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漣

一

初春的唐布拉，皚皚的雪山依然在靜默中聳立。

淡淡的白云舒展著柔軟的身子涌向蒼茫的天際。而喀什河則像是牧羊人的鞭子彎彎曲曲地靜放在唐布拉的懷抱里。

迎面而來的風(fēng)清涼而略帶寒意，夾帶著幽幽松枝的清香，撫摸著我的額頭我的逐漸蒼老而遲鈍的靈魂。

唐布拉的風(fēng)顫微微地從依連尕山雪峰上飄下來。風(fēng)，翻動著蒼穹里的云霧和荒原上的積雪，也翻動著多少個已長眠不醒的靈魂。

我置身在你空曠的胸膛里靜聽著唐布拉的回聲。唐布拉的黃昏依舊是那么的絢麗多姿和寂靜無聲。

所有的鳥都一起飛往遙遠(yuǎn)的南方，只有這凄厲的風(fēng)，梳理著荒原梳理著我不眠的靈魂。這時(shí)節(jié)，一滴蒼涼的淚水從我的眼角邊溢出。我看到三五成群的牛羊散落在積雪的山坡上，它們舔舐著皚皚白雪，啃食著裸露的枯草，好像從沒有感受過寂寞惆悵寥廓，沒有感受過歲月里那些肆虐戰(zhàn)栗的風(fēng)。即使是冰天雪地，它們依然在尋覓著一種生存的方式。一顆真摯而樸實(shí)善良的靈魂一生摯愛著草原，摯愛著萋萋枯草。

仿佛那枯草里牽著它們的夢想，牽著它們賴以生存的血脈。

溫柔之魂在身軀里開始燃燒，在唐布拉繚繞著一片片云煙，仿佛一百萬年的歲月只是一縷苦澀的記憶，轉(zhuǎn)瞬即忘。

即使成千上萬只牛羊丟失了身軀，丟失了性命，只要有草，它們就依然依偎在這片荒涼的草原上，默默生存……

夕陽的黃昏里，我抹下一把清冷的淚水，悲涼地回轉(zhuǎn)過身來，望著我曾經(jīng)行走過的路……

二

一群栗色的小馬駒跑過公路，馳向原野，我感到天邊有一股濃煙塵霧吹來，漫過喀什河，漫過婆羅科努山。我仿佛看到一群群野馬在歲月的河流中疾馳迅跑，那一陣陣的嘶鳴聲驚醒了寂靜的喀什河，驚醒了昏睡里的唐布拉。

喀什河流淌著我父輩們的夢境。唐布拉盈滿了我父輩們的汗水。

那瑰麗多彩清亮而又遙遠(yuǎn)朦朧的夢想啊。那晶瑩透亮而又盈滿堅(jiān)硬的鈣質(zhì)汗水啊。在以往的歲月長風(fēng)里，釀成今天的美酒和明天閃爍的星斗。

許許多多夜晚，他們就這樣伴著孤燈獨(dú)坐。

寒風(fēng)呼嘯里，數(shù)著歲月里的星斗默默無語或郁郁寡歡。歲月里的長河啊，淤積了太多的風(fēng)雪和煙塵、太多的等待和期盼。

背井離鄉(xiāng)，餐風(fēng)飲露，日日在尋找著能溫暖身子的生活。

如今唐布拉結(jié)滿了累累而盈盛的果實(shí)，而他們——那些第一代的墾荒者們，大多隱姓，已掩埋在茫茫戈壁荒原上。

聽?wèi){歲月的長風(fēng)在空氣里顫抖，聽?wèi){枯黃的野草在荒原上肆虐。

三

一只喜鵲在青霜漂白的天空里追逐著被大風(fēng)掏空了的靈魂，有誰想過這長風(fēng)里曾有過的一縷縷相思；

一只蒼鷹盤旋在蒼穹里使天空燦然蔚藍(lán)，有誰曾想過那些被周而復(fù)始的日子折疊起來的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那些把白云化作汗水的男人，那些用淚水擦洗過身子的女人，青春和思鄉(xiāng)的夢幻已涂抹成天邊的云霞。

唐布拉在一片煙雨朦朧中，復(fù)活出一片青青的草原……

四

唐布拉的風(fēng)中飄逸著一個個蒼涼的靈魂。

一群群大雁在遙遠(yuǎn)的塵霧里鳴叫著，把蒼涼和喜悅灑落在擁有億萬年之久的白樺林里。

那金黃一片的白樺林啊，在落日的余暉里，呼喚著一種風(fēng)的顏色，一種愛的寧靜……

風(fēng)撕開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像是牧羊人的鞭子劃破一道裂痕。

三十年前的那個秋天，一陣陣黃土塵煙繚繞，我和父親在墾荒人的田地里撿拾著一堆堆白花花的土豆。

一行行大雁鳴叫著，向南方翔然飛去。

一群群寒鴉低低徘徊著，久久不忍離去。

當(dāng)我欣然地乘上裝滿土豆的大車離去的時(shí)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古銅色的臉，在夕陽的余暉里，蒼白如皚皚的雪山……

五

父親病了?；脑系娘L(fēng)凄厲地吹拂著他一世的蒼茫。

三十年的墾荒，三十年的戍邊，三十年的寂寞與奔波，滿頭黑發(fā)已染成霜天白雪，滿臉的青春已化作滿腹的憂郁，在秋風(fēng)蕭瑟的落葉里承擔(dān)著地域遼闊的疆土，承擔(dān)著荒野上的未來和遍地野花飄來的清香。

我兩眼潮濕，滿目崇敬地望著父親，望著那片美麗而又蒼涼落寞的土地，陷入孤寂，像是西行尋經(jīng)的僧人，靜靜地閱讀著唐布拉，閱讀著唐布拉的思緒里飛翔著的靈魂。

我尋找著自己那顆蒼野之魂，是否也能在唐布拉的長風(fēng)里久久矗立。

六

初春的唐布拉，皚皚的雪山依然在靜默中聳立。

我忽然感覺到雪山就像父親蒼白的臉和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依然在滿眼憂郁地閱讀著喀什河的水，閱讀著我的蒼野之魂。

我的靈魂依然是那么蒼白淡然，而不鮮活光潤嗎？我的情懷依然是那么狹隘渺小，而不遼遠(yuǎn)寬廣嗎？我的腳步依然是那么浮躁雜亂，而不沉穩(wěn)堅(jiān)毅嗎？

我得問這片土地，是否還有那么多純真而美麗的夢；我得問這條河流，是否能漂流我的詩魂我的青春夢想。

我得問那成群的小馬駒，是否能生長出飛翔的翅膀；我得問那三五成群的牛羊。是否依然那樣安閑悠然。

我得問唐布拉的風(fēng)中是否也飄逸著自己的靈魂；我得問那幽幽的花香里是否也有著自己辛勤勞作的汗水。

哦，唐布拉，唐布拉的風(fēng)里矗立著一顆顆墾荒者的靈魂。

哦，唐布拉，唐布拉的風(fēng)里飄逸著我的一顆虔誠而熾熱的心啊……