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明
近日,在中國作家網(wǎng)上讀到一篇文章《逢小人追罵樂之》,初讀覺得不咸不淡,沒覺得有多大意思;再讀,就感覺到了有一股“異味”。“異味”者何?評論家王干先生在這篇小文中講了一個在他看來文章主人公、著名作家莫言很“大度”的故事:
王干先生稱自己和莫言的交往,用得上“不打不成交”這句俗語。1988年10月,該文作者在《讀書》發(fā)表了題為《反文化的失敗——莫言近期小說批判》,引起一定的反響。后來知道,夏衍、王蒙等前輩也頗為關注,當然也引起一些猜疑,以為寫這篇批評文章的作者有什么背景。其實用王干的話講,當時年輕氣盛,有些和人較勁,比如大家說馬原小說好,莫言小說好,他就說他們有缺點。
王干說,后來和莫言見面是個比較尷尬的場合。大約那篇文章發(fā)表不久,他去魯迅文學院組稿,沒想到莫言在那兒讀研究生班。在食堂里碰到了莫言,他有些想回避,沒想到莫言主動開口了:是王干吧,你那篇文章我看了,寫得挺好的。大家都說王干批評你,我嚇了一跳,一看文章,百分之五十一在表揚,百分之四十九批評,還是表揚為主。筆者就想,如果倒個個兒,王干的文章,百分之五十一在批評,百分之四十九表揚,甚或百分之九十、一百時批評,莫言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當然,可能也會隱忍不言,像他對朱向前那樣。但是,大名鼎鼎如莫言者,也不是總能“聞過則忍”的,最典型的一次是他與批評家李建軍先生的短兵相接。
那是在2003年10月的第一屆“杭州作家節(jié)”的晚宴上。由于飛機晚到,李建軍和陜西評論家邢小利進去的時候,陳忠實、莫言等已經(jīng)在座。李建軍剛坐定,就聽莫言問近旁的陳忠實:“這是李建軍吧?”陳忠實說:“是。”莫言遂站起來,一邊伸出手來,一邊對李建軍說:“讀了你的幾篇文章。寫得很精彩!”李建軍答道:“你能這么說,我很高興!”莫言先生的“大度”,讓李建軍很是意外。莫言的《檀香刑》,李建軍花了幾天時間細讀,認為它不僅并不像某些人說得那么好,而且還有很多問題,便寫了一篇題為《是大象,還是甲蟲》的長文,進行了細致的文本分析。文章在《文學自由談》刊發(fā)后,引起較大反響。莫言說的“幾篇文章”,當是包括這篇批評《檀香刑》的文章在內(nèi)。但值得注意的是,按照李建軍的博客原話,“此后,一起活動多日,我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即使擦肩而過的時候?!边@,似乎不難猜測莫言對于李建軍的批評的真實態(tài)度。
2005年11月27日,因參加《北京文學》在武夷山舉辦的“全國中篇小說年會”,李建軍又見到了久違的作家莫言。這次不是在飯桌上,而是在飛機上,且距離更近:兩人坐在同一排。是老友重逢,還是冤家路窄?別急,很快就會見分曉。果然,這一次,莫言沒有客氣地伸出手來,也沒有稱贊李建軍的文章寫得好,而是,還沒等李建軍坐穩(wěn),就笑嘻嘻地質(zhì)問道:“李建軍,聽人說你最近在南京又罵我了?”李建軍說:“什么叫罵你呀?”他又說:“我最近要出一本書,我對我的責編說,一定要好好校對,千萬不要讓那個李建軍又挑出什么毛病來?!崩罱ㄜ娬\惶誠恐,無話可說。他又問:“李建軍,你讀過我的《酒國》和《天堂蒜薹之歌》嗎?你不是提倡現(xiàn)實主義嗎?難道我的這些作品里沒有現(xiàn)實主義嗎?”李建軍答道:“不讀你的作品,我怎么研究你?”關于現(xiàn)實主義,他沒有多說,因為這個話題,恰好就是李建軍想在這次會上著重探討的。過了一會兒,飛機起飛,李建軍隱約聽到莫言對挨著他坐的《北京文學》的編輯說:“不知道李建軍寫出一部小說來會是什么樣子?”行文至此,筆者不禁要啞然失笑了:多年以前,我就聽我的任教高等師范的岳父講過一個半真半假的笑話,道是:搞不了創(chuàng)作搞評論,搞不了評論搞行政;搞行政的管著搞評論的,搞評論的管著搞創(chuàng)作的。當時,我還真有點信了這個說法。但現(xiàn)在看來,這個笑話并非笑話,它代表著一種極為嚴重的社會偏見;也不盡真實,它把創(chuàng)作的地位抬得太高,而極度地貶低文學批評,是一種嚴重損害文學健康發(fā)展的謬論。
