子后面用褐色的木柵欄圍起來的花園。它們就像生活本身一樣按部就班,整飭而雷同,里頭充滿著割草機、牛奶瓶、潔廁液、孩子和狗的氣味,男人們白天埋頭工作,晚上全家呆在一起看肥皂劇或娛樂秀。
她女兒滿八歲了,這是他們近來最關(guān)注的一件事。偶爾,她會回想自己八歲時在干什么,那時她的父母、她的姐妹都是怎樣生活的,但能想到的東西都模糊了,走廊上的小鐵皮煤爐,院子里種的月季花,還有作業(yè)本和那個總和她一道回家的朋友。那時候的她遠比米歇爾懵懂,她想的事情應(yīng)該很少很少。她想到在她生日的時候,母親會多炒兩個菜,并且給她煮兩個雞蛋。到她十幾歲的時候,她偶爾會發(fā)現(xiàn)生日那天桌上竟然擺著一個蛋糕,這已經(jīng)是一個小孩兒能獲得的最好的生日待遇了。
母女倆正走向那棟白色的兩層樓房,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小孩兒尖聲喊叫著,仿佛呼嘯而出。他一跑到母親跟前,她就把他抱起來,舉得高高的,于是他“格格”地笑起來。在小孩兒的后面,跟著兩位滿臉皺紋、笑容可掬的老人。他們用鄉(xiāng)音很重的普通話對她說,杰森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他的晚飯時間和別人不一樣),說他剛才一直玩得很好,她離開以后他就在屋里踢皮球,沒有鬧人。這群人簇擁著抱著男孩兒的女人走進屋里。米歇爾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可樂,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去了。母親有點兒疲倦,但為了不讓兒子失望,她仍然和他玩兒了好一陣子,直到米歇爾俯在二樓的欄桿上問她晚飯吃什么時,她才停下來,哄著杰森到樓上他自己的房間里,讓爺爺奶奶陪著他畫畫。
剩下那母親一個人的時候,她站在客廳的中央,抱著雙臂,傾聽了一會兒從樓上傳來的各種聲音。然后,她抱起白色長餐桌上的花瓶,走到廚房去給花兒換水。她發(fā)現(xiàn)洗碗池里還有一個杰森專用的小鍋,鍋底粘著已經(jīng)干了的、厚厚的一層燕麥糊,她想是公婆喂了杰森以后沒有來得及洗。她把花瓶放在旁邊的臺子上,開始努力洗鍋。然后,她把撒在電磁爐上、操作臺上和餐桌上的殘渣仔細擦了一遍。她喜愛潔凈,但老人們似乎不太在乎這些。盡管她曾好幾次委婉地提醒他們吃飯時可以盡量湊近餐桌,因為餐桌容易清理,但他們還是會把身子離得遠遠的,仿佛不好意思離食物太近似的,因此把湯汁、食物渣滓灑在地板上。她獨自包攬一切清理的活兒,在她干活的時候,把杰森托付給老人。做完清理的活兒,她像貝爾那樣,拿個大水壺,開始澆灌栽種在走廊上和后面花園里的花。
她回到客廳,打開了音響,她喜歡在勞動的時候有一點兒聲音和節(jié)奏,這樣不至于太沉悶。她想到即將來到的那只狗,想像著這個整潔、稍顯空蕩的客廳出現(xiàn)一只狗會是什么情景。也許會變得更凌亂,但也會有一些活潑的生氣,至少可以讓杰森多個玩伴兒。之后,在丈夫上班、她把米歇爾送去學(xué)校之后,杰森就不會只纏著她一個人。她不怎么看電視,覺得太吵鬧。每天上午,她送走女兒,做完家務(wù)之后,如果碰巧杰森睡覺或是被爺爺奶奶帶到外邊去了,她能夠獨自坐一會兒,她就會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那兒,或者坐在廚房里那張小桌旁邊。當(dāng)她透過敞開的門或廚房窗戶望著走廊外面的草地和小街時,風(fēng)扇旋轉(zhuǎn)的聲音、樹枝搖動的聲音和小鳥降落時斂起翅膀的聲音都仿佛被放大了。只有這么一會兒,這棟房子和這個院子是她一個人的世界。很快,所有的人會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他們會把她的世界填得很滿。
屬于她的時間并不多,她并沒有多少空閑去思考她的處境。杰森需要她哄著入睡,他睡得很晚。早晨,鬧鐘會叫醒她起來準備早餐,因為女兒不喜歡奶奶做的中式早餐。她還要給丈夫準備帶走的午餐飯盒,因為他沒有多少時間開車出去吃午餐,他的時間從來不夠用。女兒和丈夫出門了,把身后的一切留在家里,留給她,包括他們用過的餐具,帶著他們氣味的衣服,被他們壓皺的枕頭,他們隨意擺放在桌子、椅子上的書和用過的杯子……她不能要求老人家整理這些,而等她把一切洗刷整理好,杰森又來了。下午,她接女兒放學(xué),回來之后陪兒子玩一會兒,就到了該做晚飯的時間……這往往就是她一天的生活。
然后,會來一只狗。米歇爾是個孩子,孩子們總想給生活增添新內(nèi)容,他們的世界在迅速地擴展。而當(dāng)人們大了,就想把一切縮減,因為令他們煩躁的東西太多了,他們不堪重負。她并不是很喜歡動物,但她有點兒盼望著狗的到來了。當(dāng)它來到這個家,她每天至少會帶它出去兩次,早晨,傍晚。在這樣的時間里,她期望能單獨呆一會兒。
她把客廳里的一切收拾好后,走進廚房,準備做晚餐。她拉開冰箱門,有點兒茫然地看著里面塞滿的塑料袋。每一天,她都得作這種繁瑣的決定——這一餐吃什么、下一餐吃什么……她希望孩子和丈夫能吃得營養(yǎng)健康,而且要盡量避免重復(fù),這并不容易做到。因此,每當(dāng)她要去超市做一次采購時,她都會提前列好一張長長的單子,把要買的東西寫上去。她在冰箱前站了十幾秒鐘以后,做了決定。然后,她把頭發(fā)利索地挽起來,把晚餐要用的材料拿出來,放在水池旁邊的臺子上。
當(dāng)有車從街上經(jīng)過的時候,她會抬頭望出去。她并非在焦慮地盼望丈夫回來,維持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早已不是熱情了,而是一種讓人安心的習(xí)慣,一種穩(wěn)妥的感覺??墒钱?dāng)他回家的時間臨近時,她就會習(xí)慣性地等待,似乎只有當(dāng)他的車轉(zhuǎn)進那道門,這個家庭、這一天才算完整了。但這種完整的意義是什么呢?她想。一旦當(dāng)人們把自己托付給家庭或一種關(guān)系,他們就保不住以往的自我了,他們得讓自己變成一個角色、一個部分,承擔(dān)著屬于那個角色的義務(wù),也獲得那個角色理應(yīng)獲得的愛和其他東西。有時候,在那些充滿家庭美滿氣氛的喧鬧時刻,她發(fā)現(xiàn)她竟會突然感到一陣讓人心慌的寂寞和失落,她感到自己不在那兒,或者不完全在那兒,她甚至去偷偷揣測、觀察丈夫,看他是否在那兒。她心底深處掠過一陣讓她不舒服的顫動,就像一聲長長的嘆息。她想到,在每一個家庭里,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里,都會有她這樣的一些人,她們在自己的家里、在被填滿的同時卻仿佛面對著空曠,她們的周圍充斥著各種聲音,但她們仿佛聽得見這聲音背后出奇的寂靜。
那天晚上,他們談到了夢想,這是米歇爾引起的話題。本來,在丈夫和女兒的爭論中,她往往置身事外,可女兒突然問了她一個問題,問媽媽年輕時的夢想是什么。她一時沒有回答,丈夫卻替她回答了。他說,她想當(dāng)一個女詩人,一個“嚴肅的”評論家。當(dāng)他說這些話時,她大為驚訝,怔怔地看著他。他說得那么輕松、隨便,還帶著開玩笑的神情,似乎她的夢想本來就毫無嚴肅性可談,它不過是個空想。她知道,一個家庭主婦的夢想是不會被任何人重視的,而他為什么沒有想到,如果不是因為他和孩子,她可能不會僅僅是一個家庭主婦,她并不需要把時間花費在列食品采購單上面,她也許會真的成為一個不錯的詩人和批評家,她也會像他一樣有自己熱愛的事業(yè),會有所成就,她也會經(jīng)常出門,去開會、交流,會專注于智識的世界而不是禁錮在家務(wù)活兒的世界……他常對她說:“你的最大成就就是養(yǎng)了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她沒有問過他,但她在心里很多次反問他:如果你和我一樣,如果你的所有成就是養(yǎng)了兩個孩子,你是否會滿足?
