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俄楁湣肥侵袑W語文的經(jīng)典篇目，關(guān)于其主題，也是眾說紛紜。有的認為是表現(xiàn)了人性的悲劇，有人認為表現(xiàn)了命運的悲劇，有人認為是社會悲劇，若是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考量，我們發(fā)現(xiàn)瑪?shù)贍柕碌谋瘎?，其實是男?quán)社會女性的悲劇。

小說中的女主角瑪?shù)贍柕鲁錾碛谝粋€“小職員”家庭，成年之后嫁給了一個“小書記”，由此可知，瑪?shù)贍柕率且粋€生于底層的普通女性。對于瑪?shù)贍柕碌呐?，多集中在她的“資產(chǎn)階級虛榮心”，而她的悲劇也與此相關(guān)。那么，瑪?shù)贍柕碌奶摌s到底表現(xiàn)在哪里呢？她虛榮心的最大表現(xiàn)可能就是生于下僚的她卻一心追求上流社會精致的日常生活，那就是小說中所濃墨重彩書寫的她著名的七個夢想：“她夢想那幽靜的廳堂，那里裝飾著東方的帷幕，點著高腳的青銅燈，還有兩個穿短褲的仆人，躺在寬大的椅子里……夢想那些寬敞的客廳，那里張掛著古式的壁掛，陳設著精巧的木器，珍奇的古玩。她夢想那些華美的香氣撲鼻的小客室……” 此外還有后面提到的“精美的晚餐……墻上的壁掛……名貴的盤碟……粉紅色的鱸魚”，這七個夢想意欲說明的就是：瑪?shù)贍柕率且粋€不切實際的女性，她只不過是一個底層的女子，卻夢想擁有上流社會的生活?？墒?，我們從最普遍的生活經(jīng)驗上就能夠理解瑪?shù)贍柕碌膲粝?，這種夢想到底有什么錯呢？難道安于貧困就是值得稱道的嗎？從最現(xiàn)實的意義上來說，人們贊美那些為了祖國而奮斗，為了所謂偉大的事業(yè)而奮斗的人們，可是如果是為了今后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而奮斗，就一定是虛榮，一定得批判嗎？瑪?shù)贍柕碌哪切粝雽嵲谥皇且粋€普通百姓對于未來的正常訴求，從大的意義上來說，正是這些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幻想才促進了社會與人類的進步。因此，瑪?shù)贍柕碌膲粝氩粦撛馐芘校喾磻摻o予充分的肯定，因為這是一個對生活和未來充滿期待的正常人的正常欲望。

關(guān)鍵的問題是，她該如何去實現(xiàn)她的夢想。接下來的這一場舞會，表面上看是瑪?shù)贍柕碌囊粋€機會，似乎可以通過這一場舞會結(jié)識那些權(quán)貴們，從而改變目前的生活狀況。實際上，對于當時許多女性來說，舞會確實是一個結(jié)識權(quán)貴的很好機會，也是改變命運的一個契機。但是瑪?shù)贍柕碌谋瘎∈亲⒍说?。她不可能像童話中的灰姑娘一樣，通過一場舞會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shù)贍柕聟⒓拥倪@場舞會，表面上給她帶來“成功”的喜悅，實質(zhì)上并不會給她的生活帶來好運，完全是一場莫須有的舞會。

舞會的主角是誰？為了這一場舞會，瑪?shù)贍柕陆g盡腦汁，然而她再光彩奪目，也逃不脫配角的命運。舞會的主角，顯然是那些男性官員，在瑪?shù)贍柕聻樽约旱拿烂菜兆頃r，更多的男性在消費她的身體、消費她的青春。對此，瑪?shù)贍柕潞翢o所知，她只是一味天真地討好這個由男性所組成的權(quán)力世界。實際上，這種討好只是一種虛妄。部長安排的這場舞會，除了邀請瑪?shù)贍柕路驄D以外，還邀請了其他的小職員。這種邀請，對于瑪?shù)贍柕聛碚f，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對于部長來說，或許只是因為舞會上缺乏亮麗的女伴，因此邀請了這些小職員的妻子過來裝點門面，為舞會助興。因此，瑪?shù)贍柕聜儗嶋H上只不過是他們的玩偶。然而，瑪?shù)贍柕聟s誤把它作為人生的機遇，并花巨資置辦行頭?；夜媚锿ㄟ^舞會認識王子，“從此以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瑪?shù)贍柕聟s沒有這種可能。因為，第一，瑪?shù)贍柕碌纳矸菔且鸦?，她生命中的“王子”早已出現(xiàn)，那就是她的丈夫路瓦栽先生；第二，即便有貴族有心接近瑪?shù)贍柕拢且袁數(shù)贍柕碌纳屏?，她應該不會扔下自己的丈夫去做別人的情婦。而且，當時法國的法律對離婚控制得相當嚴格。因而，除了一夜狂歡的激動與喜悅，這場舞會注定不會給瑪?shù)贍柕聨砣魏螌嶋H的好處。