正如李建軍在他發(fā)表于《光明日報》的長篇論文《文學批評的震天霹靂——紀念別林斯基逝世165周年》一文中所說:“在一些人的錯誤的觀念里,文學批評是一種低級的依附性的精神現(xiàn)象,是任何一個略有表達力的人都可以干的事情。然而,在別林斯基看來,文學批評卻是一種極有難度、極為復雜的工作,需要具備多方面的能力和修養(yǎng)才行?!彼凇墩摗茨箍朴^察家〉的批評及其文學意見》中說:“批評才能是一種稀有的、因而是受到崇高評價的才能……有人認為批評這一門行業(yè)是輕而易舉的,大家或多或少都能做到的,那就大錯特錯:深刻的感覺,對藝術的熱烈的愛,嚴格的多方面的研究,才智的客觀性——這是公正無私的態(tài)度的源泉——不受外界誘引的本領;從另一方面來說,他擔當?shù)呢熑斡质嵌嗝闯绺撸∪藗儗Ρ桓娴腻e誤習見不以為怪;法官的錯誤卻要受到雙重嘲笑的責罰?!?/p>
我同意李建軍的觀點,文學批評的直接客體對象是作品,直接主體對象則是作家。文學交流本質(zhì)上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文學批評則是主體之間經(jīng)由作品展開的對話和對抗。以開放的態(tài)度承受他者的批評,以對話的姿態(tài)回應別人的質(zhì)疑,是每一個參與公共生活的現(xiàn)代公民的社會義務。在作家面前,批評家必須保持不卑不亢的對話姿態(tài),要把作家當做一個可以質(zhì)疑的對話者,必須向他發(fā)問并陳述自己的真實判斷。與作家之間產(chǎn)生矛盾和沖突,難免會因此受到誤解甚至傷害,對此,批評家無須覺得委屈和不平,而應該將它看做自己必須承擔的壓力和考驗。
別林斯基對那種低三下四地討好作家的勢利的批評家深惡痛絕:“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的文學界仍舊流行著一種可憐的、幼稚的對作家的崇拜,在文學方面,我們也非常重視爵位表,不敢對地位高的人說真話。碰到一位名作家,我們總是只限于說些空話和溢美之辭;不顧情面地說真話,我們就認為是褻瀆神圣?!彼磳Α拔膶W中的偶像崇拜”:“什么東西曾是、現(xiàn)在是,我認為將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將是極度妨礙在俄羅斯傳布文學的基本概念以及培養(yǎng)口味的主因?那便是文學中的偶像崇拜!……盲目的狂信常??偸巧鐣字傻拿\?!胺笌讉€芝麻大的小權威,我們還得擁有對真理的公正無私的愛以及性格的力量才行呢,大些的權威就更不用說……”別林斯基知道冒犯這些“偶像”,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但是他無所畏懼:“跟社會輿論進行戰(zhàn)斗,明目張膽地反對它的偶像,是一件非??膳碌氖虑?;可是,我膽敢這樣做,與其說是因為有勇氣,毋寧說是為了對真理的無私的愛。”
雖然,李建軍的影響力,暫時還不能與別林斯基相提并論,但他那種向別林斯基學習,在因為開展批評而“受到了猛烈的攻擊”,被稱為“冷評家”和“酷評家”,甚至“有人編造謠言侮辱他的人格,試圖從道德上擊垮他,而他一如既往、毫不畏葸”等等方面,都不能不讓我們這些從事文藝批評的人們高看一眼,投以敬意。
一直以來,我們的文壇存在著一個很是邪門的現(xiàn)象:名家不能批評只能表揚。只要是表揚,不管怎樣肉麻,如何荒謬,都少有人站出來反對;一旦有人發(fā)出相反的聲音,被批評的著名作家也好,媒體也好,立馬就會發(fā)出“罵”、“炮轟”之類的話語。無獨有偶的是,寫出《園藝》、《紅粉》、《妻妾成群》、《已婚男人》和《離婚指南》等小說力作的蘇童,居然也對批評抱有與莫言類似的情緒,近日在某個公共場合他提及《紐約時報》刊登過一篇批評《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書評,說該文惹怒了菲茨杰拉德的“粉絲”,包括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歐茨。