她看著走廊上那盆夾竹桃正開著粉紅色的花。那些花兒在風(fēng)中靜止不動,明艷、嬌弱,但它們很快就會凋零,會變得干枯、難看。當(dāng)她把鐵罐里的即食蔬菜湯倒進鍋里時,她看見丈夫那輛深藍色的福特車出現(xiàn)在街上。她看著他把車轉(zhuǎn)上車道,消失在她的視線里。然后,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草坪中間那條碎石小道上。他像往常一樣提著那個黑色公務(wù)包,走到某個地方時微笑著朝廚房窗戶那兒掃一眼,仿佛他確信她就在那兒呆著。她繼續(xù)攪拌著鍋里的湯羹,沒有喊他,也沒有笑一下。她那種等待的情緒平息了,但同時有種不易察覺的煩悶掠過心頭:又一天過去了,日復(fù)一日,平淡無奇……
作家到達德州圣安東尼奧城的第三天下午,才想起打電話給那位叫李曼的“朋友”。其實他們還算不上朋友,只是大學(xué)校友,但當(dāng)時并沒有交情。她在文學(xué)院,他在商學(xué)院。不過他知道她,她是有名的文學(xué)院才女,校報文藝版的主編,她寫現(xiàn)代詩,還寫學(xué)院氣質(zhì)很濃的詩歌評論。對于這些詩歌和評論,雖然他想不起任何具體的東西,卻認定它們曾給他留下不凡的印象,他樂于這么想。至于他對她個人的那種雖然抽象卻還算深刻的印象,多半來自他的朋友。他那時候喜愛文學(xué),認識兩三個文學(xué)院的人,他們?nèi)宸?,?jīng)常提起她,贊美她將來會成為蘇珊·桑塔格式的人物。他當(dāng)時暗自揣測他們對她的興趣不僅因為她的才華,還因為她長相漂亮。他記得自己曾表示過和她結(jié)識的愿望,但沒有朋友樂意引薦,大概他對于他們那個圈子來說,畢竟是個局外人,此外,他只是個“業(yè)余愛好者”水平的無名小卒。總之,他和她沒有任何交情。
但是半年多前,作家在他的“臉書”網(wǎng)頁上看到一個陌生人的好友添加請求。他去查看這個人的網(wǎng)頁,里面只有一個年幼小女孩兒的幾張照片。就在他差不多要拒絕添加請求的時候,那個名字突然浮現(xiàn)在他記憶里。于是,他去查找她的個人信息,其中包括她畢業(yè)的院校。最后,他終于確定這個邀請者就是她了,這對他來說并不容易,因為此時距離他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十二年了。他留意到她也住在美國。
此后,她不時來走訪作家的“臉書”網(wǎng)頁,發(fā)一些節(jié)日祝福,或者表示她“l(fā)ike”他的照片,或是寫一句小心翼翼的贊美話。這樣,他們維持著聯(lián)系。有兩次,她給他發(fā)信息,希望他把發(fā)在國內(nèi)某雜志上的小說發(fā)給她一讀,因為她在美國買不到這些文學(xué)期刊。他在大學(xué)時極力想要結(jié)交而不得的這位杰出女性,如今聲稱自己是他的“粉絲”,這令他有點兒受寵若驚。于是,每當(dāng)他接到她溫柔的“命令”,總會盡快把書稿發(fā)去。她總是很快看完,殷勤地發(fā)一些贊美話。本來,他想到他們可以超越一般的泛泛之交,發(fā)展一段友情,至少他可以委婉地表達一下自己當(dāng)年對她的傾慕,而且不必擔(dān)心引起什么誤會,然后他們就可以不時跳回那段美好而盲目的時光里去,敘敘舊,談?wù)勛约旱纳詈驼鎸嵪敕ā苍S因為年紀大了,也許因為長時間的獨處,他偶爾很想找個人談?wù)勥^去,像個冒進的傻瓜一樣渴望真誠交心的友誼。他尤其喜愛女性的溫柔談吐和她們富有同情心的天性,希望能在與她們的交往中獲得一種并不會導(dǎo)致復(fù)雜關(guān)系的自由。但不知道是因為女性天性過敏,還是因為他這一愿望本來就是異想天開,他常常遭到誤解或惹上麻煩。在他收到她那些殷勤卻有點虛情假意的信息時,他也是懷著這樣的愿望,但接踵而來的那些充滿溢美之詞的郵件讓他的熱情熄滅了。他想:既然她不能把自己放在和我平等的位置上,那我們之間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誼。
在一封郵件里,她這樣寫道:
“您已經(jīng)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可您還能記起我這么一個小人物,您這么快地回復(fù)我的信,發(fā)來您的書稿,我難以形容我的感動。我能想像您一天會收到多少封來自各地讀者的郵件。
……
“您不要提那個時候文學(xué)院的創(chuàng)作社了,我們那時候?qū)懙臇|西多幼稚您一定知道,和您的創(chuàng)作相比,那根本不算創(chuàng)作,您才是真正的作家。我早已和文學(xué)絕緣了,是您的小說讓我重新回到那里的。當(dāng)我從網(wǎng)上看到您的名字,看到您取得的成就,我太為您驕傲了。可我自己呢,我一事無成,白白地把歲月都浪費了,我很害怕這樣和您聯(lián)系耽誤了您寶貴的寫作時間……”
就這樣,她稱呼他為“您”,她的信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這樣的主題:贊美他,表示對他的崇拜,同時不忘記責(zé)怪、貶低自己,稱自己為生活的失敗者。這讓他無言以對,他常常得花費很長的時間考慮如何回復(fù)這樣的信,要避免內(nèi)容的雷同,要避免枯燥乏味、有氣無力的勸解,要避免暗藏得意的謙虛……他發(fā)現(xiàn)很難做到這些,漸漸地,他就疏于回復(fù)了,他也不再懷著那個不切實際的希望了。
當(dāng)作家在“臉書”上發(fā)布近期將到圣安東尼奧城的消息時,他并沒有意識到她就住在圣安東尼奧。但三個多小時后,他就接到她熱情洋溢的郵件,詢問他的班機號和到達時間。他很擔(dān)心她去接機,因為他私下認為接機和被接機是世界上最尷尬的事情之一。兩個幾乎不認識也并不相互期待,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害怕相見的人,在一個浮華喧囂的地方茫然地相互尋找……這是多荒唐的情景。他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了她的接機要求。好幾封郵件來往之后,他終于答應(yīng)到了圣安東尼奧就給她打電話,他們相約要一起吃飯。
直到第三天,作家才想起這個承諾。他當(dāng)時正坐在敞開著的、位于酒店四樓的客房窗戶前面,閱讀著一本日記。他的窗外是兩棵高大樹木的蓊郁綠枝,他不時從讀著的東西上面抬起頭,凝視這些綠枝,把它們想像成一片森林。他有點悲傷,又莫名其妙地生自己的氣。突然想起那個承諾之后,他覺得應(yīng)該馬上給對方打電話,但又有點兒猶豫不決,甚至后悔做了這么一個承諾。這是他每次打電話之前都會犯的毛病,他把它歸咎于自己長期獨處養(yǎng)成的對人事交往的惰性和怯懦,又把它看作一個證明,證明他實際上只想躲進自我的孤獨中去。
他最后說服自己站起來,走到放手機的地方去。電話接通之后,還沒有響到第三聲,就已經(jīng)有人拿起了電話,這讓他聯(lián)想到那個人可能一直在等著他的電話,這倒讓他有點兒羞愧了,解釋說這兩天都在開會,所以今天才抽出時間打電話。這是他們第一次通話,他聽到電話那頭是個音調(diào)稍高但有點細弱的聲音,稱得上溫柔動聽。一開始他們都有點緊張,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總是撞到一塊兒,或者同時開口,或者同時沉默,或者同時說:“你說……”
談話進入正常狀態(tài)之后不久,電話里出現(xiàn)了第三者。作家聽見一個小孩兒的叫聲,然后似乎發(fā)生了某種爭執(zhí),電話發(fā)出“吱吱啦啦”的聲音。他聽見她壓低聲音、威脅地連說三遍“No”。通話暫停了,小孩兒發(fā)出哭鬧聲。他等了一會兒,正猶豫著是否掛斷電話,她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顯然,她在和小孩兒爭奪電話的戰(zhàn)爭中獲勝了,她對他解釋說,那是她的兒子杰森,是她第二個孩子,還不到兩歲,她現(xiàn)在得把他按在旁邊的沙發(fā)上了。作家說:“我聽到了,小孩兒正發(fā)出被壓制的哭聲?!痹谒南胂裰?,她正一只手把小孩兒面朝下牢牢按在沙發(fā)上,一只手緊抓著她的電話,她此時的姿勢一定相當(dāng)狼狽,而小孩兒杰森雖然哭著,卻虎氣沖天,他一定手腳并用地反抗著。她聽到他的話笑了。這時,她在電話另一邊又喊起來:“媽,你快來把杰森抱走,你怎么讓他跑過來了?”盡管隔著相當(dāng)?shù)木嚯x,他還是聽出了她語氣里的不耐煩,這和她剛才說話的口氣不大一樣。然后,他聽到一個老人的聲音漸行漸近,念叨著:“哎呀呀,哎呀呀,我的小寶寶,你怎么跑了,一會兒沒看住,你就跑了?!弊詈笥质抢先?、孩子、女人的聲音絞纏在一起,一片混亂,掙扎、安慰、呼喚、妥協(xié)、低語……小孩兒和老人似乎離開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聯(lián)想的樂趣,在電話這邊呆立著,有點不快,不明白為什么她不能找個清靜的地方接電話。
她終于回來了,一連串地說“對不起”。
作家說:“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杰森是你的第二個孩子,他有個姐姐還是哥哥?”
她說:“有個姐姐,快過八歲生日了?!?/p>
“恭喜你,兒女雙全。替我祝你女兒生日快樂。她叫什么名字?”
她輕笑了一聲,說:“謝謝。她的中文名叫李肖,英文名叫Michelle。你看看,一大家子,拖家?guī)Э诘?。我公公婆婆都住在這兒?!?/p>
“挺好的,這樣熱鬧,天倫之樂?!?/p>
“本來應(yīng)該讓你到家里吃飯的,但我怕你覺得太鬧騰,家里有兩個小孩兒……”
“你太客氣了。”他不置可否地說。
她稍微沉默了一下,突然說:“今天晚上我就應(yīng)該帶你出去走走,但是突然間有個急事……”
“你千萬不要操心,”他急忙說,“我這里該逛的地方都看過了。你忙你的,我今天晚上還有一點兒東西要寫?!?/p>
“這樣的話,我更不能耽誤你。你是要寫小說嗎?”她的聲音似乎突然變嚴肅了。
“不是,是一篇報紙專欄,胡說八道,東西很簡單,但要趕時間?!彼f。
“我知道?!?/p>
“你喜歡小孩兒嗎?”她突然問他。
“喜歡。”他順口說道。
“你有孩子嗎?”
