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暉
誰也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判斷誰,如果你沒跌落到那樣的窘境中。
看《悲慘世界》,問題縈繞腦際:尼采的那句“上帝死了”到底該不該相信?失去神的看守,人性還能葆有多少良善?沒有永恒做背景,人能否當好自己的評價者?
就像冉·阿讓,19年的苦役并沒有改變什么,開始是偷一塊兒面包,后來是偷收留他過夜的主教的銀器。但他就是惡的代名詞嗎,在皈依上帝之前?不。他是為了一個挨餓的孩子去偷面包,這行為本身就摻著善的成分;19年之后他偷了主教家的銀器,亦是為了最低程度的生存要求,因為揣著一張終生假釋證明沒人愿意給他一份工作,沒有工作依然沒有面包,這次,是為自己。在悲慘的世界里,他只是一個被嚴酷的生活推著走的普通人。誰也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判斷誰,如果你沒跌落到那樣的窘境中。
人性有無盡可能,在生存線上掙扎著的人,最易露出丑惡的部分,冉·阿讓便是如此。但人,還有沒有救?指望尼采的“超人”哲學嗎?世上心靈的強者本就不多,蕓蕓眾生,并不都懂得為自己的生活探索出一種意義,無論是19世紀的法國,還是21世紀的中國。
上帝托主教給冉·阿讓指了一條道兒,一條布滿愛愿、充滿意義的道兒,告訴這個習慣于仇恨的人:你也有靈魂。像奧古斯汀抱著一棵樹痛哭流涕終于皈依了上帝一樣,冉·阿讓也涕淚交加地在某一個必須如此的時刻皈依了神。他看見上帝了嗎?沒有,他只是感覺到了。
可“眼見為實”???是的,在物質(zhì)事實的領(lǐng)域這一標準也許適用,但在精神價值領(lǐng)域務(wù)的不是實,而是虛。周國平說得好,“理想,信仰,真理,愛,善,這些精神價值永遠不會以一種看得見的形態(tài)存在,它們實現(xiàn)的場所只能是人的內(nèi)心世界?!辈灰驗榭匆娚褊E而相信上帝,也不要因為不見神跡而否定上帝存在,上帝的顯現(xiàn)與否不應(yīng)成為你信與不信的理由,耶穌說啦:“沒有看見而信的人有福了?!?/p>
冉·阿讓“有福了”,從此走上了救贖之路,撕毀那張黃紙,重新做人。只是一個人的歷史不是改個名字就能重寫的,8年后,他與對手遭逢,那個一直在尋找他的恪盡職守的警官沙威。
雨果筆下的這個表情嚴肅的沙威代表了什么?是規(guī)則的捍衛(wèi)者吧,可這規(guī)則是人定的。沙威就是《圣經(jīng)》中的法利賽人,腦袋里裝的都是律法,與愛無涉。他在監(jiān)獄中長大,滿眼所見都是別人的罪,從不懷疑自己的正確,堅信將冉·阿讓繩之以法是正義之舉??缮系鄄幌矚g一貫正確的人,因為在這個充滿原罪的世界里,所謂一貫正確不過是自以為是與狂妄罷了。耶穌是痛恨狂妄之徒的:“不要評斷人,上帝就不評斷你們;不要定人的罪,上帝就不定你們的罪?!?/p>
這個自以為是的人還是價值崩潰了,當本可置他于死地的冉·阿讓放了他一條生路,他不習慣這種方式,他習慣的是“以暴制暴”、“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叭^”被毀的沙威選擇了自殺,望著那個墜落河中的影子,我在心里唏噓了一聲。在價值困境中,他選擇了帶著懷疑的逃離,或者說是雨果為他做的選擇。世界于他,亦是悲慘的。我很想問問雨果,上帝為什么不救他呢?站在河邊的那一刻,他也是只迷途的羔羊。
沙威是還沒有學會愛的人,至死也只是價值觀松動而已。冉·阿讓也曾無愛,不公正的生活教給他什么是仇恨??沙鸷拗荒軓?fù)制仇恨,“以眼還眼”只能得到“以牙還牙”的回敬。直到主教以愛的名義代上帝為他贖回靈魂,直到幼小的柯賽特充滿信任的躺在他懷中,他才感受到什么是愛,無條件的愛,從此活在神的光照中。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上帝不在一個地方,上帝不是一處實存,他在另一維時空中觀看著蕓蕓眾生,他在人的懺悔里顯現(xiàn)。
木心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給一批中國藝術(shù)家講課時說:“雨果是公共建筑,走過,看過,不停下來。他不是我的精神血統(tǒng)。”愚頑如我輩,還是要停下來,走進去,一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