相隔幾日,菲茨杰拉德也在《紐約時報》上發(fā)文猛烈抨擊那位批評者:“你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批判,如同是向萬丈深淵里吐了一口唾沫,很快就消失不見,而那個深淵將永遠都在。”蘇童說,人們的目光因之馬上被這場罵戰(zhàn)吸引,“而企圖撬動名著的那位批評者的觀點再沒人記得”。老實說,看到蘇童與菲茨杰拉德對尖銳的批評如此的同仇敵愾,保持著如此的高度一致,著實叫人悲從中來!為什么?難道,一個作家的作品好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若是如此,那就更不應該懼怕批評。俗話說:“真金不怕火煉。”真理越辯越明。只有作品“有鬼”,才害怕批評。
正如李建軍在那次“全國中篇小說年會”的發(fā)言所說的,批評家“批評一個作家,無論多么尖銳,都不能說是罵他,而是把他當做一個值得談論的對象?!钡拇_,筆者也贊同,批評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精神活動,從事批評需要一種極其難得的才能和素質(zhì)。因此,雖然當今不少創(chuàng)作者都敢于自稱作家,但從事批評的人卻很少以“批評家”自居,他們只想做一個認真的、虔誠的讀者。至于批評家與作家的關系,我也同意李建軍的意見,首先應該是一種對話甚至對抗關系。這種對抗是必要的,因為,只有經(jīng)過對抗,我們才能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才能最終使我們的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更加正常,更有利于文學的發(fā)展。
在那次會議上,莫言的所謂“大度”被他自己的發(fā)言徹徹底底地擊碎了!他說:“李建軍說他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我想我也沒有理由隱瞞自己的觀點。我想談的第一個問題是批評的標準問題?,F(xiàn)在的評論家常常有幾個批評標準。如果你是一個正直的、有良心的、有正義感的,而且是要高高舉起正義大旗的評論家,應該也只能有一個批評標準,不能有兩個標準。不能因為與張三好就不批評,與李四不好就批評;不能對有權力的人說好話,對沒權力的人就說壞話?,F(xiàn)在批評家到底有多少個標準,自己可以捫心自問。陳忠實跟你李建軍關系好,給你幫過一次忙,你就寫文章說他好,人家賈平凹跟你關系不好,你就到處罵人家,搞人身攻擊。你在《花城》上寫文章,說人家賈平凹‘不人不鬼,不陰不陽,不男不女,這不是人身攻擊是什么?還有一次在杭州的那個會上,你在陳忠實房間,對我的《四十一炮》的責編說:你不要讓那些批評家吹捧莫言,要多研究陳忠實老師的作品。你說我的作品主觀,難道陳忠實的作品就真的那么客觀嗎?”
要我看,即使事實正如莫言所說,作為被批評者,莫言也應該只就批評的內(nèi)容與批評者進行哪怕是針尖對麥芒的交鋒,闡述自己的作品究竟有無批評者指出的缺憾與不足,而不是繞開批評內(nèi)容去而糾結(jié)于誰該批評,誰不該批評;誰有權力而幸免批評,誰無權力而不幸“中槍”。何況,事實上,李建軍恰恰不像莫言所說的,李因為與陳忠實關系好而從未批評過陳。讀過李建軍《寧靜的豐收——陳忠實論》一書的人都知道,李對陳忠實的批評也是非常尖銳的,其尖銳程度一點也不下于對其他作家的批評。事實上,陳忠實最初讀到李建軍的這本書,感覺也不好,但是,他知道批評者并無惡意,或者換言之,他知道文學江湖的正常游戲規(guī)則就是如此:有人創(chuàng)作,就有人批評。打個比方: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所以,他是真的大度,不光沒有惱羞成怒,沒有與李反目成仇,反而是繼續(xù)拿李當朋友,而且成了更好的朋友。