“沒有……我一個人。”他說,又補充道,“但我喜歡和小孩兒玩兒?!?/p>
“哦,”她笑著說,“和小孩兒玩兒和養(yǎng)孩子可是兩碼事?!?/p>
“我知道,在這方面,你絕對是權(quán)威?!?/p>
“這算什么權(quán)威呢,”她聽上去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每個女人都會養(yǎng)孩子的,有了孩子,自然就會養(yǎng)。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當(dāng)作家呀。”
“作家算不上什么……”
“你太謙虛了?!?/p>
話說到這兒,已經(jīng)到了無聊的境地。他們之后很快步入正題,作了決定,約好第二天中午李曼來酒店接他,至于是去她家或是別的地方,卻沒有說明。她隨后記下了酒店的名稱和地址。作家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困難的任務(wù)。他站到窗戶前面看了一會兒外面的大樹,覺得任何約見都像是負擔(dān)。但他又害怕自己越來越孤僻,他覺得一個小說家應(yīng)該盡可能地了解生活,應(yīng)該不至于對他人失去興趣,何況是一個他曾經(jīng)十分好奇的女人。說實話,剛才那個電話有點兒讓他失望,他對雜亂、干擾性的東西一貫反感,而那個電話正是給他這個印象。他很難想像一位忙亂的、兩個孩子的母親還會有什么特別的吸引力,這和他年輕時代想認識的女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決定不讓這件事占用自己太多時間。然后,他走到小操作臺那兒把咖啡煮上,繼續(xù)讀桌子上攤開的那本日記。
貝爾太太那容光煥發(fā)、當(dāng)機立斷而又非常自以為是的形象在她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某一天,那女人穿著一件火紅的大開領(lǐng)緊身羊毛衫,對她說:你可以到我這兒來學(xué)舞蹈,你不一定要工作,但不能天天悶在家里,悶在家里對我們女人沒有任何好處,我們需要——空氣!
女人站在高大的衣柜前面。衣柜的門敞開著,她瞅著掛在里面的一件件衣服。晚餐后,在貝爾教授家里有一個小小的酒會,邀請了他們,還有一些別的學(xué)院同事和他們的妻子。在所有的妻子里頭,男人們只會特別注意貝爾太太,即便是書呆子也會被外表光鮮的女人吸引。她回想著,竟然撇嘴笑笑。貝爾太太穿著一件綠色的、料子發(fā)光的低胸禮服,昂著頭把戴著成串項鏈的脖子拚命拉長,裝扮出一副高傲的樣子,端著酒杯走來走去。那時候,她看著她,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些酸楚。其他的妻子,尤其是中國學(xué)者們的妻子,總是很謙虛、含蓄地站在一邊,好脾氣地微笑著。她們衣著普通,也沒有什么身段可言,或者干脆把展示身段暗自視為放蕩的行為。
“我們需要——空氣!”貝爾太太那為了強調(diào)而刻意放緩的音調(diào)在她腦海中回旋,成為一個奇特的、聲音的漩渦。她想,那個女人的空氣就是跳她那怪異的舞、猛踩節(jié)奏、扭動腰肢、和她的學(xué)生喝酒、游逛。她的眼神、言談和姿態(tài)總像是在宣布: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她并不考慮那么多,而她的丈夫仍然寵愛她,其他男人仍然追求她。這個世界!而她卻從不認為貝爾太太有什么真正迷人之處,她的一切都是故作姿態(tài),在她那些姿態(tài)背后,仍然是一個粗放的美國女人。除了她的化妝之外,她沒有一樣是細膩的。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尖刻地批判貝爾太太,覺得好笑,猜想這里面可能有點嫉妒的成分。追溯到十多年前,她不就是貝爾太太那樣的人嗎?她精心地裝扮自己,她熱情、善于和人交談,一點兒也不在乎成為男人們目光的中心。可從某個時候起,她就變成了一個站在角落里默默觀看的女人了,她并不比貝爾太太老,可她的心疲倦了。今天晚上,丈夫?qū)λ坪醪惶珴M意。當(dāng)他們走回來的時候,他建議她多買幾件像樣的衣服,不要考慮價錢。她驚訝地問:“為什么呢?”他說:“女人家愛打扮點兒不是挺好?!彼睦镆呀?jīng)受了傷害,生硬地說:“我又不是貝爾的老婆,我還得照顧孩子,我哪有那么多時間打扮自己?!闭煞驔]再說什么。
過一會兒,他假裝關(guān)切地問起了她明天和朋友的會面。
“你準備帶人家去哪兒吃飯?”
“還沒有想好?!彼涞卣f。
“去環(huán)境像樣點兒的地方,人家難得來,‘卡洛斯兄弟不錯。”他說。
“人家不一定喜歡吃墨西哥餐?!?/p>
“你沒有問他嗎?”
“我忘了,我打電話的時候杰森過來搗亂,我該問的都忘了問了?!?/p>
他笑了一聲,又問:“你朋友是個作家?”
“是啊,很有名的作家,寫小說的。”
“哦。他叫什么?”
她很驚訝他會問這個,說:“你問這個干什么?說了你也不知道?!?/p>
“我可以去google他?!?/p>
“算了吧?!彼f。
“不想說就算了?!?/p>
她真的不想說。
站在衣柜前面的女人審視著掛在那里的幾件連衣裙:它們都顯得那么日常,尤其是她今晚穿的那條深藍色連衣裙,保守、沉悶、呆頭呆腦。她把其中一條紅色帶圓點的裙子取出來,掛在最靠邊的地方,決定明天穿。然后,她突然想起烘干機里的衣服,趕忙跑去樓下洗衣房,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撐起熨衣板,開始燙丈夫的襯衫。她的心情漸漸釋然了,襯衫散發(fā)出的潔凈氣味和燙板暖熱、蒸騰的氣息似乎給了她安慰。她想,有的人并沒有什么空氣,他們也不一定覺得痛苦,因為他們總是在忙碌,總有另一些事等著他們?nèi)プ觥KF(xiàn)在只想把每個衣角燙得筆直妥帖,想一邊干活,一邊不受干擾地想想明天要和朋友見面的事。想到他,她有種奇異的感覺:他離她很遠又很近,他仿佛和過去聯(lián)在一起,他仿佛能把那些魂牽夢系的舊時光,把記憶都帶回給她。它們太遙遠了,完全離她而去了。
透過門和墻壁,她聽見杰森在客廳里的嬉笑聲,還聽見米歇爾在對著弟弟嚷。她想像自己穿上貝爾太太穿的綢緞禮服,緊緊地裹住身體,走到外面去。米歇爾看了會發(fā)笑,杰森會跑上來,立即躥到她的身上,當(dāng)她俯身抱他的時候,裙子會發(fā)出撕裂的一聲脆響……丈夫為什么不明白這一點呢?他大概只會覺得她變邋遢了,他不知道一位母親只能按照孩子的需要來穿戴。她已經(jīng)很久不穿裙子了,因為她要把杰森抱上抱下,要隨著他鬧騰。她多害怕自己變成一個邋遢、暗淡的女人,但她今天晚上體會到那么一點兒屈辱:就連丈夫也對她的裝扮不滿,這是她以往不能想像的??赡苁聦嵕褪牵龥]有興趣也沒有力氣去愉悅男人了,他們的目光對她來說不重要了,因為她有了孩子。她現(xiàn)在最怕失去的就是孩子對她的愛,她想到米歇爾會嫁人,和一個陌生男人組成自己的家庭;她想到杰森長大了,愛上了個年輕女孩兒,會疏遠她、避開她。這讓她痛苦……
她聽到丈夫在樓上的書房里走動,他的腳步聲很輕,但她幾乎會本能地去捕捉這細微的聲音,她習(xí)慣性地捕捉著這房子里的一切聲音。半面窗戶的玻璃推開了,花園的氣味從那兒滲進她的洗衣房里,這股泥土、青草和花兒混雜在一起的氣味似乎在夜色里變得更濃郁了。不知道為什么,它勾人浮想,讓人憂傷,仿佛有些過去的回憶、一些秘密就掩藏在那里,在迷茫的夜色和朦朧的、別處映照過來的光里。她還愛她的丈夫嗎?她已經(jīng)不知道了。但她也沒有愛別人。像花園里那些開過的花,她的愛意仿佛枯竭了?;叵肫饝賽蹠r候的往事,覺得那就像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中的事。她記得好多年前在那條街上看見他時的情景。將近夜晚十一點的時候,他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有點兒茫然地看著來往的行人和車輛。那是大學(xué)的假期,他去她家找她,她父親告訴他她出去了。他不知道她會幾點回來,于是就在靠近她家的路口等她,從八點等到十一點,很難想像,在那么長的時間里,他就那樣看著一個個行人、辨認著。當(dāng)她最后看到他,她心里涌起一股極度激動的愛意,朝他跑過去……
當(dāng)她拿著那個深紅色的蒸汽熨斗燙他的襯衫時,她的眼睛盯著領(lǐng)口一些皺紋般的小褶子,另一些畫面卻以奇特的清晰感從她腦海中閃過:路邊舊樓灰黑色的墻壁,燈柱和緩緩在路面上鋪開的橘色的燈光,還年輕的、丈夫的臉在燈光下面帶著迷茫的熱情,那雙眼睛專注地盯著某個方向。他和樓上那個走來走去的人不像一個人。那時候他有一種近乎愚蠢的熱情,是這熱情感動了她,她毫不懷疑,那就是愛。但現(xiàn)在,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驗證彼此的愛情了。多年來的生活已經(jīng)把他們連在了一起,他們緊緊守住對方,這也許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分離的不適和疼痛。現(xiàn)在,當(dāng)他們和孩子在一起時,才顯得親昵、自然而融洽,而在某些兩個人單獨相對的時刻,卻充滿陌生感和無所事事的空虛。
那個羞怯的人現(xiàn)在變得開朗活潑,他習(xí)慣了社交生活,和同事們的太太有說有笑,至少她們都不討厭他。于是,事情發(fā)生了有意思的變化,人們?nèi)缃裾f她很幸運,嫁了這么好的丈夫,而過去人們常說丈夫幸運,追到這么好的姑娘。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感到羞愧,不明白自己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這么暗淡無光、缺乏趣味的女人。她幾乎沒有什么話可說,她的衣服那么居家,一點也不適合喝酒的場合。她相信沒有一個男人會覺得她特別,而她也懶得引起他們的注意。她和另外兩個好脾氣、不怎么會說英語的中國太太待在一處,仿佛賭氣似的,她們不在乎這屋子里的其他人在談什么,她們聚成一個小圈子,無休無止地談?wù)撝髯缘暮⒆樱接懼⒆觽兊南埠煤蛽狃B(yǎng)他們的方法??伤[隱約約有種屈辱感,因為她認為這兩個太太是什么都不懂的家庭婦女,而生活多奇怪,最終把她們放在了同一個層面。
米歇爾一定已經(jīng)上樓去了,杰森也許玩兒累了,客廳里安靜下來。丈夫仍然在樓上踱來踱去,當(dāng)他煩躁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呆在書房里,從房間的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她看不見他,但她聽得見他。她覺得他的煩躁一定和自己無關(guān),因為她已經(jīng)引不起他的煩躁了。過去有一段時間,他們吵架吵得昏天暗地,那時候他們有很多恨,也有很多愛,很多眼淚、傷害、莫名其妙的激動情緒。女兒慢慢長大,突然從某個時候起,他們就不吵架了。
她燙好所有六件襯衫,把它們拿上樓,掛進臥室里丈夫的衣柜。杰森在沙發(fā)上被奶奶哄睡了,她又把他抱到樓上他的房間,放在他那張小床上。房間里沒有開燈,她借著從樓道透進房里的光看著躺在床上的兒子。他那幼小身軀的輪廓看起來那么柔軟,讓她心里萬般感動,覺得他比什么都珍貴。丈夫的責(zé)難帶來的委屈,還有她坐在熟睡的兒子旁邊感到的那種可怕的愛,她對自己的懷疑,這一切突然匯集成一股攪動情緒的強烈力量,讓她流下淚來。她起身把房門關(guān)上了,自己就浸在黑暗里。她的手很輕地放在兒子細小的腳踝上,忍不住倔強地想:我并不愛別的男人,我只愛他。
她回到自己的臥房,躺到床上,只留了一盞小臺燈。丈夫走進來,問她:“你還沒睡著?”