為了這場舞會，瑪?shù)贍柕聛G失了好朋友的項鏈，為了償還賠項鏈的巨款，花費了十年的辛苦勞動，直至從青春貌美的年輕少婦變成粗壯耐勞的中年婦女。由此可知，這一場舞會耗盡了瑪?shù)贍柕氯松蠲篮玫氖旯怅?。可是，為什么是十年？這么漫長的十年，他們到底是如何來償還這筆債務的？我們從小說中看到的是：在這十年間“瑪?shù)贍柕露眉依锏囊磺写直炕顑汉蛷N房里的討厭的雜事了。她刷洗杯盤碗碟，在那油膩的盆沿上和鍋底上磨粗了她那粉嫩的手指?！痹谶@十年間，作為書記員的丈夫則“一到晚上就給一個商人謄寫賬目，常常到了深夜還在抄寫五個銅子一頁的書稿”。細心的讀者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所有的欠債都是丈夫勞動所得，之所以花費了十年的功夫，是因為瑪?shù)贍柕聦嶋H上并沒有出去工作，瑪?shù)贍柕挛ㄒ荒茏龅闹徊贿^是節(jié)儉——辭退女仆、遷移住所?！爸灰獘D女仍然被排斥于社會的生產(chǎn)勞動中之外，而只限于從事家庭私人的勞動，那么婦女解放、婦女同男子的平等，現(xiàn)在和將來都是不可能的?！狈▏敃r女性的地位到底如何？當時法國中下階層的婦女相比之前己經(jīng)擁有了更大的獨立性。女人們可以做縫紉工、洗衣工、打磨工，但是，這些都是非常低下的工作，勞動量大而報酬少?，?shù)贍柕录幢愠鋈スぷ髁耍@得的微薄收入在巨大的債務面前也是杯水車薪。更何況，在巨額欠債之下，瑪?shù)贍柕虏]有出去工作，仍然是局限于家庭之內(nèi)，作者對她在此時所顯現(xiàn)出的“英雄氣概”的贊美在我看來實在只不過是一種調(diào)侃。

除此之外，我們從小說透露出來的某些信息中可以發(fā)現(xiàn)，瑪?shù)贍柕略诩彝ブ幸彩欠浅]有地位的——作為一個女主人，她并不能掌管家庭財政。比如，她參加舞會做衣服的錢需要向丈夫討要，這其實并不是一筆多么大的開支，可是瑪?shù)贍柕聟s束手無策，只能求助于丈夫，這個細節(jié)便充分證明瑪?shù)贍柕录彝サ匚坏牡拖??！笆攀兰o的法國，婦女的地位雖說有了明顯的改善，但她們?nèi)匀惶幱谝栏接谀腥说牡匚?，從根本上說還是男人手中的玩物?！蔽覀兯坪蹩梢栽俅侮P(guān)注一下瑪?shù)贍柕碌钠邆€夢想。從瑪?shù)贍柕碌钠邆€夢想我們可以看到在19世紀的法國女性被男性中心社會嚴重異化的現(xiàn)實?，?shù)贍柕碌那皫讉€夢想都是關(guān)于房子的。然而，瑪?shù)贍柕嘛@然沒有受到女性主義思潮的熏染，她沒有想到有“一間自己的屋子”——這間屋子完全屬于她自己，她可以在此安放她的心靈、實現(xiàn)她的追求。讀完文章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她所夢想的豪華房間里，她也不過是一個玩偶，因為所有這些夢想的最后都離不開一個男人的影子：“她跟最親密的男朋友閑談”，她所拼力追求的也不過是“得人歡心、被人艷羨、具有誘惑力而被人追求”。由此可見，婦女長期處于不平等地位的現(xiàn)狀已經(jīng)將她們邊緣化、嚴重異化，她們所有的追求不過是為了取悅于男性世界。對于出身下僚的瑪?shù)贍柕聛碚f，她沒有力量來反抗整個男權(quán)社會，諸多像她一樣“美麗動人的姑娘”都是憑借外貌改變自己人生命運的，她也不能例外，她只能屈從、討好。男性世界對女性唯一的要求——美貌——是她所擁有的，她只能用她的美貌征服男性社會，以此來實現(xiàn)她的人生價值。