本來,創(chuàng)作與評論,乃是車之兩輪、鳥之雙翼。作家不能總是指望評論家說好不說壞,評論家也不能指望作家總是寫好不寫壞。可以說,如果沒有經(jīng)過批評家的嚴格評審,一部作品不可能進入文學史。心胸狹窄的莫言,卻連批評家這道檻都不能通過,這讓人情何以堪。在那次會議上,莫言對“某些批評家”表示了不滿。他說,“我們現(xiàn)在的某些批評家好像一個高明的大夫,經(jīng)常為作家進行診斷,甚至像寫墓志銘一樣,給許多在世作家蓋棺論定。當然,這種蓋棺論定也是可以的,但你至少要對作家所有的作品進行通讀,不能僅僅因為一篇作品,一篇失敗之作就全盤否定一個作家的全部作品。此外,現(xiàn)在一些評論家的批評根本不從文本出發(fā),而對一些雞毛蒜皮的東西進行調(diào)侃,關注的不是作家的作品,而是作家的人格,批評的不是文學的質(zhì)量,而是作家的道德。一些批評家常常打著嚴肅的文學批評旗號,對作家人格方面的一些小問題進行攻擊,這似乎有欠厚道,有悖于文學批評的莊嚴和神圣,也不符合一位偉大批評家的胸襟?!?/p>
莫言先生批評的“某些批評家”,的確存在。因為,當代文學問題多多,病情嚴重,須要救治。至于批評的方法,選擇單篇作品進行解剖的文本細評,其實無可厚非。古人云:聽其言,觀其行。莫言當年在武夷山的言行,顯然是不喜歡李建軍的細致的文本批評。他那次在杭州對李的贊揚,也完全是出于教養(yǎng)和禮貌,而并不真的認為李的文章寫得“精彩”。他對李建軍批評《檀香刑》的文章不僅不滿意,而且還耿耿于懷。因為,在那次會議上的發(fā)言中,他就對自己的《檀香刑》進行了“捍衛(wèi)”。他說:“一個作家要關注底層、表現(xiàn)愛心是沒有錯的,但怎么表現(xiàn)愛心,怎么表現(xiàn)人道主義,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方式。何況任何一個文本,都有自己的多義性,好的文本更具有多義性,而不是像‘文革時期的作品那樣只有一個透明的主題?!短聪阈獭肥且徊啃≌f化的戲劇,或戲劇化的小說,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文本,我個人認為其中充滿人道主義精神。此外,批評家要遵守一個起碼的常識:不能把小說中的人物心態(tài)和作者心態(tài)等同起來。我寫了一個劊子手,難道我就是一個劊子手嗎?”
一如李建軍指出的:在莫言的這段發(fā)言中,他似乎沒有搞清楚這樣一個問題:“多義性”不是遮羞布;它指的是審美意味的豐富性,而不是毫無價值指向的混亂和相對主義,因此,如果一部作品的基本的情感,本來就是病態(tài)的、反人道的,它的思想原本就缺乏可靠的價值支點,就是一團亂麻,那就不是用多義性便可為他回護和開脫的。“文革”作品的根本問題并不是過度“透明”,而是缺乏對人性的全面的理解和正常的表現(xiàn)。至于那個“起碼的常識”之外,還有一個更為“起碼”的“常識”,那就是,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時候,也在塑造自己的形象,這使我們有理由把小說當做兩個世界的統(tǒng)一體:它既是客觀的物象(就它塑造人物和再現(xiàn)外部真實而言),又是主觀的心象(就它表達作者對生活的理解和對人物的態(tài)度而言);人物的愿望和態(tài)度當然并不一定就是作者的,但是,一部小說作品里,也必然表達著作者自己的審美趣味、道德立場和心情態(tài)度。因此,我們當然不能說《檀香刑》中的劊子手就是莫言,但是,我們在閱讀過程中,明顯能夠感覺到,莫言在表現(xiàn)暴虐行為的時候,站得并不比他筆下的人物更高:他不僅對施暴行為進行虛假的描寫和夸張的渲染,而且還像他筆下的人物一樣,陶醉于對施暴細節(jié)和過程的咂摸和品味。我們據(jù)此可以斷定,莫言在這部小說中表達的是怪異的、病態(tài)的消極快感,而不是溫暖的、具有人性深度的人道主義情感;據(jù)此,我們還可以斷定,《檀香刑》中的人物也是莫言任性的想象和怪異的情感的犧牲品:他把人物變成了一個扭曲的影子,變成了一個蒼白的符號。