“要睡著了?!?/p>
“累了吧?”他問。
“還好。你也忙了一天,喝了那么多酒?!彼牭阶约赫f得那么平淡,毫無情味。她猜想自己此時的眼神也很渙散,于是側(cè)身躺過去,不再面對他。
“我不累,幸虧剛才查了查郵件,明天九點系里有個會議,兩天前就發(fā)通知了,但我漏掉了,今天秘書又發(fā)了一封提醒郵件?!?/p>
“幸好你又查了一遍。”她無聊地說,心想他是否又要講一堆系里的事情,譬如明天的會議,某些教授新發(fā)的論文,管理職員的懶散,或者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他是否又會講到猶太人如何拚命地相互提攜,而華人之間又如何充滿冷漠和猜忌,講到論文的影響因子、目前最讓他煩惱的環(huán)節(jié)等等。但丈夫今天似乎也累了,換上睡衣就去了洗澡間。
她在臺燈柔和的光里閉著眼。關(guān)于明天的約見,她似乎已經(jīng)預(yù)感到那位朋友會對她失望,她想到很多這樣的相見最后都是失望……丈夫洗完澡出來,在她身邊躺下來。他安靜地躺了一會兒,然后翻身過來抱住她,讓她的頭枕在他的胳膊上。他整個人朝她轉(zhuǎn)過來,把她摟得很緊。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但她累了,她的身體里一絲熱情也沒有了。她只好假裝睡著了。最后,他不再打擾她,翻身睡去。她仿佛聽見他嘆氣,心里有點兒愧疚,但她很快擺脫了這種內(nèi)疚,認為如果作假反而是欺騙了他。她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書,在那里面,勞倫斯說性是人的一股火焰,那么她的火焰熄滅了。
她想起一個男孩子,十六歲,也可能是十七歲。他是她的鄰居、同學(xué)、一起長大的玩伴兒,也許她小學(xué)的時候喜歡和他一起玩,但長大以后,她對他沒有感覺了。那是高中時代的暑假,那個男孩子的腿摔傷了,住在醫(yī)院里,想讓她去看看他。于是,一天晚上她去了,她看見他仰躺在病床上,一個人,表情絕望,一條腿上包扎著厚厚的白紗布。“很疼嗎?”她問他,突然對他憐憫了。他說“很疼”,而且還解開紗布的一角,讓她看了一眼傷口的縫線。病房里有兩張病床,另一張床上是一個老人,已經(jīng)睡了?!澳銒寢屇??”她問他?!八呀?jīng)回家了。”他說。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她給他講了一些發(fā)生在同學(xué)們之間的事。后來,她要走了,他說“再坐一會兒”。“不行,太晚了?!彼f著,就要站起來。可他突然拉住她,把她按在床上,他就像瘋了一樣,不顧那條受傷的腿,壓在她身上。他那張臉熱得發(fā)燙,她現(xiàn)在還能回憶起他那個瘋狂的樣子,他不顧一切地在她的臉上和胸脯上亂吻,他的身體還不斷地向她沖撞。她拚命掙扎,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才醒悟過來。她推開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哭了,可她只是覺得屈辱、憤怒。從那以后,她總是回避他,再也不愿單獨和他在一起了?,F(xiàn)在,她想起那張臉和他那燙得可怕的皮膚,覺得他那么可憐,那么脆弱。她覺得丈夫有點兒像他,只是他無法像那個男孩兒一樣在她心中激起憐憫了。
第二天早上作家起來得很晚。吃過早餐,他從酒店散步到市政廳廣場一帶。天氣很好,因為是星期天,街上行人稀少,罩在大樹濃蔭里的路和建筑物都顯得安靜。
圣安東尼奧是個很小的城市,如果一個人不趕時間,就那么悠閑地順著街道朝另一個方向走,大半天內(nèi)就能走遍這座城市的主要街道。城中的居民大部分是拉美人的后裔,雖然它發(fā)生過著名的帕拉莫戰(zhàn)役,但它現(xiàn)在基本上仍是個墨西哥人的城市,很難說究竟是誰勝利了。作家來的第一天就把小城里所謂的“景點”都參觀遍了,對他來說,最好的游覽方式是在街頭閑逛,所以他習(xí)慣把景點最先解決掉,剩下的時間都留給閑逛。他很喜歡這里濃蔭覆地的街道,喜歡隨處可見的一叢叢花,覺得這里比美國其他城市多了一些色彩,更像是個生活的地方。他也喜歡那些極富特色的白色石頭砌成的古老的教士Mansion,它們讓他聯(lián)想到中古時代,聯(lián)想到月光照在城堡上的凄清而神秘的畫面,它們的顏色本身就像月光。還有這里的運河,它總是出現(xiàn)在某條街道的下方,在汽車橋底下,仿佛從某個深處發(fā)出一種汩汩流動的聲音,像是一種低沉的召喚。而且,它水流清亮,不像中國城市里那些深色的小河道。他不知道圣安東尼奧的市民是怎么維護它的,但看起來他們似乎并沒有刻意維護。他們只是在岸邊做一些綠化,種了很多花樹,很多藤蘿。走在這些懸在“上面”的街道上,他隨時可以找到一條通向運河的臺階,走下去,跟隨著河走一段路,也可以坐在岸邊看書或是吃東西。這個城市于是分成了兩層,上面是車馬喧囂,下面是花葉葳蕤、水淡風(fēng)清。這種美國和西班牙風(fēng)格,城鎮(zhèn)喧囂和靜謐,生活的煙塵和流水詩意之間的“分裂”感,讓他覺得奇特。
他走到離市政廳不遠的圣費爾南多大教堂。這座哥特式建筑的教堂從外面看就像小號的巴黎圣母院,但它里面卻不像圣母院那么幽暗。它寬敞、明亮、潔白,到處裝點著鮮花。天主教教堂總是莊嚴、美而神秘。每當(dāng)他走進去,他都會想起奧斯卡·王爾德因天主教之美而受洗為教徒的事,為此會心一笑。教堂外面的廣場上擺起了星期天的市集,小攤大多賣花,也有賣飲料和蔬菜的。像所有這一類的廣場一樣,它的中央有一個噴泉,它的某個角落有賣藝人彈著吉他。作家在賣花的小攤子中間閑逛,有一瞬間,吉他彈奏的浪漫曲調(diào)、明亮熱烈的陽光、潔白而古老的教堂、周圍人的笑臉以及他徜徉在其中的花兒,這一切深深打動了他。他有點兒愛上這里濃郁的生活氣息了, 甚至動了在這里住一段時間的念頭。自從母親去世,他從沒有感到過這種輕松、愉快,就像一道光突然照進他那顆封閉、布滿憂愁陰影的心,使它慢慢暖和起來。后來,他對一種叫“沙漠玫瑰”的花產(chǎn)生了興趣,他知道沒法把它帶回洛杉磯,但還是花十五美金買了一盆,打算送給他即將見面的朋友。
作家一手抱著那盆花,一手提著水果,順著來路走回酒店。其間他很想在經(jīng)過的一家咖啡館里坐坐,那家咖啡館位于兩條街交叉的拐角處,緊挨著一家賣古巴雪茄的商店,雪茄店門口總是坐著一位老派牛仔裝扮、沉默寡言的老人,他那頂華麗的墨西哥寬檐卷邊的帽子尤其醒目。他來的第一天就光顧了這間咖啡店,認為在此處喝咖啡既能欣賞這位肖像畫般的老人,又能聞到雪茄和咖啡混雜起來的香味兒。但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他把水果放回房間,重新洗了臉,抱著花來到樓下大廳里。
他把花放在旁邊的窗臺上。在他前面的那張深色木茶幾上,還放著一本他自己的小說集。等待的時間里,他在書的扉頁上寫上“李曼雅正”,隨后簽了名。隔著玻璃望出去是酒店的小花園,花園后面是個寬大、方正的停車場,大概只有一半的車位停著車。他猜想等一會兒李曼會把車開進來,從他這個位置,剛好可以清楚地看見她。但是他也不確定是否能認出她,因為他只是在多年前見過她兩三次。他微笑著想到,每一次都是她在臺上,他在下面。
花園里的許多花正盛開著,各種各樣的花,但他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他像端詳一張張面孔一樣端詳著花,不禁想到如果母親看到這些花,她會非常喜歡??上г谒钪臅r候,他并不在乎她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在他的家里,沒有人太在意她,盡管每個人都依賴她。他很怕想到這一點,它這段時間困擾他、讓他愧疚,尤其當(dāng)他想到她的聰明、溫柔,她那種勝于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慷慨、冷靜氣度,他就陷入到更深的愧疚中去了。他覺得是他們兄弟三人,還有他那位完全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父親,而不是她自己,享用了她的人生。當(dāng)然,這困擾產(chǎn)生在他“完完全全”地接受了母親已不在人世的事實以后,因為盡管當(dāng)她去世的時候,他就在她身邊,可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或者說他的感覺一直在欺騙他,他似乎覺得母親還存在著,她不會完全地消失,他不可能再也見不到她。
某一天,他的車被紅燈阻停在洛杉磯的某個十字路口,那是在他從國內(nèi)奔喪回來的兩個多月后,在逐漸暗下去的、傍晚的光線里,他看著前面那條街上一輛輛駛過去的車,流水般平緩而不間斷。就在那個時候,他意識到每個人都要回家,意識到他已經(jīng)沒有母親了,而沒有了母親,就是沒有了家。他意識到他再也看不到她那張臉,她那有些老邁卻慈柔的步態(tài),當(dāng)他再回到家里,她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門口那兒迎接他,她不會系著她那條圍裙為他做他從小就愛吃的菜,他不可能坐在餐桌那兒,漫不經(jīng)心地聽她說話,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她那千篇一律的問題,事實是他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如果照片還可以留下她的影像的話,聲音卻永遠消失了……他仿佛一下子被拋進了孤獨的深淵,充滿恐懼,悲傷,困惑不解。他怔在那里,突然聽見后面的車正憤怒地鳴著喇叭。他急忙驅(qū)動車子,看見第一個居民區(qū)的岔道就拐進去。他在陌生的居民區(qū)里胡亂地朝前開著,找到個靠路邊的空位停下來。然后,像個猛然間被真相擊垮的人,他俯在方向盤上痛哭起來。他沒有母親了。他那時候才明白,沒有了母親的世界是這么伶仃,它不再是以往的那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不管有多少人陪伴,他仍像是孑然一身。