在當時男權(quán)勢力強大的擠壓與規(guī)訓之下，瑪?shù)贍柕聦嶋H上也只不過是一個玩偶——一個沒有主見的、任何狀態(tài)下都處于被動地位的喪失了主體性的人。文中的瑪?shù)贍柕聻槿颂幨露挤浅１粍?，幾乎是一個失去了生存能力的人。比如，丈夫拿來舞會的請柬，做好了舞會的衣服但缺少首飾時，瑪?shù)贍柕碌谋憩F(xiàn)是“郁悶、不安、憂愁”，直到丈夫給她出點子——從好朋友那里借首飾時，她“發(fā)出驚喜的叫聲”。找朋友借東西，這其實也不是什么特別高明的辦法，我們很難想象，瑪?shù)贍柕略趺催B這么一點思維能力都沒有！首飾弄丟時，瑪?shù)贍柕碌谋憩F(xiàn)是“嚇昏”，“連上床睡覺的力氣也沒有，只是倒在一把椅子上發(fā)呆，精神一點也提不起來，什么也不想”、“整天等候著，整天在驚恐的狀態(tài)里”。由此可見，在作者筆下，瑪?shù)贍柕抡娴氖且粋€相當無能的人，遇到問題沒有絲毫辦法。最后項鏈無望找到時，瑪?shù)贍柕隆罢账吠咴裕┱f的寫了封信”，她的行為完全由路瓦栽先生調(diào)控，她的精神完全靠路瓦栽先生來拯救，從思想到行為瑪?shù)贍柕滤坪醵继幱凇皨雰浩凇?，所以最后出去借錢解決問題的也還是路瓦栽先生。

由這些細節(jié)我們可以看出，長期的依附生活使瑪?shù)贍柕鲁闪艘粋€失去了行動能力的人，面對生活中的突變，她幾乎就是束手待斃。包括窮困之后的節(jié)流，也只不過是瑪?shù)贍柕聦γ\的被動妥協(xié)，其所顯露的“英雄氣概”只不過是一種被動的承擔。甚至包括嫁給路瓦栽后她雖然心有不甘，但只是內(nèi)心對未來具有某種期待，實際上并未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來。那么到底是什么使瑪?shù)贍柕鲁蔀榱诉@樣一個缺乏行動能力和思考能力的女性呢？她天生就是如此嗎？顯然不是。就如波伏娃所言，女性不是天生的，女性是變成的。社會的規(guī)范，男權(quán)社會的壓制，逐漸使女性淪落為只能做金絲雀的“第二性”。說到底，瑪?shù)贍柕缕鋵嵕褪悄袡?quán)社會的犧牲品，在男權(quán)社會強有力的規(guī)范和限制之下，她變得低能、弱智。

十年的時間消耗了瑪?shù)贍柕碌那啻海瑩p害了她的健康，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quán)力，也打消了她對未來的期待，甚至也抽空了她的女性特征——“她胡亂地挽著頭發(fā)，歪斜地系著裙子，露出一雙通紅的手，高聲大氣地說著話”。在她喪失了性別特征的時候她才找到自我，在她擁有女性特征的時候卻只能淪為玩物——這就是男性霸權(quán)的體現(xiàn)。她憑借一串項鏈向男性霸權(quán)屈服、取悅時，所收獲的不過是一串鎖鏈，鎖住她的青春、美貌和所有關(guān)于未來的遐想。男性消費了她的青春、美貌，也由一夜的狂歡而消費了她十年的光陰。一串假項鏈所獲得的男性世界的榮光，不過證明也只是一種虛妄。

馬英，湖北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博士。責任編校：鄭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