莫言的不大度或曰“小家子氣”,并沒有就此止步。在講起《與魔鬼下棋》中的一位叫蔣泥的批評家時,他說:“就是李建軍的這位小兄弟,不僅不是博士,好像連碩士都不是,還差一點被‘軍藝開除。過去,就是這個蔣泥,曾經(jīng)到我家里,口口聲聲叫我‘莫言老師,還寫了一篇關于我的文章。本來我住的房子并不好,常年見不到陽光,可是在他的筆下,我的書房比五星級酒店還要豪華,還要寬闊、明亮。但他在《與魔鬼下棋》中,卻寫文章說我的原名叫‘管謨業(yè),把我的作品說得一錢不值?!?/p>
莫言的這種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不僅不“大度”,而且很“小氣”:似乎誰一旦叫過他“老師”,誰就永遠要對他低眉順眼、言恭貌謹,就只能說作品如何“偉大”,他的才華多么出眾,他的人格多么高尚,而不能再懷疑他,更不能批評他,否則,就是做人“有欠厚道”,就是品質(zhì)惡劣、道德敗壞,就活該“差一點被開除”——這跟賈平凹對李建軍“高調(diào)回應”時的腔調(diào)和手段,何其相似乃爾!按照莫言提供的信息,由于有了“差一點被‘軍藝開除”的污點,蔣泥的人格自然是不足觀的,而李建軍與這樣的“小兄弟”在一起,則必然干的是“狼狽為奸”的勾當。李建軍在隨后的抗辯中回應道:“莫言,你的這些話,太令我失望了。你作為一個享有那么大聲望資源和影響力的作家,怎么能以這樣的態(tài)度對待批評。我想知道的是,你莫言一輩子就沒有做過一件讓自己事后想起來臉紅的事,就沒有說過一句事后讓自己后悔的話嗎?”應該說,李建軍的失望,其實也是廣大讀者的失望,更是對王干先生對這位諾獎得主作家所謂“大度”的評價的無情解構(gòu)。
為了表示自己是有一點“氣度”的,莫言在那次發(fā)言的最后說:“漁民賣魚的時候,給每個裝魚的桶里放一條狗魚,魚就死得少了。因為,狗魚追得其他的魚不停地跑,它們就會呼吸到氧氣,就不會死了。我們需要‘狗魚一樣的批評家。北京有個李建軍,上海有個郜元寶,都是狗魚批評家,都是我們需要的。如果批評家沒有狗性,那就不是批評家了,那就連狗魚都不如了?!卑装V恐怕都能嗅出來,莫言先生的話里不無情緒發(fā)泄的調(diào)侃和挖苦意味:但是,批評家不是“狗魚”,而作家也不是“鰻魚”。他們都是人,是比狗魚、鰻魚或其他任何動物都要智慧、有教養(yǎng)的人。在王干先生的文章結(jié)尾處,也許他想進一步強調(diào)莫言的“大度”,于是寫到了作為評論家的自己向作為著名作家的莫言求字。第二天,作家莫言將自己即興創(chuàng)作的一首小詩發(fā)短信給作者:不抓不撓/佛說遇蚊蟲叮咬忍之/我言逢小人追罵樂之。在這首小詩中,莫言所謂的“蚊蟲”和“小人”,用郜元寶的話說,“隨便用鼻子便可嗅出”是什么味道。諷刺的是,王干先生還用“用鏡框裝上,掛在辦公室墻上”。
這讓我想起前些年曾經(jīng)讀到的另一篇小文,作者是誰忘了,說他曾經(jīng)撰文批評大導演張藝謀,張導看了文章后不僅沒有動怒,反而見面時以禮相待,這讓這位批評者感動不已,于是像王干先生一樣,再撰一文聊表謝意。要我看,此舉大可不必,純屬狗尾續(xù)貂。批評就批評了,如果你認為該批評,為什么不?你這樣先“打”后“摸”,反而讓當事人瞧不起,好像有點做賊心虛,更貶低了批評者的人格與尊嚴??陀^上也給人以“批評有罪,贊揚有理”,“贊揚才正常,批評很反?!钡母杏X,更推助了名家的自負和批評生態(tài)的癌變。其實,說歸齊,用了這么多的筆墨討論莫言先生是否“大度”,在我看來實在意思不大,倒是通過莫言與李建軍之間的爭端,讓我們進一步看清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嚴重病象,看到了當前文藝批評的艱難困境?,F(xiàn)在提起文藝批評,幾乎是罵聲一片,尤其是對廣告式批評。但一旦有人動真格的,講幾句尖銳的話,發(fā)表幾篇有點棱角的評論文章,立刻就有當事人及其擁躉的“反撲”,這是值得我們深長思之的。
(作者單位:深圳報業(yè)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