他看見窗外有一只灰身子、藍尾巴的鳥兒飛過,停在一棵矮壯的花樹上。他決定擺脫掉回憶帶來的一點兒傷感情緒,好好觀看這只漂亮的鳥,或者想像他自己曾經(jīng)好奇而傾慕的女人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他極力回想和她有關(guān)的東西。對于她寫過的詩和評論,他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在這籠統(tǒng)而模糊的印象中,它們很不錯,也可能他在想像中把它們美化了……當(dāng)他聽到高跟鞋有韻律的敲打聲時,他轉(zhuǎn)過頭,見一位女士隔著段距離站在他的斜前方。她穿著一條紅底綴著白色圓點的連衣裙,系著細細的象牙色皮帶,微微朝他欠身,兩手交疊地抱住一個淺綠色手提包。她的姿勢像一個謙恭的日本女人,笑臉上帶著詢問的神情。
對于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女人的形象,作家其實并沒有多少“當(dāng)年”可作參考,他既難以印證也無法反駁他那和想像混雜在一起的記憶。他根本難以把時間的兩頭聯(lián)系起來。但他的好奇心沒有失望,因為她雖然看起來有點憔悴,卻還算漂亮,就像已過了盛放期但還未凋敝的花兒,她好看得很溫和。沒有了青春的美那種奪目、肆無忌憚的光芒,這種好看甚至有點兒讓人憂傷,因為它會令人聯(lián)想到這種美很快就要消逝。
似乎理應(yīng)敘談一下往事,但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往事。看起來,這個女人不像當(dāng)年那樣精于交談,她有點兒局促,毫無主導(dǎo)談話的打算。于是,作家說起他前一段時間去孟菲斯的旅行,談他這兩天來對圣安東尼奧城的觀感,以及他上午去過的教堂和市集。她以一種欣賞而又羞怯的態(tài)度聽他講述。后來,他禮貌地問起她那一對兒女的情況,她講起米歇爾和杰森,帶著母親們特有的瑣碎感,以及對孩子無關(guān)緊要的習(xí)慣的過分關(guān)注。她還講到米歇爾再過幾天過生日,他們要請她的朋友來,給她辦個生日派對。他耐心地聽著,那種瑣碎感竟讓他覺得親切而溫暖。
女人講完了,作家把簽好名的小說集送給她,雖然這樣的事情他已經(jīng)做過無數(shù)次,但像每一次一樣,他不好意思看對方接過書時的表情。當(dāng)她提到他的小說和他的“成就”時,他馬上打斷她說:“我們談?wù)勑≌f以外的東西吧,或者談我的小說以外的小說?!?/p>
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困惑,停了一會兒,她尷尬地說:“其實對小說,我真是什么都不懂,完全是外行。”
他察覺到她誤會了他的意思,笑著說:“我不知道什么叫懂小說的人。我害怕談自己的小說,因為我是個過敏的人,如果有我在場,我擔(dān)心贊揚的話是為了讓我高興,批評的話呢我又不愛聽?!?/p>
她的表情緩和了,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談到午餐的安排,表示怕家里太亂,不便說話,所以決定帶他到一家有名的墨西哥餐館吃飯。仿佛怕他誤解似的,她又解釋說,她丈夫本來也要來看他的,但他剛好有事。他裝出有點兒遺憾的樣子,但心里懷疑她是否真想讓她丈夫來,或者她丈夫是否知道她要見的朋友是個什么人。因為懶得四處走動,他極力推薦酒店里那家巴西餐廳。他說他們的食物不算難吃,主要是很安靜,適合談話,這樣他們還可以節(jié)省路上跑來跑去的時間,他們的主要目的不是吃東西,而是見面、說話。為了說服她,他把那盆花推到靠近她那一邊的窗臺,說:“送給你的。我們搬著它跑來跑去多不方便?!?/p>
“送給我的?”她驚訝地問。
“我在教堂前面的集市上看到的,可我沒法把它帶回加利福尼亞?!?/p>
“你送給我這么多東西,我什么也沒有給你帶?!彼缓靡馑嫉卣f。
“千萬不要給我?guī)魏味Y物,我最害怕旅行的負擔(dān),況且,這根本不是什么正式的禮物?!?/p>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一下葉子和花兒。他觀察了一下那雙手,那是一雙既不嬌嫩也不粗糙的手。他不無遺憾地想到,無論如何,那是一雙不再寫詩的手。
他把花托付給前臺照管,和她一起乘電梯到二樓的餐廳。等電梯的時候,她說:“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了。”
他驚詫地問:“難道你以前還對我有印象?”
“當(dāng)然有?!彼芸隙ǖ卣f。
“受寵若驚。”他說,心里將信將疑,卻很喜歡她這么恭維他。他想她真正的意思大概是:想不到你竟然成了一位作家……
起初,餐桌上的談話就像食物一樣,說不上很有滋味,也說不上乏味。他有點虛情假意地問了不少關(guān)于她家庭的情況,結(jié)果他們說得最多的仍然是她的孩子。他嘲弄地暗想:除了要生孩子的女人,誰會對別人家的孩子感興趣呢?
后來,他們談到兩三個共同認識的文學(xué)院的朋友時,她有點兒傷感地說:“我以前還和他們有聯(lián)系,不知道怎么就中斷了。”
他把自己知道的狀況告訴她一些。他發(fā)現(xiàn)這個話題顯然更具吸引力,因為她整個人漸漸活泛起來,她問了很多,聽得十分投入,不時發(fā)出感嘆,還說:“我真想和他們聚聚?!?/p>
“這并不難,如果你真想……”他說。
“對你來說可能不難,”她有點兒激動,“對我來說可能嗎?我沒法出遠門。你可以四處走動,因為你是個男的,不用照顧孩子?!?/p>
“你難道想過我這樣的生活嗎?”他裝出一副苦笑問,“在我母親看來,這是最沒有依靠、最可憐的生活?!?/p>
“當(dāng)然想過!”她幾乎低聲喊出來。
他并不懷疑,因為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天真的快樂神情。這讓他感到,在她拘謹?shù)耐獗硐?,有一種非常向往快樂和自由的性格,這倒和她以往的形象是相符的。他想,正是那種抽象但強烈的印象使他坐在這兒。如今,他仍可以在她眼睛里發(fā)現(xiàn)那種易于激動的、善感的光芒,它們似乎被什么東西鎖住了,封閉起來,但并沒有消失。
他盯著她瞧。有一瞬間,他想到了他母親。
他一直認為母親很快樂,但直到他最后撬開抽屜,翻出她的日記,他才知道自己錯了。他這些天都在讀那些日記,他把它帶在身邊,作為對她懷念的一個方式。他讀得越多,越感到她并不快樂。他如此總結(jié)她的生活軌跡:她一直是所有人的保姆,先是照顧他父親、他們兄弟三人,然后照顧他兩個哥哥的孩子,直到她病倒、起不了床的那一天……她有一些想做的事,一些簡單卻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從來沒有人問起過的愿望。那幾乎就是些孩子的愿望:她想學(xué)彈琴,她想養(yǎng)只小狗,她想有一小塊地方種一些花……但她沒有時間實現(xiàn)這些微不足道的愿望。她每天急匆匆地往返于兩個兒子家之間,買菜、做飯、打掃、接送孫子孫女、照顧自己體弱的丈夫。她在日記里寫道,她想和自己的小兒子生活在一起。而他——母親的小兒子,卻時時刻刻只想擺脫接近他的任何人。他后來無數(shù)次想過那樣的情景:她和他住在一起,擁有很多的清靜和時間,她像個美國老太太一樣早晨和傍晚去遛狗,去上課,學(xué)她喜歡卻一輩子沒有機會了解的東西;他的房子后面有一塊空地,她會把它變成一座花園。她會幸福,而這對他來說也很簡單……可她從未對他提起過這個愿望,他也從未想過她會有什么愿望。他發(fā)現(xiàn)盡管他是個作家,盡管他驕傲地把自己看成是人文主義者,但他其實和父親、兄長一樣狹隘,對女人存在著天生的偏見,他們想當(dāng)然地認為,生活該由他們來創(chuàng)造,而女人們的義務(wù)只是維持生活的需要。
作家看著眼前的這位年輕母親,回憶帶來的懊悔使他生出一種友愛和憐憫之情。
“不過,絕對不可能了,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彼@時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好像為剛才的失態(tài)感到不好意思,微微一笑。她擱在桌子邊緣的兩手似乎因為緊張而握在一起。
她突然問他:“你一直單身?”
他遲疑了一下,說:“我結(jié)過婚。”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用外國人的習(xí)慣表示同情。
“為什么對不起呢?這對我來說不是什么遺憾,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適合家庭生活,那種經(jīng)常性的干擾……其實也不是誰的錯,但家庭生活必然是這樣?!彼届o地說。
“如果你想開了,真的沒什么?!彼f。
他們的餐具被收走了。他建議喝咖啡,她欣然贊同??Х人蜕蟻淼臅r候,他問她:“所以,你那時對我的印象是什么?你真對我有印象嗎?”
“當(dāng)然有,”她有點兒興奮地說,“你那時候很靦腆,參加我們的活動時總是來得很早,但坐在后面。我在文學(xué)院圖書館也經(jīng)??吹侥?,你桌子上老鋪著一堆書?!?/p>
“那你一定看見我常常趴在桌子上睡覺,我最喜歡到文學(xué)院圖書館睡覺。你看見的那些書,都是被我拿來當(dāng)枕頭的。”
“我才不相信?!彼f,語調(diào)很溫柔。
他被這溫柔打動了,熱情地說:“如果你沒有開車的話,我真想請你喝酒。也許,下次你到加州的話,我可以請你盡情喝酒。你喝酒嗎?”
“喝一點兒。”
“太好了,我受不了滴酒不沾的人(除非是身體條件不允許)。我認為這種人有種嚴酷。”
“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聚餐,那時候喝得很多?!?/p>
“我知道,那時候你們是最活躍的一群人,可是你們從來不邀請我。你很懷念那時候嗎?”他問。
“很懷念,很懷念?!彼貜?fù)著,又說,“現(xiàn)在和你在一起,覺得好像回到那個時候。我很懷念那個時候。現(xiàn)在……生活似乎也很好,從各個方面看,可我還是喜歡過去的生活。”
他注意到她的語調(diào)激動起來,等著她說下去。
而她果真繼續(xù)說道:“可我還是喜歡過去的生活,盡管那時候什么都沒有。我現(xiàn)在的生活里什么都有,但是……沒有我自己了?!?/p>
她那雙手又緊緊握到了一起,似乎每當(dāng)她激動不安的時候,她就會這么做。他發(fā)覺她雖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沒有老道、世故的樣子。他對她的好感更深了。
“我知道,我明白這種感覺,”他說,“就像我母親說的,當(dāng)母親的都有一座花園,在這個花園里,她要讓孩子們和丈夫長成鮮花和大樹,她自己呢,變成了肥料和泥土。這當(dāng)然很偉大,但是,如果她不愿意變成肥料和泥土,如果她也想成為一棵樹、一朵花,這又有什么錯呢?我們的社會,即便是在美國的中國人圈子里,仍然想當(dāng)然地認為女人應(yīng)該為了丈夫的事業(yè)、為了孩子和家庭生活犧牲自我,我不喜歡的就是這個‘想當(dāng)然。”
他說這些話與其說是為了安慰她,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在他的想像中,他是對著他的兄長、父親說這些話的。母親的一生是在勞碌中度過的,連她的晚年也不得安寧,為此,他討厭他的兩個哥哥,但他更討厭自己……
這時,他發(fā)現(xiàn)她正十分感動地看著他,眼睛和面頰紅紅的。他們互相看著,兩個人的距離像是忽然間近了,這讓他們都有點尷尬。
他匆匆忙忙地說:“你有點兒讓我想起了我母親?!?/p>
“她也寫作嗎?”她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
“不,她只寫日記?!彼滩蛔⌒α?。
他們都低下頭,默默地喝咖啡。他有點兒想把關(guān)于母親的事告訴她,但忍住了,為什么他要拿自己的煩惱去煩擾別人呢?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感覺外頭陽光明亮,氣息清新。他想起那個小花園,想到風(fēng)會在花園里吹動芬芳,那里會浮動著一種特殊的溫柔氣息。他很想邀請她一起到花園里走走,找個椅子坐一會兒,但又覺得這樣可能不合適,也許會被她誤解,因為不管她過去如何,現(xiàn)在她看起來只是個保守的居家女人。他想,生活不一定會把人引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受了什么激發(fā),他居然想起了一點東西,說:“我還記得你寫的關(guān)于阿多尼斯的評論,我喜歡你寫的東西。你還記得嗎?《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你思考的東西太豐富了,襯托得我們都像傻瓜……”
在他說這番話時,她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他。
“我沒有想到你最后竟然不寫了。你可能不知道,那時候我很想認識你,可是沒有人愿意替我做介紹,你可能想像不到,涉及到這種事情,男人就變得不那么大方了?!?/p>
他期望她聽了會笑,但她并沒有笑,過一會兒,才喃喃自語地說:“真的嗎?”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關(guān)于她作品的部分,還是指他想與她結(jié)交這部分,但很堅定地說:“當(dāng)然是真的。”
她不說話了。他發(fā)覺她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那兒去了。
“我說錯話了嗎?”他帶著解嘲的口氣問。
“沒有,不是你的問題?!彼泵φf。
她臉色很窘,他只好避免看她,把眼睛轉(zhuǎn)向窗外,看著那些玻璃的、恢弘的樓壁和稍低處層層疊疊、延伸到遠處的屋頂。過一會兒,她仿佛把自己的情緒修整了一下,當(dāng)她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的語調(diào)平靜。
她說:“那時候,我們剛來美國不久,碰巧有這么一個機會,我申請了本地的學(xué)校,可以繼續(xù)讀書。這是我很想要的機會。但是我懷孕了。他很想要這個孩子,我知道如果我堅持不要,我們可能會離婚?!?/p>
他暗暗吸了一口氣。
“那段時間,我們天天為了這個吵架,吵過之后就是冷戰(zhàn),幾乎一兩天不說一句話,一切都冷冰冰的,太可怕了。我知道如果我要了這個孩子,讀書的機會可能永遠沒有了。我問了一些我信任的人,我的朋友、親戚,所有人都認為我丈夫是對的。他們說,等孩子長大了,你還有別的機會,什么樣的女人會因為讀書不要孩子呢……可是,你知道嗎,有的東西一旦放下,就不可能拿起來了,就像你轉(zhuǎn)到另一個軌道上去,生活完全變了。米歇爾長大了,杰森又出生了。我們要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反對,生活已經(jīng)是這樣了……”
她說完把頭低下去了,但他還是看到她眼睛里涌動著淚光。她的突然袒露讓他大吃一驚,他意識到在他眼前的是一個不情愿地失去了自我的女人,一個生活安定卻并不快樂的母親。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的問題對他來說是陌生的,如果他硬要勸說,一定會顯得言不由衷,所以他竟然什么都沒說。他過去常常想,一個男人要很堅強才能堅持一個人孤獨地生活。“鐵了心的單身漢”——他以此來形容自己目前的狀態(tài),并且時常為此感到自傲。但坐在他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天分可能一點兒也不比他少,但不管她是否愿意選擇他這種生活,她恐怕是沒有選擇的自由的。如果她選擇了,她也不會感到自豪,周圍的人不會容忍她……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問題。
把她送走以后,作家一個人走到庭院后面的花園里,仍然回想著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原諒了她過去刻意拘謹、疏遠的措辭,她那有點古怪的自卑和沉悶,因為生活對待她和他是多么不同!此時,客房樓的影子讓花園完全沐浴在寧靜的蔭涼之中了。他找到一條長凳坐下來,在清朗的風(fēng)里,感受著忽而濃郁、忽而微茫的香氣,以及一人獨處的寧靜。有時候他想到對母親的日記做一個怎樣的摘選,有時候想到關(guān)于整理密西西比游記的工作。想起這些工作并不會讓他覺得累,相反,他感到振奮、神清氣爽。他懷著情感體會周圍的一切:那些顫動在風(fēng)里的花苞,一只從某處突然“撲棱”飛起的鳥,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色彩。他知道他的生活里會充滿這樣的時刻:沉靜、孤獨,他不會像她一樣消失在生活的后面,相反,生活屬于他。
下午快五點的時候,孩子們陸續(xù)來了。米歇爾一共邀請了六位朋友,四個女孩兒,兩個男孩兒。她為他們在院子后面的花園里放置了一個折疊式的木餐桌。還是初夏,天氣清爽,在背蔭的地方還能感到一絲絲涼意。她本想為他們準備一些零食、冰淇淋和果汁汽水,但后來她突發(fā)奇想,覺得應(yīng)該打破常規(guī),因為孩子們一定更喜歡像大人那樣地被對待。所以,她準備了茶點,這些茶點是她昨天特地駕車到“漢斯烘焙店”訂好,今天上午去取回的。她還為孩子們的聚會特地選購了一套新茶具,給孩子們準備了不同口味的紅茶、鮮奶和方糖,還有一小碟切片酸柑。此外,他們有一個巨大的果盤,米歇爾親自搭配色彩,選擇了紫色的葡萄、紅色的草莓、黃色的香蕉和青色的蘋果。當(dāng)丈夫幫忙把她新買的印著土耳其條紋圖案的餐巾在桌子上鋪好的時候,她感到心滿意足,確認孩子們會喜歡這種新鮮的風(fēng)格。她沒有猜錯,當(dāng)孩子們在餐桌前落座時,他們帶著好奇的喜悅打量著桌上的食物和擺設(shè),像是參加下午茶聚會的一群小紳士淑女。
為了保證派對的順利進行,杰森的活動范圍被限制在樓上,但她會不時上去陪他一會兒,否則他會鬧著下來找她。她和丈夫盡量讓小客人獨處,不打擾他們。他倆在客廳和廚房之間來來去去地忙碌,因為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準備。她坐在客廳的餐桌那兒削兩棵西蘭花。在她低著頭的時候,她能感到陽光和陰影正在走廊上無聲地移動,花朵正散發(fā)著清新的香味,她能聽到樹在風(fēng)里輕輕晃動,草葉微微顫抖。天氣和周圍都很美。她偶爾抬頭看著陽光下端坐在桌子那兒的孩子,他們看起來也很美,和一切鮮艷的色彩相得益彰。她想到女兒終于長大了,她本可以出去走走了,但她又有了杰森。這樣一個家,她如果離開一天都會心懷愧疚。有時候她累得要命,卻不能走到某個房間里去,獨自在里頭呆上一會兒。那樣的話,她的孩子會找她,公婆會責(zé)怪她,她丈夫會以為出了什么事兒……
她掃了一眼丈夫,他穿著一件格子短襯衫,正在廚房里準備燒烤用的材料。他用一個小排刷在雞翅上涂抹腌肉醬,然后再涂上薄薄的一層蜂蜜。他干得十分專注,就像正在進行一項重要的工作。他看起來無可挑剔:尊敬妻子,疼愛孩子,重視事業(yè),認真盡責(zé)地履行他的每一樣義務(wù)。但她總感到在這一切背后,隱藏著一種男人的自以為是,一種把女人當(dāng)作家庭附屬品的傲慢。他到美國讀博士那年,她也獲得了留校讀博的機會,但她放棄了她的機會。當(dāng)她為是否要第一個孩子猶豫時,有一天,他對她說:“你自以為你搞的那個文學(xué)很重要,它和孩子相比,什么都不是。你可以去問任何人,一個女人的才華重要,還是她的家庭責(zé)任重要?”這也許只是他一時氣惱說出的話,但她很多年來一直清清楚楚地記著。這句話當(dāng)時讓她流了很多眼淚,現(xiàn)在仍然讓她傷心。她很清楚,如果當(dāng)時她選擇了讀書而不是生下孩子,他會毫不遲疑地離開她。這就像她心里的一道陰影,籠罩著他們風(fēng)平浪靜的生活。生下米歇爾之后,他說家里必須有個人照顧孩子。他說這句話時,已經(jīng)把她的角色界定了。或許,他就是她朋友所說的那種“想當(dāng)然”的人,他的學(xué)歷并也沒有改變他保守、充滿偏見的思想。
她把切好的菜端進廚房。晚餐是燒烤,但他們得給孩子們另外準備一些蔬菜和湯?,F(xiàn)在她站在水池邊清洗做湯用的西紅柿,她很高興一件工作之后還有另一件工作,她害怕坐在那兒陷入沒有節(jié)制的回憶和遐想中去,尤其當(dāng)那個人就在眼前。她看見丈夫把涂好腌料的香腸、雞翅整齊地擺放在鋪著錫紙的大盤子里。當(dāng)他偶爾干家務(wù)活兒的時候,他臉上就有一種孩子般的認真神情。那張臉有點兒消瘦,但眼睛卻閃爍著神采——因事業(yè)不斷發(fā)展而獲得的自信使他神采奕奕。丈夫比求學(xué)時代英俊了,那時候他被生活突如其來的負擔(dān)壓壞了,顯得單薄、憔悴,盡管他不常對她發(fā)脾氣,但他臉上總帶著一種氣悶、執(zhí)拗的神情,他的眉頭似乎隨時準備皺起來。也許,當(dāng)時她的臉上也是這樣一副神情,他們執(zhí)意要把對方拖到更深的、令人喘不過氣的苦惱中去,彼此怨恨。米歇爾出生之前,他們因沒有孩子而爭吵;有了米歇爾以后,他們又因為孩子而爭吵。終于,他博士畢業(yè)了,繼續(xù)留在華盛頓大學(xué)做博士后。他們最困難的時期結(jié)束了。三年后,他們來到圣安東尼奧,丈夫謀取了教職,也是在這一年,他們帶著四歲多的米歇爾回了一次國。
她記得家里人看到米歇爾時的歡喜,還有他們驚詫的表情:他們不大相信這是由她一個人撫養(yǎng)大的孩子,因為在他們的記憶中,她是個完全不顧家的女人,她愛玩兒、抽煙喝酒、耍脾氣、有一堆性格怪異的寫詩的朋友……因為米歇爾,大家對她刮目相看了,似乎她終于浪子回頭,明白了身為女人的真諦。真的,和家里那些孩子比,米歇爾顯得多么彬彬有禮,多么見多識廣,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和大人們對話,質(zhì)疑他們那些頑固的習(xí)慣,提出他們從未考慮過的問題。當(dāng)大男子主義的公公向婆婆吵吵嚷嚷地發(fā)號施令時,米歇爾告訴他:“爺爺,你不應(yīng)該對女士那么粗魯?!彼堰@句話翻譯給公公聽,公公竟然臉紅了,他說:“肖肖,你是個美國孩兒,不懂得咱中國的規(guī)矩?!钡仔獱柦酉聛淼脑捵屗麩o話可說了,米歇爾說:“爺爺,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應(yīng)該尊重女性?!蹦菚r候,她真覺得自豪,似乎幾年來的辛勞、犧牲都有了回報。
她看著圍坐在餐桌那兒的孩子們,他們談話時的表情有點兒故作嚴肅,但很可愛。他們在深綠色的草坪和樹蓋下顯得異常鮮明,他們的年少把一切都照亮了。她隨意地聽著他們的交談。
那個唯一的華人女孩兒說,她和父母不久前回了一次臺灣,當(dāng)父母和臺灣的親戚交談時,她什么也聽不懂。她說她只會三個中文字,就是她的名字——馮思媛。米歇爾對其他人說:“但是,克芮思打算在中學(xué)的時候把漢語作為選修外語。對吧,克芮思?我告訴她,到時候她一定會犯頭疼。我的漢語是跟著媽媽學(xué)的,啊,痛苦的經(jīng)歷!”
“也許吧,但我覺得這對你們來說不是大問題,因為你們從父母的基因里,已經(jīng)繼承了對這種語言的敏感度,我相信這一點?!币粋€小男孩兒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長著一頭亞麻色的柔軟頭發(fā),讓人很想去撫摸。
“你相信什么都可以通過基因遺傳嗎?”一個栗色頭發(fā)的女孩兒問他。
“不能說一切,但很多都可以,包括習(xí)慣,不僅僅是人類,生物界簡直有太多證明了?!?/p>
“但我不確定我是否能學(xué)好,”那個叫克芮思的華人女孩兒說,“我真有點兒擔(dān)心?!?/p>
“不試就永遠也不知道。我打算選德語,他們說那家伙超級沉悶?!绷硪粋€男孩兒說。
……
這時,丈夫說“看看他們”。他說話時抬了一下手,那只手里抓著的雞翅忽而落到地上。他吃了一驚,看著她,眼里閃過一絲憂慮,就像一個闖禍的人面對著目擊者一樣。她趕忙說“不要緊”,就把雞翅膀撿起來拿到水龍頭底下沖。這讓她想起某個冬天的事。那時候米歇爾只有一歲多,他們住在離學(xué)校很近的一個學(xué)生公寓里,他們的套房只有五十多平方米。她記得那是一棟很舊的公寓,房間的墻壁是有點褪了色的淡蘋果綠,廚房里貼著黃色的瓷磚。那天晚上,天已經(jīng)黑了,他們還沒有做晚飯。等終于把女兒哄睡、放進客廳的嬰兒車后,她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他正在廚房里剝青豆,當(dāng)他抬頭猛然看見了她時,他的右手可笑地、不受控制地揚了一下,把盛著豆子的碗碰翻了。豆子撒了一地,女兒聽到響聲驚醒了。她于是又和他吵起來,地上的豆子、女兒尖厲刺耳的哭鬧聲、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怨恨和相互傷害的強硬,這一切使生活露出了邋遢、失控、沒有希望的丑相。她仿佛突然之間嚇壞了,大哭起來,并且用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頭,像個瘋子一樣反復(fù)說著“不行,不行,我再也受不了了”。那時候,讓她悲痛萬分的不是別的什么,而是對自己的痛恨。他們總是吵,可以因為任何事爭吵……
她說:“我們也喝點東西歇會兒吧。”
“好,等一下,我把這幾個弄完?!闭煞蛘f。
她把餐桌擦干凈,給自己和丈夫每人倒了一杯葡萄汁,等著他。過后他們坐在那張餐桌前喝著果汁,作短暫的休息。她今天涂了口紅,穿著料子柔軟的衣服,衣服上灑了香水。他們喝著飲料,誰都沒有說話。她又開始焦慮,當(dāng)他們單獨相對、被沉默籠罩著的時候,她就會感到這種焦慮。她又朝孩子們那邊望過去,孩子們?nèi)匀幌袼且粯吁r亮、甜蜜,可她感到草坪上的光正在悄然暗淡下來,樹看起來更加濃綠。
她沒話找話地對丈夫說:“那個華人女孩兒叫馮思媛,我不記得她以前是否來過。她父母是臺灣移民。”
“馮思媛,”他假裝感興趣地重復(fù)著,“我沒見過她,也沒聽肖肖說起過?!?/p>
“我也不記得了。應(yīng)該是第一次來,可能是肖肖結(jié)識的新朋友。”
“我倒希望她多結(jié)交一些華人圈子的朋友?!彼f著,看了一眼他妻子。
“我覺得這就順其自然吧,看肖肖自己的喜歡?!彼f。
“你說得也對。”他說。
接著他們又不說話了。
“你聽見杰森在上面喊叫了沒有?”過一會兒,他笑著問她。
“太忙了,沒有注意?!彼f。
“兩個老人家一定被他折騰得不輕?!?/p>
“我喝完就上去看看他?!彼f。
他“嗯”了一聲,又問:“你這條裙子是什么時候買的?我好像沒見你穿過?!?/p>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穿過很多次了?!?/p>
她迅速喝完杯子里剩下的果汁,跑到樓上去了。
很快,黃昏來臨了,她把院子里和走廊上的燈都打開了。孩子們在米歇爾父親的帶領(lǐng)下在院子里開始燒烤。她把茶壺和剩下的點心收拾起來,把草坪上那張餐桌重新布置了一下。她來往于廚房和院子之間,為燒烤的人們運輸材料和工具,同時還要照顧她的蔬菜和湯。她不時聽見孩子們的笑聲和小女孩兒發(fā)出的尖叫聲,在這中間,她也聽到丈夫在高聲說話(講解或命令)。最后,孩子們把烤肉放在大盤子里端上了餐桌,她也把她做好的沙拉和湯端上來。吃飯的時候,她和丈夫不愿打擾孩子們,只是在客廳里匆忙吃了一點兒面包,喝了一小碗湯。因為忙碌,她一點兒也沒感覺到餓。她吃得心不在焉,隨口答著丈夫的話,過后就忘記了他們剛才說的什么。她倒不時想起作家朋友對她說的話。曾經(jīng),連他也想和她結(jié)識,他這么說只是恭維她還是真的?她心里仿佛涌出一股快樂的暖流,流到她的臉上、四肢。這不過是女人的虛榮心吧?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她的確會覺得更幸福。
孩子們吃完后,她又一次收拾了餐桌,給孩子們分發(fā)碟子和叉子,把生日蛋糕送過來。蛋糕是她幾天前去訂做的,那時候米歇爾已經(jīng)確定了要邀請的朋友名單,因此,除了在蛋糕的中間用小紅莓醬寫著“米歇爾生日快樂”的英文以外,在蛋糕的邊緣,她還讓蛋糕師用巧克力刻上六個參加派對的孩子的姓名首字母。當(dāng)?shù)案鈹[在孩子們面前的時候,對每個孩子來說都是一個驚喜,他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姓名縮寫。那一刻,米歇爾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對母親抱以感激的微笑。她也對米歇爾由衷地笑了,因為她終于如釋重負。孩子們唱起了生日快樂歌,當(dāng)米歇爾在吹熄蠟燭之前許愿的時候,她不禁在猜想這孩子會許下什么樣的愿望。她也想到她在去年生日時許下的心愿,那不是關(guān)于她個人的,因為她想不出自己還有什么可特別期望的。但米歇爾和丈夫都在等著她,于是,她不得不許一個愿,她許了一個最普通的愿望:希望自己的父母和孩子都身體健康。
搖曳的光亮突然消失了,她聞到空氣里有一股火焰熄滅的焦味,尖細、辛辣、稍縱即逝。米歇爾已經(jīng)吹熄了八根蠟燭,而她剛才又走神了。
“媽媽,麥克的叉子掉地上了?!彼蝗宦牭矫仔獱柡暗馈?/p>
她急忙應(yīng)道:“我再去拿一個?!?/p>
于是,她接過那個戴眼鏡、要學(xué)德語的小孩兒遞過來的叉子,那上面黏著奶油、果醬和草屑。她拿著叉子快步朝廚房走去,又聽見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再要一盒餐巾紙。”
一切收拾完畢之后,孩子們在后院的草地上坐下來,圍成一個圈,因為那個栗色頭發(fā)的女孩兒說她知道一個有趣的游戲,可以玩一玩兒。當(dāng)孩子們玩游戲的時候,她在廚房里刷洗所有的餐具,丈夫忙著把一些剩下的食物分裝到盒子、袋子里儲存起來。她打掃了廚房,把地板拖了一遍。最后,他們走到客廳里,把給孩子們的禮物拿出來,分成六份,放在餐桌上——那些禮物是她前天就買回來包裝好的。她看看表,將近九點半了,離他們和來訪孩子的家長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鐘。她松了一口氣。終于,她看到第一輛來接孩子的車停在了她家門口。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米歇爾把孩子們送給她的禮物從書房里搬出來,全部堆放在餐桌上,開始拆看禮物。她收到的禮物包括泳裝、旅行包、掛飾、唱片和書。米歇爾評價說,沒有人讓她失望,所有這些禮物都是她喜歡的。
她和丈夫、米歇爾三個人坐在餐桌那兒,她有一種緊張之后的松懈、疲乏,眼神有點兒發(fā)怔地望著他們——那兩個人正精神抖擻、節(jié)奏很快地說著話。每當(dāng)他們一起坐在餐桌前的時候,她總感到女兒真正關(guān)注的對象只是父親。她會和他討論一些問題,看起來他們之間會有很多爭執(zhí),但這正是親密、相互信賴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小女孩兒那雙清澈的眼睛正滿懷期待地盯著父親(她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們在談?wù)撌裁矗?。他們像一對特殊的戀人,各自沉浸在飽滿、充滿活力的自我世界里,他們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沖到外面、奔向未來,而且,他們都同樣地忽略她。她那雙眼皮沉重的眼睛從一旁看著他們,心想,她的生活就是這樣度過了,有些東西白白浪費了,她打消不了這個令人喪氣、苦悶的念頭。她覺得如果誰告訴她應(yīng)該滿足于現(xiàn)在的幸福,她會生氣,她覺得誰也沒有資格這么說。
她有點兒不舒服,頭腦昏沉,她竭力打起精神,抓住他們交談的內(nèi)容,總算弄明白了女兒正在談?wù)撍囊盃I。
“還有兩天我們就出發(fā)了,可我什么都沒有準備呢?!泵仔獱栒f,搖著頭。
“你需要準備什么呢?”做父親的很灑脫地說。
“太多了,爸爸。要知道,我們要去野外,有很多必須帶的東西。防水的鞋子和衣服啦……”
“你有呀?!彼暹M來說。
“我知道,媽媽,但是我不知道你把它都收拾到哪兒去了?!?/p>
“你今后應(yīng)該自己收拾你的東西,這樣你就知道哪些東西放在哪兒?!彼f。
“我也想這樣,可是媽媽害怕我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p>
“我會幫你找出來的,還有其他需要帶的東西,你學(xué)校以前發(fā)過一個單子,我還放著?!彼f。
“太好了,媽媽?!迸畠赫f。她隨后跳起來親了父親和母親一下,說,“我今天真的很高興,謝謝你們,大家都玩得很愉快。”
“主要應(yīng)該謝謝你媽媽,東西都是她準備的,計劃了好幾天?!?/p>
她笑笑,想說什么但沒有力氣說了。
“到時候提醒我別忘了帶相機。”女兒說,“其他還需要帶什么呢?”
“防曬霜,防蚊貼,一些常用藥……”她竭力地想著。
“總之盡量輕裝上陣,肖肖,一些不是很必要的東西就不要帶?!彼f。
她有點兒厭煩他那種輕描淡寫的腔調(diào),仿佛因為他不用操心這些雞毛蒜皮,雞毛蒜皮就完全不重要。她最后說:“你們都不用管了,我會收拾好的。”她現(xiàn)在只想早點躺到床上去。
這時候,杰森他們從樓上“轟隆轟隆”地下來了。小男孩兒看見一大堆漂亮的禮物盒子,立即興奮地撲上去。于是,在他和姐姐中間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最后,米歇爾毫不客氣地把她的禮物都搶走了,只留給弟弟兩三個空盒子。小男孩兒對盒子也很滿意,況且那上面還有一些折成花朵的彩色緞帶。他坐到媽媽腿上抱著盒子起勁兒地玩起來。
米歇爾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去了。丈夫逗了杰森一會兒,也到他的書房去了。她抱著杰森坐在餐桌那兒。兩個老人現(xiàn)在總算解脫了,他們打開電視,熟練地調(diào)到每天看的中文臺。不知道為什么,電視的噪音也讓她感到生活的空虛和灰暗。
她想哄杰森睡覺,但老人告訴她,杰森下午睡了一大覺,這會兒還不想睡。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麻木地陪著兒子玩耍,盡量耐心地回答他提出的問題。他總算對盒子厭倦了,于是她抱他到洗澡間,哄著他洗漱。他好不容易同意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去,要求媽媽給他念了一會兒書。他睡眼蒙眬了,她于是把手里的書放在一邊的小桌上,側(cè)身躺下來,躺在他的旁邊,一只手輕柔地、有節(jié)奏地拍著他。她閉上眼哼著歌,后來意識到這是她母親經(jīng)常哼起的歌。她看見很久不見的母親又站在那昏暗的廚房里,墻壁已經(jīng)被油煙熏黑了,高大的三角架上放滿了她的工具,那是各種各樣的鍋,各種各樣的裝盛食物的罐子和鐵皮盒子、玻璃瓶子,母親站在那個生了銹的鐵架子前面,仿佛她就一直站在那兒一樣。她討厭那種生活,被調(diào)味料、油煙和三頓飯埋沒的生活,缺乏思想和冒險的生活。她為母親惋惜,她批評母親圍著灶臺轉(zhuǎn)了一輩子??稍谒邮芰四切┬掠^念、新思想以后,她又返回了母親的生活。一層霧蒙上了她的眼睛,她想念母親,心里有說不出的憂愁,仿佛命運沉悶的循環(huán)注定要把她綁在它們的輪子上。
她要想點兒快樂的事,快樂……于是她就想她的朋友,他聰明、善感的談吐,坦誠的風(fēng)度,與她的世界格格不入、卻讓她感動的他的小說。她把他們見面時的許多細節(jié)重新回憶一遍、兩遍,她確定自己喜歡他,她為什么就不能喜歡他,像喜愛朋友那樣?也許她只是喜歡成為他,他的生活不就是她曾夢想?yún)s永遠無法接近的生活嗎?他是她在另一個時候、另一個世界的影子,是她給自己畫過的像。而在她自己的生活里,很多東西是白白浪費了,很多東西……她不知道怎么會變成這樣,最終她只是生活在別人的生活里,那就是她存在著的唯一意義。如果回到過去,她不會選擇這樣的生活,它根本不是生活,是消磨??上莻€人也走了,他們很可能不會再見面了。人生就是這樣,美好而快樂的時候總是稍縱即逝,可呆板、一成不變的東西卻一直持續(xù)著,讓人變得邋遢、麻木,帶走了他們的熱情和幻想。他不是為她惋惜嗎?他說:你把我們襯托得都像傻瓜。她多么感激他這么說,又多害怕他提起過去的事。她不敢回想那個時候——美好的青春時代,可她的記憶自然而然地跑回去了。一群年輕熱情的人住在某個山頂旅館里,他們喝著酒,談文學(xué)、藝術(shù)、愛情,激動地說起自己喜愛的和反對的東西,老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他們從旅館走出去,決定走到外面寒冷的雪地里去,因為那時的月光非常清亮。他們勇敢地在積雪的山道上走著,談?wù)撝姼?、詩人,以及他們并不了解的生活。一個女生說:“夏天曾經(jīng)很盛大?!薄菚r候的生活一團熱氣騰騰,她看不清它,但知道它灼熱、洋溢著快樂,它變成一顆越來越遠的星星,正在熄滅、死去。對于現(xiàn)在、未來,過去就像是一個夢,對于人生,青春就像是一個夢。她昏昏沉沉地想著,這是真的嗎?詩人說的是真的嗎?“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阿多尼斯,誰說起了他的名字?為什么有人知道她曾熱愛過的詩人、說出了他的名字?孤獨是神圣的,是一座花園。哦,是有這么一座花園,就在她的窗戶底下,黑漆漆的、覆蓋著夜色?;▓@里曾經(jīng)鮮花盛開,但她現(xiàn)在走進去,會看到什么呢?一座荒廢的花園,殘存著枯敗的愛情,荒蕪了的夢,化成了泥土、消失不見的女人……啊,她覺得自己老多了,甚至記不起年輕時候的樣子。渾濁的記憶之流要把她卷走,她腦海里氤氳著想像和記憶纏繞在一起的霧靄……她的意識仿佛還在頑抗,她想掙扎著爬起來,走到自己的房間去,但疲倦讓她失去了意志。最后,她躺在兒子的小床上,靠在他幼小身體的一側(cè)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